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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扯得远了。落落有点懊悔。这个毛病总是改不了,有些话有些质问只适宜放在心里,何必赤裸裸地开诚布公,大家都觉得难堪?

猛哥猝不及防,不自然地抄起杯子喝水。落落自觉无趣,转身走。突然猛哥在身后缓缓说,“落落,你是不是特瞧不起我?”

落落停住了脚步,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猛哥轻笑一声,“我也瞧不起我自己。”他轻轻叹息一声,“人到中年,已经没有勇气重新来过。”

落落无声地笑笑,疾步离开。

若无勇气,何必开始。害人不利己。

打电话约佳怡见面。想想又叮嘱说,“别带你老公来。心情不好,别甜蜜蜜地刺激我。”

约在暗香咖啡馆。落落猜想老板应该是个诗意得有点矫情的人。店面不大,装修得却很雅致,杯具也很讲究,始终播放着忧伤的英文歌。落落还是第一次来,不过是站在街边一抬眼间就瞥见的地方,不曾想立刻就喜欢上了这地方,在桌上顺势拿了张名片。

佳怡在三十分钟后抵达,落落瞪大眼睛,“我倒,你确定你是美女叶佳怡?”佳怡顺手掐她脖子,轻哼一声,“要死,敢嫌我!”两个人笑成一团。

落落是真正感慨,她从来不知道怀孕会让一个女人产生那么大的变化。佳怡从前细细一张瓜子脸,现在整张脸涨了几乎一倍有余,五官好像都大了一号,肚子隆起老高,走路隐约呈现外八字。想起从前那个精致玲珑的美女叶佳怡,落落就忍不住要又惊又叹。

佳怡叫杯牛奶,问,“你有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也没有。”

“我看得出来,良生很紧张你,他是真爱你。”

落落顾左右而言他,“预产期什么时候?”

“七月初。还有四个月。”

“热死你。”

“喂。你也老大不小了。婚姻问题也该考虑了。要知道,女人最好嫁的年华可就这两年了,再过两年,要找到合适的男人可就难了哦。”

“我不嫁行了吧。”

“有本事你真不嫁。”佳怡呶呶嘴。

“能不能聊点别的,叶大妈?”

佳怡伸手掐她胳膊,落落笑着喊疼,吓唬她,“等你儿子出来,看我怎么收拾他!”

佳怡白她一眼,“你敢!”坐直了身子,认真起来,“我还真有新闻要告你。那个,你那个旧同事,小米,乔小米!”

落落挑挑眉,“唔,她怎么样了?你见过她?”

“结婚了。”

落落大惊,“啊?跟谁?”脑海里快速闪过田东的脸,难道说他们俩走到了一块?

佳怡轻叹口气,“一老头。看样子快五十了,头都秃了一半。不过听说很有钱,也很疼乔小米。她联系不上你,电话打到我这来了。对了,我代你包了个红包,你记得还我。”

落落轻轻地“哦”了一声。心里五味杂陈。

就这样了吗?

那些过去的,为之快乐疼痛的时光,这么轻易地就能抛诸脑后吗?那些爱恨情仇,从此成烟云成过往,一场婚姻就把过去全都埋葬,真的吗?

情绪黯然下来,不想让佳怡发觉,只得努力地在嘴边挂一丝微笑,听着佳怡快乐地抱怨准妈妈的艰辛。

“这个还没生下来,他们就暗示我要生老二!”佳怡不满地说。

“反正肚子是你的,生不生你说了算!”

佳怡眯缝了眼睛,“生一个也是生,两个也是生,无所谓啦!”

落落忍不住白她一眼。

佳怡哈哈大笑,抬腕看看手表,“二十分钟,周宝落,你还有二十分钟!”

落落叫起来,“滚滚滚!”

和佳怡分手,落落独自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着,前边不远处走着一对男女,两只手互牵着,女孩扎着一个马尾,穿件白T,那模样让佳怡感到一阵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哪见过这女孩。

走着走着,两人突然停了下来,落落也跟着停下脚步。只见男孩蹲下身子,很认真地帮女孩系起鞋带来。原来是女孩的鞋带散开了。

落落心里一动,目光停在男孩脸上。突然认了出来,是田东!

落落吃了一惊,下意识地退后两步,不知道要不要转身离开的好。恰在此时,田东看到了她,直起身来,叫一声,“落落姐!”

女孩也回过头来,落落不禁呆了一下。她突然明白那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了,这女孩,活脱脱另一个乔小米!

