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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母早亡。”他一本正经的回答,“昨日之前,我本是茂宛城外碧扉寺的住持。”

“你果然是和尚,是和尚为什么不剃头?”她享受着他的伞带来的阴影,“你从小就出家?”

“自小圣师就想为我剃度,但我的头发无法剪断,剃刀过后,它会自行长长,圣师所言,我必有非同一般之处,不易落发,所以不曾剃度。”

头发?她心中一凛,头发剪而重生,是厉鬼的特征之一,有些凶煞至极的厉鬼,头发不但剪后重生,还会突然变长,拥有杀人的力量。她虽然拥有半鬼之血,但头发也不会剪而不断,只会在剪断之后比常人快些长长而已。任怀苏浑身圣洁之气,怎会拥有一头厉鬼之发?

她心里怀疑,任怀苏却并未察觉,月上中天,他勒住马匹,“夜已太深,你身带鬼气,再夜行下去恐怕会引动万鬼浮动,不如就此休息吧。”说完,他从马上飘然而下,那把油伞略略换了位置,却依然撑在她头顶。

“休息?”她夜行久了,从来不休息,“这才不是刚从酒楼出来?休息什么?”

“你饿了,既然没有肉食,那就需要休息。”他的认真丝毫无改,并且这种认真并非出于固执,而是发自内心深处虔诚的思考和包容。

我…她瞪了他一眼,她自然并不饿。“这里没床没椅,连个帐篷都没有,要怎么休息?”

“我会设法。”他右手撑伞,左手一挥,路旁东倒西歪的几根长长的枯枝蓦地飞了过来,扑扑扑扑四声,整齐的插在地上。他将油伞递给她,脱下袈裟撑在四根枯枝上,遮住月光,随后脱下外衣铺在地上,“姑娘请坐。”

她撑着伞,目不转睛的看着这个穿着中衣的男子,他在为她忙碌。这点感受让她很新奇,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一个人曾经为她忙碌过什么,更不必说是为了她随口一句话在忙碌。任怀苏铺好了外衣,在枯枝两侧各点了一堆篝火,“篝火可驱散蚊虫,预防野兽。”

“我不怕蚊虫,也不怕野兽。”她冷冷的和他作对,心里的新奇在一瞬间散去,她突然想到他对她如此好全然是因为另有所图,心情一下子坏了起来。

“预防总是好事。”他说得很温和,却感觉不到温暖,她觉得这个人是淡泊的,也是空的,就像个心中装着山川大河的躯壳,没有半点真实的情感。难道拜佛念经会让一个人拜成行尸走肉?这样沉静安然毫无表情的说话,该走就走,该休息就休息,和她鬼扇中的孤魂野鬼有什么区别?他并不是因为饿才吃饭,也并不是因为累所以休息,他只是在遵照一些人间的规则生活,他的圣师告诉他每天要吃三顿饭,他就吃,他的圣师告诉他要拜佛念经,他就拜佛念经,他的佛祖告诉他他要慈悲大爱,他就慈悲大爱,甚至他的佛祖说要舍身饲虎,他就挥刀准备割自己的肉给她吃。

这是个假人,就算修为再高再深,她也瞧不起看不上。平时她是羡慕人类的,她喜欢看世人恩怨情仇小吵小闹,遇见任怀苏,她这份羡慕立即烟消云散了。

她觉得她自己比这个假人好得多。

但任怀苏自己显然并不觉得自己是行尸走肉。孤光站在他搭起来的“帐篷”里不睡,他劝说过了她也不理,他就不再劝说,自己坐下来闭目打坐。

他坐下来打坐,孤光就绕着他慢慢的走,仔细的研究这个平静无波的假人。

任怀苏的颈上也挂着一条绳索。她毫无顾忌的伸手去拿,扯出来一看,是一块古旧的玉佩,玉佩上依稀刻着几行字,但年代久远字迹古朴繁复,又歪歪斜斜,根本看不清那是什么字。玉佩的形状很是奇怪,她仔细端详了半天,觉得依稀是一只圆形的怪鸟,但不论这玉佩雕的是什么,其中佛气很重,是开光的旧物,用来辟邪的。

把玉佩塞回他领子里,她又围着他转了半圈,这人的头发据说剪了会重生,她拔出一柄小刀,肆无忌惮的割了他一段头发,只见白光过处,那头发果然自行重生,就和没剪之前一模一样。她凝视着他的头发,他的发色略有斑白,但并不是老人那种灰白,他的头发是有些地方生着白发,大部分地方生着黑发,并且白发自发根到发梢全白,黑发也是一样。

