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祁宣心情好起来,语气也不易察觉的温和了许多。

随从道:“前几日楚七大婚,属下依照您的吩咐将相国府的四小姐抓了,然后跟相府大小姐调了包,这件事情闹的满城风雨,现在楚都的百姓都还在暗暗地笑话楚七。只是,今天听二公子提起那个乔凌,属下才觉得有些奇怪,原本以为相府四小姐不过是个傻子,谁知道那天晚上她的反应一点都不像傻子,。现在想一想,她的相貌居然跟二公子日日恨得咬牙切齿的‘无美公子’乔凌有几分相似————穿着灰白的公子服,女扮男装。如果属下不是从相国府的石竹院一直跟踪她们母女去的楚江边,恐怕都要把那傻子错认成‘无美公子’了。”

祁宣脑中剧烈一轰,死死盯着那随从道:“你说什么?乔凌跟相国府的四小姐长的很像?”

那随从笑了:“有九分像呢,要说她们是兄妹怕也没人会怀疑的。那晚上属下们一切都照您的吩咐做的妥妥当当的,只是没有想到那个楚七太毒辣了,一朝知道中了调包计,居然就一把火将那个傻子给烧死了。不过,现在这天下间再没有相国府的傻小姐,可以说是死无对证,生意场上那个什么‘无美公子’也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再没有妨碍二公子您的生意了,真是可喜可贺啊!”

随从说完便退了出去。

祁宣的脸色却一瞬间惨白如纸,心里狠狠的揪痛了起来,一种完全陌生的恐惧感让他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九分相似。灰白公子袍。女扮男装…早就知道她跟相国府有关系,可是,就算他把那个脑袋都想破了,也绝对不可能会想到“冠盖满京华”的无美公子居然就是相国府那个受尽天下人嘲笑的相府四小姐。

一个是经商的奇才,聪明伶俐。一个是楚都的笑话,痴傻蠢钝。这两个人,绝对不可能会搅在一起的!前一刻他还在未能够得到她的原谅而欣喜,这一刻便被彻底打入了昏暗的悔咎之中,再不能脱身了!

她死了?他亲手设计了一场局,把她推了进去?

从此这世间再也没有“无美公子”,再也没有乔凌,再也没有人告诉他喝酒是一种爱好,并不是罪过,再也没有人肯那般真诚的待他…还有,他的悔恨、愧疚还有心痛,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停止呢?

他自以为设计了一出好戏,自以为得到了想要的结果,自以为将所要陷害的对象通通套了进去,可是直到最后他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他居然把自己也给设计了进去…

当直到这样的结果时,一切都太晚了!

大火…

不对。

祁宣的脑子突然清明了些,坐直了身子。

大火的时间不对,楚七放火在先,乔凌去“满园春色”找他在后,这么说来,她并没有像民间流传的那样已经被一场大火烧成了灰烬?是楚七留情还是她命大?

无所不能的无美公子,她的出现与成长是商场上的奇迹,一直被商业界的同行们津津乐道,引为传奇。既然如此,有没有可能她会在某个场合、某个时间突然再次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呢?就好比是“天下无美”入口处那长长的通道,初看朦胧甚至灰暗,可是越往前越接近,你便会发现自己正一点一点被她的神秘吸引,尔后,光明出现,你便再也无法从她身上移开眼睛。

不是一见钟情,而是步步沦陷。

祁宣的心乱糟糟的,不过是一天的时间他把神秘滋味都尝遍了,悔咎、怅惘、释然、震惊、哀伤、激动、紧张…

桌子上没有酒了,他站起身来,却只觉得身子颤抖的厉害,引为他突然间发现,似乎有一种莫名奇妙的情感正在他心里生成,那情感像是后悔,又像是欣喜,也像某种迷恋,十分复杂,然而对象却只有一个,她的名字叫…

