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安点了点头,然后静静的目送六娘子提裙进了祠堂。

祠堂门口守着前园陆老爷跟前伺候的余妈妈,见了六娘子,她不免有些惊讶道,“六姑娘怎么来了?”

六娘子笑着拿出了一个小小的荷包塞到余妈妈的手中道,“还未入春,妈妈露天迎风站着不免辛苦,这些给妈妈用来暖酒。”说着她又歉意的抿了抿嘴,“我这点心思在妈妈跟前也就不藏着掖着了,学堂上七妹妹性子急被责罚了,可这事儿说到底也是因我而起的。我也就想把这事儿同七妹妹说开了,免得她心里落了埋怨,妈妈千万给我通融通融。”

余妈妈闻言笑着收了荷包,然后侧身让开了门前的路道,“瞧姑娘说的,自家姐妹,哪儿来的隔夜仇,七姑娘孩子气,六姑娘且去同她说说就没事儿了。”虽是小辈,可左右都是嫡女,余妈妈知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是以自不会拦着挡着,只大方的推了门让六娘子进了祠堂。

第一卷 拈花一笑,无猜脉脉心有意 第四十九章 流华里•赵卫有别(下)

冬末的天暗的早,申时未到,外头就已经沉沉的积满了灼眼的火烧云,遮了华光,暗了云际,周遭似都隐入了墨色之中,隐隐的生出一丝寒凉的感觉。

六娘子进祠堂的时候只感觉一阵阴冷袭来,惹得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谁?”

昏暗不见光的祠堂内,七娘子跪在厚厚的蒲垫上,听到衣摆脚步的悉索声,她警觉的回了头。

六娘子背光而进,娇小的身影在门口站定,挡住了外头仅有的一点昏暗,无意中让整间堂屋变得更昏暗了些。

“七妹妹。”六娘子眨了眨眼适应了堂屋里的光线,然后低头看向了七娘子。

陆府中设的这间祠堂其实严格说起来只是个摆设,无外乎是陆家人逢年过节用来聊以祭拜的一间屋子而已,是以应该摆放牌位的地方空空如也,只不过是在朝南的墙面上挂了六、七幅陆氏先祖的画像罢了。而历代陆氏宗族的牌位则全部是摆放在荆州武陵老家的宗族祠堂里的,这其中也包括六娘子母亲赵氏的牌位。

“怎么是你?”七娘子惊呼一声,语调中难掩浓浓的厌恶之意。

六娘子觉得有趣,走到了她的身边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冰凉的砖瓦地上,然后视线与七娘子平视道,“我着实好奇,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七妹妹这么厌恶我。”

七娘子一愣,转了头冷笑道,“便是你不做什么,我也讨厌你。”

“哦。”七娘子佯装恍然大悟道,“七妹妹是觉得我同你之间是既生瑜何生亮呢吧?”

“你若要来看我的笑话便看,我懒得同你在这里咬文嚼字。”七娘子一脸冰冷的神色,仿佛六娘子是鬼魅邪神一般避之不及。

六娘子闻言,忽然转了头,看着墙上泛黄破旧的陌生画像道,“其实妹妹心里气什么我多半能知道,不过我却觉得妹妹小家子。”

“我便就是小家子气了。”七娘子接口道,“陆云筝,其实你在怀阳挺好的,你过的自在洒脱,家里人也不用看你的脸色,你为何不回去?”

“谁要看我的脸色了?”六娘子笑了笑,出口却是句句冷然,“不过我却是没有见过比七妹妹更会过河拆桥的人了。怎么,我巴巴的从怀阳赶回了宣城,要瞧尽你们的脸色不说,要帮你挡住了你母亲不满意的姻缘不说,眼下把我利用完了你们就想眼不见为净了?七妹妹可别忘记了,若不是我在你前面替你横竖拦着,改明儿要嫁去给沈家小四爷做续弦的很有可能就是你!”

