这话说得方从心胸腔里一寒,深吸了两口气,安静下来。

的确,这事有些古怪。一开始匿名树洞吐槽,先博取舆论支持,然后就开始上照片,再接下来是不是就该发动人肉了?倒真是十分有备而来的手段。

方从心又把那几张照片翻出来仔细看了看,顿时有些心惊胆寒。

这些照片,一组是去年她去“相亲”,结果遇到顾文徵送她回家那回的;一组竟然是在长沙那一两次短暂的接触;余下的当然就是什刹海那一回,这个是主打。

她和顾文徵总共没见过几次,竟几乎全在这儿了!

尤其是在长沙拍下的那几张照片很诡异。在长沙时,但凡她见着顾文徵,都有任寻在场,可是这些照片里竟然没有一张能看到任寻的影子,怎么看都只有她和顾文徵是主角。连在酒吧里的两张也不例外,取镜角度真是令人叹为观止。这样看来,这人真是盯了她很久,且拍照都是精心设计挑选过的。追踪偷拍了将近一年,处心积虑找出些子虚乌有的暧昧,然后以这种形式放到网上......想着想着,她禁不住心下一阵泛寒。当然,还有一种可能,这人的目标是顾文徵,她只不过正好成了被利用的炮灰被殃及的池鱼。她自认素来没有什么仇怨,于是理所当然地认为她被炮灰了这种可能比较大些。

她把手机收件箱和通讯记录翻出来看,果然看见顾文徵的一条短信和一则未接来电提醒。她立刻就拨了回去,刚一接通,不待对方说话,她便已先声夺人,“你得罪什么人了,连累我跟着你一夜成名?”

“看来你挺精神的,不用担心你一时冲动直接跳到青海湖里了。”顾文徵呵呵笑了两声。

这人竟然还笑得出来,方从心顿时心头上火,怒气冲冲地催问:“我可没和你开玩笑啊,虽然说你老人家现在是债主吧,但也得一码事归一码事。你都‘名人’习惯了,我可不喜欢被人搁网上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何况这都是什么莫名其妙的?你到底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顾文徵回答得很平静。

他竟然说“不知道”。只听得这三个字,方从心更是火气噌噌地往上蹿,才想发作,却又听见顾文徵说:“我问过褚青了,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说没有这样会跑去网上说人家事的朋友,不知道那个发帖的人是谁。我借钱给你的事,她是知道的,动用这样一笔钱不可能不和她商量,她也一直都表示理解。所以,这件事不可能和她有关,我觉得。”

听他说完这样一段话,方从心忽然怔了一会儿,足足一分多钟才反应过来。他是在维护他的妻子,在和她讨论有关这件事的台前幕后以及应对办法之前,他要先和她明确,这件事和他的妻子没有关系。

一时之间,方从心感概得有些无力,“你不要误会,我没有怀疑你夫人。我打电话给你纯粹只是问问。”她无奈地靠在椅子上,叹息一声,一边下意识地握住鼠标刷新页面,一边说,“那既然你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说说你打算怎么办吧。”

“我已经委托律师去处理了。”顾文徵回答,“现在是这样,因为照片都是处理过的,也没有其他的明确信息爆出,并没有实质性的人身权利侵害,立案是暂时不太可能,但是正在和网站方面协调,让他们先尽快删除相关帖子。比较棘手的就是,帖子已经被某些网友或者某些网站转发了,要全部删除需要一定的时间,但愿足够快,赶在‘人肉’出结果之前。”

方从心一边听着,一边看着显示屏,忽然,左眼一跳,“嗯......好像已经晚了......”她无奈地关掉那张帖子,不想再看。

不得不感叹,人肉搜索真是世上最强大的引擎,只有想不到,没有找不出。已经有人把她的工作单位--虽然已经是前公司了,还有手机号码贴在网上,别配标准二寸证件照一张。

好友们已经炸开了锅,疯狂地在SK上喊她。

她有些头疼地先关了音响,然后问电话那端的顾文徵:“你还需要多长时间解决问题?”