乔凌。

那日“有凤来仪”的订婚典礼之后十日整,太子以盛大典礼迎第一女将顾姳烟入东宫为太子妃,从此,东宫有主。

太子楚萧与太子妃伉俪情深,互敬互爱,时常结伴而行出席宴会,一时之间在百姓中传为美谈。

当楚都的混乱过去,日子又重新恢复了平静,判断平静的依据是————一,再没有了寇盗之险,二,清逸小王爷重新出入花街柳巷寻欢作乐,三,楚七皇子不日将北征。

这样平静的日子,是楚都人熟悉的常态,只要它们继续维持下去,那么日子便是平静的,至少看起来是这样的。

正值新年,家家户户都张灯结彩的,分外喜庆,楚离的北征被提上了日程,楚都的人便又在八卦王妃会不会有宫中愁怨,毕竟是新婚,丈夫便要出征去,兴许一年半载都不能归来。

民间对战神的信仰一直很坚固,因为他们能保家卫国,因此,虽然太子的形象温文尔雅,且树立起了夫妻和睦的典范,然而民间那句“不是一便是七”的歌谣还在传唱不止。

除夕之夜,宫中设宴。

这是完全的皇室家宴,没有外人参加。

宴会设在避风塘水榭中建起的一座凉亭里,因为周围种植了暖树的缘故,即使再严寒的冬天也不会感觉到寒冷,。而且,因为露天,映着雪色,视野格外的开阔明亮起来,令人心神俱欢。

众人围着一张大大的圆桌坐定,楚皇左右为凌妃

傅皇后,巧合的是,太子楚萧也带了两位妃子出席,正妃顾姳烟坐在楚萧左侧、傅皇后身旁,而侧妃赏心则坐在楚萧的右侧。除却这六人,还有七皇子、七王妃、楚慕和其他几位年幼的王子公主们。待众人坐定,才发现居然多出一个座来。

这本是太监们办事的失误,楚皇却哈哈大笑道:“不尽然,旧年离儿、萧儿相继成婚,来年朕自然是要抱孙的!这多出来的作为岂不是天意?”

众人都笑了。

不是一国之君便是一家之主,因此楚皇的威严是不容置疑的,他看了看楚慕,又道:“慕儿,你看看,离儿、萧儿都已经成婚了,你在恩门还是孤身一个人呢?”

楚慕不防他有此一问,微微一愣,继而琥珀色的桃花眼中流光溢彩,笑道:“没人太多,挑不过来。”顿了顿,又补充道:“哪里能再遇到一个好玩的小傻子呢?”

楚离手中的筷子一停,又若无其事的继续。

楚皇很是意外的笑问道:“凌家的小丫头真的那么有意思?让慕儿如此念念不忘?这十几年倒是没有人发现她的有趣。”

楚慕朗朗而笑,颇有些风流模样:“哪里,不过是有些特别,慕儿一时之间觉得好玩罢了。再加上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所以现在心里面就难免有些牵挂了。”

楚皇了然的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容竟罕见的收了收:“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果然是如此吧。”望着楚慕,笑容重新和蔼可亲起来,比之刚刚更深更浓:“慕儿,人死不能复生,天下的好姑娘多得是,是那个傻小姐没有福气,怎么偏偏就起了一场大火给烧死了呢?”

“叮————”的一声脆响,瓷器碎裂的声音,把在座的妃子娘娘们给吓了一跳,齐齐向声音来源的地方看去。

赏心慌了手脚,心怦怦跳动不止,见众人都望着她,更是不知道如何是好,忽然有一只大手伸出,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小声安抚道:“没事,别紧张。”

继而是楚萧惯常的温润嗓音笑道:“让父皇母后受惊了,赏心没有参加过家宴,难免有些紧张,请父皇母后恕罪。”

楚慕楚离都看了眼赏心,自然明白她是因何而失手打翻了汤匙,不过是听见了那个少女的死讯罢了。

楚皇哈哈笑道:“不碍事,听说萧儿你这个侧妃才貌双全,人也是极伶俐的,不如为朕表演一番如何?”

楚萧看了眼赏心苍白的脸色,笑道:“能够为父皇表演是赏心的福气,儿臣很久之前与赏心一起谱了一首曲子,名叫梅花三弄,今日就由儿臣二人一同为父皇吹奏吧。”

楚皇点点头,始终含笑。

宫人取来了琴和笛,还有一张小小的琴塌,赏心平了平心里的悸动,坐下来,望了一眼身旁站立的楚萧,顿时觉得安心了不少,不论除了什么事情,到底还有他会站在她身边的。

太过于熟悉的曲子,在天下无美的时候就已经合奏过无数次,再加上原本就是定情之曲,彼此都熟悉到能够闭上眼睛弹奏,就算赏心心中再怎么纷乱,这一首曲子却是合的天衣无缝。

奏罢,楚皇第一个摆手称好,于是凌妃也跟着道:“太子与侧妃所奏的曲子可真是好听,臣妾也想去跟侧妃讨教讨教琴艺,陛下以为如何?”

