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了点头,但那是仓促之间不假思索而点的,点完头之后,他的目中露出了极度的茫然之色——显然他自己根本不记得曾经为谁烧过这样的石头,仿佛走入一个洞穴,为一个人点燃一堆篝火、烧热一块大石都是顺理成章不需思考的事。

就像一种本能。

她慢吞吞的站起来,困难的把自己挪上了那块大石,躺在石上,全身都暖洋洋的,虽然石头温暖非常,却也硬得让人全身骨骼疼痛,她不做声,就这么躺着。

任怀苏这傻瓜是不可能突然开窍,自行为她想出这等体贴的事的。

这石头热炕的主意这么异想天开、这么灵巧温柔,不是她看不起这傻和尚,让他投胎三次也想不出来吧?那不是别人为他烧过、便是别人曾为别人烧过,而他学了起来。

学了很长一段时间、学成了一种本能。

学到了即使化作尸魅也忘不了。

她的心情沉了下来,这傻和尚茫茫的前生她不知道、没有参与,也许在他还是活人的时候,也曾经有过能让他花费这么多时间和气力温柔以对的人。

只是他忘记了。

这让她莫名的忿怒,也许这人所有的温柔体贴都不过是一种习惯,也许是他曾经这样对待过别人,所以变成了尸魅以后就用相同的方法来对自己——简直是令人忍无可忍!她躺在石头上,越想越气,右手五指深深抓住石头的缝隙,突然“咯啦”一声,那被烈火灼烧过的石头碎裂,她的手被人握住,她看到他关切的面容,然后身后一暖,他将她扶了起来,抱在怀里,“莫怕。”

怕?怕什么?她实在觉得好笑,为什么他安慰人的言语就是一句“莫怕”?他以为她会怕什么呢?怕死?怕痛?怕黑怕鬼?她只是不忿,她只是生气,为自己臆想中的情景愤愤不平,他却让她靠在胸膛,双手安静的环抱着她,“放心,你的伤会好的。”顿了一顿,他道,“我会医好你,不会再让你受伤。”

她的心情好了一点,背后温暖的胸膛依稀并没有心跳,她在想为什么吸了他这么多血他还是这么暖,就像个活人一样?他以为她因为伤势而痛苦,因为疼痛而挣扎,所以他抱住她,不让她伤害自己,甚至许下承诺说不会再让她受伤…他一点也没体悟到她的心,可是她却莫名其妙的安静了。

依靠在他的胸膛,比横躺在坚硬的石头上舒服多了,即使任怀苏远没有烤热的石头温暖,但却让她平静。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右手拾起任怀苏一缕头发,低低叹了口气,“喂,你以前有对人这么好过么?”

他心平气和的道,“我忘记了。”

“烧石头炕是向谁学的?”她细看着他的那缕黑发,黑得发亮,发丝很美。

“我忘记了。”

“你曾经——烧过这石头给谁呢?”她叹着气,“烧过吧?烧过很多次吧?”

“我…”

他停住了,却没有说“我忘记了”,她放开他的头发,“是那个割腿肉给你吃的人吗?”

他不回答。

她笑了笑,悠悠的叹了口气,“喂…”她从他怀里坐了起来,“任怀苏,我问你一句话。”

“嗯。”他放手让她坐到一边去,目不斜视,神色端然。

“在你心里,真有当我是你妻子么?”她柔声问。

“当然。”他略一阖目,正色以答,十分认真。

她上下打量了他一阵,他的发髻略有凌乱,外衣破裂,右手腕上被她啃咬的伤口已经愈合,过了一阵,她叹了口气,“罢了,就这样了。”她重新在烧热的石头上躺下,命令道,“任怀苏,你过来抱着我睡。”

他略显诧异,她怒道,“我不是你妻子么?我叫你怎样你就要怎样,否则我翻脸不认,明日便休了你!”