如果是厉鬼之发,剪断的时候会有鬼气,但他并没有。

就在她绕着任怀苏转圈的时候,月光正当头顶,虽然被任怀苏袈裟遮住,但依然有月光透过薄丝袈裟而来,她颈中的血流霞红光闪耀,比平时妖气更盛。突然间碰的一声巨响,依稀是有什么东西蓦然炸开,她受到巨力冲击,一下子昏了过去。

第二章01

二朱翼蔽云天

醒来的时候,天空似乎出乎意料的晴朗,她躺在地上,睁开眼睛看见的就是任怀苏那张脸。

他正在用沾湿的汗巾为她擦拭额头,那专注而关切的眼神让她呆了一呆,坐起身来,她摸了摸胸口的血流霞。血流霞还在,她的目光往任怀苏胸口看去——他胸口挂的那枚形似怪鸟的玉佩不见了。

“发生了什么事?”她冷冷的问,难道是这怪人在玉佩中暗藏火药把她炸晕了?

任怀苏的手指还流连在她脸上,他为她擦了脸。“你昏倒了。”

“究竟是什么东西…”她的身体拥有比常人更快的恢复力和耐力,能把她炸得昏迷不醒,那东西一定不是寻常东西。

“是醉皇珠。”他指了指自己胸口,果然是他挂在胸口的那枚古怪玉佩,“可能是因为抵不住血流霞的妖气而爆裂,醉皇珠充满佛门圣气,所以误伤了你。”

他的表情还是那么平淡无波,她盯着他端详了一会,他似乎有些不同,一时间她却看不出来他哪里不同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恍然——这人的头发变黑了些。

经过一夜时间,他的白发却少了些,这与醉皇珠爆裂有什么关系?她不怀疑自己的记忆,那古怪的玉佩突然自爆,与他那头古怪的头发一定有所关联。抬起头来,她惊奇的发现自己是坐在一间扎好的茅草屋屋檐下,这屋子是用青翠的树枝扎成,屋顶也是用树枝折成相当的长度一支一支以藤蔓绑住,虽然不是什么精巧绝伦的东西,却也是一间能遮挡大部分阳光的屋子了。

这是他昨夜做的?她眨了眨眼睛,“你怎会在半夜弄了个草屋?”

“姑娘受圣气侵蚀,白日阳光甚烈,只怕油伞也难以抵挡光线之伤。”从他的眼神看来,一夜不睡扎这个草屋并不算什么,他在救一个“苍生”,即使这个苍生其实是个半人半鬼的妖物,在他心中也和一头野猪、一只野兔一样。她莫名的就怒了起来,“要是昨夜你的醉皇珠炸晕的是一只野狗,你也会为它扎个狗窝了?”

任怀苏显然不知她为何要发怒,却是点了点头。

很好。她在心里给他记下一笔,白天她的鬼扇不能使用,等夜里再见真章。草屋外阳光灿烂,她不能出去,左顾右盼,只见这是个阴凉的小树林,也许是人迹罕至,树木都生满青苔,长得很高,树干上生着几个蘑菇,脆生生的煞是可爱。她瞧了几眼,恶念又起,指着那几个蘑菇,“喂,帮我把蘑菇采下来。”

他用手去折,柔嫩的蘑菇在他指间折断,那是种雪白的蘑菇,娇小柔软,菌盖上聚着几点凝露状的水珠,虽然不知是什么种类,却已嗅到一股淡雅的芳香。任怀苏捧着几支雪白如玉的蘑菇,“这是雪凝芝,是一种很罕见的…”他还没说完,孤光跳起来夺过他手里的雪凝芝,丢在地上一脚踩烂。任怀苏眉头微蹙,却没说什么,雪凝芝是一种罕见的药材,善于止血,她踩烂了雪凝芝,冷冷的看着他,“皱什么眉头?我高兴踩烂就踩烂,你不满意吗?”

他摇了摇头,“你若是不喜欢,何不留与其他有缘之人,何必毁坏?”

她昂起头,“既然是我看见了,我就是有缘之人,它的缘分就是让我踩成一滩烂泥,这就是天意!”

