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娘子觉得,比起拳脚相向的家庭暴力,冷暴力反而更能折磨夫妻间的耐性。

不过看到她的安静,沈聿白不禁下意识的问道,“你怕了?”

六娘子一愣,后退了一步道,“怕什么?”不过刚说完她就反应了过来,连忙又道,“哦,侯爷说弹劾的事儿啊。”

“你不怕?”听着六娘子那云淡风轻的语调,沈聿白忽然有了一丝探究的心。

其实沈聿白自认阅历不浅,他的起点比一般簪缨贵胄世子要低,庶出的身份带给了他很多的不便,更何况军营里鱼龙混杂,本就是个遇人说人话遇鬼说鬼话的地方,是以沈聿白不敢说自己看人完全的准,可多半也是八九不离十的。

但偏偏沈家六娘,他有些不懂了。

按理说她小小年纪,又是从小养在深闺,不管是怀阳还是宣城,总之她的出生就注定了她金枝玉叶的成长之路。可在她的身上,沈聿白却不太看得到官家小姐那惯有的羸弱和胆小,有的反而尽是独立、主见、洒脱和随性。

别的不说,就拿他离府半年这件事儿来讲,其实他自己也知道当时走的有多匆忙,偌大的一个侯府,又是皇上御赐的翻新宅,光是要安排下人仆役到位就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儿了。

说实话沈聿白本来并没有指望在回府的时候能看到一个井井有条的宅子的,可结果却令他大吃一惊。

就在方才,他下朝回府,一路从外院走到内宅上房,沿途所见都是规规矩矩各自忙碌的小厮丫鬟,偶有一两个趁着闲时偷会儿子懒的也在远远看到他的时候纷纷作鸟兽散开了。

而府邸的下人们,人人腰间都缀着一块名牌,叫什名谁走进一看一目了然,沈聿白也猜到,这肯定是六娘子的主意。

虽别处他还真来不及细看,但仅这两处,便就让他对六娘子刮目相看了。

但沈聿白在惊讶之余又有些好奇,他行军打仗多年最喜探人底细,眼下这个兴趣引就这样被六娘子轻而易举的勾了起来。

沈聿白想知道,看起来娇小玲珑的六娘子,除了是理家的一把好手之外,还是不是个有胆色的。所以,刘文统拟了弹劾他的折子一事儿就这样被沈聿白轻松的说出了口。

而六娘子见沈聿白看着自己一言不发,心里也开始犯起了嘀咕。

弹劾之事其实可大可小,她觉得自己在沈聿白心目中的地位并没有重要到可以和他分享政治意见的程度。所以在最开始的欣慰褪去之后,六娘子前后想了想,便不太难猜出这话应该是沈聿白对自己的试探。

可是试探她什么呢?胆子还是她背后的赵老太爷又或者是别的她还没有考虑到的关系?

不过很快的,六娘子就决定不管沈聿白要试探自己什么,她都无意在他面前藏拙。因为只要不和离,他们两人注定是要绑在一起一辈子的,这么长的时间中,如果从一开始就隐瞒了自己,那六娘子觉得后面的路只会越走越窄。

思及这些,她便轻轻的吸了一口气,然后先是吩咐了竹韵进来收了碗筷,又亲自去泡了一壶消食茶进来,随即才重新坐在了沈聿白的对面道,“我当年养在怀阳,长大一些以后外祖父就亲自给我启了蒙。当时我只觉外祖父学富五车博古通今,门生弟子随便挑一个出来都是名望煊赫的,只想着为何如外祖父这样的人才皇上竟不放在眼中?”

见沈聿白端着茶碗看着自己,六娘子下意识的偏了头继续道,“后来我才知道,皇上不是不把外祖父放在眼中,只是君臣之道讲究一个度,过了度,皇上就会开始忌惮你了。”

沈聿白闻言眼皮一跳,嘴角溢出一丝轻笑道,“这些是赵老告诉你的?”