顾文徵苦笑,“我尽快。”

“别说‘尽快’这种完全不量化的模糊字眼。你是商人,应该比我更知道时间就是生命。”方从心立刻严词反驳,“既然你说你来处理,并且已经着手处理了,那我就再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内问题没有明确解决的话,我只能以我自己的方式进行干预了。”然后她就挂断了电话。

她通知几位关系要好的朋友,“这几天如果你们谁要找我的话,用我存过的号打过来,陌生号码一概不接。短信也不用发了,我会让移动暂时关闭我的短信服务。”

“你应该立刻发表公开声明澄清事实,然后要求各网站删帖。我有关系比较过硬的记者朋友,可以让她给你做专访。”朋友焦急地催促她。

“澄清?澄清什么?我需要向谁澄清?他们以为他们是谁?正义的制裁者吗?”方从心忍不住冷笑起来,“要求删帖的事情已经有人在做了。我不想掺和到这种闹剧里去,更没必要配合什么舆论,如果三天之内没有清净,我会直接提起诉讼,发帖的可能就是一个网吧IP甚至一个境外代理,但那么大几个网站还想跑得了吗?”

“那我不妨来做这个第一案例好了。”方从心答得斩钉截铁,“你们放心,任何一个国家都不可能允许无政府主义暴力自由扩张的,哪怕是在虚拟的网络上。”

和朋友们说完之后,她在房间里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给沈阳的父母家里打了一个电话报平安。电话是母亲接的,听来情绪很平和,并不像已经知情的样子。父母平时都不太上网,这种事情一时半会儿大概传不到他们那里。她和母亲说决定回家去住几天,看看他们。母亲很欢喜,说做她爱吃的菜在家里等她。然后她就去订了机票。

从西宁飞到北京,再转飞沈阳,到家已过了大半日。

大半天的时间,足够网络上天翻地覆。

顾文徵的真身也给人肉们扒了出来,顿时惊声一片。紧接着,就有自称和方从心是前同事的人出来爆料,说她一周前就已经被公司解雇了,原因自然是涉嫌泄露产品核心代码,职业道德不佳。于是方从心更成了一个人品烂到极点的女人,被正义网民们的愤怒踩死脚下,但凡有对事实真相持怀疑态度或是发表中立言论者,一概群殴至死。

小三是网民们的G点,他们代替正义宣判:这样一个勾引人夫,出卖道德的下贱女人应该浸猪笼;当然,奸夫顾文徵也应该阉掉上钉板。种种奇恩妙想,不胜枚举。这种时候,人类的创造力总是无限的,看到这些发言,方从心深深地感到,她过去对清朝十大酷刑的惊愕实在是少见多怪。

这个时候,她正坐在自己的家里,听着父亲对她训话,让她休息一阵之后还是尽快找个工作,未必要多么高薪风光,但是要踏实安稳的生活,看着母亲在厨房和冰箱之间来回,谋划最新的菜谱......这里是她平凡又温暖的家。

母亲说要去超市买东西,让她跟着去帮忙。她犹豫了一下,想到母亲年纪大了,她理应去帮着拎东西,终于还是投靠了感情。

但就是这么短短的到超市的一个多小时,她最担心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

就在她和母亲在冷冻柜前挑选酸奶的时候,一个年轻的女孩儿忽然认出了她,立刻骂骂咧咧地叫她走开,不要站在那儿脏眼,并且说着就动手推了她一把。

突如其来的意外让母亲又惊又怒,立刻严厉质问出声来:“小姑娘,你这是干什么?有话好好说啊。”

“妈,别理了。”方从心忙低声说着,拉住母亲就要走。

但那女孩儿已经两步逼上前来,又推了母亲一把,快到来不及阻拦。

就那么一刹那,几天来强压的愤怒彻底爆炸,“你他妈再敢动我妈一下试试!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她把母亲护在身后,毫不客气地厉声怒斥。

那女孩儿高高的个子,比方从心还足足高出半个头来,染着酒红色的卷发,圈状的大耳环在超市的灯光下闪亮,骄傲又张扬的模样。她似乎完全没有想到方从心竟会反抗,还敢如此大声的斥责她,有那么一瞬呆住了,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也很愤怒地指骂,“抢人家的男人你还有理了?”