他只得也躺在石板上,将她抱入怀中。

她枕着他的手臂,闭着眼命令道,“说你爱我。”

他依稀叹了口气,她不知道尸魅是不是也会叹气,只听他用那温和平静的声音道,“我爱你。”

第八章02

第二天天亮的时候,陆孤光发现自己还在任怀苏怀里,他一个晚上都没动过姿势,而她却迷迷糊糊的睡着,还在他怀里不知转了几个圈,外衣都皱成了一团。身下的石头已经变冷,而他的身上还是温热的,分外衬得出她的冰冷。

清晨的微光从洞□入,她深吸了口气,转过脸来看他。

他睁着眼睛,眼色平静无波,仿佛很温柔,又仿佛只是大海般的寥廓安宁。

陆孤光仔细看了他两眼,昨天她重伤在身,洞穴中光线幽暗,她没看出他有什么不同,此时仔细看了两眼,突然发现他那皎洁得犹如能透出圣洁之气的肌肤居然黯淡发紫,仿佛有什么东西深重的污染了他那肌肤的色泽,“你怎么了?”她嗅出了妖气的存在,不浓郁,但是带有一种柔腻的怪味。

“毒。”他答了一个字,然后道,“不妨事的。”

“你中毒了?”她愕然看着他,尸魅也会中毒吗?她只知道尸魅刀剑难伤,却不知道尸魅会不会中毒?但即使中毒,对尸魅也不会有任何影响吧?何况对一个充盈圣气的躯体,那天降的天地灵气就能荡涤一切污浊。

不过…自上一次日月精华灌顶以来,她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样的事再发生,是另一个“他”的出现,令天地灵气不再青睐任怀苏么?为什么他身上的圣气无法驱除身上的毒患?

任怀苏阖上眼睛,静静地躺在大石上,一动不动。她突然有些发慌,爬起来听了听他的心跳——尸魅没有心跳——她伸手去摸他的额头,他的额头一如往常,有着稳定的温度,她检查着他昨天身上所有的伤——包括背后那击碎骨骼的重伤,但那些伤口包括骨骼都一一愈合了,没有留下太多痕迹。

“喂?你中毒了?你怎么中毒了?觉得哪里不舒服?喂?”她手忙脚乱的扯着他的衣服,突然“呲”的一声,任怀苏那身已经破碎的外衣被她撕成了两半,“啪”的一声,衣袋里的东西倒了一地。

她吓了一跳,饶是她一个人带着万鬼行走江湖这么些年,古怪的事做了千千万万,也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会撕破一个男人的衣服,顿时呆住。任怀苏却不在乎,气息稳然依旧,“不妨事,毒虽剧烈,对我无效。”

我当然知道对你无效,只不过看你脸色很差嘛…她在心里嘀咕了两句,伸手去帮他收拾地上散落的东西。

地上散落的是几锭银两、几张银票,一串佛珠,还有一枚玉印。她把佛珠拾了起来,翻看了两下,就是一串普通的木头珠子,只不过上面有佛门封印,看这珠子磨蹭的光润程度,应也是有不少年头了。这是他从前做主持的时候戴的东西吧?她抓过他的手,直接把佛珠套在他手腕上,这既然是他从前的东西,那就戴着吧,反正不管还俗不还俗,这种东西总是和他挺相配的。

银票和银两她直接放入自己的衣袋,接着拾起了那枚小小的玉印。

翻过玉印,她意外的看到了残余的朱砂的痕迹。

这是个用过的印。

而她实在无法想象任怀苏用玉印要做什么?莫非今日读过十遍经书,他就用这玉印在经书上盖上十个印子么?这木头木脑的和尚带着个印做什么?又不是当官。

玉印上刻着极端复杂的花纹,她看了很久,才认出那是四个小字“莫诉衷肠”,顿时越发莫名其妙,抬起头来,“任怀苏,这是什么?”

他困惑的看着那枚玉印,那是一枚很小的玉印,大小不过拇指,却刻着极其复杂的古篆,这“莫诉衷肠”四字和吃斋拜佛以至于尸魅鬼怪什么的都谈不上有什么联系,他想了一阵,答道,“不言离殇,莫诉衷肠。”

她握住了那枚玉印。

她怀里有一块令牌,那令牌上有两个古篆,正是“离殇”二字。

“这枚印你用来干嘛?”她径直问,“这是谁给你的东西?”

他摇头,诚挚而平静的道,“此印从我记事以来便一直在我身边,只怕是祖传之物。”

祖传之物?她将那“祖传之物”扔回给他,很想大笑,这东西会是祖传之物?这东西和令牌必然另有隐情,那隐情一定和傻和尚生前有关,她本来一点也不好奇他从前是个怎么样的人,但现在好奇了。

玉印不知是作何用处,但令牌一定是有用处的。她不知道一个刻着“离殇”二字的令牌能做什么用,但只要它有用,她就能打探得出来。

眼珠子转了两转,她突然道,“你不是说你有个精通丹术的朋友么?你中毒了,他一定能帮你解毒,而且洪世方还等着救命的药呢…”她正色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他还看着那枚玉印,仿佛在她问起这枚玉印的来历的瞬间,他才开始困惑这枚印的来历,听她问起,随口问道,“回去?”