六娘子觉得他未免有些太小看了自己,便回敬道,“前朝之例比比,大明首臣张居正,倾心尽力辅佐幼帝,使国力达至鼎盛,可他病死以后第二年,却被追夺一切官阶,转年又被抄家,神宗皇帝口称其‘有十年辅理之功’,转眼却恩将仇报,一切功名皆化为罪状,还有西汉的霍光死后也是连坐诛灭十多家。凡事张弛有度,过而不及,这个道理无需外祖父告诉,妾身也是明白的。”

“你也觉得我功高震主了?”沈聿白挑了眉,嘴角噙着的那抹笑意已散于无形之中。

六娘子看着他那双甚是好看的双眸道,“功高震主这四个字从来都是旁人给权臣定的,而这权臣有没有功高震主,最终还是要看万岁爷的意思。旁的不说,就单说沈家,从权臣沦为流族,又复势而起,侯爷可知,不只那礼部刘文统,您背后有多少双煞红了的眼睛在盯着您,日盼夜盼就指望着您出一点可以让人捏住把柄的差错。偏侯爷官运太好,皇恩盛宠,沈家的庶子,超一品的煜宁侯,那些只看到侯爷泼了天的富贵的人又怎知侯爷为这锦绣前程付出了什么?”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六娘子本是想借这次谈话讨好一下沈聿白的,但说着说着她却吐露了肺腑,“不过被按了功高震主名头的权臣又何止侯爷一个?不过是侯爷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平定了鞑蛮边乱又惹得旁人眼红罢了。”

“你真的不怕?”沈聿白有些纳闷了,“刘文统的折子皇上是披了的,朱笔落纸,洋洋洒洒写了百来字,不管最终刘文统他们能不能成功的弹劾我,可那折子皇上是真真实实看了的,能看进去多少也只有皇上自己知道。”

六娘子闻言却不以为然道,“侯爷历尽千辛万苦才走到今天这一步,最后难道会被一句‘功高震主’给打压了不成?”六娘子轻讽一笑,“皇上龙椅还没有坐稳,侯爷背后有赵家,外祖父和顾家交好,如今顾望之也正得皇上重用,若是皇上真想借着这股弹劾之风罢了侯爷的位,岂不是要一锅端走?”

其实有一句话六娘子没有说,因为觉得多少有些无视天颜,那便是诚宪帝也好不容易坐上了皇位,根基未稳之际,他也不会蠢到做这种过河拆桥吃力不讨好的事儿来。

在某些特定的时候,兵权其实就等同于皇权,而真正的兵权却不单单是几块分裂的虎符凑在一起这么简单的。要找一个能统帅三军、一言震威又能带兵打仗的人,其实有的时候比选太子更难…

“不过,我告病请归这事儿皇上是准了的。”沈聿白眯着眼,等待着六娘子的反应。

六娘子笑道,“侯爷辛苦了大半年,告病请归理所当然。本若侯爷没有这个打算,妾身也是要让您去同万岁爷说说的,俗话有云齐家治国平天下,侯爷眼下连家都没有归整齐全,又有什么资格去平天下。”

沈聿白一错愕,却见六娘子正色道,“妾生这大半年来忙里忙外,虽不敢向侯爷邀功,可自认也将侯府打理的还算井然有序。可再有序也只是个空宅子,沈府一大家子的人都还挤在凉都,妾生觉得若是侯爷能安排好,在年底前将他们接回宣城,大家伙儿也能围在一起过个好好的新年。还有外院,陈伯能打点的也无非是一些庶务琐事,许多事自然也是要侯爷拿主意的,侯爷莫非以为回了家就真的能做个闲散贵人了不成?”

如果沈聿白真的有这样的心思,六娘子发誓她一定会折腾出些莫须有的事儿让他忙到脚不沾地的。

果不然,六娘子话音刚落,沈聿白那原本一脸看好戏的神情立刻变得有些讪讪然了,他确实没想到本只是想试探一下六娘子的胆色如何的,结果却轻松的被她反将了一军,不禁问道,“若是一般的深闺女子,听到弹劾两字只怕脸色都会变一变,可你倒是笃定的,却不想想伴君如伴虎的道理?”

“那什么礼部的刘文统,此人的名讳我是闻所未闻的,想来也不是什么有名的人物,再说侯爷刚才提到的,蒋阁老、谭阁老和定国侯世子彭坤,如果我记得没有错的话,定国侯夫人是已故靖王妃的堂妹,两人都是詹氏之女,这么显而易见的关系,连我都看得明白,万岁爷自然不会犯糊涂。”

当时,靖王死在了太和殿之乱上,隔天靖王妃就带着一家老小十二口全部服毒而亡了。诚宪帝登基以后大赦天下,对亲自参与叛乱的靖王也持怀柔之态,虽靖王府上下十二口无一生还,但诚宪帝也下令这件事到此为止不予深究了。是以,原本因为靖王的死而战战兢兢的宁国侯在时隔了半年之后又再一次的跳了出来。

不过在六娘子看来,这个宁国侯府上似乎没有什么可用的幕僚和军事,因为弹劾沈聿白这个点子用在当下其实是烂到不能再烂了。

虽这想法没错,“功高震主”确实最容易让皇上起了异心,可这才多久?诚宪帝自己屁股底下这把龙椅都还没有坐热呢,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弃得了沈聿白?