“你丫哪只眼睛看见我抢别人老公了?我抢你男人了吗?你跑出来撒什么泼?”方从心忍不住冷笑,扬眉盯着那姑娘,一边就把手放进衣兜里,又斥道,“给你三秒钟滚蛋,否则你后果自负!”

她说得冷硬坚决,绝无回旋的余地。那女孩儿看着她放在兜里的手,完全不知道她可能会掏出个什么东西来,似是有些怕了,愤愤地“哼”了一声,终于转身走开。

整个超市专场都好像静了一般,所有人都站下来看着这边,远远观望,不敢靠近。

方从心抬眼扫视一圈,毫不畏惧,拉起母亲就走,仍旧把手那么揣在兜里。她不绕道,就那么径直地往收银台走,路人们吓得纷纷退让开去,每个人都惴惴不安地盯着她不知藏了什么东西的衣兜,唯恐这个女人忽然就像个亡命之徒一样掏出一把尖刀或是一个炸弹。

她拉着母亲出门回家,直到重新站在自家客厅里,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她把手从兜里拿出来,掌心紧攥着的是她的手机,只有手机而已,再没有别的了。

“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不知家里说?不是反复交代过你,不要只报喜不报忧,出了事情你不知家里商量,你还能和谁说?”母亲满脸凝重,连声急问时,连嘴唇都在明显地颤抖。

方从心疲惫地揉着眉心,“是出了一点事情......”她暗自叹息着,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平和坚决。她抱住母亲,宽慰地哄着,“我不是小孩子了,我自己可以解决。对我来说,你们俩注意身体注意安全,就是最大的帮助了。好不好?”

母亲担忧地看着她,流着泪叹息。

她简单地对父母说明原委,说她回北京就打算诉诸司法解决。

父亲长久地坐在沙发上,迟迟没有说话,最终只对她说:“把你妈的手机带去,和家里保持联系。如果缺钱要说,你有父母,有家。”

只一句话,足够让她双眼湿热。

不出方从心所料,超市里的那一幕很快也被曝上了网络,成了她新的罪状。

与此同时,更加戏剧化的转变,实在令她不得不对幕后操盘手刮目相看。

就在正义的网民群情激奋,誓要给予顾、方两个“奸夫淫妇”人道毁灭的时候,那个神秘的发帖人,又贴出了一组新的照片。

这一回,女主角仍然是方从心,但男主角却变了,不再是顾文徵,是任寻。图文并茂下所搭配的标题与解读更是耸人听闻--极品小三擅长避腿,勾引人夫,更脚踏两条船,曾与X集团小开有染。

这么一张大字报一经贴出,瞬间,所有的矛头都直指向方从心。她已经彻底被描绘成一个惯狐媚迷惑男人的不要脸的女人,一切的事端都只源自于她的“勾引”,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替顾文徵辩解,连顾先生发布的短短两句表示与她只是朋友、事情已经移交律师处理的简短官方声明也被颠覆性地解读成了“与狐狸精划清界限”。一时之间,仿佛全世界都在吼叫:“烧死狐狸精,天下就太平了!”

方从心根本来不及感慨网络赐予她的如此神奇的妖魔化,她清晰地意识到,这个事件的真正目标并不是顾文徵,而是她自己,并且这个幕后掌局之人也一定不是别人,而是顾文徵的妻子--只有这个人,才会在精心策划对她施以攻击的同时又要竭力为顾文徵寻一个台阶,哪怕她曾经表示过她是毫不知情的。

方从心觉得这事太有娱乐效果了,想起顾文徵在电话里维护妻子的那一番言辞,她甚至有一点犹豫,到底是应该对顾先生表示愤怒,还是致以无限的同情?她曾经做过各种猜想,在某几个闪念之中,她甚至很阴暗很可耻地怀疑过,会不会是任寻的父亲其实不赞同儿子与她的交往,又或者是罗茜其实还是从骨子里讨厌着她,或许,她应该感谢这自曝其短的第二组照片,正是这一刀让她清楚地看见了对手的面貌,更让她确定了她所可以信赖的。

她刚下返回北京的飞机时,接到罗茜的电话,才一接通,就被劈头盖脸地骂到狗血喷头,“你怎么这么见外?为什么不跟我说?我最近忙晕了,你闲着也犯晕了吗?要不是些无聊的家伙电话都打到公司来八卦任寻的事,我们都还什么也不知道!”罗茜恶狠狠地一口气教训她,俨然恨不得直接从电话里钻出来咬她一口,“别怕,多大个事啊!咱们家二位总说了,先存证,再直接找上级部门勒令删除,然后告到他们头破血流完事,还废什么话!敢欺负到咱们家的人头上,不想活了啊!”