“回去成亲啊。”她沉下脸,“你家住何方?我要嫁你,要在哪里拜堂?”

他慢慢的从石头上坐了起来,那充满柔腻妖气的毒让他举止艰难,沉吟了好久,他道,“朝珠楼。”

“朝珠楼那是姬珥的地方,”她瞪眼,“我们怎么能在别人家里成亲?”

他摇了摇头,坚定不移的道,“便在朝珠楼。”言下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往外走去。陆孤光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喂喂喂,你干什么?你不是中毒了吗?快回来!”他只道,“孤光,稍等片刻。”

她莫名其妙的一个人坐在山洞中,外面天色已亮,晨曦升起,她便不能出去。任怀苏的身影隐入树林之中,虽然知道他不会死,她却还是忍不住担心,频频对着外面东张西望。

过了一会儿,任怀苏回来了,带着一顶用树叶编就的帽子,仔细的戴在她头上,温言道,“既然你也心急成亲之事,我们这就启程上路。”

她呆呆地站在那让他戴帽子,什么叫“你也”心急成亲之事?他什么时候心急了?他有心急过吗?她一点没看出来他有心急过成亲之事…想着想着,脸上微红,不知为何并不生气,还有几分欢喜,“你和姬珥说过了吗?”她咬唇问。

“说过什么?”他理所当然语气沉稳的回问。

“成亲的事。”她的脸不红了,她开始想到某些可能,“你对姬珥说过你要借他朝珠楼成亲没?”

“不曾说过。”他安然答道。

她阴沉着一张脸,“成亲是要花钱的,你有银子么?”她怀里揣着他的一百五十几两银子,只够出趟远门。

“姬珥有,你无须担心。”他依然安然回答。

“那成亲所需的凤冠霞帔、彩礼花轿,还有给我的聘礼,你想过在何处么?”她冷笑。

他答道,“总而言之,姬珥一人足矣。”

她斜眼看他,“我不要别人准备的东西,”她阴沉沉的道,“别的东西也就算了,成亲的聘礼我一定要你亲自准备的东西。”

天大的笑话!这头尸魅要霸占别人的地方成亲,还从来没有对人说过——也就是从来没征得人家的同意——并且他什么也没准备,连钱都没有,就打算全都推到他朋友头上——还是理所当然充满信任的认为成亲之事,有姬珥一人足矣。

甚至连聘礼他也不需用心准备。

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姬珥倒霉,她还不想和姬珥一样认命。

“聘礼?”他略加思索,将一样东西放在了她手里,“此物如何?”

她怔了一怔,他放在她手里的,是方才那枚“莫诉衷肠”的玉印。

玉印还是微暖的,带着任怀苏的温度。

玉印上的字是不祥的,但她握在手里却有些高兴,撇了撇嘴,“马马虎虎。”

第八章03

日出之后,任怀苏去镇上雇了一辆马车,二人一并坐在车内往茂宛城进发,五日之后,便已入城。

入城之后,任怀苏先去了丹霞的丹房,丹霞自是不会拒绝,丹房中数千种药物任君自取,任怀苏却只取了一瓶。

那一瓶名曰“赭”。

是一瓶深红的药丸,拇指大小,不过三粒,却是道家清心洗脉,以求得道登仙的圣品。

区区妖毒自是能治,连洪世方那相思之症说不准也能解,它能“清心洗脉”,自能驱除污浊与杂念,而相思自是世上最杂的一种杂念了。

此药炼制极难,丹霞倾尽毕生心血也不过得此一瓶,他自己还未用过,任怀苏已经自行取走了。

丹霞自是不会介意,而任怀苏显然也没有丝毫愧疚。

服下“赭”之后,他便带着陆孤光去了翡翠朝珠楼。

朝珠楼依然人来人往,客栈里雅客名流荟萃,酒楼中鱼龙蛇鼠一窝,任怀苏言明要找姬珥,伙计忙忙将人引到姬珥的房间。

姬珥在朝珠楼内有一个大房,只不过平时鲜少住过,这人虽然日日都来楼中逛逛,绝大部分时间却连自己的贴身丫鬟和小童都不知他去了何处,但偏生今日他在。

还乖乖的坐在自己的房里。

陆孤光是第一次见到姬珥的房间,她虽在朝珠楼住过几日,见过姬珥一面,却并未交谈。这位楼主酷爱水晶衫,灯光下流光璀璨看不清面目,但他对任怀苏却是极好的。她没有忘记离开的时候姬珥赠予任怀苏的银两和衣服,那确是必不可少的。

