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宁夏坐在高背的老虎椅沙发上,翻看店里的商品目录。面前是一排五彩缤纷的时装,透过空隙,她可以清楚地看到杜维安下车的身影。他绅士地替曾静如拉开了车门,然后上车而去。最终消失在了她的视线里。

沈宁夏轻轻地垂下眼。她一直很清楚自己失去了什么!

她以为一切都会过去的。可是,都已经半年了,她只远远地看到他的侧影,为何仍觉得心口处痛如刀绞。

蓦地,她听见杜芳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已经报复过,也成功了。

“曾小姐,很适合我们家维安。她真心地喜欢维安,也真心地对维安好。最重要的是她不会伤害维安!

“希望你不要再去打扰他的幸福了。”

沈宁夏一直静静地坐着,眉目低垂,神色淡淡,完全瞧不出什么表情。

杜芳华收回了视线,转身离去前扔下了一句话:“你父亲最近身体很不好。他在单氏医院住院部2202房间,你有时间去看看他吧。”

不知道是时差的缘故还是心里有事,沈宁夏第二天一早就醒来。拉开窗帘,天才蒙蒙亮。

杜芳华所说的单氏医院在城西新区,从沈宁夏所在的窗户望去,自然是望不见的。沈宁夏轻叹了一声,进浴室梳洗。

可她到底还是忍不住,打车去了医院。

医院门口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店铺,沈宁夏进去转了一圈后道:“老板,帮我包一束百合。”

进入医院电梯的时候,大约是太早了,所以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沈宁夏抱着花,看着两扇电梯门渐渐合上。22层的按钮就在她眼前。沈宁夏的手在离按钮几厘米处停顿了片刻,才鼓起勇气按了下去。

电梯被清洁人员擦拭得明亮照人,沈宁夏隐隐能看见自己长发披肩的模样。

父亲方黎明正躺在床上,侧身而睡。她站在床边,多年来第一次仔仔细细地打量他。浮肿的眼皮眼袋,鬓角处的白发,松垮的双下巴……沈宁夏第一次发现他居然衰老得如此厉害。

那个当年让她骑在脖子上,四处飞奔的父亲,那个儿时为她剪手指甲脚趾甲的父亲,那个拉着她的手去动物园看老虎、狮子的父亲,那个家长会后小朋友都纷纷羡慕的父亲……再不是记忆里的模样了。

他变老了!老得她都快认不出来了!

沈宁夏脑中浮现出了那天他捂着胸口后退的苍白神色。她忽然悔恨不已。她明知道他患有心脏病的,受不了刺激的,可还是口不择言地用最恶毒的话去刺激他。她那么的坏,总是千方百计地想去伤他。

“小姐,你怎么在这里,你找谁?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不能随便进来的。”一位护士小姐将沈宁夏拉回了现实。沈宁夏慢慢地收回了视线,把怀里的花递给了她:“我是来看方先生的。请你帮我转交给她。”说罢,沈宁夏便离开了。

花束里连卡片都没有一张,又是最普通、最廉价的那种百合。方先生这里随便送来慰问的一束花都比这束好。护士小姐不甚在意,随手便把花搁在了外间的茶几上。

那是一个安静的夜晚,沈宁夏半夜醒来,蹑手蹑脚地推开了父母的书房……书房里灯光昏暗,母亲坐在书桌后的椅子上翻着文件,父亲则站在她身旁,一手搭在椅背上,也不知道在跟母亲说些什么,两人对视而笑……极为甜蜜。

而后,她看到了父亲俯下头,亲吻起了母亲的脸颊……沈宁夏只觉面红耳赤,羞涩地捂着脸跑回了房间。可是她心底深处却是那么温暖。因为她知道父亲爱母亲,两人都爱她,她是他们手掌心里捧着的宝。

父亲带她和妈妈出去度假。父亲用脸盆接水替母亲洗头……她抢着也要洗:“爸爸,我也要给妈妈洗头。”“好,我们一起给妈妈洗头。”

两大两小的四只手在母亲乌黑的长发间穿梭,揉出无数的泡沫。她故意问:“妈妈,我跟爸爸一起给你洗头,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幸福啊?”母亲微笑的眼角,有深深浅浅的细纹:“是啊,妈妈好幸福。妈妈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很多个晚上,她似睡非睡的时候,会察觉到父母齐齐亲吻她,一个亲左脸,一个亲右脸,痒痒热热的。他们的声音轻轻地,仿佛是仲夏夜的微风吹拂:“夏夏,爸爸爱你。”“夏夏,妈妈也爱你。”沈宁夏只觉胸口的地方暖暖的,像住进了一个小太阳,安心无比。她侧了侧头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然后甜甜地进入了梦乡。

母亲发现了父亲与杜芳华一事后,两人在书房里谈话。她偷偷地推开了门,瞧见了母亲那苍白的脸,上面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神色……

她听见父亲的祈求:“慧宜,是我的错……请你给我一次机会。”

母亲决绝地要求离婚,每个字都掷地有声:“方黎明,任何事情,我都可以为了宁夏给你一次机会。但是这件事情不行!”