这俨然黑社会大姐大的愤怒之言,逗得方从心忍不住笑出声来,一扫肃杀,“我已经约了律师一会儿见面了,这件事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法院自会有判决,不要把你们扯进来了。”她笑着这么说。

“这怎么叫扯进来?再说已经扯进了嘛。都把咱们家某少贴追杀令一样帖上头了,我们要不回应一下是不是太有风度了!”罗茜愤愤地接话,“我不跟你多说了,一会儿就飞北京办这事去,到了再找你,你有备用号码没有?这号关了别用算了,都被别人打爆了吧,打了老半天才打进来。”

有确,自从手机号被曝在网上,她的手机不停地都在有来电接入,她已经把手机静音外加关闭震动了,免得闲个不停惹人心烦。可是她一直没有关机,各种奇怪的号码走马灯一样在屏幕上闪现,虽然没有声音,但她总会经常拿出来看一看。心底有一个期待,她知道她在期待什么。可是那个名字一次也没有出现过。每看一次,便是一次失望,失望到越来越疲惫。

“你们......有任寻的消息了吗?”她低声地问,已经不太敢期盼答案。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果然罗茜只回给她苦笑。

好吧,这不子难道真到柬埔寨看猴子去了吗?她愤怒地在心底抱怨。偏偏是这样的时候,偏偏是她最希望能有人在身边,哪怕不给她倚靠,只要给她一个温暖的拥抱也好,她就可以安心了。这小子竟然彻底死得无影无踪!

不回来就不回来,你丫再他妈不滚回来,这辈子别想老娘原谅你!

她在心里恶狠狠地赌咒,把备用的手机号码告诉了罗茜,转身拔掉了旧手机的电池。

她在和律师面谈过,确定一切事宜之后,给顾文徵打了一个电话,很负责任地通知他,她决定提前诉讼了,希望他们配合。

顾文徵默然良久,问她:“你真的非这么做不可吗?”

“是。”方从心一口回答得斩钉截铁,“你看到了,已经有人在超市里对我母亲动手,所以一分钟我都不打算再耽搁。之前我不想出头,让你去处理,是因为我以为事件的目标人物是你,我只是被牵连进去的。但很遗憾,现在我发现事实正好相反,是我牵连了你,那我只能自己解决自己的事情。”

“不要说什么谁牵连谁的话。”顾文徵的声音听来似乎有些颓丧而无奈,远不如当初那样轻松,他静默了好一会,叹道,“既然你已经做了决定,作为朋友,我当然只有支持你,有任何需要,你自己找我也可以,让我的律师找我也可以,但是......现在社会舆论形势实在对你太不利,你在这个时候把几家网站和发贴人告上法庭,可能会激化民众的情绪,你一定要注意安全,最好找信得过的朋友聪着你,你要单独行动。”

方从心闻之,心中略微一动,“我会记住的,谢谢。”她挂掉了电话,不禁有些出神。自始至终她都没有问,顾文徵是否已经知道这件事情的幕后之人多半就是他的妻子,顾文徵自然也没有向她提及。她只是冥冥中有所预感,觉得顾文徵理所应当已经知道了。她想,如果她足够心狠,她根本不应该给顾文徵打这个电话,她甚至可以一面装作软弱无助一面不动声色地将对手送上审判台,但她天性不喜欢,不喜尔虞我诈,不喜欢阴谋报复。若要战,她也宁愿选择骑士式的公开对决,堂堂正正定夺胜负。

