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辞眼中的亮光一闪即逝,他道:“我料的果然不错。”视线阴郁地滑过某处:“至少我与你还在一起过,而他在你心中不过如此。”

他说的隐晦但直觉下自己并不想往深处追问,我围绕着正在谈论的话题在心中过了一遍道:“你不须再用那颗心来威胁我,对我而言聊胜于无。无论在不在,我的心始终都是我自己的,谁也拿不走。”

“任何人?”

我认认真真地点了下头。

“那我就放心了。”他莫名其妙来了这么一句,转而道:“你真要杀我?”

我又点了下头:“不过杀之前,我想问一下。你骗了我,有没有后悔过?”

他凝神一思,坦荡道:“没有。”

“…”我憋着一口气:“畜生!”

“以我那时的身份,必然是要亡你东国的。但就算如此,与你相遇一场我并不后悔。”他淡淡道:“真要说后悔,唯一悔的就是错做了别人的棋子,让你我从此陌路千年。”

听到最后一句,我胸口一窒,慌忙拔出骨伞:“咱两还是决斗吧,打完赢得人也能早点吃饭。”

“…”

苏辞似乎并不想与我动手,过的十几招更像是逗孩子玩。我的自尊受到了挑战,一时气上手下骨伞走势愈发凌厉。

“奸贼!”平地暴起一声大喝。

风声擦得脸疼,他纵身凌步至我身边,手一带身一转,一个用力将我错向他身后。血从他肩头溅出,蹦在我眼里,腥红一片。

“你既然想做个了断,这一剑就当我先还给你了。”他攥住切入肩头那一剑,脸上失尽了血色,暗红的血自伤口喷涌如柱,一股股泼红了他衣上的雪桑花。那个死士嚎叫着染成了地上一滩灰烬,那剑被他拔了出来,“咣当”落在了地上,同时一截断臂也掉了下来。

我的嘴唇和结了层冰一样,冷得说不出话来。血顺着他肩流下,滴在我手上,滚烫滚烫的。他将我往怀里的按了去,越过他空荡荡的半侧身子,我看见了一脉脉血流顺着伞骨蜿蜒而下。

刚才那一瞬,伞也刺透了他。

“你不会死的。”我分外冷静道,又重复了一遍:“你不会死的。”

耳边响起了他肯定的答复:“我当然不会死了。”

我:“…”

“阿徵”如果当年我带你走了该多好。”轻不可闻的叹息。

他还是后悔了,可后悔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事。我麻利地拔出骨伞,对他道:“苏辞,不论当年之事内有什么玄机,但我想告诉你,我曾经是真心实意地喜欢过你,想嫁给你。”我静静地看着他:“是你辜负了我,与他人无关。”

他腹部的伤口缓慢地愈合,而肩头的断臂却始终没有长出来,他道:“是我辜负你,阿徵,对不起。”

这句对不起我等了千年之久,它是场法事,超度了我关于东国的所有前缘旧债。我与东国女公子澹台徵再也没有瓜葛了,我只是木姬,妖界一个胸无大志的妖精。

苏辞被部下扶着离去,临走前他深深望我一眼:“当你无路可走时,就来找我。”

我独自坐在横在地上的半截枯木上拽着袖子擦骨伞,我和着了魔一样擦了一遍又一遍,。一滴水珠滚落在伞面上,又一滴落了下来,沙沙雨声坠落在身边,魔界下雨了…

雨声越来越大,我没有撑起结界,任由瓢泼大雨将自己浇了个彻底。原本梗在喉头的呜咽终冲破了喉咙变成了放声大哭,我抱着伞伏在膝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为什么当所有的事了结后我反而更难过?没有了执着的过去,没有了孝义山,将来不久岑鹤做了天帝我也要离开东琊了,我头一次那么迷茫不知自己往何处而去。

温暖的光从头顶撒下,我抽噎着抬头,发现那个给我鱼干的守卫默默地看着我,雨水被格在他的结界之外。

我擦了擦哭得酸涩的眼:“我现在心情不好,没空给你学猫叫,你走开啦。”

他:“…”

“你会为了他哭,说明他在你心中还是占着地方的。”从来没有说话的他突然开了口,声音还挺耳熟。

这眼泪的大半部分是为了我第二次还没来得及告白就失败了的初恋,再想起离开东琊时看到的那一幕我哭得更尽兴了,顾不上解释。

“夫人,随我回家了。”脸上泪水被温柔擦去,耀眼的白发晃在眼前。

我攥着他给的帕子看了一会儿,闷闷不乐道:“我就猜到是你了。”

“现在局势已紧张得一触即发,你却不声不响跑出来。”他拉起我,拨开披在脸上湿发淡淡道。

“你是在责怪我给你添乱子吗?”