他怔了一怔,显然无意反驳也无法反驳她的歪理,“姑娘说得也有理。”

她偏偏就是讨厌他这种姑娘横也有理竖也有理的嘴脸,偏偏要惹他生气,“去帮我抓一只松鼠回来。”

任怀苏却不上当,“姑娘若是要杀生,恕我不能答应。”

“杀生?”她嗤之以鼻,“我只是要一只松鼠,要杀生我早就杀了,还需要等你任大师来帮忙?”

“姑娘保证绝不杀生?”

“当然。”她冷笑。

于是任怀苏真的帮她抓了只松鼠回来,她也的确并不杀它。

她只是弄了条长线将它绑住,从她弄到松鼠的时刻开始,她就有了全然把任怀苏玩弄于股掌间的道具——比如说——

“任怀苏,帮我捶腿。”她冷冷的道。

他怔了一怔,她从怀里拔出一柄小刀,顶住松鼠的后脑,另一只手轻轻的抚摸它的背,“帮我捶腿,不捶我就杀了它。”

“姑娘答应过我,不会杀生。”

她冷冰冰的道,“我本来是不会杀它,它会死都是你逼的,谁叫你不听话?逼我杀它?”

那头三寸不到的“人质”在她手里,毛绒绒的抱着她给它的松子啃着,任怀苏犹豫良久,终是叹了一声,坐下来为她捶腿。

她显然很是高兴,闭上眼睛抱着松鼠享受了一会。

“任怀苏,去打水。”

“任怀苏,去山下买半斤牛肉回来。”

“任怀苏,去采十二种颜色的花回来插在这草屋上。”

“任怀苏…”

一日匆匆过去,这日是她今生过得最满意的一日,既不寂寞,也不冷淡,任怀苏让她差遣得团团乱转,差点没手忙脚乱。

这是他活该,谁叫他有求于她,谁叫他心怀鬼胎?她冷冷的想,这是她应得的。

黄昏渐渐暗淡,天空由蓝紫而变为墨蓝,最后一片漆黑。

她仍然坐在任怀苏扎好的那草屋里,不怎么想出来,任怀苏还是在屋前屋后各点了两堆篝火。篝火在夜里闪烁飘忽,往上飘散着点点火星,她嗅得到烟气,却看不到黑烟,不知怎地,有一种特别安宁的感觉。

有些时候,她不怎么讨厌这世界,也不怎么想遗弃这世界,比如说现在。

山坡上夜晚的时候有些微凉,任怀苏的白衣昨夜拿去铺地,已然脏了,他换了件白色长袍。那件衣服已不是僧衣,是一件崭新的儒衫,在衣领袖口隐约有光芒闪烁,她仔细一看,却是一些极细的水晶。

不必说便知道这件衣服是从哪里来的。她脸色一沉,他和那酒楼的老板一定交情很好,像他这种行尸走肉一样的假人,怎么可以竟然和别人“很好”?怎么会有人对他很好?无论对这人付出多少关心这假人也不会感动的,按道理他应该从出生到死一直都孤单一个人。

就像她一样。

才对。

“任怀苏,”她已经安静了好半天了,突然说,“你不是个和尚吗?为什么想要娶老婆?既然是和尚,怎么可以穿儒衫?”

“因为天兆。”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既可以说是从容平静,也可以说是空洞,没有丝毫感情。

她简直像听见了天大的笑话,“因为天兆?因为老天提示你要娶妻,所以你就娶妻?难道是老天提示你要你来娶我,所以你就来娶我?”

他颔首,并没有错,天兆所示人间将毁,丹霞向献神请示,所现的提示是要逆转天机,他必杀妻,而符合他所要的“妻子”的条件,只有孤光。虽然这人选是姬珥所定,但既然让他注意到她,并且她恰好正在附近,这就表示天意所指,真是如此。

“老天怎么没提示你要去娶一只猪一条狗呢?”她冷冷的道,“天兆天兆,天兆到底是什么东西在胡说八道,你倒是信得很。”

去娶一只猪一只狗?他又怔了一怔,这倒是从未想过,若是他娶了一只猪为妻,那么是否会比娶孤光更好一些?“姑娘说得有理。”

她勃然大怒,“你是说我和一只猪一只狗一样么?你还很遗憾老天没提示你去娶猪和狗么?…”她还没发作,只听任怀苏又道,“你说一枚鸡蛋,是否算作一个性命?”

她呆住,什么一枚鸡蛋?“鸡蛋要是算性命,你们和尚不是早已吃了千千万万条性命,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和尚也吃鸡蛋!”