“你!”七娘子咬着牙,额际青筋隐显,“陆云筝,你别欺人…”

“自从我进府,素来都是你欺人太甚吧。”不等七娘子说完,六娘子厉声打断了她的话,“我好奇的是七妹妹在怕我什么?你上有父亲母亲疼着宠着,下有哥哥姐姐弟弟忍着让着,是因为之前没有我的存在,你享尽了陆府嫡女的荣华富贵,所以眼下也不愿意同我分之一二吗?”

见七娘子目光含怒的看着自己,六娘子缓缓的站起了身,居高临下的继续说道,“可是妹妹能这般骄纵到几时?我曾经深怨父亲,也怨你母亲,我在襁褓,毫无反击之力,父亲被你母亲一言说动,直接把我送去了别院,若不是外祖父母心疼,想必这些年来应该也无人会关心我的生活疾苦。妹妹说的不错,怀阳的日子是我过的最无忧无虑的日子,整个赵府谁不是宠着我疼着我迁就着我的,可也只有回来了宣城,我才知道,我们做姑娘的,哪里能一辈子在长辈的羽翼下贪乐度日的?”

见七娘子此刻已仰着头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六娘子心中一动,又道,“我本也是千万个不愿意回来的,不论是父亲还是你母亲,亦或者是这整个宅门的兄弟姐妹,在我看来与我何干?可也是等到了宣城,我才知道,无论怎样,我们都躲不过要独立承担世事的命。”

“你以为自己是谁,又凭什么跑到我的跟前来对我说教。”七娘子忽的一下站了起来,手扶着边上的香炉案几,颤颤巍巍的看着六娘子。

六娘子此刻早已适应了堂屋内昏暗的光线,她视线所及的七娘子,似乎和去年自己第一次见到的七娘子已略微的有些不同了。

许是到了长身体的年纪,七娘子似乎高了许多,肩膀也挺拔了一些,抽高的个子削尖了之前肉肉的圆脸,隐约能看到尖尖的下颚。因为长开了,那双浑圆的眸子倒是倍显灵气,连带着整个人都变得有了几分纤纤婀娜的聘婷姿态。

“那七妹妹又以为自己是谁?”六娘子淡淡一笑,“妹妹别忘记了,若是我母亲此时此刻还活着,这个家里根本就不可能有你的母亲,也就根本不可能有你。妹妹这般傲慢自居的姿态以后还是少在家里显摆。对父亲而言,对陆家而言,妹妹本就不是独一无二的,因着你是嫡生,多少比大姐姐、三姐姐多了些优待,因着我母亲先逝,你又比我多了一份偏宠。可是妹妹切莫忘记了,我们终归是女儿家,无论现在斗的多厉害,闹的多生分,厌恶的多刻骨,可待出嫁了以后,你却是和我一样的,凡事最终还是要靠自己。”

六娘子说着便转了身开始往外走,走至门槛边的时候,她却忽然又回了头,嘴角露齿巧笑倩兮道,“当然,若是妹妹依旧不管不顾的要同我在家里这般没皮没脸的折腾下去呢,我定也是乐意奉陪的。”说罢,六娘子便是手提裙摆,轻巧的垮出了堂屋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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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林氏心疼七娘子跪了一下午,便吩咐杨妈妈煮了一大盆的姜汁热水,然后亲自带着去了七娘子的抚韵阁。

七娘子是掌灯时分回的小院,林氏算着时辰踩着点入了门,本以为这会儿她应该是用了晚膳的,谁知进去的时候,她却见七娘子正举着羹匙面对着一桌子渐冷的饭菜在发呆。

“你这孩子,折腾了一个下午还不够,晚上连饭都不好好吃了?你们这些丫头是怎么当差的,一个个都是睁眼瞎不成,由着你们姑娘这样耍性子,回头若是你们姑娘落下了病根,当心我一个一个仔细罚你们。”林氏瞧着七娘子就心疼,便是把心里的气全部撒在了屋子里伺候着的丫鬟们身上。

本是在旁站着的小杜鹃等几个七娘子跟前体面的丫鬟闻言皆白煞了脸,一个个惶恐的接连跪下,额头抵着墨瓷砖地大气都不敢多喘一下。

“母亲,是我想事儿出神了。”七娘子淡淡的看了一眼林氏,然后冲跪在一旁的小杜鹃道,“把饭菜撤了,然后你们都下去吧。”

