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以为黑旗军必然覆灭,甚至连围困黑旗军的符春王朝铁骑在森林中冲杀,围困了两月之久,杀了不少自森林中逃出的伤兵后,等云氏的援兵赶到之时,符春已经退兵。

大家都以为覆面将军必死无疑,黑旗军全军覆没。

然而援兵赶到之后,自森林之中缓步而出的,是旌旗整齐的黑旗军残部。

有一千余人仍然生存,却不知用的是什么方法、藏匿在什么地方。

荒狼野的雪林长年冰封,极少有活物存在,这千余人不知是依靠什么东西活下来的。

覆面将军领军而行,援军首领惊骇拜倒,数万援军悄然无声。

天佑云氏,这是神迹。

她皱眉看着这段传说,这段故事在正史上只有几个字“胜北烨,退遇伏,兵败荒狼野”,其中甚至没有提及那人一个字。

但这段故事让她想起了任怀苏的那段记忆。

他说,在冰天雪地的森林里,有人为他送来了自己的腿肉。

莫非这千余人是靠着…吃人而活下来的?

她与厉鬼为伍,自然不在乎吃人这种事,但看着鬼吃人、和人吃人,那毕竟还是不同的,她感到一阵恶寒…

任怀苏…曾经…吃过人吗?她难以想象,这样一个温柔细致,固执认真,满口大爱和众生的人会吃人?她连他领军打仗的样子也向不出来,这会是真的吗?

他就是姬珥卷轴里详查的这个覆面将军?

如果他真的是,为何他会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他为什么要覆面?他为什么被抹杀?他为什么…会痛苦得变成了尸魅呢?

自记载而观,此人一生可谓风华绝代,名扬天下,刚强至极,站到了名誉权势的顶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谁能让他痛苦?谁敢抹杀他的功绩?谁不愿承认他的历史?

莫非是——云氏皇族?

她凝视着那白纸,开始沉吟。

第八章05

覆面将军任黑旗大将军未满一年,便突然暴毙,对死因史上一字未提。

莫非他是被皇帝害死的?

她一挥手,那张纸在空中受阴火所烧,化为飞灰四散,不留丝毫痕迹。如果任怀苏当年是被他效忠的皇帝害死的,这或许很可怜,但是也不至于会痛苦得变成尸魅吧?史上被皇帝辜负的名将多了,若是这样就能变尸魅,数千年来该要有多少人变尸魅啊?她想这其中一定有古怪,而一个刚强自信,征伐天下的名将,一个即使被围困雪原也能奇迹生还的强者,就算忘了一切也不该是任怀苏那个样子。

任怀苏那样子,对人间世事就像刚煮熟的鸡蛋一样生嫩。

他只认得他的佛祖对他说的鬼话,一心一意在做佛祖和天兆为他安排好的一切。

包括娶她。

她耸了耸肩,她从来不信天,但也许这次天做了件好事。她不会让他觉醒成尸魅,有这么个心思单纯,对什么都不大怀疑,一心一意相信自己和相信别人的“人”,有什么不好呢?至少他觉得应该对你好的时候,是真心真意的对你好啊,虽然很可惜起因不是因为你很特别或你很吸引人,也不是因为他突然真的爱上了你,而只是因为他的“天”告诉他他应该对你好。

他也许会存在很长的时间,永生不死,而他最后的结局不可避免的终究会变成尸魅,但她希望在她不长的一生中,他能用现在的样子,用那挺好看的眼神陪她一起过。而等她死了以后,他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她也管不着了,但在她活着的时候,任怀苏,你最好好好的,乖乖听话,别惹是生非。