傅琬莹心中气愤之极,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又是音律!偏偏凌妃这个贱人到会讨巧,一言一行都是十足的狐媚相!

楚皇揽了揽凌妃的肩,笑道:“爱妃既然喜欢就去吧,萧儿,你这侧妃果然是名不虚传啊,相貌佳,才艺绝,没有选错人,哈哈,朕很满意。”

楚萧眉眼柔和的望着赏心,谦逊的一笑:“父皇过奖了!”

顾姳烟微微嗤笑,凤目望了一眼楚萧又转开,新婚伊始,他与她在人前好的像是蜜里调油,这会儿一旦有人夸了他的心头肉,他立刻就得意的什么都忘记了,整天只知道音律乐谱,这样无用的男人,怎么成得了大器?

楚离正好坐在顾姳烟的对面,因此不需要刻意调整角度就刻意轻而易举的望见他,还是淡漠的神情,仿佛眼前发生的事情与他根本没有关系似地。

凌宛殊坐在楚离的身旁,整个晚上奇迹般的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矜持的自己吃东西,楚离没有看她,她也不吵不闹。顾姳烟觉得奇怪,以凌宛殊那样骄纵的小姐性子,怎么可能这般乖巧?不过兴许,她要是在楚皇面前装装佳妇的样子吧!

“离儿,新年一过你便要出征了,也不知道北疆战事如何,倘若吃紧,你想必一年半载都没有办法回都了,父皇敬你一杯,祝我大楚的战神早日得胜归来!”楚皇端起酒杯看着楚离,眼中满是鼓励的光芒。

楚离慌忙起身,执起杯盏,貌似惶恐的仰头喝尽:“多谢父皇!”

“离儿,听说北疆天寒地冻不比楚都,本宫特意命人为你缝制了几件袍子,可做御寒之用,保重身体,早些归来。”傅琬莹慈祥的望着楚离,仿佛他真的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般心疼。

楚离抿了抿唇,冲傅琬莹欠了欠身:“儿臣多谢母后的关心。”

凌妃摸了摸身边凌宛殊的头,道:“可怜的殊儿,军中不可带女眷,你才过门一个月便要与七殿下分开了,唉。没关系,以后要是在府中无事可做,就进宫来陪姑姑,姑姑带你去各位娘娘的寝宫转转,熟络熟络感情也好啊,反正都是自家人。陛下,您觉得好不好?”

楚皇赞赏的点头:“爱妃所言极是,都是自家人了。殊儿也不比觉得拘束,常来宫中走动走动也好。”

凌宛殊抬起头来,大大的杏眼眨了眨,无比乖巧的样子,挽住身边楚离的手臂,轻声道:“殿下,可以吗?”

这一生询问真是恰到好处,既有少女的害羞,又有新妇人的憨,让人心生怜意。

楚离淡淡一笑,望着她的眼神却并不暖,紫色的瞳眸中没什么实质的变化:“王妃既然喜欢就去吧。”

他算是答应了,可凌宛殊却不敢再继续挽着他的手臂,慢慢的松开了。点头笑道:“殿下果然疼爱殊儿。既然宫中的娘娘们都是自家人,以后殊儿就陪姑姑多走动走动。”

楚皇和傅皇后便连连夸赞凌宛殊漂亮又懂事。

一场宴会,不过是在演出父慈子孝或者天伦之乐,然而就算感情不一定是真的,可其中人的身份,相互之间的牵绊却真实不可割裂。

楚慕看着听着,只觉得心里面空荡荡的,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是这样,不管到哪里都是一个人,和谁都没有关系。没有母亲。父亲从来不会跟他呆在一起超过半刻钟,更别说是一起过节了。自记事起,年年如此。

卷3 解连环第114章 遭人惦记

自记事起,年年如此。

楚慕微微一笑,执起酒杯喝了一口。

楚皇突然又开口道:“慕儿,你父王还好吗?”

楚慕抬起头来,望向楚皇,神情略略有些僵硬,然而他素来能够使别人觉得他心中坦荡欢喜,他放下酒杯,笑了:“听下人说父王很好,只是慕儿已经许久不曾见过他老人家。”

楚皇眼神深邃,脸上的笑容却难得有些飘忽:“是吗?”那种不自然的表情很快便被掩去,楚皇笑道:“来,今日一家人聚聚共度新年,辞旧迎新。跟朕一起喝一杯!”