“原来如此,果然…不能娶一枚鸡蛋为妻,否则…”他喃喃自语。如果鸡蛋算一条性命,他若娶了一枚鸡蛋,杀妻岂非心安理得得多?

“你——你——”他在那自言自语,她已被他气得七窍生烟,他的意思是不但很遗憾天兆没要他娶猪和狗,甚至是很遗憾没有要他娶一枚鸡蛋了?他有把她当个女人看待么?他只是把她当作“一条性命”,简直让人忍无可忍!“任怀苏!”她鬼扇挥出,一只巨大的鬼影直扑他头顶,“我要杀了你!”

第二章02

鬼影盘旋半空,正要向任怀苏扑下,突然那浓黑鬼影发出一声尖叫,瞬间消失无踪。她一呆,任怀苏还没动作,难道竟能凭空收去厉鬼?却见任怀苏一拂衣袖,一股清风向山坡后的一样什么东西轻飘飘拂去。

一团浓密的烟气在树林后滚动,看不是究竟是什么东西,就像一团聚集在一起的云。入目的一瞬间,孤光只觉全身颤抖,身上的鬼气竟然一丝一丝向这团“云”中飘去,鬼扇中万鬼齐呼,却是惊恐之音。她掩面急退,“那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任怀苏指拈法印,向那团云点出一指,一枚细小的东西直往那团云深处弹去,骤然那团云一阵急涌,竟然膨胀开来一下吞没了任怀苏!

她大吃一惊,手握血流霞,一声急喝,血流霞乍现万道血芒,她鬼扇作刀剑向那团云急切而下,只听“当”的一声脆响,那团云深处有个东西,却不知是什么,在听到脆响的同时一阵浓稠的液体当头淋下,云雾却渐渐散了。

她一把抹去脸上的粘液,急急叫道,“任怀苏?”

雾散云消,任怀苏从树林中走了出来,毫发未伤,她松了口气低头一看,自己全身被一层古怪的粘液包围,血流霞的光芒竟比平时强烈了几倍。她心里明白,方才那团云必定是一种极其罕见的恶鬼,或是一团极其凶煞的鬼气,但毕竟敌不过血流霞之威,被收入了血流霞之中。

一块巾帕递到她面前,任怀苏已走到她面前,她满手是粘液,手中鬼扇“啪啦”一声掉在地上。他帮她捡了起来,用巾帕一点一点帮她擦去脸上古怪的粘液。

她站在那不动,他帮她擦了脸,又擦了手,像对待一个孩子,随后拉起她的手往一侧行去。

“干什么?”她的声音很凶,但心里并不凶。

“山坡后有一条溪流,夜深人静,此处既然有厉鬼出没,平时应当人迹罕至,姑娘可放心洗浴,我会为姑娘守护。”他说得依然很平淡,但莫名的一股温暖沁心而入,她依然觉得他是个假人,但并没有讨厌。

山涧中的溪水很快就到,四周都是丛林,今日月光也很明亮,但受树木掩盖,映入溪水的并不多。她脱了衣裙,慢慢下水洗去那团鬼云中泼下的粘液。

血流霞和其他衣物一起放在了溪岸,溪岸上较为空阔,月光就映在血流霞上,血流霞红光闪烁不定,仿若其中有妖物蠢蠢欲动。任怀苏背对溪水,眼帘微阖,微风吹拂,他的衣袂微微飘动,衣袖上点点水晶全映射着身后血流霞之光,竟是一片鲜红。

孤光仍在洗浴。

血流霞慢慢散出一片红光,笼罩半个溪岸。任怀苏衣袖上的红光也越闪越盛,随着红光慢慢扩散,他身上缓缓升腾起一个影子,慢慢往上漂浮,盘旋在他的背后。在血流霞的红光之中,那人影越来越清晰,依稀仿佛是一个男子。

窸窣声响,被孤光摆弄了一天的那只松鼠拖着条绳子慢慢跳了过来,它竟没有逃走,或许是不劳而获的习惯让它一路跟了过来,在任怀苏身前跳跃。

任怀苏闭着眼睛,他虽听见了松鼠的声音,却并未看见自己身后的变化。突然间身后那人影一闪收入任怀苏体内,乍然间血流霞红光尽敛,任怀苏那头长发骤然扬起,发色奇黑,风中张狂飘散得如一脉黑柳,就在这一扬之时,地上那跟来的松鼠啪的一声仰天死去,竟仿佛是被那骤然爆发的妖气所杀。

孤光在溪水中洗澡,突然见溪岸红光大盛,吃了一惊,难道血流霞出了意外?不会是任怀苏要把血流霞毁了吧?她匆匆洗完,从姬珥赠送的物囊中拿了套衣裙出来穿上,“任怀苏?”