小杜鹃有些慌乱的看了林氏一眼,见她此刻正抿着嘴却不多言,便是连忙吩咐着小丫鬟们将七娘子炕桌前的饭菜悉数端了个干净,然后带着人鱼贯而出。

当她们出去的时候,杨妈妈正好端着冒热气的姜汁水进来。

林氏脸色不佳的冲杨妈妈微微点了点头,杨妈妈便笑眯眯的将热水端到了七娘子的跟前,然后仔细的脱掉了她的鞋袜卷起了她的夹棉裙摆,先是用手搓了搓七娘子的小腿肚揉了好几下她红肿的膝盖,然后便是将七娘子的脚放入了热水中。

一股烫意猛的从七娘子的脚底窜起,惊的她连连想缩脚,可是脚踝却被杨妈妈捏了个紧,疼痛间,七娘子只听杨妈妈柔声道,“姑娘且热热,虽已是三月天了,可春捂秋冻,这倒春寒啊远比冬天的干冷要厉害的多。姑娘跪了一个下午,若是不拿姜汁水烫烫驱寒,只怕寒气入了骨,要落下病的。”

林氏见七娘子蹙眉隐忍着,不免又软了心叹气道,“你也别怪你父亲恼了你,你平日里闹腾她也就算了,可偏生你不聪明,要闹到先生跟前去。你父亲多要面子的一个人,那卫先生又是个不会拐弯的,一说两说,过错便是全在你,你父亲罚你跪祠堂也不为过了。”林氏口中的“她”指的自然是六娘子。

七娘子此刻只觉得脚底烫的如千根万根的细针在扎一般,碎疼难忍,可正因为被热水这一烫,她却如茅塞顿开一般清醒了大半。

待林氏话音渐止,七娘子便缓缓的看向了她,没有声声的抱怨,没有哭鼻子抹眼泪的撒娇,她的神情淡淡的,开口便问林氏,“母亲,做人媳妇很难么?”

林氏本有一肚子宽慰女儿的话要说,却在听到七娘子这么一问之后哑了口,半晌才堪堪的找到了自己的声音狐疑的问道,“你是不是中午出我屋子的时候听到你父亲说的话了?”

七娘子摇了摇头,神情有些疑惑的说道,“父亲说了什么我不知道,不过陆云筝之前倒是来祠堂找过我。”

林氏一惊,连连坐直了身子警惕的问道,“她找你…做什么?”

七娘子知道这内宅里本就没有什么不透风的墙,便是掐头去尾的将六娘子傍晚在祠堂同她说的那番话告诉了林氏。末了,七娘子还动了动被泡在热气渐温的姜汁水里的双脚,然后轻笑道,“母亲,我虽真的很讨厌她,可细细想,却也觉得她的话有些道理。”

第一卷 拈花一笑,无猜脉脉心有意 第五十章 流华里•三月十六

一入三月,林氏就开始忙的脚不着地,恨不得生出了三头六臂来才好。

初娘子出嫁的日子定在三月十六,剩下的日子掰着一双手已经算的过来了。

吴家迎亲的队伍二月中的时候就出发了,因为大多走的水路,天清寒冰未消,是以在路上多耽搁了些时日,不过紧赶慢赶的总算是在三月头到了宣城。一并来的还有陆家大姑爷,所以林氏就算心里有了微词,当着大姑爷的面却也是不好发作的。

但长辈们的这些小心思却影响不到六娘子她们。

本六娘子觉得初娘子性子清冷行事谨慎,于人于事总是刻意的保持着三分距离,可却不想临近出嫁,她整个人反倒热络了起来,闲暇之余也会主动的邀请六娘子她们去落梅轩小聚,连带着尖酸刻薄的七娘子也次次都在受邀之列。

三娘子和七娘子可谓是和初娘子一起长大的,见她忽而如此的反常,都有些闹不明白,反倒是六娘子,旁观者清看的真切。她知道这多半是因为临近婚期,初娘子很是茫然失措,继而引起了小小的婚前恐惧症罢了。

这日午后,四人照旧齐聚落梅轩,正当初娘子忙着张罗热茶点心的时候,七娘子却在桌子边无趣的说道,“大姐姐这儿除了嫁妆还是嫁妆,莫不是特意找我们几个妹妹来显摆的?”