于是,在座的众人齐齐举杯,几个未成年的公主皇子偷着空抢吃桂花糕,以茶代酒。之后空中盛开硕大的烟花,照亮了整个御花园,御花园的池水里倒映了烟花绽开的光芒,耀眼夺目,那些小公主小皇子拍着手围着水榭雀跃欢腾。

皇室的孩子,只要不是一出生便成储君,或者对储君的地位构不成任何的威胁,那么,幼年的时候还是可以自由自在地玩耍的。这些小公主小皇子年纪都太小,平日读《三字经》《千家诗》都有些不情愿,爱玩爱闹,可是只要不侵入后宫霸主的领地,他们便一直是安全的。

宴会散去,众人各回各处。太子与正妃、侧妃同回东宫,楚慕与楚离住在宫外,不得不同路出宫。

楚离走在前面,因为个子高,步子有些大,凌宛殊跟不上,只好提着裙摆小跑着追上去。

楚慕觉得好笑,这凌大小姐遇到了楚离,居然被磨得没有了从前的娇纵脾气,真是难得。想一想,也是,楚离那样孤僻的性子,一旦冷淡起来,比夜叉还要可怕,怪不得凌大小姐要如此狼狈了。

不过,楚慕只是觉得好笑而已,除此之外,半分同情心也没有,甚至有些幸灾乐祸。小傻子不喜欢相国府,甚至还策划了场逃亡,如果不是被人利用,想必已经得了自由身了。所以,这凌家的人就算全都死绝了,他也不会眨一下眼睛,甚至,他还特意添油加醋,把凌相赖以炫耀的财源之一——城东齐家的家主齐禄给解决了。

也是碰巧,那夜他潜入城东别院的时候,居然恰恰遇到那些孤朋狗友聚会,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那些奸商污吏一并给灭了。这一下,凌相的手臂被斩断一半,乔氏二夫人怕从此在相国府抬不起头来了吧?皇亲国戚,朝中大臣的婚姻,多半是政治联姻或者权钱交易,失去了父兄的靠山,再美貌智慧的女子随时都可能被弃之如敝履。

随意地四处望了望,楚慕觉得心里畅快,如果她在,会不会开心呢?又觉得很失落,家家户户都在庆祝新年,只是她啊,会在哪里?又可以去哪里?有什么地方,是她可以去的呢?

“天下无美”没有了,“尝尽百草”也没有她,“珠光宝气”与“匠心独运”还是跟原来一样平静,秘密出城探查的隐卫至今没有消息,楚国这么大,要找到她,无异于大海捞针。他甚至不知道是她自己离开的,还是有人故意带走了她。如果是有人带走她,企图用她来威胁楚离,那么现在应该已经开始索要条件,不至于毫无动静。如果是她自己离开的,她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无依无靠,能去哪里?

记起上次对楚离说出的狠话,他说只要她还活着就一定可以找到她。可是现在,时间越是拖下去,他心里越来越没底。硬是把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磨成了近乎绝望的苍凉。

“小王爷,就此别过吧。”陡然听见楚离的声音,楚慕回神望过去,这才发现已经出了西华门了。他们的轿子就停在宫门口,可不是就要别过了吗?

楚慕洒然而笑:“七殿下多多保重。战场上刀剑无眼,要是出了什么差错…”顿了顿,望向一旁的凌宛殊,又道:“让王妃如何是好呢?”

楚慕的嘴还是一如既往的刻薄,楚离微微勾起唇角:“有劳小王爷挂心了。本王离了楚都,上了沙场,能够为国捐躯也是荣光所在。倒是小王爷,出不了城,离不了京,还怎么去找那心上的美人呢?”

楚慕琥珀色的瞳眸一闪,笑道:“要是七殿下碰巧遇上了那美人,还请务必告诉小王一声,记挂了这么久,就算得不到,也总要看一眼才放心的。”又把矛头指向凌宛殊,蹙了蹙眉,夸张地拍了拍脑袋:“哎呀,瞧小王这记性。七殿下都已经成亲了,王妃还在这儿呢!就算那小美人肯委屈做妾室,岂不是要伤了七王妃的心吗?殿下可要考虑清楚才是啊!”