便是先帝爷,也是在晚年才听信封习谗言,开始对那些位高权重的朝臣公侯发难的,很显然诚宪帝眼下还没这个火候。

君臣,君臣,有的时候其实是栓在一条船上的蚂蚱,更何况诚宪帝还是默默无闻名不见经传的九王爷的时候,沈聿白就选择站在了他的身边。六娘子坚信,有这样的一层关系做铺垫,小小的一份弹劾的折子,其实根本动摇不了沈聿白此时此刻的地位。

第一卷 拈花一笑,无猜脉脉心有意 第九十六章 满庭芳•二度回门

两人谈到这里,显然已经没有什么继续的必要了,因为不管是从客观的出发点去分析还是光看沈聿白那一副事不关己的口述模样,六娘子都能笃定所谓的“弹劾”,最终可能会变成一场可笑的闹剧。

但是,沈聿白归沈聿白,他要如何同那些看他不顺眼的权臣周旋那是他的事儿,六娘子关心的却另有其人。

“但眼下侯爷身处风口浪尖,那英娘…侯爷还执意要让她进宫么?”想起那抹纤细窈窕的娉婷之姿,六娘子眼里就溢出了真切的关心。

“英娘…还是要入宫的,皇上说等过两日皇后娘娘命人把绯岚殿归整一下,英娘就可以准备动身了。”沈聿白道。

不知为何,听了这话,六娘子只感觉有一抹淡淡的惆怅在心尖蔓延开来,她知道自己其实没有什么资去评论沈家人对尊位之路的选择,可是让她这样眼睁睁的看着英娘将大好的青春付于那森严寒意的宫墙之内,六娘子就觉得有满心的不平。

“那过两日,我想去护国寺上香祈福,不如让英娘随我一道吧。”六娘子说着站起了身,难得居高临下的看着沈聿白道,“侯爷刚回府,若是没什么事儿,便去看看英娘,回头等她入了宫,也是正紧的妃子,不是说见就能见了。”

沈聿白一愣,见六娘子那一本正经的模样,不免笑道,“你当我卖妹求荣?”

六娘子撇了撇嘴道,“英娘今年才十四,沈家如何舍得她。”

“皇上…对英娘倒是一片真心的。”

“啊…”这下轮到六娘子愣住了。

不过正当她准备追问的时候,沈聿白却缓缓的起了身,开口道,“明日我先陪你走一趟陆府,上次匆忙领命,让你只身一人回门,于情于理我都是要向泰山大人负荆请罪的。”见六娘子脸色微微的发了红,沈聿白一抹笑意漾在了心里,却不动声色继续道,“护国寺那儿我来打点一下,若是这两日天气好,你带着英娘去散散心也不错,法元阁那儿的斋菜还是很不错的。”

六娘子不愿示弱,便是看了一眼沈聿白道,“也未曾听说侯爷以前久居宣城,却不知为何对宣城之事到是了解颇多的。”

见她这故意要气自己的模样,沈聿白下意识的就伸手捏了捏她的耳垂道,“我随皇上暗探宣城来回的次数早已数不胜数,你一个深闺里的女子,又知道些什么。”

他那亲昵的举动惊的六娘子急急得往后退了退,尴尬之色顿时浮上了脸颊,连忙的转了话题道,“侯…侯爷可去看过妾、妾生替侯爷准备的书房,那书房还没有挂屋匾,侯爷若是得空便想想取个什么名字…”

“就叫葳蕤轩吧。”看着六娘子结巴的模样,沈聿白顿时心情大好,便跨步越过了她道,“赶紧去睡一会儿,一个时辰以后我来找你逛园子。”说着留了呆若木鸡的六娘子,一个人大步流星的出了暖香坞往垂柳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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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沈聿白陪六娘子回了一趟陆府。陆老爷很是高兴,留了沈聿白在书房里说了将近一个半时辰的话,直把六娘子等得如坐针毡。