初娘子当时正笑着亲自端茶进来,听了七娘子的话,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在了嘴角。

六娘子知七娘子这句话定是说的初娘子心里特别难受,不免又开始抱不平道,“七妹妹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不过也无妨,等过两年七妹妹嫁人的时候,就是想着要和我们几个平日里不亲的姐姐们团聚团聚,也只怕是凑不齐人了。”

“你…”七娘子拍案而起,“一个大姑娘家家的成日里把嫁人嫁人挂在嘴边,也不知道害臊。”

六娘子斜眼看了看她,并不多说赘言,只笑着接过了初娘子递上的茶,仔细的端着品了起来。

其实,之前在祠堂的那次面红耳赤的争执之后,旁人或许并没有发觉七娘子的异样,可六娘子却隐隐感觉到了她的变化。

虽在人前,她照旧会和自己抬杠争锋,可是六娘子却能发现七娘子已经不再是没头没脑的胡搅蛮缠了。也是在无意中,六娘子还得知了自从那天卫先生评了七娘子的簪花小楷只有形似而无神韵的时候,她每日便会提早半个时辰起床描红练字,接连数日雷打不动,六娘子便对七娘子刮目相看了几份。

可是无奈,她也知自己已经彻底成了七娘子的假想敌,似在七娘子看来,她们之间只能对立无法共识,是以六娘子也从没有奢望过自己和七娘子的姐妹之情能如同和三娘子那般交心互亲的。

而眼见着两人大有又要吵起来的架势,初娘子不免搁了茶托隐了内心的失落强颜笑道,“七妹妹也说的没错,我这落梅轩前前后后也就这么点地儿,我素日里也不爱捣鼓小玩意儿,是以是无趣了些。”

“姐姐为何不同她直说。”有的时候六娘子也颇为受不了初娘子这种事事隐忍的性子,“七妹是个榆木脑袋,大姐姐若不直说,只怕等你出嫁了她也不会明白你的心思。”

“六妹妹…”初娘子眼神微闪,有些欲言又止。

六娘子叹了口气,心想不如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便是转头对还在瞪着自己的七娘子和眼下略有些了然却依然还有些不解的三娘子道,“虽我才回府没多久,却也知大姐姐平日里性子清冷,你们何时见过大姐姐如此热情的?七妹妹你也不想想,你掰着手指头数数就能知道大姐姐在这个家还能呆上几天?吴家远在临安,来回多山路水路,大姐姐这一嫁,只怕这辈子回宣城同我们小聚的机会就寥寥无几了。她念及姐妹之情,想在走的时候趁着大家都闲多聚聚,你到好,全然浪费了她一片白白的苦心。”

六娘子话一说完,整间屋子刹那间陷入了一股沉沉的忧思中。

过了好一会儿,初娘子才轻笑着缓和气氛道,“诶,哪儿有六妹妹说的这么严重,不过是我择日就要出府了,屋子里有好些东西我就不准备拿走了,想着若是妹妹们不嫌弃,权当留给你们做个念想…”可说着说着,沉静如初娘子,竟也忍不住的别过了脸抹起了泪来。

六娘子看着心里难受,刚想安慰她几句,却忽闻三娘子哑着嗓子道,“姐姐这是做什么,等姐姐嫁到了临安,坐稳了吴家媳妇的位置,咱们就一起去求母亲带我们去临安玩。且先不说有姐姐姐夫在那儿,还有大姑母和大姑父也是常年往临安跑的,咱们去走走亲自也不为过。”

“是啊,是啊。”六娘子一边说一边瞪了一旁眼露无措的七娘子道,“姐姐回头嫁了人,才是好日子的开始,我且听说这门婚事是大姑母亲自张罗的,想必未来姐夫定是个温柔体贴的,姐姐到时候只怕要乐不思蜀了呢。”

