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氏笑着点了点头。

威宁侯府的马车停在码头边的官道上。

许瑾瑜微微垂首,随邹氏一起上了马车。木轱辘在平坦的官道上咯吱作响,向威宁侯府驶去。

......

威宁侯府的马车从南熏门进了外城。两个时辰后,才到了朱雀门。

高大坚固的城门,军容整齐的守城士兵,城门外排的长长的等着进城的百姓......一切井然有序,半点不见嘈杂。威宁侯府的马车也没有先进城的特权,老老实实地排在队伍里。等了一刻钟才进了城门。

进了朱雀门,便是汴梁内城。

大燕建朝两百余年,国力兴盛,尤以江南之地最为富庶。邹氏母子久居临安,一直以临安为傲。然而,和汴梁城一比,临安又实在算不得什么了。

街道宽敞平整,两侧店铺林立,路上行人摩肩接踵,熙熙攘攘。

许徵掀起车帘往外看,年轻俊秀的脸孔上流露出飞扬的神采:“能在汴梁大展身手,方不枉此生。”

话语中充满了少年人的雄心勃勃。

听着马车外熙熙攘攘的声音,就连邹氏也忍不住探头张望,笑着叹道:“成亲不到三年,我就随你们的父亲去了临安,那时徵儿你才出生不久。一晃十几年没回京城,如今看着汴梁城,连我都觉得陌生。”

母子两个各自心怀感叹。

坐在邹氏身边的许瑾瑜,更是暗暗唏嘘不已。

此时的大燕国力昌盛四海太平,京城汴梁安定繁华。谁能想到,短短六年间,大燕便改天换日天翻地覆。汴梁城内血流成河......

“妹妹,你怎么一直都不说话?”许徵关切的看了过来。

许瑾瑜性情温婉,在家人面前却也慧黠俏皮。今日上了马车之后却一直静默不语,半点不见进京的雀跃欣喜,着实令人诧异。

许瑾瑜回过神来,抿唇笑道:“等到了威宁侯府,我要更柔顺贞静少言才是呢!”

许徵笑容一敛,眼中流露出歉然:“对不起,为了我的缘故,要委屈你了。”威宁侯府再好,毕竟是寄人篱下。许瑾瑜显然不情愿寄住在侯府里,为了他的一己私心,才勉强点头同意。

许瑾瑜见兄长一脸歉意愧疚,心中暗暗懊恼自己失言,故作轻快地笑道:“大哥别这么说,之前是我不懂事胡闹。寄住在姨母家有什么可委屈的。”

既然已经决定去威宁侯府,又何必再流露出不情愿,惹得许徵和邹氏难过?

威宁侯府纵是龙潭虎穴,也没什么可畏惧的。她有前世的所有记忆,知悉侯府里所有腌臜的事情和秘密。只凭着这一点,已经足以立于不败之地了。

拿定主意后,许瑾瑜也装作欢喜地一起往马车外看,时不时惊叹一声。邹氏见她表现的一如往常,心中颇为欣慰。

许徵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他凝视着妹妹的笑颜,心中暗暗下定决心。

他一定要早日考中科举走上仕途,到那个时候,妹妹和母亲再也无需寄人篱下看别人的脸色过日子。

中午众人在一处酒楼草草用了午饭,紧接着又上了马车。

临近傍晚,终于到了威宁侯府。

第三章 侯府

“威宁侯府到了,请太太少爷小姐下马车。”

何妈妈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

许徵先一步下来,然后扶着邹氏和许瑾瑜下了马车。

威宁侯府朱红色的正门紧紧关着,门上的匾额字迹古朴苍劲,历经风雨已然褪色。

这块匾额,是大燕太祖皇帝亲自赏赐的,迄今已有百年。威宁侯府扩建了三次,围墙越建越长,宅院越来越多。唯有这块匾额岿然不动,见证着威宁侯府的兴荣。

许瑾瑜抬眸,迅速的掠过匾额上“威宁侯府”四个字,唇角浮起一丝冷笑,旋即隐没。

十几年后,威宁侯府满门被斩。这块挂了百余年的匾额也被摘了下来,一刀劈成了两段。传承了百年的勋贵侯府,就此烟消云散......

许瑾瑜垂下眼睑,柔顺乖巧的随着邹氏从侧门进了侯府。

邹氏出身,之后随丈夫许翰在临安居住多年,也算有见识。此时见识到威宁侯府的气派,也禁不住暗暗惊叹。

何妈妈在前领路,一边殷勤的介绍侯府格局:“......这里是外宅,过了垂花门便是内宅。夫人住在汀兰院,世子和世子妃住在浅云居......”