离开那天,母亲一手拉着她,一手拎着皮箱,来到了外婆的楼下。遇见了熟人,她亦笑脸相迎打招呼:“安姨。”“是啊,回来了。离婚了,没地方去,只好回娘家了。”母亲对自己离婚之事,无半点避讳,落落大方。

沈宁夏偶尔跟母亲去买菜,她经常看到父亲坐在楼下的车子里等候她们。父亲推开门,欲唤母亲。沈宁夏拉着母亲的手想停下,母亲却总是目不斜视地离开。身后的父亲,不敢追上来,远远地看着她们离去。

可是,父亲站着,一直等一直等,竟然白了头……沈宁夏不敢相认,迟疑着上前,怯怯地唤了一声:“爸爸。”方黎明望着她,像小时候一般地宠溺微笑。他温柔地揽住她的肩膀,将她拥进了怀里:“夏夏,爸爸要走了。爸爸要去祈求你妈妈原谅了……你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

“夏夏,维安是爸爸看着长大的,成熟稳重有责任感,他对你是真心的。夏夏,好好认清自己的心,不要那么倔,错过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夏夏,爸爸要走了。你再叫一声爸爸,好不好?”

沈宁夏这次听话极了:“爸爸。”方黎明满足地笑了,他眷恋万分地摸了摸沈宁夏的头发,而后转身。

沈宁夏伸出手想要抓住他:“爸爸。”可是抓不住,父亲整个人消失在一片光亮之中……

沈宁夏突然惊醒。环顾四周,这里是她的卧室,熟悉至极,安全至极。可是她的心,却怦怦地乱跳,心慌无比。

沈宁夏拧亮了电灯,她以为光亮会让自己平复下来。但是没有,她整个人随着时间的流逝,不明所以的焦躁不安。这是怎么了?怎么会好端端地就梦到了父亲?

窗外已经灰蒙蒙的了,亮光一点点地从地平线那头由远及近地推过来。

沈宁夏起身去厨房倒了杯温水,喝了数口,以定心神。她拒绝再想,倒头想继续睡会儿。可是,心慌心颤,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

后来,勉勉强强地睡着了。这一回,没有梦,只是浅眠。

手机声在寂静的空间陡然响起。沈宁夏被惊醒,猛地睁开眼,窗外已经大亮了。

来电号码异常熟悉,是杜维安的。两人自婚礼一别,彼此便再没有过任何联系。

沈宁夏心头像是上了发条,紧得发涩。她捏着手机,迟迟没有按下通话键。电话锲而不舍,拨到了第三通,沈宁夏忽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接通后,杜维安只说:“马上来单氏医院。”简简单单的数个字,语气却是那样的急促,叫沈宁夏愣在当场,一种不好的预感如蛇一般滑腻腻地爬上了背脊:“发生了什么事?”

杜维安的声音凝重无比:“方先生心脏病突发,现在正在抢救。你立刻赶来。”心脏病突发……沈宁夏踉跄地后退了一步,忽然害怕了起来。她听见自己说:“我不去。”

杜维安的声音低了几分,仿佛疲倦到了极点:“方先生的情况很不好。发现的时候,心脏已经停止跳动了……医生正在抢救“嘘”的噤声。你……尽快赶来。”

心脏停止跳动……她想起了方才的梦境……沈宁夏蓦地打了一个寒战。暗暗的卧室,静到了极致。她仿佛听见自己上下牙齿打架的咯咯之声。

“说了我不去。”说罢,她便按掉了。而后漫长的时间里,沈宁夏一直呆呆滞滞地凝望着掌心里的手机……

不会的!方黎明怎么会死呢!好人才会短命!恶人都长命百岁!