“阿徵。”他单手抬起我的脸,在额上落下轻轻一吻:“你要记住,我永远都不会责怪你。”

他收回手,召唤出鸾鸟的坐骑来,背对着我道:“我只是担心你,害怕,重蹈覆辙。”

“岑鹤,我没有什么瞒着你的。”我想他是误会我与苏辞了,以为我摇曳出墙头成了株小红杏:“这件事算是我上辈子的事了,与你无关。”

他将我抱上鸾鸟,随之也跃了上来从后拥住我:“阿徵,你的一切都与我有关。”

过了好半晌,我抱了抱身子,干笑道:“好像有点肉麻。”

“…”

“这好像不是去东琊的路啊…”

他嗯了声:“你离开孝义山挺久了,趁此回去看看吧。”

我似乎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没别的说了,快被试卷搞死的作者英勇更新。过了这个月就好了…(摔,这个月才开始啊)

明天更新“阴”缘一卦…

47、天变(二)

这一年天道失衡,三界打乱,战火从西荒一路燃烧到了九重天,无数的神魔乃至凡人都卷入了这次翻天覆地的浩劫中。星辰在苍穹中不停地变换轨迹,一出又一出的异象让众生惶惶不可终日。当这场六道皆有参与混战进行到尾声时,一些尘封已久的人与事浮出了水面,所以的一切都开始清晰明了。

雪花片似额小道消息每日里从四面八方孝义山中,转瞬就如落入深渊里的一粒石子,连个水花都没起就无声淹没,而这些消息在很久之后我才偶然得知…

那天岑鹤将我送到孝义山后稍作了修齐就呗一封公文催着匆匆离去,在我送她出山门时他突然回头:“再过是那个月就该是你生辰了。”橘花拂过他白发,散入清风十里,甜暖的香酝酿不出一点离别的气氛来。

“那时你埋在树下的青梅也该入味了,启一坛出来作烤鱼的调味正是合适。”他随后又道。

他这么一说完全超出了我在腹中打好的什么“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劝君更尽一杯酒“之类的离别文章,我没反应过来只直直目送着他离开,待我转身沿着青菱石子路走了一会儿才回味过来他的意思。有一点儿欣喜又有一点儿懊悔,懊悔没有脆生生地赢下或者干脆亲一亲他表示对他此番离去要做的事的鼓励。这懊悔没有持续一小会,我突然又响起了那夜在竹林里看到的一幕,觉得自己这懊悔没有多大的必要,也庆幸没给他什么承诺和亲热的表示。

我对成为娥皇女英这样的模范人物没有多大兴趣,再怎么说我也曾是个皇族,一般皇族都习惯于好多人来共事自己,我要是能以女公子的身份活下去没准也养个佳丽三千了。

说来说去,这些不过是我自私的表现,脱下了自私的孽根性,我一心一意得喜欢一个人,自也希望他一心异地对我。如果不能,我想了想,我舍不得阉了他,那只能阉了我自己的念头。

孝义山里时间的流动永远是悄无声息,白话落下又重开在枝头,雏鸟睁眼到展翅的峰峦,一朝一夕欲迷人眼。如今山中是施千里当家,啊的容颜和数年间没有多大变化,倒是处事的气质手段端得比以前要稳得多。

送走岑鹤我就去皇陵谷中闭关了,无双又有身孕了故而每日里送饭的是个新入山中的小花妖。小花妖前几日来时很是拘谨,会所花有点儿结巴。有一日中午我给徐工匠接好断了胳膊事她还没来,我洗了下手有点儿不放心地问正往胳膊上抹稀泥的老徐:“你们现在还吃人吗?”

他意兴阑珊道:“山主不是早在五百年前就严禁我们吃人了吗?”

我哦了下,朝墓口处看了下没有一点儿人影。

“所以她们都改吃妖了。”

我:“…”

找到小花妖时她正蹲在一棵老枯树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她看见了我泪眼汪汪地张开口,哇地一声道:“山主,我迷路了。”

之后我与她的关系飞速发展,于是每日在送饭之后她都会留在皇陵一下午陪我说说话或者拖出我墓室里的瓶瓶罐罐出来晒。这本是一个花妖的天性我无从置喙,但在她晒裂了三个越窑宝蓝壶后,我再也装不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小瑶,以后这些你都不用晒了,它们是不需要吸收日月精华的。”我调完息一开眼就看到她推着比她还高的一只大珐琅瓶往外去,一个激灵赶忙阻止道。

她一板一眼道:“不晒会发霉的。”

我将那瓶子丢回墓室一角道:“在这十里埋了这么多年它们自己就是霉了,是见不得光的。来,看我绣的这只青鸾鸟比上次的仙鹤有进步么?”