至于姬珥调查出的那个叫做“覆面将军”的名将,那个满身是谜的家伙,他身上的痛苦最好一点也不要沾到任怀苏身上。

她感觉到那是一团浓重的迷雾,充满了阴谋、欺骗和背叛的气味,任何和这个谜有关联的人,都有一种不得好死的感觉。

他经历过可怕的事,既然忘了,那就不要再记起——她会帮他永远记不起,会…保护他。

月光皎洁,朝珠楼的夜晚灯火璀璨,仿佛座座楼宇上上下下的窗棂上都挂了那几缕月色,歌声遥遥传来,酒香漫溢,歌舞升平之夜。

任怀苏的房中。

姬珥为任怀苏在朝珠楼中留了一间固定的客房,房中用具一应俱全,甚至书坊中所能见到的佛经姬珥都派人买来,堆得老高。任怀苏也不整理,姬珥派人堆着,他就让那堆书一直堆着。

今夜他并没有点灯,中了妖毒的躯体绵软而麻痹,今日早时服下一粒“赭”,妖毒尚未去清,他正盘膝坐在床上运功疗伤。

“赭”的药效渐渐沉入四肢百骸,驱除那只妖物的剧毒,气息流转之间,只见任怀苏的全身散发出淡淡的黑气,那是妖物注入他体内的剧毒,随着剧毒散去,另一种更黑更浓郁的鬼气也一丝一毫的被“赭”的药效逼了出来。

很快,屋中盘旋着一丝丝一条条黑色发丝一般的鬼气,宛如黑色的巨茧将任怀苏包裹其中,刚才妖物的剧毒和阴森的鬼气融合,旋转成茧之后,又缓缓散开,抽丝剥茧,一丝丝一缕缕回归了任怀苏体内。

他竟不是驱除了妖毒,而是吞噬了妖毒。

一个淡淡的影子从他身后飘了起来,那是一张熟悉的和任怀苏一模一样的脸,却带着讥讽的笑,他轻飘飘的靠着门站着,“无知、愚蠢、天真、盲目…”

是不是?无知愚蠢天真盲目的人,堕落起来特别自然,特别不需要理由。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堕落了。

接下来的三日是忙碌的三日,任怀苏坐息醒来,妖毒已消失无踪,姬珥安排他试穿吉服,安排宴会,邀请宾客,忙得不亦乐乎。任怀苏一一听从,从无抱怨,最让姬珥意外的是那位新娘子也很听话,竟真的是甘愿嫁给他了。

如果任怀苏只是和尚,陆孤光愿意嫁他,对姬珥来说也已经是意外,他从没想出像任怀苏那样的和尚男人存在什么魅力能令女人心甘情愿。

而任怀苏不但是个和尚,还是一只尸魅。谁不知尸魅并无理智,没心如何谈情?这世上居然还有女人心甘情愿要嫁给一只尸魅,那不是意外之意外——简直是稀奇古怪匪夷所思到了极点的事啊!

他本以为任怀苏即使要成亲,要娶陆孤光只怕也是半路将她打昏绑入洞房,万万没想过邪恶阴狠如陆孤光居然愿意。任怀苏要娶陆孤光的目的是要杀妻,而这位“妻”却好像真的爱上了他,这让始作俑者姬珥略略有些不安。他派遣手下去打探了几次陆孤光的口风,拐弯抹角的提醒陆孤光“也许”…也许任怀苏娶她另有所图,她若要反悔如今也是可以。陆孤光却放鬼把前去提醒的两人吓得屁滚尿流,自她房前逃之夭夭,再也不敢靠近这位姑奶奶半步。