方从心全权委托其律师以诽谤及非法提供公民个人信息两项并诉、将原发帖人,原发帖网站、部分涉事网友及几个转帖网站告上了法院,并申请了网警立案协助调查,依法调查被告主体身份。

调查结果却并不乐观,这位发帖人的确准备充分,不但在被告网站的注册信息全都是虚假的,连IP地址都是经过了两次映射的境外代理,手段熟练老到,堪与黑客媲美。

因被告主体无法查明,一审判决下来,只判决被告诽谤与非法提供公民个人信息行为属实,责令各涉案网站及网民删除一切侵犯原告肖像、隐私、名誉等诸项权利的内容,并就之前发布或未及时删除相关诽谤及侵权内容的行为,向原告道谦并给予经济赔偿,赔偿数额当然很少,总计不过几千元人民币罢了。

但方从心表示有侵权诽谤帖必须删,赔偿金她不要,她要上诉,要揪出坻凶,并让其公开道歉。

与此同时,尽管法院判决已下,网络上所谓的民声舆论却从不是向着她的,网民们代表公理说:她不就是嫌钱少吗?仗着有军方背景的X地产集团支持,就有恃无恐,以为可以罔顾法理,扼杀民口只手遮天了?小三都该死,尤其是这种贱人更应该天诛!

于是朋友们纷纷来劝,劝方从心撤诉,反正如今该删的也删了,为自己人身安全着想,不如息事宁人。连顾文徵也来劝。

可方从心不,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罗茜天天跟着她,不让她一个人出门,如无必要,干脆不让她出去,方从心说:“大小姐,你再 弄俩虎背熊腰的门神来就更好了。”

罗茜不理她的戏谑,只是平静地说:“你没经过事,根本不知道人这种东西发起疯来会有多可怕。人才是这世上最穷凶极恶的东西。”她也劝方从心暂时撤诉,“她能找人跟着偷拍你,咱们也能找人调查她,就不信真揪不住她的尾巴。到时候铁证在手,要再告死她还是社会性抹杀,还不是随你的便。何必现在赌气?”

方从心唯有缄默。忽然发现,无论是心思还是手段,她竟然都远不如罗茜这个比她小几岁的小姑娘狠辣,这真让她倍感五味杂陈。经历造就为人,或许她这前二十几年是活得太简单太安逸了。

直到那时,她一直都坚信自己是对的。

那天罗茜说去超市买菜,让她在家待着,不许跑出去,她就靠在阳台的藤椅上看书,然后物管打了电话过来说,近日气温持续高位,为确保业主使用安全,半小时以内,上门检修燃气管道和壁挂炉。方从心想起这事几天前也在楼下公告栏贴出过通知,红果果的戳儿盖得挺醒目,所以当门铃响起她从猫眼里看见对方的确穿着物管制服的时候,她就开门了,也所以,当这位燃气检修技术员先生忽然抄起一个板手企图敲晕她的时候,她着实震惊得无法言表。

当然,方从心有一个大优点,她一向都是警觉的。有人曾把她的警觉归结为神经质和安全感缺失,但不管怎么说,这份警觉救了她。

就在那个板手忽然从天而降向她袭来的那一刹那,她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双手抵住了那人的小臂,狠狠抬起一脚向他胯下踹去。可是由天站住不佳,没有命中,只踹到了对方大腿上。

那男人似乎没料想到出手失利还会立刻遭遇反抗,很是凶狠地推了方从心一把男人的力道很大,方从心完全扛不住,整个人失重地往后跌倒下去,头一下就撞在了生活阳台的墙上,顿时一阵头晕目眩。

但是她没有吭声,她知道这种时候她不能乱喊乱叫,越叫越糟糕。耳朵里嗡鸣不断,视线也很恍惚,大概是刚才那一下撞得有点厉害,她觉得自己被那人抓信了胳膊往屋里拖,努力地想要伺机抓住点什么东西防身自救。

就在方从心被那人拖到客厅时,蹲在冰箱上的糯米,一个虎跳,猛扑在他脑袋上,照准那男人的脸,就是一顿乱抓乱咬。

谁就狨不护主?就这么转瞬即逝的一个空当,方从心立刻挣脱起来,转身往卧室跑。她不打算和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硬拼蛮干,只要她能躲进卧室,把这个