田东侧过头对女孩说,“你先在商店里逛逛等我。这我同事,我有事跟她说两句。”

女孩很听话,冲落落礼貌地笑了笑,信步迈进了路旁的小店里。

田东说,“听猛哥说你回来了。”

落落点点头。

田东关切地说,“出了什么事吗?”

落落微微一笑,“其实就是身体不太好,医生说要好好休养一阵。没什么大不了的。”落落不知道关于她这场算得上漫长的失踪,人们是怎么猜测议论的,只是不管流言也好蜚语也好,时间长了,总会自生自灭。每个人的生活都繁乱至极,哪有人在她身上搁置太多注意力。

“咱们办公室现在冷清得很。”田东轻轻喟叹。

落落清清喉咙,“这世界没有了谁其实都无关紧要。地球照样转。”

田东注视着落落,轻轻蹙起眉来,“这话不像落落姐你说的。”

落落努力地笑了笑,“快去吧,你的小女朋友都等急了。”

田东踌躇半晌,轻声说,“她不肯嫁给我。她宁愿嫁给一个陌生人,也不肯嫁给我。”田东笑了笑,倏地转了欢快的语气,“有空了一起吃饭!落落姐!”

落落笑,“好!没问题。”

田东点点头,快步走进店里去找女友。女孩一看到他,立刻偎近来,挽住了他的手。

天色渐暗,落落突然觉得无比怅然。对良生的想念,如涨潮的海水般袭来。他母亲已经下葬一星期了,他一直没有联系她。仿佛一转眼,一切都变了。这种感觉是那么强烈,和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同。她没法欺骗自己,即便选择失踪离开的时候,也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

初春的傍晚仍然颇有凉意,落落取出手机来,想给良生发条短信,手机键摁来摁去,最终还是放弃了。

说什么好?说什么好像都毫无意义。

回到家里,落落鬼使神差地又打开了良生的那个博客,突然发现博客已经对外开放,增添了几则新日志。

“应该是要责怪自己的不小心吧。气愤的时候写下这些文字,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她会看到。而她不能体会,那些恨,其实因爱而生。”

“我不知道她去了哪儿。我没法工作没法入睡。我有许多话想对她说。”

“你在哪儿?无论如何,告诉我。如果不能原谅我,也起码让我知道,你平安无事。”

“说什么好呢。那些想念,懊悔,它们如蚁虫,不分昼夜地噬咬着我的心。我有多爱你,你肯定不知道。”

“…”

落落捂住嘴,泪水哗哗流下来。

她一直以为,她一辈子不会原谅他。她不知道,原来人们对自己所爱的人,其实是那么轻易地就愿意去原谅。前一秒还痛恨至极,下一秒其实已渴望拥抱。

QQ头像晃动起来。是启真。

“快去看我的新博客!”他发来一个大笑。

落落打开他的博客,里边贴了许多新照片,高山白云、茫茫草地、变黑了的陈启真。照片上的他笑容灿烂,落落不觉深感安慰。她给他留言,“加油,兄弟!”

陈启真显然看到了,颇为不爽地发牢骚,“真是,兄弟!怎么听怎么别扭!”落落只得再留言,“加油,朋友!”

陈启真回过来,“谢谢好朋友!”

这话有点酸,落落不禁失笑。许多时候想想,真正难得,并没有因为爱情的结束而失去启真这个朋友。

突然间启真问,“现在能告诉我,那一个月里,发生了什么吗?”

落落顿时沉默了。

发生了什么呢。像一场噩梦。那一夜过去,她始终不让自己再去回想。然而如今渐渐想开了,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着伤痛,她经历过的,许多人也许已经经历,或者也正在经历。

那天晚上,她失魂落魄地走出了良生家,突如其来的意外击倒了她,她几乎失去了意识和思想,被车子撞倒的刹那,她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医生神色凝重地对她说,其实车子并没有撞伤她,在车子还没撞到她之前,由于激动和极度的虚弱,她已经晕倒了。她怀孕了。

她双耳嗡嗡直响,头痛欲裂。

只不过犹豫了三秒钟,她坚定地对医生说,“这孩子,我不要。”

手术半麻,她紧闭着眼睛,听到手术器械互相撞击发出的轻轻声响。短短的半小时,她却觉得漫长似一生。

手术结束,她倚在医院的长凳上睡了一觉,天一亮,就直奔车站,漫无目的顺手买张车票,在小镇天鹅住了下来。

在良生出现之前,她一直坚持着,自己是痛恨他的。可是见到他之后,她突然深深懊悔,不该那么冲动地就做掉了属于他们的孩子。良生的母亲去世了,她莫名地增添了许多负疚感,想到那一个被她亲手扼杀的孩子,她突然绝望地觉得,他们之间,生生地,生生地拉远了距离。

她把手机捏在掌心,她连上卫生间都带着手机,她害怕偶然的刹那,良生打来电话,她没接着。她又因此痛恨和鄙视着自己,原来,竟然如此爱他。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听到手机响,太困了,不想接,可是打电话的人很固执,一再地打。

落落闭着眼睛四处摸索手机,很没好气地嚷,“喂!”