于是便在姬珥满心的诧异之中,翡翠朝珠楼停业一日,宾客满座——座下的宾客全是姬珥的朋友或食客,红灯高挂,喜乐飞扬。

一顶红轿抬出天荒地老,任怀苏红衣如血,与陆孤光拜了天地,结为夫妻。

这日深夜,城外碧扉寺门扉紧闭,冷寂如死。

朝珠楼喜气洋洋,四处张灯结彩。

任怀苏穿着吉服,衣上全是酒气,他在碧扉寺从不喝酒,今日却喝了许多,已然有些醉了。姬珥将他送向通往洞房的路,那三折曲径之后,偏僻寂静的地方便是他今夜的洞房。

那是刻意挑选的地方,安静、隐秘、绝不会有人误入。

在放任任怀苏一人前行的时候,姬珥递出一物,交到任怀苏手上。

任怀苏翻腕扣住,那物被宽大的大红衣袍挡住,不见轮廓。

望着任怀苏坚定而舒缓的脚步,姬珥静静站在回廊这边看着,目不转睛。

洞房之内。

陆孤光凤冠霞帔,头罩红纱安静的坐在床沿。

她等着今夜俊朗潇洒的郎君为她揭开盖头,陪她一生一世。

第八章06

“咯啦”一声,洞房的门被人轻轻推开,那几不可闻的些微声响,正是她已听得很熟悉的任怀苏的脚步。她面露笑容,等着他来揭盖头。

“叮”的一声微响,她听到他将一样东西放在了桌上,似乎分量颇为沉重,接着他走了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只听他柔声道,“此刻以后,你便是我的妻子,此后…”他微微一顿,没说下去。她却笑了,“我答应的事不会反悔的,无论你是因为什么不得已而娶我,我都会把自己当做你的妻子。”他的手一如既往的温暖柔软,她从自己怀里取出一样东西,套在了他的手腕上。

一只很小的玉镯。

若是常人的手腕只怕戴不下这么小的玉镯,然而陆孤光做事一直不大考虑太多,她只想给任怀苏戴上,却没想过他戴不戴得上——而任怀苏是一只尸魅,刀剑之伤都能安然无恙,何况只是一只玉镯?

所以她用能令人骨骼碎裂的力气把一只只能给七八岁孩童戴的镯子往任怀苏手腕上套,而他也默然承受,于是那镯子在蛮力之下压碎他的手骨,顺利戴到了手腕上。

戴到手腕上,倒是刚好。

他的手骨极快的自行恢复,任怀苏垂眸看了一眼那玉镯。

一只乳白色的玉镯,在玉镯的边缘留有青翠的一点绿。若是姬珥来看,对这玉镯的质地成色必是要大大讽刺,但在任怀苏看来,这玉镯白得就如瓷器一样,那一点盈盈的翠绿绿得犹如春草,心中微微一动,那平静无波的心绪突然起了一点微漪。

他对这只镯子似乎有了一种…特别的感觉。

“这个给你。”陆孤光很高兴地道,“这是我七岁的时候,我娘给我的礼物。”她握着任怀苏的手,当然她并不在乎那手骨恢复了没有,“那时候他们还没觉得我身上流的都是鬼血,我娘一度很疼我。”

他动了动右手,那骨骼还没有恢复,一时还拿不起剑,所以他点了点头,“听说你少时在月天守族颇受排挤,过得并不愉快。”

“那不是‘并不愉快’,”她叹了口气,“那简直是糟糕透顶,有好些长老把我拿去当鬼召唤和驱使,幸好他们都没成功,在他们心中我从来不是个人,只是个武器。”

“所以你日后出走江湖,便荼毒生灵,滥杀无辜么?”他语气与往常一般平静,“因为在你小时缺乏关怀与爱?”

她听得怔了一怔,这语气有点奇怪,她猛的一下撩开红盖头,阴沉下脸,“任怀苏,你要是介意我杀人无数,不愿娶我,我们就此一拍两散,绝不勉强。”

他摇了摇头,极认真的问,“你杀了几人?”

他望着人的目光清澈端正,绝无虚假,她又怔了一怔,皱起眉头,“没有几百也有几十个人吧,谁让江湖正道总要惩奸除恶,四处追杀我?任怀苏,你要做什么?”

他又摇了摇头,十分平静地道,“杀了成百数十人,可以说是罪恶滔天了。”

“碰”的一声爆响,陆孤光拍案而起,那张红色婚床被她一掌拍塌了一个窟窿,她怒动颜色,“任怀苏!你疯了?洞房之夜,你来和我算我杀了多少人、是不是罪恶滔天?你若是认定我罪恶滔天,不配和你同床共枕,何必娶我?你若和那些要降妖除魔的疯子一样,一辈子除了杀我别无爱好,那你来啊!”她心中所想的洞房之夜全然不是这种样子,一腔的柔情缱绻全化作怒火,目光一瞟,瞧见桌上横搁着一柄红色长剑,镶金嵌玉的也不知是不是礼器,抓在手中“当啷”一声拔剑出鞘,掷到任怀苏怀里,厉声道,“拿剑杀了我啊!你莫忘了当初是你求我嫁你!是你有求于我、是你历尽艰辛完成我三个条件才求得我嫁你——不是我陆孤光厚颜无耻要纠缠你这佛门妖孽——”