“呸,你个狭促鬼!”初娘子本正伤感着,却被六娘子几句话一逗,当下就“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屋子里的气氛便忽然因为六娘子的这句玩笑话而变得轻松了起来。

而那日之后,七娘子嘴上虽不说,可却是日日会到落梅轩陪初娘子坐坐,因着听多了初娘子那套即将初为人妇的论调,性子竟也变得日渐安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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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天,海棠睡,微凉的风中散着春天特有的青草香,悠然徐徐,令人舒心。

说起来初娘子出嫁是陆府小辈里头一桩的喜事,她是庶长女,三岁开始便养在林氏跟前,虽没有记到林氏的名下,可初娘子处事谨慎举止淑睿,所以这么多年来她和林氏的母女情分还是很足的。

而这其中做媒牵线的又是陆家的大姑奶奶,是以林氏也特别重视初娘子的婚事,前后近一个多月她打着十二万分的精神,整整三十六抬嫁妆皆是她亲力亲为一一对眼置办的,不可谓不辛苦。

其实临到出嫁前夕,初娘子才深觉做姑娘家的日子是最轻松惬意的,但不论她怎样期望眼前的日子能过的慢些再慢些,可三月十六却还是悄然而至了。

这天一大早天还蒙蒙亮的时候,陆府内院就已经有了亮光动静,不过最闹腾的还是初娘子的落梅轩。而令初娘子也没有想到的是,几个小娘子中,最早来的竟然是七娘子,而当六娘子急匆匆赶到的时候,初娘子已化好了妆正站在镜妆前由着喜娘替她穿嫁衣。

“口口声声说念叨着大姐姐,结果今儿早上却是来的最晚的。”七娘子见了六娘子迟到,不免是要冷嘲热讽一般的。

大好的日子,六娘子懒得和她计较,只笑眯眯的走向了看着她的初娘子,然后将手里一直捏着的东西塞到了初娘子的手中。

初娘子只感觉手心一片温热,低头一看,却见六娘子给了自己两个热乎乎的茶叶蛋。

她一愣,只听面前的六娘子说道,“等一会儿姐夫来迎亲,姐姐便要上轿了,一路颠簸去坐喜船,只怕路上也没的好好用膳了,这个是我早上让秦妈妈现煮的,姐姐饿了就能垫饥。”

一旁的喜娘闻言,连连点头道,“初娘子命真好啊,下面的妹妹各个心里都想着你,姐妹融合,是新娘子的福气。”

初娘子闻言轻轻的拉着六娘子的手,又揽着七娘子的肩,然后看着对面的三娘子道,“你们且都要在家好好的,等我在临安安顿下来了,就写信给母亲,让母亲天气清爽的时候带你们来临安小住。”说着说着,她便又暗暗的抹了抹湿润的眼角。

三娘子见状,忙递了帕子给她道,“姐姐可千万别哭,这好好的妆都哭花了。”

“是啊,是啊。”一旁给初娘子穿嫁衣的喜娘也连连安慰道,“新娘子今日可不能哭,大喜的日子,便是要笑呵呵的出嫁呢。”

正这样说着,落梅轩的前头已有了纷繁的脚步声,紧接着林氏便带着内宅女眷进了门。今日的林氏一身绯色琵琶衿上裳下面配了一条紫绡翠纹裙,显得明艳楚楚,且脸上又洋溢着浓浓的喜气,看上去倒是比平日要年轻了好几岁。

“来,一早让唐妈妈蒸的酒酿米粥,吃了家里最后一口饭,以后怎么都不忘父母生养恩。”林氏笑着端过了杨妈妈手中的白瓷红纹碗,然后亲自喂初娘子吃了一口。

初娘子看着林氏,先是恭敬的福了福身,然后一口吃掉了林氏喂给她的酒酿米粥。

就在这时,喜娘在门口喊,“吉时道,新娘子出闺上花轿。”

林氏便亲自替初娘子盖上了大红盖头,然后附在她耳边道,“老太太在垂花门候着,说要亲自送你出垂花门。”