她冲上溪岸,却见血流霞好端端仍在地上,一把抓住血流霞,四处却不见任怀苏的影子,“喂?任怀苏?”抬起头来,只见溪岸边一处山岩上,任怀苏长袍飘拂,居高而坐,一轮硕大的圆月在他身后,他坐得并非很高,不知怎地却令人觉得奇高,他并未在看何处,却让人觉得他目下之地全是荒沙草芥,未有丝毫生机。

“任怀苏?”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上了那山岩,不久之前她分明看见他还在溪岸,那坐在山崖上的姿态,即使她只认识这人一天,也觉得那绝不是任怀苏的姿势。

山岩上的任怀苏转过头来,那奇异的气势就在他转头的一瞬间消失殆尽,仿佛只是她深夜的错觉。他站起身来,飘然落地,“姑娘无恙否?”

第二章03

她摸了摸背后,方才洗浴时,隐约看到背后似乎多了个斑点,但总不能叫任怀苏帮她查看,“你坐在山上干什么?”

他显然愣了一下,似乎全然没有想过为何他要坐在那山岩上,思考甚久,无从回答。正好这时她目光一转,瞧见了树林中的另外一样东西,“那是什么?”

那是一堆杂乱的东西,却并不像石头,任怀苏目力极好,瞧了一眼便说,“那像是一堆…蛋壳。”

蛋壳?她立刻想起刚才她一扇斩去,自浓云中泼下一大堆古怪的粘液,恍然大悟,“难道刚才那团浓云里面包裹的竟然是一个巨大的蛋?”

任怀苏走近那堆东西,那的确是一堆巨大的蛋壳,隐约仍弥散着妖气,只是不知其中原本是什么怪物,地上也不见什么怪物幼仔的行踪,“这种古怪的巨蛋,不知是何种鬼怪?”

“我见过的鬼千千万万,也从来没听说过有这样的蛋。”她冷冷的道,“天知道是撞上了什么万年不遇的鬼东西?”

“这种鬼气似乎孕应天地变化而生,和一般厉鬼不同,我想蛋中必然有什么东西,姑娘将它击破,不知身上可有异样?”他拾起一块蛋壳,蛋壳上镶嵌着一枚碎玉,这怪蛋是在他用醉皇珠的碎片撞击,以及孤光那一扇的合力下爆裂的,地上也有许多古怪的粘液,月光之下,只见那粘液下的杂草正在缓缓生长,长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形状。

“孤光!”他心念电转,“你去看溪水中是不是也——”

她听他蓦然叫了声“孤光”,心里一乐,回头望去,只见她刚才洗澡的溪水中几只鱼跃上水面,却是渐渐变形,变得有些不像鱼。任怀苏一扬手,数点碎玉射去,击毙那些怪鱼,只见怪鱼死后化作一阵黑烟,竟是宛若鬼魅。

这枚巨蛋中的粘液,沾染上了,似乎就会发生异变!任怀苏击毙那几条鱼之后,溪水中一阵翻滚涌动,一双巨大的羽翼自水下轰然打开,哗啦一声,一条身躯庞大的蟒蛇从水里抬起头来,在它颈后,竟生着一对出奇巨大的红色翅膀。

这是什么东西?孤光心里一寒,刚才那粘液彻头彻尾的淋了她满身,怎么她却没事?难道她真不是该属于这世上的生物?那条蟒蛇从水里抬起头来,只见它牙齿不住变长,颈侧慢慢长出一些肉团,接着肉团急剧生长,竟长出八个蛇头。

不过片刻,这条普通蟒蛇就变成了九头蛇!月光之下,九头巨蟒吐出九条蛇信,炯炯看着任怀苏和孤光,巨大的红色羽翼突然扇动了一下,蛇身升起,竟似要飞起来的样子。孤光目瞪口呆,她见过尸变,也见过鬼变,但没有见过一头活生生的动物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变成这种样子,啪的一声鬼扇打开,但她心里有数,这东西是从怪蛋变来的,怪蛋能吸收鬼魅之力,恐怕用厉鬼攻击不会有效。“任怀苏,这东西能吸收孤魂野鬼,要怎么收服它就看你了。”她对自己扇了两下风,突然起了幸灾乐祸之心,舒舒服服的坐下,就打算把这头怪物丢给他去操心。