姬珥的房间里…四面八方都是书橱。奈何在书橱之上放的都不是书本,而是一瓶瓶一罐罐形状各异大小不等的酒,质地或陶或瓷,或玉或金,形状或成荷叶之形,或有鱼尾之态,或含烟柳之色,或点嫣红之媚,林林种种,奇形怪状,不可名状。

而那个浑身光华闪烁让人看不清脸的人在屋内摆了张正正经经的书桌,书桌上文房四宝,仿佛书卷气很足,桌上铺着一张干净的白宣,一字未写。而他正手握一卷卷轴,拉开来看得摇头晃脑,十分投入。

有书不看,偏偏要开卷轴。陆孤光皱起眉头,对姬珥的印象除了“哗众取宠”之外又多了“装模作样”“性情古怪”八字评语,她却不想若要算性情古怪,她和任怀苏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要成亲了。”任怀苏握着陆孤光的手缓步而入,开口第一句便如此道,“所以——”

那看卷轴看得很投入的人挥了挥衣袖,“都给你准备好了,三日之后,在楼内拜堂,我为你准备最好的酒菜最好的绫罗绸缎最好的礼品最好的人手,其他杂事,那就不必说了。”

陆孤光听得目瞪口呆,任怀苏却丝毫不觉得诧异,点了点头,“如此甚好。”他说完就拉着她的手准备出去了。

“等…等一下…”她古怪的看着姬珥,“你怎么知道他要在你这里成亲?”

那人连一眼也没有看她,“因为除了这里,你说他还能去哪里成亲呢?”他的语音含笑,声音柔和得像含了一口醇酒,“自从认识了他,我就识得破财消灾的道理,你说是不是?”

她怔了一怔,忍不住笑了,“他除了满口他的佛祖,难道还会给你带来灾祸?”任怀苏举止有礼,性情平和,波澜不惊,就算是带来灾祸,也是给魑魅魍魉妖魔鬼怪带来灾祸吧?眼前这个虽然有些古怪,却是人非鬼。

那个人合上了卷轴,似笑非笑,“你说呢?”

她一瞬间沉下了脸,“你知道?”

那个人曲起手指支颔,“我知道什么?你以为我知道什么?”

她越发阴沉了脸——这个人一定知道什么!他难道知道任怀苏是尸魅?所以不敢违抗他的要求?否则这样一个家财万贯的人为什么要为他做这么多呢?无条件的给他银两、无条件的操办他“成亲”这件事,人都是阴险狡诈利己薄人的,没有好处,姬珥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她瞟了姬珥手指的卷轴一眼,他虽然合上了卷轴,她却看到了卷轴缝隙中有一个字。

一个“离”字。

严格说来那也并不是一个字,而是一块小小的图案。

那是某样东西的拓印,而究竟是哪样东西她心中雪亮——就是她怀里的那块令牌。

那写着“离殇”二字的令牌。

姬珥显然也在调查任怀苏的生前,她禁不住一阵热血沸腾,翡翠朝珠楼的楼主亲自调查的事,决不可能空手而回,他对任怀苏的了解一定比自己多。在这一瞬间她下了决心,一定要偷到姬珥手中的这卷卷轴。

她想知道任怀苏生前的故事,关于那块烧热的大石、关于在冰天雪地里有人奉上了自己的腿肉、关于他遭受了怎样的痛苦而妖化,所有的一切她都不想遗漏。

“孤光。”任怀苏回头招呼她,“可以离开了。”