凶徒关在外面,哪怕只能坚持一会儿,她就有机会报警求援。

可是就在她已经快要把门关上的那一刹那,那男人还是甩开糯米扑上来,用力从外面抵住了门。

就这么一下,撞得方从心心里一颤,险些要以为门的那一边正想挤进屋来的根本不是一个人类而是一头发狂的野熊。她一手抓着门把手,一手挡着门板,全身的气力都顶在门上,死死苦撑着。可眼看那一道门缝还是越裂越大,那人的一条胳膊已经伸了进来,反扒住了墙壁。

如果谁能来帮她一把,她真恨不得夹断这厮的前蹄!

“放手!我朋友一会儿就回来了!”她这才大声呵斥起来,企图威慑对方,让他知难而退。

但那男人似乎并不相信,反而愈发加力想要推开她咬牙坚守的最后一道生命线。

就在方从心一点点地气力流失简直都快要绝望的时候,她觉得她听见了救世主的福音。

那甚至不是任何人说话的声音,只是一声闷响。是什么硬物击打的响声。紧接着,抵在门上的力量骤减。长久的处于力量对峙中的房门忽然失衡,几乎是带着方从心一起顺势关去,然后狠狠地卡住了半条没来得及抽走的胳膊,夹出一声鬼哭狼嚎的惨叫。再接下来,就只剩拳打脚踢与闷哼声了…

好一阵子,方从心都没能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敢开门去看,仍然维持倚在门上的姿势。直到又有人来推门。她条件反射地还想抵抗,却听见那边慌忙地唤她:“别怕,从心,是我!”

她还怔怔地呆着,脑子僵了一样,无法运转,彷佛已经辨不出那个声音了一般。然后门就被推开了,她整个人都被他抱紧在怀里,手却还无法自制地死死握着那只门把手。

但是,就在任寻握住她的手,捂暖了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掰开的时候。她忽然被电击中了一样,猛地一把将他推开去,“滚开!你滚出去!没心没肺的你还回来干什么!”

任寻被她推得一怔,旋即也扯着嗓子吼起来:“你才是没心没肺干吗关着手机不开?我都…”他话说到一半忽然不说了,两个人面对面站在房门口,面红耳赤地瞪着对方。

好一阵子,任寻低下头去,先伸出手来拉了拉方从心的衣角。

方从心愤愤地一巴掌给他拍开了。

他又锲而不舍地抓了一次。

方从心又给他拍开了。

第三次,他没再扯衣角了,直接长手一捞,把她整个带到怀里紧紧抱住,“吓死我了…你干什么呀?才进门就见你在家里跟熊瞎子打架…”他低头磨蹭着她的头发,在她耳边呢喃低语。

那样真实的怀抱和体温就像一贴良药,瞬间让她的神经舒缓下来,“我以为是物业来检修燃气的啊,应该就是物业来检修燃气的吧,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她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像个受了惊吓的小女孩儿,埋头在他怀里,死死抱住他的腰不放,鼻涕眼泪全往他身上蹭。她觉得再也不想和他怄气了,一点也不想了,她就想着像此刻这样,一直这样,平静、安心又温暖地过日子。

当罗茜接到电话,震惊之下拎着大包小包赶回来的时候,任寻已经把那只熊瞎子绑成了一个粽子,陪着方从心,跟着110回所里去做笔录。

熊瞎子先生在被揍晕又在局子里醒来之后,无比丧气地交代,其实他原本真的只是来检修燃气的,因为认出女主人好像是这阵子网络上闹得特别凶的那个女人且又是独自在家时,才一时智昏,动了歪念,遭到反抗后,一激动就彻底失控了…接案民警说,要以强奸未遂的罪名逮捕他,吓得他嗷嗷乱叫,语无伦次地又是道歉又是求饶。