“咦,这难道不是青蛙吗?”她抻着脖子惊奇道。

“…”

晚上她挎着小竹篮走出阵法忽然说:“山主,你和他们说的有点儿不一样。”

我咳了咳,“他们怎么形容的我,说来听听。”

“好吃懒做,又二又傻。”

今天我无语的次数好像有点多…

她踮起脚,变出一朵紫丁香插在我鬓角,眼睛亮晶晶的:“山主,你和那些管子是不一样的。”她低头双脚相互蹭了蹭,抬起头道:“山主,你会有大福气的,时间不会太久了。”

说完她飞快地跑掉了,留下我继续无语…

第二天来送饭的换了个紫衣小僮,圆脸胖乎乎地很讨喜,一见我就笑,但除了“是”字外什么都不说。我问了几遍小瑶的下落都只得到个“是”字,吃了几口,我搁下筷子:“饱了。”

如此接连了两三日,施千里来了。

他一进来就皱眉说:“山主大人,你又闹什么脾气。”

我对着月光穿针:“小瑶呢?”

“花娘最近楼里忙就让她去帮忙了。”他走过来提起茶壶倒了杯冷茶,腰间算盘撞的啪啪响。

我说:“你有没有发现你每次说谎的时候都会不停地喝水?”

他的手僵在嘴边。

“小瑶没有对我说什么,你们不要为难她。”我道。

他僵了僵:“你为何突然这样说?”

“我既然选择闭关,本就不想知道太多外界的事,可你们也要留个能陪我说说话解解闷的人不是?”我道:“还有别再喊我山主了,我已经不再是孝义山的山主了。”这好像是我第二次说这句话,那时是不想让别人留了口舌,现在则是不想给岑鹤介意,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即便我和他还是夫妻也是要忌讳的。

“你真的是木姬?”他喝了一大口冷茶,放下杯子诱惑道。

我笨拙地拉紧绣线道:“你还有没有发现你每次想转移话题时也会喝很多水?”

“…”他冷冷淡淡道:“如果你不是冒充的话,那你比以前更讨厌了。”

这话让我有些惊讶,更有些受伤:“你竟然讨厌我?”

他比我更惊讶,眼神透出一丝厌恶:“你抓我回来给西山野猪精做压寨夫君难道不招人讨厌?”

我咽了咽口水,干笑两声,觉得实在太干了于是也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小瑶其实不是孝义山的妖族。”互相嘲讽道,他正经了神色道。

我捧着茶杯:“看出来了,这么纯情的小花妖不像出产于孝义山的。”

我冷笑了一声,我愣了下,就听他说:“她是岑鹤派来看管你的。”

我愕然:“看管?”小瑶是谁的人我一早心里有了数,但我没想到施千里会用看管这个词。

我喃喃道:“可是我要是想走,就凭一个小瑶拦得住吗?”

他的眼神闪了闪,低头喝茶不语。

过了一会儿我说:“你有没有感觉到哪里不舒服吗?”

他疑惑地摇了下头,摇到一半仰面倒在地上,手里的茶水洒了他一脸,他的面上一闪即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像是有点儿高兴又像是有点儿早已料到,顷刻他从嗓子别处一句含糊的话:“你下毒了?”

我蹲在他身边:“如果你感到全省发冷,小腹绞痛,那就是了。”

“你逃不掉的。”

我讶异地说:“我没说要逃啊。”

“那你?”

我拍拍他的脸:“我一向不喜欢人骗我,骗我的人一般都不放过。”

他脸色大变:“我没有骗你。”

“你是没有骗我,但你这张脸在骗我。”右手从他额头抹到下颚,五官扭曲后渐渐复正常,那是一张俏丽而熟悉的脸庞。

平心…

“妹妹。”她保持着躺倒在地上还握着茶杯的高难度姿势,想给我一个经典的温婉笑容,可惜面部也别定住了,这么一笑眼睛像是在抽筋。

我柔声道:“上神年纪大了记性不大好了吧?你都是喊我姐姐的。”

“…”她失语片刻旋眼睛里闪动着奇怪的笑意:“但在千年前我确实喊你妹妹。”

这会轮到我无话可说了…

千年前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喊我,阿姐…

48、八荒归元(一)

我命不好,死的早,死后转了运,化成了妖怪,于是有幸又在这群魔乱舞的世间折腾了个千把年。师父在没仙游前常叼着长烟杆感叹我命数不好,怪天上司命坑爹,把人间富贵花硬是掰成了条狗尾巴草。