初娘子心中一激动,握着林氏的手不免紧了紧…

第一卷 拈花一笑,无猜脉脉心有意 第五十一章 流华里•春暖花开

那日,初娘子被新袍在身胸佩红花的吴仲一迎娶出门后,就直接上了运河码头的新嫁船。

陪嫁的两房下人并了六个丫鬟都伺候在她的身边,同行的还有从临安随船而来的唱和的喜娘,巧手的梳头仆妇,擅各色北边菜式的厨子等等…人喧有声,喜气洋洋,把披了红绸布的新嫁船塞了个满满当当。

不过初娘子出阁嫁人,一路回临安的却不是只有一艘嫁船而已。前头开路的是一艘护卫满仓的武船,后面紧跟着的是吴家姑爷带着前来壮势的迎娶队伍,再后面的船载的是初娘子这房陪嫁的下人,最后压尾的也是一艘高高的武船。

装满了初娘子整整三十六抬嫁妆的喜船是先发了道的,而后面慢行的这几艘船因都是载人的,所以要轻很多,肯定就比装物件的船要走的快,因此估摸七八天也就能赶上一并回临安了。

其实古代市井人家生了女儿都粗喊“赔钱货”这一俗称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古代嫁女有讲究,商贩市井暂且不谈,单说大户人家,但凡有些颜面底气的,讲究高嫁女低娶媳,而高嫁女的前提条件便是娘家底子要足,气要厚,简单的说就是要拿得出钱置办嫁妆。

就拿初娘子出嫁为例,初娘子嫁给临安吴家,其实只能算是门当户对,并不算高嫁,但前后林氏拿出了两千六百两银子给她做嫁妆,这之后老太太又给了六百两,陆老爷又单出了三百两,然后林氏还给了她两个庄子几块田,前前后后若是折现算算,初娘子一个人头上就往吴家带去了近五千两的账面银子。

可为何要如此呢?只因为古代女子即便是嫁为人妇,可是吃穿住用却都要靠着自己的,而这靠自己就是靠着娘家,娘家嫁妆办的越体面,送出阁的时候银子给的越多,姑娘家以后在夫家就越能站得稳脚跟,讲得响话语。而反之则会被夫家的妯娌亲戚给瞧不起,顺带还要日日看公婆的脸色度日,其地位高低可见一斑。

只这样看来,所谓的“赔钱货”一说其实也并没有错,只不过却是不雅粗俗了些。

再说回初娘子的婚事,其实在初娘子上了喜船顺波离岸的那一刻,对陆家来说这婚礼也算圆满了一半了。剩下的另一半,就要等到喜船全部回到了临安,则良辰选吉日,在吴府那里办了酒席请了宾客,那之后,这婚事也算彻底的结束了。

细看起来,古代的婚嫁礼数要说复杂,那多半是因为古时通讯交通不甚发达,耗费在来回消息和路途中的时间比较多罢了。尤其像初娘子这样南北两地的远嫁,那路上费的人力物力时间就更多了。但要说简单也简单,大周国的礼数中,远嫁女儿,娘家的喜宴一般不会太隆重,而夫家则要大肆兴摆,以示对进门的新媳妇的尊重和喜爱。

所以,在亲力亲为的忙了一个多月以后,林氏终于可以好好的闭个眼睛喘个气休息休息了。是以她连着整整三日都免了姨娘和小辈们的请安,把内宅琐事都交给了五姨娘代为打点,想着借此机会可以放松一下,却不知为何越躺越累,连带着胃口也一天一天的差了起来。

陆老爷本以为林氏是累着了,却见她半个多月了还是不见恢复精神,便请了同德堂的大夫来问诊,结果不问不知道,大夫一来把脉,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把林氏给惊的半天没了神。

“恭喜夫人有了身孕,已两个多月了,不过想必夫人之前多有操劳,按着夫人的脉象来看,多半有些伤了元气,接下来的日子夫人当以静养为主,切莫伤神伤力,以免对腹中孩儿不好。”老大夫说话一气呵成,一边说一边已经飞快的落笔写好了药方子,并嘱咐林氏道,“这味方子是宫里头安胎的老方子了,贵在温和不急,平稳求劲。可是夫人切记这只是药,并非补材,若是觉得胃口好了或者并不那么疲乏了,药就可以断了。”