“小王父可真会替本王着想。”楚离的脸色一变,转身朝轿子走去。楚慕的嘴真是招人厌恶,偏偏他说的句句在理,他无力反驳,这样玩世不恭风流放肆的品性到底在玩什么把戏?半真半假地叫人看着就心生反感。

楚慕见他走了,又扬声补充道:“七殿下可千万莫要赌气,战场上别为小王刚刚说的那些有的没的分了心,到时候一个不小心…后果可是很严重的!不过,说心里话,七殿下是死是活,跟小王半点关系都没有,小王该吃的还是会吃,该玩的还是要玩,说不定还要嘲笑殿下没用呢!小王向来就是这么刻薄无聊,七殿下也是知道的吧?而且,除了小王,其他什么阿猫阿狗的怕也是这么想的。”

这些看似荒唐的戏言,在别人的耳中是挑衅和狂妄的,然而听在楚离的耳中却是另一种意思,他停住脚,紫瞳深深,浅浅一笑:“玩笑开得太多了,难免会让人心生厌恶。道士真假不分的幌子布得多了,说不定就把狐狸尾巴给露了出来。小王爷,那些死与不死的论调,本王收下了,现在,再转送小王爷。”

紫瞳一转,瞥了凌宛殊一眼,自顾自上了轿子,轿身还是单调的黑色,没有华丽的佩饰,与楚慕的完全不同。

楚慕一笑:“小王也收下了。”也上了另一顶华丽拉风的大轿。

凌宛殊听不懂他们俩在说些什么,虽然听得很认真,却一点有意义的东西都没听见。似乎是在吵架,又似乎关系不错的互相叮嘱。见楚离上了轿子,她立马拉起裙摆,钻进了另外一顶轿中。轿子立马便起了。

凌宛殊觉得很委屈,可是这种委屈却又不能对任何人提起,难道她堂堂的相国府大小姐要告诉天下人,自从进了七皇子府她至今还是完璧之身?要告诉所有人知道,要么就是七殿下无能?要么就是她索然无味不懂夫妻之礼?

甚至,她都很少看见楚离。呆在天禧阁的时候,郁闷无聊,出去走走也没什么好玩的地方,去找楚离却被拦住说殿下正在忙。

忙,忙,忙,练兵,北征,这种种一切,都是她所不感兴趣的。从小到大都被捧在手心里,娇纵放肆惯了,生活一下子寡淡如水,行动四面受限,让她几乎要崩溃。

相国府中因为齐家败落的缘故,爹爹的心情不大好,再加上顾姳姻新近做了太子妃,倘若她把这些不如意的事情说出去,到时候她凌宛殊的颜面该往哪里搁呢?因此,她什么都不说,甚至必要的时候还得粉饰现在的寂寥,包装成完美无缺的幸福糊弄人心。

凤藻宫,傅琬莹与顾姳烟、楚萧三人正在喝茶闲聊。

起初不过是闲话家常,还能有说有笑,后来傅琬莹的脸色变了,对楚萧道:“萧儿,你的那个侧妃呢?”

刚刚在家宴之上那般慌张,把她的颜面都给丢尽了!还是太子妃识大体,该笑的时候笑,该说的时候说,到底是大家的小姐,与那些风尘出身的狐媚子就是不一样!

“她身子不舒服,先去休息了。”楚萧淡淡笑道。声音温润柔和。心里却叹了口气,他早知道母亲会这么问。赏心听闻了宫外好友的死讯怎么可能会不伤心?刚刚还一直问了他很多问题,最后才不得不接受相府的四小姐已经被大火烧死的事实,哭得累了,沉沉睡过去。

“她的身子倒是精贵得厉害!”傅琬莹冷哼了一声。

顾姳烟弯了弯唇,笑容隐在茗茶的热气里,不动声色地淡淡道:“母后,殿下仁德,不过是担心侧妃的身体罢了。”

对于顾姳烟,傅琬莹是满意和极力需要去喜欢的,因此,自从她入了东宫,傅琬莹对她一直很是和颜悦色。这会儿听见顾姳烟为楚萧说话,她的脸色不由地缓和了几分:“烟儿,你不必为她说话。母后知道你的度量大,可是萧儿生性有些仁慈心软,那些个侧妃他虽然不爱,却也个个都不忍伤害。你是太子正妃,且是将来的一国皇后,不仅知书达理还能文能武,萧儿能得你这样的贤内助,母后真是欣慰。”