个人觉得其实还好,还能有千年时光再看一看这世界里的鸢飞鱼翔、日升潮落,对许多凡人来说都是苦求不得的。例如,阿姐…阿姐继承皇位时很小,所以朝政一直被辅政大臣们左右,从她十五岁亲政到东国灭亡不过短短十年左右的时光。作为姐姐,她对我并不亲热,但我晓得她是个好皇帝,可惜…

是我对不起她,是我一手引狼入室,导致了东国的灭亡…

可平心怎么可能会是阿姐呢?一个是母神后裔、尊贵无比的上神,一个便是九五之尊也仅是凡人一个。凡人与神仙如何能比?我尚记得一日来找临渊的上界一个元君,即便是九重天上品阶最低的一个神仙,与临渊说话的语气是何等的倨傲淡蔑。更别提小小的一个凡人了…

“出生时司命算得我在十二万岁那年有一劫,须得轮回入了凡间一避。机缘巧合,投入了东国皇室。”僵躺在地上的平心稍稍窘迫了一下后,但历练了十二万年之久的上神气度岂是被我一杯下了两包药的茶水可以折去的,一眨眼的功夫她那张芙蓉玉面上已端的稳稳当当。只是不知道,再过个一刻,她的肚子能否端的如此稳当?

我本虔心倾听的注意力在一开头拉不住地飞快奔开了,满脑子都只有三个字,不,四个字,十二万岁!这样的年龄差,让承受妹妹这个称呼的我腰都直不起来了…

她定定对着我的眸子忽然垂了一垂:“阿徵,你怨不怨我?”

满脑的胡思乱想急刹住了,像有把刀生生切进了我的脑子里斩断了它们。她问我,怨不怨她?我的脖子忽然有点疼,转而那点疼泛滥开了,深入了肌理,勒紧了我的喉咙,仿若千年前我自刎的那天一般。

这样的状况我是说不出话的,可我偏偏还是硬开了口,这么多年过去我知道愈是难受的时候就愈要表现得像是没人能让你难受一一样。我蹲在她身边扯了了一缕头发:“平心上神真爱开玩笑。”吹了吹发尖:“东国地小福薄,如何担得起上神仙驾?”

皇陵上空的柏树遮天蔽日,炎热的暑气连同蝉噪一同被隔在了外界,唯一的声响是幽幽的谷溪从崖石砸下的冷音。她半合着眼睛沉默着,神态平静让我有点找不着准头,悄悄地忐忑起来。

她的眸子里倒映着树影,原来活泼清脆的少女嗓音里染了谷中的阴凉之气:“阿徵,有件事只有你我知道,难道你忘记了吗?”

随后那双胭脂色的唇慢慢说出了那件事,她像是在说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我却被逐渐苏醒的记忆拖入了黑无边际的漩涡之中。那是个秘密,是只属于我和阿姐之间的秘密。

“我说的你若不信,尽可去问一个人,毕竟那人当时也在东国。”

平心的话嗡嗡地绕在我耳边,绕到最后一声黯然喟叹:“东国之事早已命定,我不该逼死了你,是阿姐对不住你。”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才对…

我没有给平心解药,两包加了点料的泻药而已,我并不擅长制毒制药,何况我也仅是想吓一吓假意扮施千里的人。可我没想到来者是平心,更忘记了问她为什么要扮施千里来见我?以平心的能耐,两包泻药奈何不了她,顶多舒畅痛快几个时辰。

我现在在发呆,因为我迷茫了。迷茫的人生需要人指点,可能指点我的人远在千里之外领兵作战。我靠在自己的棺材上,抚摸过上面镌刻的阴文,澹台徵。我将脸贴在冰冷的棺面上,断断续续的心跳声从木板上震入耳朵里,时有时无。我这副姿态保持了十八个时辰,皇陵里大大小小的妖怪远远地蹲在一起屏气凝神地观察着我。

“你们能别这么看我吗?”没点灯的地陵里十几双绿油油的眼睛盯着自己,浑身不发毛才怪:“想说什么就说。”

被推出去的徐工匠结结巴巴道:“公主在思考人生,属下们不敢打扰。”

“…”我扁扁嘴:“你们多想了,我只是在发呆。”

“敢问公主呆出什么结果来了?”

我摇了摇头。

“既然没有结果,公主出去走走散散步,或许有了也不成。”

我正起身子,愁眉苦脸道:“可是我在闭关。”

“奴婢绝不会泄漏消息的。”“属下绝不会泄漏消息的。”他们异口同声道。

于是,我骑上骨耆フ夷歉瞿芨我确定答案的人了。找他问阿姐的事是其一,还有一个原因,我不想骗自己,我想见他了。就算这段婚姻走不到白头到老,就算我与他终要天涯两别,但此刻我想见一见他。只是想见一见而已,在我还能喜欢他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