林氏求这一胎求了多年,如今夙愿翩然而至,她喜不胜收,却也觉得整个人虚恍恍的有些不真实,便是连老大夫说的什么都没有细听,只安静的用手捂着肚子激动的发起了抖。

一旁的杨妈妈自然也是欢喜的不得了,只是当她见着林氏正看着自己平坦的小腹发呆的时候,她便胡乱的擦了擦湿润的双眼,然后笑着上前接过了大夫开的药方子,又将方才命小丫鬟去取的一定银子放入了老大夫的手中道,“今日真是有劳您了,我一会儿便喊个小丫鬟跟您回同德堂去抓药。”

老大夫接过了银子捋了捋白花花的胡须道,“夫人用药的时候,忌一切生、冷、辛涩之物,不然与药性相冲,对身子也无益。”

杨妈妈点点头,又问了老大夫一些琐碎的问题,方才恭敬的将他送出了月然居,又喊了个丫鬟一并跟着他去了同德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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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林氏这胎怀得无声无息,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自然就没有时间去深藏。是以同德堂的老大夫刚走,林氏怀了身孕的消息便不胫而走,旁晚时分,已是人人皆知了。

但同一个消息,不同的人听了,所生的反应也是千姿百态的。

陆老爷、老太太、七娘子这几房自然是欢天喜地的,尤其是陆老爷,他对林氏有嫡妻之敬,又有男女之爱,别说林氏这些年一直心心念念的想生个儿子,便是陆老爷也是希望她能如愿的,所以一年到头,他歇在月然居的日子比歇在几个姨娘处的时间都要多。

可这个消息对几个姨娘们来说就多少有些不那么令人欢喜了。仔细看看,陆府的几个姨娘都还算是风华正茂年轻有韵的,即便是成日里不言苟笑的三姨娘,今年也才三十岁都不到。

偏她们各个正是这般娇艳如花情迷贪欢的年纪,却生生被林氏死死的压了一筹,老爷没法经常见到,孩子不能如愿怀上,怕那盘亘在心底的幽怨只会因为林氏屋里好消息的传出而越来越强烈。

而同样的,三娘子和六娘子在听到这个消息后,也是面面相觑的愣了好久,半晌才异口同声的叹了气。

消息是揽月带进浅草阁的,当时三娘子、六娘子并了嫣娘正凑在一起玩六娘子想出来的填词连句的游戏,本这局都快要全部连起来了,可游戏却因揽月的几句话而就此打了住。

一瞬间,三娘子的脸色就变得不太好看了。六娘子忙收拾了炕桌上的东西,然后轻声吩咐流萤道,“去把昨儿炖好的冰糖雪梨拿来,给三姐解解馋。”

嫣娘不明所以,听了六娘子的话不禁失笑道,“我瞧着是你自己想喝拿了三姑娘做借口吧。”

三娘子闻言,嘴角隐出了一丝笑意,调侃六娘子道,“你瞧瞧你是有多爱吃甜的,如今连嫣娘都知道了。”

六娘子扬着眉,理直气壮的说道,“你们若都不爱吃,那一会儿冰糖雪梨上来了就统统归我。”

正说着,流萤已经端了托盘小心翼翼的走了进来,听到六娘子的话,流萤脸色变了变,正紧道,“那可不行,姑娘,你若再这样吃下去,回头仔细柜子里的衣裳都要穿不下了。”

“哈哈哈…”流萤话音刚落,嫣娘便毫不客气的笑了出来,然后一边笑一边抹着眼泪道,“莫非你最近吃的太多都长肉了?”