“母后过奖了。”顾姳烟一笑,凤目却没有多少暖色,“能得殿下这样的归宿,也是姳烟的福气。”

“一家人和和睦睦的,真是不错。”傅琬莹赞许地望着顾姳烟,只觉得越看越是喜欢,她其实最喜欢的,不过是把三朝元老顾相笼络为己用罢了。就算顾相并未实际表态,可是孙女都已经有了归宿,他能做的,也只能是与傅家联手了。

沉默了半晌,傅琬莹放下手中的杯盏,道:“既然已经是一家人了,母后也不再见外地说什么两家话。民间有一句童谣唱道‘不是一,就是七’,说的便是萧儿与楚离的皇位之争,这一点,烟儿应该明白吧?”

傅琬莹也是一双凤目,然而与顾姳烟凤目外在的英气勃勃相比,她的多了一份内敛与久经岁月洗涤的老练。

顾姳烟微微一笑,望过去,点点头:“知道。”她并不愚蠢,何况多年来为了楚离研习兵法,关心时势,因此,相较于那些娇滴滴的官家小姐,她的城府与远见都要高出很多。

傅琬莹更加满意了,盯着顾姳烟笑得深沉:“烟儿果然与众不同。既然如此,那么母后也就有话直说了。那个楚离,是萧儿继位唯一的威胁,却偏偏在楚国百姓中声望极高,因此,本宫向来视他为眼中钉,不可不拔!这一次,他要戴罪立功北征乌兰国,倘若成功了,萧儿的太子之位便会受到威胁。本宫找你们商量,究竟如何让他战败,或者,如何让他死于非命。”

顾姳烟拖着茶盏的手不禁握起,凤目微微敛下,原来,傅琬莹竟然是打的这个主意。爷爷说宫中诡秘难测,步步艰险,果然是不错的。如果她一心只要楚离死,倒是可以坐视不理,可是她嫁给楚萧的目的不过是逼得楚离来求她,他若是死了,她这一出戏还有什么意思?

因此,没有得到她顾姳烟的同意,谁都不能让楚离死,就算是当今皇后,就算是楚皇,也绝对不可以!

楚萧向来话不多,开口道:“母后,这样做,倘若北征失败,于我大楚也十分不利。乌兰小国,因为有北齐的支持才敢如此嚣张,一旦大楚大败,国威必然下降,周边那些年年朝贡的小国番邦也会因此而生出诸多风波来的。”

“攘外必先安内,萧儿,如果大楚都已经不是你的,那么战败还是战胜又有什么分别呢?”傅琬莹却不同意,望向顾姳烟,道:“烟儿以为如何?”

顾姳烟将手中的杯盏放下,笑道:“母后,你先别着急,殿下说得有道理,母后说得也极是。楚离一旦战败,对大楚 之将来必然不利,可是楚皇陛下却不见得会对楚离严加惩罚,那么母后所花的心力岂不是白费了吗?倒不如这样,先让楚离北征乌兰,他胜也罢,败也罢,我们都不加阻拦。可是等他班师回朝的时候,再用点手段让他永远回不来,这样,殿下与母后便再也没有后顾之忧了。”

傅琬莹听完,沉默了半刻,突然笑着点了点头:“烟儿,你果然足智多谋。”

顾姳烟看向楚萧,一笑:“母后见笑了。兵法上说,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要想战胜对手,便要拿捏住他最在乎的东西和最大的死穴,这样,他就算再有本事,也是逃不了的。”说话间,她的凤目微微敛下,光芒大盛,楚离,我用这些年为你而学的东西来对付你,虽然本意并非想要如此,但是你欺我太甚,便也就怪不得我了。

傅琬莹笑意深深:“萧儿,时候不早了,你和烟儿早些回去歇息吧,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楚萧眉目如画,轻点了点头:“是。母后也早些休息。烟儿,我们走吧。”

顾姳烟站起身来,对傅琬莹欠身福了一福,跟在楚萧的身后走出了凤藻宫。

穿过长廊,七拐八绕,到了太子东宫,楚萧稍稍迟疑,试探道:“烟儿,你…”

顾姳烟立刻笑道:“只要殿下遵守约定,姳烟必然会助殿下夺得江山大业。后宫原来就是雨露均沾,殿下去其他姐妹处歇息也是理所当然。”