是啊。他这种坏人,是绝对死不了的。

沈宁夏整个人仿佛被人从冰窖中打捞出来,不停地打摆子。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子过了多久……直到又一通电话打了进来:“医生宣布抢救无效。方先生已经走了……”

手机从沈宁夏的手中滑落,重重地砸在地板上,发出了咚的一声闷响。

沈宁夏蹲了下来,瑟瑟地环抱着自己。

窗外,是一地明媚的流光。

母亲沈慧宜带她回到外婆家后,父亲不止一次地来找她。可是她每次都板着脸,转身就走,不肯对他说一句话。他买她爱吃的零食,硬塞到她手里,她都是随手扔掉。

母亲去世后,她更是恨他入骨。他跑来求她原谅:“夏夏,对不起。是爸爸的错,都是爸爸的错。”她唯一的反应只是冷冰冰地瞧着他:“我没有爸爸!我爸爸已经死了!”

她疯了一般,说尽了世间最恶毒的话,然后成功地看着他捂着胸口后退,脸上惨白得像是被人狠狠打了几巴掌。

马路上是汹涌不断的车流,沈宁夏上前几步,来往的车子疯狂地按着刺耳的喇叭……方黎明焦急地唤着:“夏夏,危险,危险……”沈宁夏恍若未闻,她转身看着他,一字一字地说:“你听清楚了,如果再让我看到你,我就自杀。”

方黎明不可置信地后退一步。

“如果你不相信的话,可以试试看。”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她并没有骗他。那个时候的她,真的觉得生无可恋了。

不过方黎明大约以为她只是说说的。一个星期后,他再次出现在了学校门口。

沈宁夏只当作没看到,一路来到了学校旁边的大桥上。父亲尾随着她。沈宁夏扔了书包,爬过了栏杆。面无表情地瞧着手足无措的方黎明道:“我说过的,再看到你,我就自杀。”

她慢慢松开了握着栏杆的双手,在桥边做出了一个飞翔的姿势。方黎明惊骇住,连连后退:“好好好。夏夏,我答应你,我再不出现。我以后再不出现在你的面前。你快下来。”

沈宁夏:“不,你在哄我。你不相信我真的会自杀。”方黎明点头如捣蒜:“不。我相信,我真的相信。”方黎明看见她嘴角一勾,对他露出了一个冷酷的微笑。

她想象着跳下去后失重的感觉,仿佛母亲会在下面接住她。

而后,在她纵身往下一跳的刹那,方黎明用尽全力拉住了她。

这一跳,方黎明真害怕了。他去咨询了心理医生,心理医生告诉他,沈宁夏在一年中经历了那么多,有偏激行为、自杀倾向不足为奇。建议他尽量不要去刺激她。

沈宁夏自然不知道父亲去咨询了心理医生。只知从此之后,他就真的再没有出现。

后来的后来,她偶尔只能从电视报纸等媒体上看到他。世界上大约没有任何人可以体会到她那种隔着报纸杂志电视看到亲生父亲的感受。咬牙切齿有之!悲伤愤恨有之!还有很多奇怪幽微的感觉,仿佛是思念牵挂。虽然她每次告诉自己,那种绝对不是思念,仅仅只是恨而已。

沈宁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以前父亲出现在她面前,她恨!他不出现了,她更恨!

可是如今……

沈宁夏将洁厕液倒入马桶,,用刷子唰唰唰地洗了一遍又一遍。

眼前的马桶干净如镜子,明晃晃地可以照见她的脸了。

沈宁夏依旧埋头,机械式地刷着。一遍,一遍,又一遍……她一直没有停,仿佛一停下来,她就会万劫不复。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沈宁夏紧握着刷子的手一松,整个人便软软地跌坐在了浴室的地砖上。她仿佛做了一件极疲劳的事情,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整个世界仿佛被罩在了玻璃罩子里,无声无息地安静。沈宁夏愣愣地把头埋在膝盖里,仿佛这样就可以逃避了。

“砰砰砰!”有人在敲门。沈宁夏愣了许久,才呆滞地抬起了头。

“砰砰砰!”对方一直敲着:“宁夏,是我,嘉妮。”

沈宁夏去开门,赫然看见站在嘉妮身后的杜维安。那么久没见,他瘦了许多。他怔怔地瞧着她,视线最后落在了她的脚上。沈宁夏低头,这才发现自己一直赤着双足。

嘉妮体贴地离开,给两人独处的空间:“你们两个人好好谈谈。”

杜维安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并不跨进来:“换件衣服,跟我去葬礼。”“我不去。”

他拽着她的手,固执地拉着她往卧室走。沈宁夏挣扎着甩开他的手:“我为什么要去葬礼?凭什么去?”