“嚓——”的一声微响。

不多的鲜血溅上了她妆容姣好的脸颊,她一句话没说完,不可置信的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任怀苏持剑在手,一剑刺入,直透心肺,穿胸而过。

那剑剑刃如雪,红色血液流过,不留丝毫痕迹。

鲜红的血液极快的喷涌而出,蜿蜒在二人大红吉服之上,宛若无痕。

但它毕竟是流了出来,所以片刻之间地上、婚床上沾满了自衣袖和裙角滴落下来的浓郁的血。

她抬头看着任怀苏——他面色如旧,依然平静而祥和,仿佛持剑在手贯人胸口的人不是他,又仿佛他只是做了一件理所当然的、十分寻常的事。

“你——”她反手握住剑刃,手掌在锋刃处划下伤痕,血珠沿着剑尖点点滴落——她骇然发现她的伤口无法马上愈合,这只剑——这只剑是道宗法剑,是专为降魔而修炼的法器!

“陆孤光,你杀人成性,罪恶滔天。”任怀苏持剑的手坚若磐石,手腕上犹自戴着她为他亲手戴上的玉镯,他的眼神清正,神色平静如初,气韵浩然不可侵犯,“我依天命娶你为妻,又依天命杀你,以破除我身上天将圣气,亦同时为苍生除害,你听明白了吗?”

她听着,全身一阵冷,一阵热,她盯着他、看着他,试图从他眼中看到一丝留恋或遗憾,甚至幻想他会不会在下一刻就收手后悔,想起她除了“罪恶滔天”之外,还是一个和他相处了整整一个多月的“人”…

他和她…他和她曾经那么好…那么亲密…

那些相依相偎的时刻,那些月下同坐的时候…难道…难道他的心里就在想这些吗?她不能相信,他是尸魅,他既然会骗人,为什么…为什么不会被打动?

“你听明白了吗?”他柔声问。

“哈哈哈哈…”她低声笑了起来,“这就是天命赐予我的幸运啊…这就是所谓的‘一条性命’…在你看来,我的确只是一条性命,这一路上即使你是带了只野狗,你也会如待我一般的温柔体贴…我怎么就想不明白呢?”她笑着看向任怀苏,“你说我怎么就会以为你是只对我一个人好呢?”

他微微皱了皱眉,“孤光。”

“不要叫我!”她呸了一声,森然道,“你不配!”她松手放开剑刃,“你准备了法剑,你等着我成亲,我真不能想象你为这事预谋了多久——我呸!你要杀我——你要杀我一见我面的时候就可以直说,你的天你的佛叫你娶我然后杀了我!我是不甘心,我不想死,但是你很厉害啊!”她扬了扬右手,那手上沾落的血迹四下飞扬,落上了墙壁和窗幔,触目惊心,“你不是很厉害吗?你抓住我、你绑了我、你打昏我去成亲然后杀了我我认败服输——无怨无悔!像你这样道貌岸然惺惺作态,亵渎了你的清高的娶我,你在装模作样的时候不觉得你自己恶心么?你口是心非的时候你的佛祖不会谴责你吗?”

他眼眸微动,宛若略动了一点涟漪,手中剑却是硬生生一转,血溅三尺,陆孤光“呃”的一声闷哼——她的心被任怀苏那一剑硬生生的剜碎了!