六娘子本只是想活络一下屋子里的气氛的,结果没想到却引火上身烧到了自己,不免红着脸瞪了一眼流萤,然后无辜道,“民以食为天,我吃饱肚子我骄傲。”

这下连三娘子也忍不住了,勾起手敲了一下她的额头道,“你啊,若是回头衣裳真的小了可别闹情绪哭鼻子。”

三人便是这样嘻嘻哈哈的喝了炖得糯糯甜甜的冰糖雪梨,然后嫣娘就先起身告了辞。

六娘子将她送到了门口,却见嫣娘转身道,“行了,我又不是不认识路,你且进去安慰安慰三娘子去。”

六娘子眼神一闪,冲她微微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卫嫣和六娘子同岁,所以六娘子和她说话聊天就多了一份随性平然,这样的交情也让六娘子很是喜欢。

嫣娘点点头,笑着推了她一把,然后轻快的出了浅草阁。六娘子见她走远了,方才折身回了屋,却见三娘子也准备要走了。

“姐姐这就走了?”六娘子上了前。

三娘子点头道,“怎么,闹腾了你一个下午你还嫌不够吵吗?这会儿看着就要摆晚饭了,我准备去四姨娘那儿看看,只怕姨娘也应该知道了…”

“三姐。”六娘子闻言拉住了三娘子有些冰凉的手道,“其实退一步想,也是好事。”

“好事?”三娘子偏了头,忽然冷笑了一声,“与她自然是好事,可与四姨娘…”

“她就是想要个孩子,若是这次能如她所愿,那才是四姨娘的出路,也是三姨娘、五姨娘和七姨娘的出路。”六娘子冷静道,“姐姐夏初就要出嫁了,即便不如大姐姐那般嫁的这么远,可出嫁从夫,姐姐还能护着四姨娘多少日子?”

“我就是怕姨娘性子柔绵,会被她拿捏了左右。”三娘子微微的叹了一口气。

“再柔绵也是姨娘,也有生了姐姐的体面。小产的事儿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姐姐也不能揪着不放,四姨娘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三娘子看了六娘子一眼,眉眼微顺的点头道,“你放心,我心里知道,不会乱来的。”

“姐姐能想明白就好。”六娘子宽心而笑,然后送三娘子出了屋。

第一卷 拈花一笑,无猜脉脉心有意 第五十二章 流华里•春寒料峭

其实六娘子想的没有错,林氏这一怀孕,连带着整个陆府的氛围都欢愉了起来。老太太眉头舒展了,陆老爷眼梢带笑了,几个姨娘虽心里也有些不痛快,可到底也不敢太明目张胆的。

这事儿说白了也不难解释,即便是多年没有回府的六娘子都看出了“嫡子”二字是林氏的心结所在,那这府里又有谁是不知道的呢?

眼下林氏终于怀上了身孕,虽然也未必就能一举得男,可怀了和没怀却是相差甚远的。是以林氏眼下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自己的肚子上,连三娘子的婚事都腾不出半分心思来管了。

所以,当六娘子从三娘子那儿听说四姨娘要接手打点三娘子的婚事时,她觉得有些惊讶,又觉得是情理之中。

“四姨娘应该高兴坏了吧?”六娘子问道。小产的事儿虽然她能做到旁观者清,但对于四姨娘,六娘子终究还是存了一丝惋惜的心境的。

三娘子点点头,“说要打点筹备,其实也没什么要操心的,因为我和大姐姐出嫁的日子接近,所以母亲在给大姐姐准备的时候就照葫芦画瓢的给我也备了一全套,包括那什么赤金点翠红纹头面啦,还有嫁衣啦,再加上陪嫁的银子和庄子田地啦,都是和大姐姐一模一样的。”

六娘子闻言不禁有些汗颜,却只能爽快的笑道,“那四姨娘可真是得了轻松的活儿呢。”

三娘子抿嘴道,“谁说不是呢。”说着她不由的探头看了看外头湛蓝如洗的天际轻轻的道,“其实,我现在多少可以感觉到一些大姐姐出嫁之前的心境了。”

“听父亲的意思是,王家人准备等姐姐过门以后就分家回宣城单住?”六娘子想到今天早上去太夫人那儿请安的时候,无意中听到了陆老爷和太夫人的那几句对话。

三娘子微微一点头,宽慰到,“这样是最好的,王家现在全部挤在北山县的老宅子里,其实早应该要分家的,也不知为何要拖这么久。”

“不管如何,姐姐要管好的始终只有你自己这一门,旁的姐姐也操心不过来。”

“你说的是。”三娘子笑道,“反正只要能住回宣城,离你们都近,我这心里也就舒坦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