许瑾瑜听到世子两个字,神色不变,只是垂着的眼眸冷了一冷,藏在袖中的右手用力握紧。

何妈妈一路引着众人进了汀兰院。

守门的小丫鬟进去通传,众人在院门外等候。等了片刻,一个身着靛青衣裙的丫鬟笑着迎了出来,屈膝行礼:“奴婢含玉,给太太少爷小姐请安。夫人在厅堂里候着,请诸位随奴婢一起进去。”

含玉年约十六七岁,皮肤白皙,杏眼桃腮,眼眸灵动,唇畔含笑。

邹氏微笑点头,心中却不是滋味。

千里迢迢远道而来投奔亲妹,可这位已经做了威宁侯夫人十几年未曾见过的妹妹,架子拿的未免太高了一些。竟连出门迎一迎也不肯,只打发了身边的丫鬟过来相迎......

罢了,自己携儿带女前来投奔,日后少不了要靠着小邹氏提携,也计较不了这么多了。

邹氏打起精神,领着一双儿女进了汀兰院的正厅。

一个盛妆丽人笑意盈然地起身。

尖尖的瓜子脸,柳眉弯弯,眼波似水,樱唇贝齿,五官无一处不美。更吸引人的,是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万种风情。

明明已年近三十,看上去却只有双十年华。

这个女子,就是威宁侯夫人小邹氏。

纵然已经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可在见到小邹氏的一刹那,许瑾瑜依然难以抑制的轻颤了一下。心中涌起滔天的恨意。

貌如天仙,心如毒蝎!

如果不是因为小邹氏,前世的她也不会落得那样的结局。

纵然最后她拼尽所有报了仇,可枉死的人不能复生。许徵邹氏初夏已经永远的长眠地下,再也不会回到她身边了。她未满三十就重病不起,躺在破败低矮阴暗的屋子里等死,何尝不是因为她已经报仇雪恨生无可恋?

这一生可以重来,她再也不会重蹈覆辙。更不会放过眼前这个恶毒妇人。

......

“大姐,”小邹氏笑盈盈的走上前来,亲热的握住邹氏的手:“自从你随姐夫去临安,十几年都没回过京城。我们姐妹两个足有十五年没见了。”

小邹氏如此热情,令之前心情阴郁不快的邹氏心气稍平,笑着叹道:“是啊,转眼就是十五年了。”

当年她风光出嫁的时候,小邹氏只是邹府里不受宠的庶女。她随丈夫出京赴任的那一年,小邹氏嫁给威宁侯做了继室。如今小邹氏是堂堂二品诰命夫人,她这个嫡出的长姐却只是一个从四品同知的遗孀。

世事无常,令人不得不心生唏嘘。

邹氏略略打量小邹氏几眼,心中愈发感慨。

自丈夫死后她便日渐苍老,眉宇间总带着几分愁苦落寞。三十四岁的年纪,看着倒像是四十岁的妇人。而小邹氏,就如盛开在沃土上的鲜花,美丽妖娆,恣意的散发着成熟妇人的美丽风韵。

姐妹两个相差不过四岁,此时相对而立却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但凡是女子,没有不在意容貌的。饶是邹氏心态平和,也不免冒出些酸意和自惭。

小邹氏妙目流盼,目光落到了许徵的身上:“这就是徵儿吧!”

许徵上前一步,拱手行礼:“侄儿许徵,见过姨母。”

小邹氏打量许徵一眼,笑着赞道:“徵儿和姐夫当年生的倒是相似,眉目清俊斯文有礼一表人才。”

许翰才高八斗容貌俊美,当年被点中探花郎,一时风光无二。身为邹家大小姐的邹氏当年嫁给许翰,也是一段人人称颂的佳话。许徵相貌气质犹胜其父,令人望之生出好感。

小邹氏又看向低眉敛容的少女:“这就是瑾娘了吧!”

许瑾瑜抿唇,轻轻喊了声姨母。

这一声姨母,温润轻柔,如溪水潺潺流淌过山涧,说不出的悦耳舒心。

小邹氏忍不住凝神打量许瑾瑜。这一打量,小邹氏不由得暗暗讶异。

正值妙龄的少女犹如枝头待放的花苞,都是鲜嫩动人的。年仅十四岁的许瑾瑜,更是格外的美丽。气质温婉沉静,静静的站在那儿,如同一块稀世珍玉。那双清澈黑亮的眼眸,宛如一汪清冽的潭水,令人情不自禁的深陷其中。

小邹氏忍不住夸赞:“瑾娘真是生的好相貌。平日我看着妤儿也算出挑了,和瑾娘一比,可就差了不止一筹。”

纪妤是小邹氏的女儿,今年十三岁。

许瑾瑜故作羞涩的垂下头:“姨母过奖了。”一直翻涌不息的恨意怒意渐渐沉淀。

小邹氏精明厉害,不是善茬,她必须打起全部精神和她周旋,绝不能露出半点破绽。

简单寒暄几句,小邹氏便笑道:“你们一路舟车劳顿,一定十分疲倦,不妨先去引嫣阁休息安顿。到晚上我为你们洗尘接风。”又扭头吩咐含玉:“你去清芷苑告诉三小姐一声,晚上到汀兰院来。”

含玉恭敬的应了一声,又小心翼翼的问道:“沉香阁浅云居那边,是不是也要说一声?”