那张…圣洁如玉的面容,即使沾上了鲜血,也是如此不可侵犯…

她喘着气,鲜血沾湿了任怀苏的鞋子,她却依然在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她仰天大笑,骤然双手握住那插入胸口的法剑,铮然一声,那法剑从中碎裂,当啷几块碎铁跌落一地。任怀苏一怔,陆孤光胸口插剑从窗口一跃而出,身影飘幻如鬼,宛若沾满血色的一缕黑烟,只听她森然的诡笑遥遥传来,“哈哈哈…很可惜…挖了我的心,我也是不会死的。”

他并没有追出去,只是怔怔的持着半截法剑,望着一屋一地的鲜血,碎裂的婚床,红烛高烧,四壁温暖,摆在桌上的交杯酒尚在,可惜有半杯却被血污了。

第九章01

九与卿谈昔日

“然后呢?你老婆被你挖了心,却不死,还翻窗跑了,你居然没有追?”姬珥抓着头发,一副几欲撞墙自尽的架势,“她是半身鬼女,你既然图穷匕见要杀妻,怎么会杀个一半就算了?你要杀好歹杀到底啊!现在她带伤而逃,过几天又恢复如初,这之前的一切岂非都是无事白忙?我就知道认得你任怀苏是我一生最大的错误…”

任怀苏脸色微微有些发白,“挖心而不死,说明肉身之伤不能致她死命,要杀她必要另寻他法。”他手腕上戴着玉镯,姬珥连看了那玉镯好几眼,看在这人任务失败,前途黯淡的份上不出言嘲笑,手中的卷轴在手背上来回翻了几次,“我有两个建议,第一,挖心不行,你可以尝试砍头;第二,离此东方三十五里,有一处道观名唤‘无相’,里面有一位道士名号‘丹霞’,对妖魔鬼怪、魑魅魍魉之事颇为精通,你新婚的法剑就是他作法修炼的…”

“丹霞?”任怀苏沉吟了片刻,“他可能知道杀死孤光的方法?”

姬珥双手一摊,“某人号称修仙有成,能点石成金、撒豆成兵、知过去未来,我想区区杀人之法如果不知,未免有损丹霞上人的颜面。”他自觉这笑话说得不错,但任怀苏衣袖一挥,飘然而去,连看也没多看他一眼。

“唉…”姬珥躺倒在他的摇椅之上,水晶衣袖盖在脸上,喃喃的道,“我从前以为他若不是真心向佛、便是大脑有损,现在可以确定的是他从来不知道什么是‘佛’,而头壳之中也不一定有脑…丹霞啊丹霞,任怀苏登门请教,姬珥请你自求多福了。”他打了个哈欠,躺在躺椅之中,开始补眠。

茂宛城东三十五里,是秋原山。

秋原山山势陡峭,在悬崖峭壁之上有一座朱红色的道观,道观四周白云飘渺,红色屋瓦与墙壁若隐若现,如仙所居。

任怀苏白衣飘动,在山坡上几个起落,转眼便上了峭壁。红色道观上提着两个笔法优雅流畅的大字“无相”,道观古朴的木质大门紧闭,任怀苏一推手,“咯啦”一声门后门栓断裂,大门洞开。

观内弥散出一股极淡极清雅的药香,嗅之令人清朗镇定。任怀苏踏入观内,径直走向药房,推开大门,丹霞果然在内,只见他一身玄衣盘膝而坐,天灵处白雾袅袅,正自修炼。

任怀苏本欲开口,眼见他正自修炼,以他素来作风,必定直接开口打断,但顿了一顿之后,他站着不动,定定的看着丹霞。

丹霞这一坐息,足足坐息了一个时辰。

任怀苏便等了他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之后,丹霞缓缓睁开眼睛,“你何时也学会客气了?”

他不答,默然不语。

“你可是受姬珥指点,前来询问杀妻之事?”丹霞果然是掐指能知过去未来,任怀苏不语,他也能猜中来龙去脉,“昨夜洞房,你未能成功?”