那头传来轻笑声,“是我,落落姐。”

落落一下就清醒了,倏地坐起来,“啊,小米!”

“方便吗,上你家坐坐。”

“方便方便,你在哪。”

“就在你家楼下。”

“啊!”

落落疾步走到窗边,刷地拉开窗帘。月光明净,能够清晰地看到楼下停着辆车,车旁倚着的,可不正是乔小米。

乔小米带来了啤酒和鸭脖子。“这么晚来打扰你,实在不好意思。”

落落侧过头,仔细地看了她一眼,“什么时候跟我这么客气了。听着真不习惯。不像乔小米了。”

乔小米轻轻一笑,“果真就不是从前的乔小米了。”

落落有点语塞。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比她年纪小的女孩面前,她总感觉自己更幼稚。

两个人默默地连饮几杯,落落不胜酒力,很快就告饶地放慢了速度,小米微微一笑,自己倒酒自己喝。半晌才开了口,“我要走了。”

落落问,“去哪儿”。

“新西兰。”

落落说,“听说很沉闷。”

小米轻轻一笑,掉过目光凝视着窗外,耳语般说,“失去了他,在哪都一样。”

落落吃了一惊,“真爱他啊。”

小米说,“原来以为,至少是不怎么爱的。可其实,一天天地,爱生根发芽。”她懒洋洋地倒在沙发上,“船已溺水,却不自知。”

落落疑惑不解,“他有什么好?懦弱且不负责任。”

“若不是他,再好也不爱。”

落落深深动容。

突然间,很想打个电话给良生。马上。立刻。听听他的声音就好。那些前嫌,真的真的,都无需计较。

刚拿起手机,恰有电话打进来,是佳怡。

落落轻喝,“你大半夜地不睡,搞啥子嘛。”

佳怡犹豫半晌,“我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到底,你和言良生怎么样了?”

落落有点不自然,“干嘛问这个。”

佳怡轻咳一声,“今天从暗香出来,我看到言良生了。”

落落说,“那又怎么样?”

“他和一个女孩在一起。看上去很登对。别说我不帮你,人家确实胜过你多多。”佳怡停顿一下,“我的意思是,如果真喜欢他,就收敛点牛脾气。他真的很有资本不买你的账。别动不动拿爱说事。再多的爱到后来都要变淡。讲究的,还是个相处的艺术。”

落落勉强地笑,“做了孕妇,果然就唠叨起来。”

佳怡骂,“别不识好人心。挂了。”

落落倒在小米身边。小米侧一侧脑袋,问,“坏消息?”落落说,“谈不上。”小米微笑了,“别嘴硬。”

小米坐起来,“落落姐,其实我打算来你这里寻找一下勇气。”她的表情很郑重,落落也不由得坐了起来。

“我要去找他,问他跟不跟我走。”小米说。“不尝试一下,我一辈子也不会心安。”

落落凝视着她,“你疯了。”

小米说,“一辈子我只疯这么一次。”

“会受伤的。”

“会好的。”

“那又何必?”

“你说呢?”小米抬起头来。

两个人的目光在灯光下碰到一起。情不自禁地都微笑了一下。

落落温和地说,“好吧,去吧。”

乔小米喝光杯中的酒,起身换鞋。落落送她下楼,月亮不见了,天空竟然下起小雨来。乔小米转过身,张开双臂,“来,落落姐,拥抱一下。”

落落上前一步,两个人拥抱在一起。

落落轻声说,“无论如何,给我打电话。”

乔小米笑了,“好。”

她走了。

看着车子消失在雨雾中,落落突然觉得仿佛这就是一场离别,小米从此消失在她的生活中,再无交集。这种感觉是那么强烈,让落落深深觉得感伤。原来生活是如此无奈,不知道什么时候到来,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一切都是未知数。

再也忍不住,给良生发了条短信,“我想念你。”

一晚上都没睡好,手机就放在枕下,她设想过无数种可能,他回短信说,他也想念她了,或者,他打电话来,再或者,他直接就会到家里来。

一直到天蒙蒙亮,她终于死心了。

手机始终静悄悄的。她把它拿出来反复捣弄,自己给自己发了条短信,一分钟后,短信提示音轻轻滴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