杜维安的目光冷冷沉沉地望着她:“去换衣服。不然,你以后会后悔的。”沈宁夏仿佛听到了一个世间最大的笑话,“哈哈哈哈”地笑弯了腰:“后悔?我怎么会后悔呢!你知道吗,这些年来,我每天都恨不得他早点死。他死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为了表示庆祝,我还要去旅游。”

杜维安一直静静地站着,静静地看着她。他的目光透着怜悯……他命令式地又说了一遍:“去换衣服。”

沈宁夏别过头,异常坚决:“我绝对不会去的。你死了这条心吧。”每一个字,她都说得斩钉截铁。

杜维安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他又等了许久,终于是死了心。他疲倦地开口道:“沈宁夏,我第一次庆幸你在婚礼当天逃婚了。”而后,他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这世界上,再没有比这句更能将她凌迟的话语了。似有人在她面前拉开了黑色幕帘,整个天地陷入了一片黑暗。沈宁夏摇晃着跌坐了下来。

她不去!无论如何,她也绝不会去的!

只要她不去,方黎明就没有死去。那个她咬牙切齿地恨着的方黎明就会一直活着……

门口处,空荡荡的……一阵穿堂风悠悠地吹过,沈宁夏忽觉脸上一片清凉。她慢慢地伸手摸了摸,竟然摸到了一片湿润……是泪!

她居然哭了!为什么会哭呢?

那个人死了,她高兴都还来不及呢!为什么会哭呢?为什么泪掉得这么多?多到她都来不及擦呢?

因为他死了!死了,就意味着此生此世,她再也见不着他了。

她是有说过让他去死。可那只是她的气话而已,不能当真的。

结果,现在他真的死了。

沈宁夏双手捂着脸,喃喃着:“妈妈……外婆……”

沈宁夏昏昏沉沉,不知道自己在地上坐了多久。直到有人轻轻蹲下来,温柔地拥抱住了她。那个人在她耳边心疼地叹气:“宁夏。”是嘉妮!

沈宁夏泪流满面地抬起头:“嘉妮,杜维安说他死了……”苏嘉妮显然知道她口中的“他”是谁。她长叹一声:“宁夏,我陪你去葬礼好不好?”

苏嘉妮永远记得沈宁夏出国后的某天,她从咖啡店买了一杯咖啡出来,忽然听见有人唤她:“苏小姐,你好。”是一个穿了藏青色制服的司机,苏嘉妮并不认识他。

那司机欠了欠身:“苏小姐,方先生想见见你。”苏嘉妮眉头一蹙:“哪一位方先生?”

“方黎明先生。”闻言,苏嘉妮不由得一愣:“方先生找我?”

车子停下来的时候,苏嘉妮瞧着面前的医院大楼,不禁一愣。司机微笑着说了一个“请”字。

苏嘉妮是在传说中的超级富豪专属病房见到方黎明的。方黎明对她极和蔼,吩咐人端了咖啡、点心与她。

方黎明:“苏小姐,我一直想见你,想跟你说说话,聊聊宁夏。”苏嘉妮双手放在膝盖上,甚为拘谨:“方先生,您真的是宁夏的父亲吗?”

方黎明淡淡微笑,隐隐苦涩:“是啊。她是不是从来没有在你面前提起过我?”苏嘉妮诚实地点了点头。

“因为我跟宁夏的妈妈离婚了,后来她母亲也因这件事情去世,所以宁夏一直恨我。这些年来,她一直不肯见我,也从未叫过我一声爸爸。”方黎明言简意赅,仿佛不欲多言。

以方黎明今时今日的地位,这些并不是值得大肆宣扬的好事。苏嘉妮自然明白方黎明的顾虑。他能说这么多,已经是把她当自己人了。

方黎明沉默了许久,方道:“我知道你是宁夏唯一的好朋友,所以想拜托你有时间多陪陪她。”苏嘉妮笑笑道:“宁夏也是我唯一的好朋友。方先生不说我也会这么做的。”

方黎明笑了:“看来,倒是我多虑了。”他亲手用夹子取了一个苹果酥,递到苏嘉妮面前的白瓷碟里: “来,尝尝这个苹果酥……还有这个蛋糕,这些是我们家厨师的拿手点心。宁夏她小时候啊,最喜欢吃甜食了。”

苹果酥色泽金黄,布朗尼蛋糕上点缀着当季的车厘子,摆在雪白的瓷碟之中,精致诱人极了。苏嘉妮的目光,停顿了数秒,方轻轻地道:“方先生不是多虑,方先生是爱她。”所以爱屋及乌,对她都这般客气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