任怀苏脸色白了,“法剑碎裂,我虽重创于她,却不能杀之。”

“是如何的重创?”丹霞双目一闭,语气清冷。

“挖心。”任怀苏简单的道。

“挖心而不死?”丹霞睁眼凝视着任怀苏,任怀苏眼神清正,脸色明澈通透,宛若朝霞,浑身圣气仍在,“也许她身上的鬼血非常浓郁…但事实上不太可能,她身上的鬼血如果天生如此浓郁,便无法维持人性,早已堕入鬼道。我推测,近期她曾经食用大量异能鬼血,致使身体痊愈之力超乎以往,能受挖心而不死。”

任怀苏怔了一怔,眉头微蹙。

丹霞看了他一眼,又复阖眼,“如果她已获得如此异能,要杀她还剩一个方法。”

“什么方法?”任怀苏垂下眼睫,不再看着丹霞的眼睛。

“天离真火。”丹霞淡淡的道,“焚身灭骨,永不超生。”

任怀苏问,“何谓天离真火?”

丹霞摊开手掌,“借你头发一用。”

任怀苏不明所以,丹霞五指指甲修长,如刃一划,任怀苏一截黑发飘然落入他手掌,而任怀苏的断发极快生长,恢复如初。丹霞手心甚白,衬托得那黑发极黑,宛若黑白棋子,他对任怀苏断发重生视若未见,右手从怀里取出一张道符,贴在黑发上。未过片刻,他掌中突然燃起一撮蓝色火焰,黑发宛若活物一般在火焰中扭曲挣扎,然而蓝色火焰安静燃烧,全无声息,那黑发渐渐化为灰烬,最终连灰烬也被火焰化去,徒留一片虚无。

“此符纸为紫龄树树皮所制、由紫龄树树汁所书,辅以道家三味真火之能,成天离真火。”丹霞从怀中再取出一张道符,“贴在妖物之身,天离真火附骨燃烧,无法熄灭,一旦沾身必被焚为虚无,消散天地,你要谨慎使用,不得轻忽。”

“紫龄树?”任怀苏低声道。

丹霞不喜不悲的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紫龄树,鬼物克星之一,除了万妖万鬼的王者,即使是陆孤光也受不得紫龄树天离真火之刑。”

“万妖万鬼的王者?”任怀苏眉头一直蹙着,“又是何物?”

丹霞双目再闭,“尸魅,一种杀戮成狂、天下莫敌的怪物。”

任怀苏不再发问,接过那张道符正要放入怀中,丹霞突然道,“且慢!”他手指在道符上划下一个封印,“此符触身片刻即燃,我已做下封印,你见到陆孤光之后,将道符贴上,我教你破封之法便能启动道符,将她消灭。”

茂宛城中,有一条热闹的集市,名为东集。东集路上左右两侧都是商铺,珍奇巧物无所不有,最偏远的一家挂着招牌“天门包子铺”。

开包子铺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守着一蒸笼的白馒头和包子,昏昏欲睡的坐在店内。她年纪已大,不住打盹,好些人拿了包子放下铜钱她也不知道,还有些孩子悄悄地偷了包子去不给钱,她也不知道。

一早上的时间过去,老婆子睁了睁眼睛,慢吞吞的数了数桌上的铜钱,从蒸笼里拿了几个剩下的包子,站起身来,摇摇晃晃的向屋里走去。

她一站起来,看得出她年轻之时身材高挑,待到七老八十的时候也并不太矮,且她老虽老了,却并不胖,那摇摆的脚步不知怎的依然看得出年轻时颇有风情。

这东集的老人们无不记得她年轻时的样子,便是在五六十年前还有人跟在她背后窃窃谈论她的来路和姓名,悄悄地议论她这副好样子为何不嫁人——有些人说她是个寡妇,有些人说她是个尼姑,略有见识的人一口咬定她必是个有钱人偷偷养在城里的小妾。

奈何有谁见过卖包子的小妾呢?几十年前东集的人们无不叹息这绝顶的美人居然卖起了包子,而几十年后,当初扼腕叹息的人谁也不曾想到,她居然卖了一辈子的包子。

从婉转风流,一笑倾城的时候,一直卖到年华老去,无人相识。

她的店铺叫做天门包子铺,老婆子从年轻时便从来不说姓名,逢人便自称“如夫人”,当年大家叫她如夫人,如今如夫人变成了如婆婆,包子也比从前松散了许多。

万般皆老,唯能不老的,不过曾经而已。

第九章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