小邹氏笑容似顿了一顿,然后淡淡说道:“沉香阁那边打发人去送个信。世子妃正在养病,不宜出门见人,今晚的接风宴就别惊动她了。”

......

威宁侯已故原配陈氏生有两女一子。

长女纪嬛嫁入镇西侯府,次女纪妧已经定了婚期,今年就会出嫁。长子纪泽早早请封为世子,娶了勋贵顾府的嫡长女顾氏。

小邹氏过门之后,只生了女儿纪妤,膝下无子。

威宁侯几年前便领了关西军驻守边关,几年都未回过京城。威宁侯世子任侍卫歩军副都指挥使,大多待在军营里。偌大的威宁侯府,平日只有几个女眷。

小邹氏身为继母,执掌侯府中馈,和儿媳顾氏的关系自是微妙。至于纪妧,毕竟是即将出嫁的姑娘,就算心中有些芥蒂也无需显露。

邹氏整理起脑海中知悉的侯府情况,很快拿定了主意。

到了引嫣阁之后,李妈妈领着丫鬟们安顿行李。

邹氏则拉着许瑾瑜的手低声叮嘱:“瑾娘,你姨母虽是侯府的主母,毕竟是继室,只怕和世子妃顾氏关系并不妥当。还有那个纪二小姐,是威宁侯原配陈氏所出,和你姨母必然不甚贴心。我们既是投奔你姨母,日后在侯府里说话行事可得全心向着你姨母。你记着和你妤表妹多亲近来往......”

许瑾瑜心不在焉的听着,时不时的点头或嗯一声,心中却哂然冷笑。

小邹氏和顾氏的关系何止不妥。中间夹杂着的腌臜事情,说出来只会脏了她的嘴和邹氏的耳朵。

很快,顾氏就会病重身亡。

顾氏一死,纪妧再出嫁,这威宁侯府就彻底成了小邹氏的天下。

小邹氏心狠手辣,又极擅做戏,表面文章做的天衣无缝。前世刚进侯府的她天真单纯温软善良,被小邹氏设计陷害浑然不察,傻乎乎的以为小邹氏全心为她着想,对小邹氏感恩戴德。直到几年后,尝尽了辛酸苦楚的她才认清了小邹氏的真面目。

可是,一切已经迟了。

她被软禁在田庄里,许徵因为她泥足深陷。

再然后,许徵被斩首,邹氏自尽身亡。

初夏为了掩护她逃走,甘愿代她一死。她要带初夏一起走,初夏不肯,含泪道:“奴婢贱命一条,今日为小姐而死也值了。请小姐一定要好好活下去,藏好少爷给你的东西,找时机为少爷和太太报仇。”

她泪流满面,咬牙逃出田庄。

身后,火光映天。

那一刻,善良软弱的许瑾瑜彻底死去。报仇雪恨,是支持她活下去的所有动力。

苍天垂怜,赐予她新生。

前世犯下的错,今生可以一一弥补。那些曾经设计伤害背叛过她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第四章 表姐

小憩了片刻,小邹氏身边的大丫鬟含玉便来了。

“晚饭已经备好了,夫人命奴婢请太太和少爷小姐一起过去。”含玉笑意盈盈,目光在掠过许徵清俊的脸孔时,不自觉的顿了一顿。

许徵扭头和许瑾瑜说话,并未留意。

许瑾瑜不动声色的瞄了含玉一眼,很快收回了目光,随着邹氏和许徵一起去了汀兰院。

小邹氏重新梳洗,又换了套衣裙。精心妆点过的脸庞娇艳妩媚。站在小邹氏身侧的少女自然就是纪妤了。

纪妤今年十三岁,个头生的高挑,和许瑾瑜相若。

纪妤没有完全承袭小邹氏的美貌,容貌更肖似威宁侯纪弘。生的浓眉大眼十分俏丽,有几分女儿家少见的英气和高傲。

纪妤对给远道而来的姨母一家接风兴致缺缺,眼底浮着些微的不耐和不情愿,裣衽行礼的动作都显得敷衍:“妤儿见过姨母。”

她表现的这么明显,让人想装着看不出来都不行。

邹氏心中暗暗尴尬难堪,面上却不便流露出来,笑着夸赞了纪妤几句:“妤儿生的一副好相貌,英姿勃勃。”

殊不知纪妤生平最不喜别人夸她英气。正值妙龄的姑娘家,更乐意听别人赞自己美貌多才。英气是什么意思?不就是侧面说她不够温柔美丽么?