“要是母后问起,该如何是好?”楚萧问道。

“殿下一月之中倘若有十日召姳烟侍寝,想必母后也不会再问。”顾姳烟道。

楚萧点点头,身子向偏殿看去:“那,我走了。”

顾姳烟十分善解人意地点点头,楚萧便不再迟疑,大步朝东宫偏殿而去。

及至他的身影消失在长廊的尽头,顾姳烟脸上温和的笑意化为满满的嘲讽,转过身,凤目盯着长廊水榭下的冰雪,心中冷笑,这世间的男子,果然只有楚离才能够配得上自己——

风流放肆如楚慕,虽然得到了楚皇表面的宠爱与关心,可是清逸王府却什么实权都没有。二十年前的宫廷让位事变,一直是民间不敢提起的禁忌。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起因是什么,又有谁说得清?相传清逸王十年不曾踏出清逸王府,对楚慕放任自流,府中繁花似锦,十分妖娆。

说到底,也只是传说而已,清逸王府虽然没有实权,可是因为主人二十年前曾是楚国的国主,因此,周围满是朝廷的暗卫,连一只苍蝇都不容易飞进去。常人会想这森严的戒备是出于当今楚皇的保护,可是顾姳烟却认为,这也许是楚皇陛下软禁清逸王的障眼法罢了。

如此看来,出身清逸王府的楚慕,得到楚皇的“特别关注”也是情理之中的。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可是得到了,便再也不想松手了。皇位之争,比寻常的争斗更加复杂更加血腥狠毒。

再看楚萧,温润如玉,浊世的翩翩公子,会吹笛,懂音律,只要是那些文人雅士喜欢的东西他都喜欢。办事犹疑,没有主见,傅皇后说暗一,他顶多说个二,再不敢分辩说是三,性子懦弱依赖母亲到了这样的地步。再加上娶了个风尘出身的侧妃,整天研习音律、琴曲、笛曲,两个人好得恨不得随时随地都能黏在一起,刚刚才送侧妃回了房,这会儿又迫不及待地去了偏殿相会。

倘若她顾姳烟会喜欢这样一个没用的男人,那才是真的瞎了眼睛。好在他们之间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这一点,楚萧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傅皇后看似老谋深算却不过是个势力的小人,看中的是顾家三朝元老的身份,才巴巴地让楚萧娶了她。因此,他们都不曾对她有半分怀疑。

呵呵,顾姳烟忽然笑了,这后宫之中的日子想必也会非常有趣,把众人玩弄于鼓掌之中以达到自己的目的,多么新鲜刺激啊,就像在战场上克敌制胜一样。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后,想来,比征战更加有意思。

“小姐,风大,回宫歇着吧。”采苑站在她身后,提醒道。

顾姳烟回头,望着自小一起长大又随她一同习武、征战沙场的侍女,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些真实,她轻轻点了点头:“走吧。”

才走出几步远,顾姳烟的脚步顿住,问道:“采苑,后天便是楚离启程北征的日子吗?”

“是的,小姐。”采苑道。

顾姳烟一笑,重新迈开步子,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问自己:“这一个月过得真快,你说,我该不该在这之前见见他呢?”

单独见见他。

采苑看着她的背影,没敢说话,心里却暗暗叹了一口气,小姐,都已经各自嫁娶了,你的心里却还是没有把他放下,这又是何苦呢?

第二天,当白芷来报,说太子妃登门的时候,楚离微微一愣,问道:“她一个人?还是太子也来了?”

白芷道:“只有太子妃一人,哦,还有侍女,外带几个小厮。”

楚离轻笑:“是吗?”

约在前厅,以正常对待太子的礼仪相迎。顾姳烟身穿白色软烟罗织就的衣衫,与少女时候的衣着喜好相同。区别在于,她如今的裙裳之上用彩线绣出了栩栩如生的凤凰图案,而原本的少女髻,也变成了宫中流行的飞仙髻。这一切标志着她的身份与从前再也不同了。

再看到楚离的白玉袍,顾姳烟竟也觉得有些不真实。

楚离神情如常,见了她,礼貌地一点头,叫道:“大嫂。”

乍听到这样陌生的称呼,顾姳烟略略恍惚,随即垂下凤目,露出浅笑:“七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