反正她收不了这蛇怪。

任怀苏双手空空,没有兵器,那条蛇怪九个口中渐渐吐出九股烟气,凝聚成一股比夜色还黑的墨汁般的黑气,向他吹来。

她冷眼旁观,只见任怀苏并指一划,剑气破空腾啸,隐约有晶光白芒掠过,竟是几近肉眼可见,那条气势惊人的九头蛇在他并指剑气一招之下刹那间四分五裂,化为血雨满天,淋了任怀苏一身。他回身敛袖,鲜血顺着他微散的一缕乌发滴落白衣,一滴、两滴、三滴…

那血色就如狰狞攀爬的绝色之树,静静开了一身桃花。

她笑了,觉得他那身桃花很美,却又隐约似乎有什么事不对。

这假人淡泊无欲,从里到外空空如也,既然是这么无欲无求普爱众生的人,为什么会修炼剑气这种凌厉至极的武功呢?并且剑气晶莹泛白,这功夫他练得登峰造极,绝对曾经下过极大的努力。

任怀苏啊任怀苏,你当真只是一个听从天命无欲无求从小到大都乖乖念经的高人么?

很可疑。

但看着任怀苏那清澈的眼神,那种一举一动俯仰今古的气度,仿佛又十分不可疑。

“姑娘?”他过了危机,又开口叫她“姑娘”。

孤光凉凉的应道,“公子,什么事?”

他一怔,轻咳一声,“孤光…”

她托腮看着他,“嗯,什么事?”

“你身上…无恙否?”

“你要检查么?”她唰的一声拉开上衣,露出肩头背后,“怕我在半夜变成什么妖魔鬼怪,咬你一口吗?”

撕开衣裳,她本以为会吓得任怀苏闭上眼睛,却见他十分仔细的查看她的背,呆了一呆,反倒是她不自在起来,“有什么好看的?”

月光之下,他伸出手指轻轻抚摩她的背,那温暖又奇异的触觉让她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勃然大怒,“任怀苏!你干什么?”

“别动,你背后有两条奇怪的痕迹。”他凝气在指,按在那粉色的痕迹上,那就像是两条浅浅的疤痕。他在那痕迹上点下四指大圣佛印,“孤光,这痕迹一定和那怪蛋有关,不知为何怪蛋的汁液在你身上不能导致变化,但仍需小心,四指佛印,能镇压邪气,一旦佛印被破,我就知情。”

她穿好衣服,一时间不想看他的脸,“你知情以后,好马上赶来,像刚才那样用剑气把变异的我切成八块吗?”

“孤光…”他的声音变柔和了,那波澜不惊没有感情的声音一旦变得柔和,就仿佛充满感情,“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哼了一声,本想反驳得他哑口无言,却有些不想再说。背对着任怀苏,她坐在地上看刚才洗澡的那溪水,一地鲜血,那蛇怪的躯体喷溅得到处都是,月大而妖,她却觉得这景色很美。

安详而惬意。

身后有任怀苏温暖的气息,寒夜的风微微吹过两人之间的间隙,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向后挪动了一步,背脊轻轻的贴在任怀苏身上,他还站着,她的背靠着他一侧,他没躲开,反而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被他摸头很舒服,他的手掌柔软而有力,按在头顶的力道适中,她惬意的享受着他轻轻抚摩她的头,向后重重一靠,她靠在他腿上,就这样睡着了。

任怀苏让她靠着,为何要抚摩她的头,为何要让她靠着他也不知,但她就像只小心翼翼却并不太坏的小野猫一样,当它往他身上蹭了蹭的时候,他不但不忍推开,还有些莫名的欣然和喜悦。

天慢慢亮了。

天亮的时候,她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已在马上。

任怀苏用几件外衣把她裹得严严实实,放在马上,他一手牵着两匹马,一手撑着伞,慢慢的在烈日下走着。

一步一步,他的姿态仍是那么端庄持重,徐缓而自然。

她重重吐出一口气,这么多年以来,她很少睡得这么安然放心,但任怀苏是会保护她的。缩在好几层衣服里面,她难得安静的蜷缩在马上,让任怀苏牵着她一步一步往横地火山而去。

第三章01

经过十几日行程,两人翻山越岭,已接近了横地火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