因为任寻冲进来之后,那一系列 暴力行为,揍得这小子不成人样,已经完全超出了见义勇为和正当防卫的范畴,民警同志无比同情地问他,要不要起诉任寻。

熊先生连声表示放弃起诉权利,只想请求宽大处理。

民警又问方从心是否确定要起诉这只熊。

方从心很肯定地说:“不让他付出点代价,难道以后让人都学他趁火打劫吗?如果不是我男朋友刚好回来,我会怎么样?我可没那么圣母,连这种家伙都会原谅。”她转头看着抱头蹲在一旁的男人,已没有太多的激愤,只是冷淡地道,“我从来都没认为我是多么高尚优秀的人。但是跟你这种家伙比起来,我可强太多了。不是你在网上看到了几个关于我的边角八卦,你就有资格侮辱我、制裁我的。即便是每天都会见面的人,有时候也很难彻底看清他完整的全貌,何况你我从未谋面更不相识,你凭什么对我的人格作此判断?就凭一个虚无缥缈的马甲和那些莫须有的八卦?洗洗你们的脑子吧!”

她牵着任寻出来时,罗茜正坐在大厅里等他们,满脸是泪,看见她出来,迎上来就抱住了她,一个劲儿地自责,怪自己不该把她一个人扔家里。

她回报住罗茜,反过来拍着轻哄:“不要想了。过去的事,不愉快的事,都忘记吧。”

她出门走在大街上。不知不觉竟然又已是秋日,骄阳依旧如火,明晃晃地从参天的长青枝叶间洒下,落在睫毛尖儿上。她一手拖着任寻,一手搂着罗茜,忽然觉得暖融融的。她觉得幸福。她有父母,有家,有朋友,有爱人,有坚持,有理想,有信仰,这还不足够吗?是的,足够了,再没有人能比她更幸福了,无论怎样的艰难,她也一定迈得过去。

据医生诊断,糯米大英雄被熊瞎子摔了一回,得了点脑震荡,有阵子完全疯了,谁也不认得,每天在家里呆呆傻傻地乱逛,看谁都跟仇人一样拼命哈气…这症状持续了大半个月才好过来,心痛得方从心除却天天给它好吃好喝好生休养,还去庙里给它烧香许愿又还愿,结结实实折腾了一趟,没少给功德香火钱。

也不知是不是她去拜了菩萨就真的否极泰来了。

忽然之间,又有人在网络上发出了新的八卦,指称其实一切的时段都是顾文徵的妻子——那个名叫褚青的女人在幕后操盘,是她找人偷拍了那些照片,也是她将照片上传到网络,并放出了一段她与人交易拿照片时的对话录音。

爆料者又称,其实褚青与顾文徵的婚姻近几年来一直名存实亡。当年顾文徵依然离开国营出版社决定自己创业时,褚青是持坚决反对态度的,并为此与顾文徵大吵一架,负气去了英国。直到去年,顾文徵的事业依然如日中天,才重新回来,所谓“辛苦陪伴丈夫开创事业”根本是一句假话,至于方从心与顾文徵之间的关系,更是她神经敏感之下的癔症和精心谋局中的棋子,她害怕顾文徵爱上别的女人要与她这个不称职的妻子离婚,于是便先下手为强,借助舆论的力量限制他的行为,同时也要让他盯着婚外情的嫌疑,即便离婚也大受损失。

如此种种,说得言之凿凿。正义的网民们终于梦醒了,顿悟了,有人对方从心表示同情,有人对顾文徵表示感叹,有人对褚青表示声讨和唾弃,大家又开始投入新一轮轰轰烈烈的维护公理天良的运动之中,乐此不疲得如同这就是他们生存的意义。

于是褚青被以“言行不符合教育出版从业者”的理由被单位开除了;有褚青从前的同事或是同学忽然出现,纷纷数落褚青的骄纵傲慢,工于城府;褚青的照片和一些信息开始被发上网络——当然,这次某些网站吸取了教训,删得很快;再然后有人用手机拍到褚青在某超市与人发生争执…世事真如同一个不停轮回的圆圈,不断重复着昨天的历史。但褚青有顾文徵护着她,一如既往地不离不弃地护着她。