纪妤冷了脸,将头扭到了一边去。

邹氏笑容僵住了。

许徵眼中闪过一丝怒意,暗暗握了握拳头。

许瑾瑜倒是半点不意外。纪妤自幼被小邹氏惯着,眼高于顶性情骄纵,心中的轻视和不喜都放在脸上。却也没什么城府,最好应付。

“妤儿,你姨母和你说话,瞧瞧你什么样子。”小邹氏故作不快的数落纪妤:“还不快些给你姨母陪个不是。”

邹氏打起精神笑道:“是我刚才说话不妥,怪不得妤儿不高兴。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家,我不知道挑着优点夸,只说什么英气,是我该向妤儿陪个不是才对。”

邹氏的话说到这份上,纪妤若是再撂脸子可就说不过去了。

纪妤不怎么情愿地转过头:“姨母可别这么说,是妤儿不懂事。”

一直静默不语的许瑾瑜忽的笑着走上前来,亲热的拉起纪妤的手:“妤表妹性情直率,快人快语,我心中一见就十分欢喜呢!说起来,我们两个也是有缘分。我闺名的最后一个字,和妤表妹的闺名是谐音,叫起来倒像是一个人。”

瑜和妤,确实同音。

看着娉婷玉立美丽温婉笑颜如花的许瑾瑜,纪妤心中腾腾升起一股嫉火,皮笑肉不笑的应道:“谐音倒也无妨。下人们叫我三小姐,叫你表小姐,绝不会混淆的。”

此言一出,连小邹氏也忍不住皱了皱眉,警告的瞪了纪妤一眼。

远来是客,这样说话显得气量狭窄,半点闺阁千金的风度都没有。

许瑾瑜半点都没恼,甚至对小邹氏笑了笑:“妤表妹还小,说话难免有些疏漏的地方,我不会放在心上的。姨母也别怪妤表妹了。”又转头对纪妤笑道:“你以后就叫我一声瑾表姐好了。我自幼就盼着有个妹妹,如今可算是如愿了。”

许瑾瑜的宽容大度,愈发衬托出纪妤的骄纵无礼。

这一次,就连小邹氏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了。

谁要当你的妹妹!

纪妤正要脱口而出,被小邹氏瞪了回来,悻悻的叫了声瑾表姐。心中憋闷不已。

许瑾瑜瞄着纪妤懊恼不快的表情,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一些。前世寄住在威宁侯府,她可没少受纪妤的闲气。现在的她可不是当年那个软弱无用的许瑾瑜了。

经历过惨痛的家破人亡,为了报仇狠心亲手毁掉自己的容颜躲藏在暗处八年,她的心性早已如磐石般坚韧,心思缜密灵活。区区一个纪妤,连对手也算不上。

一直憋着一口气的许徵,此时才稍稍平了心气。

寄人篱下有求于人的滋味果然不是好受的。刚才邹氏受辱的时候,他几乎憋不住想发作。幸好妹妹聪慧机灵,不动声色的羞辱了纪妤,挣回了颜面。

......

很快,纪二小姐纪妧也来了。

纪妧芳龄十七,一张鹅蛋脸,唇红齿白,雪肤花容,是个美人。态度淡然中带着几分矜持,却并不失礼。和邹氏许瑾瑜许徵一一见了礼后,才坐下了。

这才是真正的名门闺秀风范。哪怕对投奔继母的许家人心存鄙夷不屑,面上也不肯失半点礼数。

许瑾瑜坐在邹氏身边,正对着纪妧。

纪妧出生不久,陈氏就因病去世。小邹氏过门的时候,纪妧只有两岁。比起年长懂事的纪嬛纪泽,纪妧对生母的印象并不深刻。不过,这绝不代表纪妧就会将小邹氏当成亲娘。最多维持面子上的礼数,私底下勾心斗角明争暗斗从来没消停过。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不过,纪妧和小邹氏关系不睦,连带着看许家人都不顺眼。想要暗中拉拢利用纪妧这颗棋子,可得好好谋算一番才行。

许瑾瑜不动声色的想着,面上一派温婉可人的微笑。

纪妧偶尔抬头,正迎上许瑾瑜宁静的笑颜。

这个许瑾瑜,倒是生的好相貌。

见惯了美丽矜傲的京城贵女的纪妧,也禁不住有些惊艳之感。还有俊秀温文不卑不亢的许徵,这一双兄妹俱是人中龙凤,实在令人难以生出恶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