她冷冰冰的盯了姬珥一眼,姬珥坐在他的摇椅上,舒舒服服的闭着眼睛,却是没有看见。接着她快步跟上任怀苏,两人一起离去。

姬珥睁开眼睛,打开手中的卷轴。

那卷轴之上的确印着鲜红的“离殇”二字。

离殇令。

六十余年前,云氏开国之时,为云氏皇族开疆辟地,骁勇善战的黑旗军,军中所用的调遣之令并非虎符,而是一块平淡无奇的铁令牌,上面只刻二字:离殇。

传闻当年覆面将军在征伐之前曾言,有战必有亡,有亡则必有未亡人,故刻此令牌,望杀敌速胜,生还者众,令苦盼归期的家人不需离殇,能候得衣锦还乡。

这是黑旗军覆面将军的令牌,黑旗军至今犹存,虽然云氏国力强盛,多年不曾征战,黑旗军也已归入云氏宗族暗部精兵主力,但离殇令仍是能令人心神震荡的一面铁令。

此令当年令出如山,逢战必胜,治下严明,所向披靡。

是令云氏之敌闻风丧胆的死神令。

任怀苏身上带有什么东西姬珥很清楚,他曾是什么人姬珥也很清楚,只不过现在——更清楚了那么一点。

关于“离殇令”,姬珥其实相当意外在本朝正史上还留有一段传说。

覆面将军流传下许多故事,然而在正史中记载不多,这或许是记载了他言辞的极少的记录之一。

也是关于“离殇令”。

那是在云氏天风三年,覆面将军平定西南五藩的反抗,统一西南疆域,班师回朝。覆面将军在黑旗军中威望甚隆,此回破例带回一位苗疆女子,左右将帅均无异议。先皇为其接风洗尘,该女子相貌极美,同席而坐,与覆面将军言笑甚欢。席中,先皇接连询问覆面将军西南战况,究竟他是如何战胜五藩,将军一一作答,谈及伤亡,气氛不免沉重。此时那美貌女子持酒笑道,“将军大胜,今日不言离殇,但说东方。”她言下之意,是莫再谈上一战之得失,东方尚有强敌列阵以待,众人的心思应该留在对付东方之敌上。

然而此言一出,覆面将军便变了颜色,当即将此女赶出将军府,冷笑道“不言离殇,莫诉衷肠”,此女虽然与他颇有情愫,他却不能容一个不知轻重的女子留在身边,当即恩断义绝。

此时为先皇亲眼所见,颇多赞誉,故而正史有载,以彰显覆面将军虽胜犹哀,痛悼伤亡的悲悯之心。

姬珥把这段颠来倒去看了几遍,吹了声口哨,这段记载若是属实——那就说明任怀苏从前曾经爱过一个女子,而那个女子如今——只怕已八十高龄了。

第八章04

当日夜里,清风徐来,明月熠熠,一缕幽暗的黑影在地上蜿蜒而行,慢慢迁入朝珠楼姬珥的房间。

那只是一缕黑影,宛若轻烟,便是被人看见了,也只当是花了眼。

姬珥并不在房内,他从不在楼中住宿,以他这般富丽堂皇的架势,想必在城中另有居所,但谁也不知他的家业真正在何处。

那卷卷轴就放在桌上。

黑影飘上了桌,卷轴被一点一点打开,里面的字迹露了出来——姬珥这人喜欢卷轴,但终归不是喜欢竹简,卷轴之上只是贴了一张白纸,白纸上细细写着覆面将军的生平。

唰的一声,那张白纸突然凭空被撕下,接着黑影在纸上卷过,瞬息之间,连纸带黑影乍然不见。

另一间房中,陆孤光摊开手掌,那张白纸缓缓出现在她手中,那缕盗取白纸的黑烟归入鬼扇,悄然了无痕迹。此时任怀苏在他房中打坐,姬珥又是不在,她略施手脚,轻而易举的拿到了卷轴的内容。

白纸上写满蝇头小字,密密麻麻,她举灯凝视着那张纸,那纸上所写的,是一段漫长的故事。

七十年前,天下七分,云氏藩国举兵争夺天下,先皇于跃马湖结识覆面将军,自此如获神助,黑旗军在这六年后三十六场大小战役中战胜二十九场,战和一场,败六场,名扬天下。那人姓谁名谁,如今无人知晓,即便是当年云氏立国,封黑旗大将军,史书上竟也被抹去姓名,这其中显然是有人动了手脚,意欲抹去此人一生功绩。覆面将军为云氏征战四方,留下传说甚多,虽然正史所载寥寥,那张白纸上也还收录了不少传说。她留意到一条,此人一生第一场败仗,是战败荒狼野。

那是一片万年不化的冰川之地。

黑旗军战北烨封国得胜归来,在途中遇伏,北烨封国的盟国符春王朝率领十万大军将黑旗军往北驱赶,黑旗军浴血奋战,被逼不断北上,退至荒狼野森林之中,得胜归来的三万人马仅剩数千人,大部死于极度严寒。荒狼野与茂宛城有七百里之遥,一个月后,先皇终于收到遇伏的消息,当即增派援军解围,然而路途遥远难行,此去路上的时间少说也要一月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