对此,方从心只觉得无奈又疲惫。她忽然有些哭笑不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民意的呼声,让她看见了向往公义的热血与希望,却也让她看见了以武犯禁的暴力与危机。网络,当真是一柄双刃剑,可以行侠仗义,亦可以错杀无辜。究竟是辅助法制的舆论监控,还是无政府主义暴行的滥施滥用?脱离道德辅助的法制注定的不完全,而过犹不及亦不可取,如何才得不偏不倚?这样一个问题,或许永远也不是她能够想明白的,更勿论有所为。

顾文徵打电话给她,别的也没多说,只是简单地再一次请她放弃上诉,甚至没有多给理由。他只是叹息着说:“我很抱歉。”

她想了想,终于说了一声:“好。”她真的累了,她的气也消了,她看见那个疑似阴谋陷害了她的女人也吃尽了她曾经吃过的苦头,她的确不想再不依不饶地纠缠下去。那只会把大家都困在昨日的泥淖里,对谁都没有好处。

可是任寻却对方从心说,他认为真正的幕后黑手另有其人,褚青当然有责任,但她同时也是一个可怜的被谋算者。

方从心惊愕地问他“为什么”。

任寻唇角噙着笑意,反问她:“什么人才能够拿出那样一段谈话录音?除了拍照者,再不会有别人。做这种事的人多半都会留这么一手,日后雇主若是要将他抖搂出来,或是在价钱上和他谈不拢了,便以此威胁。假若真是褚青雇他拍照,你觉得以她上网发帖造势的精明缜密和布局能力,她会这么快就和如此关键的人物闹翻脸到被人反曝上网的地步吗?何况,那段录音虽然的确表明了是交易照片,却并没有明确表明就是褚青雇佣该人进行跟拍的。又何况,难道你真的相信,一个狗仔可以坚持一年每时每刻跟踪你把你和顾文徵那几次少之又少的无规律不固定见面一个不落地全拍下来?”

“你在怀疑顾文徵本人?”方从心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连声反驳,“这不可能。你说顾文徵自己找人拍了这些照片,然后捅到他老婆那儿,被他老婆闹上网络,闹得不可开交了,他再使人出来反打他老婆一闷棍?这…这太荒谬了!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但是,这个从前一吵架就离开他五六年的女人现在再也不能离开他了。相反,她还会为他的以德报怨、不离不弃铭感五内。”任寻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他们俩互相折腾这么一场,还顺带殃及我这个无辜,就是为了互相留住对方不分手不离婚?”方从心痛苦地抚额大叫,“你这想法也太阴暗太扭曲太变态了!我不能接受!”

“可是我觉得这对他们俩来说没准是最好的结局呢。他们俩彻底成为稳定的利益共同体,从此和谐了。”任寻似笑非笑地靠在沙发上。他把方从心搂进怀里,亲吻着她的长发,用一种诱哄的语调软声哄道,“不要老说这个顾文徵了嘛。反正我也只是瞎猜,半点证据也没有的,你也可以当做是我讨厌他故意编派他的。过去了的就过去了呗。”

方从心倚身靠在他怀里,抱着软乎乎的糯米,一边顺毛一边望着天花板眨了好一阵眼,终于大叹一口气,“你们地球人太可怕了,我…我要回冥王星去!”

任寻去找顾文徵换回了方从心的借据。方从心很纠结,再三追问任少哪儿来的那么多钱。任少老实交代,“跟我爸借的。你为什么宁愿找顾文徵借钱,也不愿意用我的呢?”他看着她的眼睛,露出一副伤心的模样。

“这是你的钱吗?我可告诉你啊,啃老是病,得治!”方从心一边很鄙夷地给他一个白眼,一边仍然不忘赶紧先把借据抢过来,免得落下“把柄”予人…

“这是我的钱。我答应我爸去欧洲几个国家进修建筑学课程,回来挣了还

他。”任寻答得很是平静。

瞬间,方从心就觉得心里一揪,说不上究竟是感动还是惆怅,“…什么时候走?”

“你跟我一起去吧…”任寻可怜兮兮地黏住她,就差没摇摇尾巴。

“我跟你一起去?你养我啊?先养活你自己吧,还欠着几十万债呢。”方从心一盆冷水给他当头泼下。她静了一会儿,终于叹气,“那你还写小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