因为比起上一次的孤身回门,此番六娘子和沈聿白来陆府,可谓是风风光光的。宽敞的黑漆平顶齐头的马车,前后一共四个仆役,沈聿白一身华服着肩,器宇轩昂威严赫赫,而六娘子则一副小鸟依人的纤纤姿态,坠马髻上插着镶宝双层花蝶鎏金银簪,耳朵上缀着的两颗南珠滚圆精致色泽明亮,身上的那件云霏妆花缎织彩百花飞蝶锦衣只怕光是那特产西蜀的料子就要二十几两银子一匹,更别说那繁复的绣花做工了。再看那双藏在裙摆里的绣花鞋的鞋面竟用的是宫缎锦料,浅浅的樱红色隐约能看出亮闪闪的金丝,奢华靡靡可见一斑。

就这么一个碧玉华丽的六娘子往林氏跟前一站,明眼人都看得出林氏的脸色立刻就不太好了。六娘子也在心中微微的感叹了一番,她和她到底隔着亲疏,只怕这辈子彼此都难以欢喜起来了吧。

但六娘子对林氏的黑脸还真是不以为然的,她不可能因为林氏会妒忌而特意选择低调随性的打扮,相反的,她今儿这身衣裳确实是精挑细选过的,发髻上的那只簪子平时没事儿也从未戴过,一切不过是为了给沈聿白长脸罢了。想他们夫妻俩一同过府,她好歹也是个正经的侯爷夫人,又怎能碍于林氏的脸面而丢了沈聿白的尊贵?

不过好在屋子里还有个没心没肺的七娘子,便是多少让六娘子自在了许多。

茶过三烫,六娘子搁下了碗盖,看了林氏一眼以后对上了七娘子道,“过两日我要和英娘去护国寺吃斋菜,你要不要一起来?”

七娘子最近正被林氏捉着在学新妇规矩,每日早起晚睡不说,连平日里的玩闹消闲都统统被林氏罢了,是以听了六娘子的话,她立刻眼放金光,却碍于林氏坐在东首,不得不装腔作势的挺着脊梁骨微微用帕子捂着嘴轻笑道,“护国寺的斋菜很是有名,若能跟着姐姐去尝一尝,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六娘子一下子被七娘子逗乐了,便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连连摆手道,“行了行了,回头我差了竹韵来告诉你时间。”

而坐在酸木枝七翁寿桃高背椅上的林氏见了她们姐妹俩一唱一和的,心里立刻涌上了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可正当她想开口替七娘子拒了六娘子的时候,却感觉自己胳膊一紧,随即屋子里便响起了杨妈妈那有些刻意的笑声。

“哟,都说姐妹连心,老奴瞧着不假,看咱们六姑奶奶,虽然出嫁了,可心心念念的还是七姑娘。甭管什么好的稀罕的,也总是会想着我们七姑娘,难怪前阵子七姑娘受了委屈,头一个就想到了六姑奶奶呢。”

林氏抬头看了杨妈妈一眼,却见她正猛的朝自己使着眼色。她心里一个激灵,连连压下了心头的不满干笑着道,“你们姐妹之间多有走动也是好的。”说着她定睛看向了七娘子,敛了神色道,“只你姐姐如今身份不同了,同你们一道去的还有英娘,你虽是最小的一个,可切莫没了规矩。若是回头你姐姐来同我说一句你的不是,当心我禁你的足。”

“知道了母亲!”七娘子见林氏首肯了,便是连连笑着福身道,“母亲放心,我一定会听六姐姐的话的。”

“母亲可是听见了,她还从未这样认认真真喊过我一声六姐姐呢,如今知道我要带她出去玩了便才这样殷勤的凑上来。”难得屋子里的气氛被杨妈妈和七娘子调了起来,六娘子便也开始插科打诨了。

林氏被她们一言一语的给逗的心情好了一半,便是笑着顺了六娘子的话头道,“小七最是顽劣,这些年也多亏了你左右在旁指点,想她明年也要嫁了,你若能再指点她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我也能轻松一些。”

“母亲言重了,七妹妹率真随性,这份心境难能可贵。”

林氏听了心里如同煨了一碗热汤,从上到下舒服了个通透,便是和她们又聊了一些早年的往事,这才等到前院有小厮来报,说侯爷已经在垂花门候着六娘子了…

送走了六娘子,又打发了七娘子回屋做针黹女红,林氏整个人瞬间如泄了气一般的靠在了贵妃榻上。

杨妈妈见状便是悄悄的遣了周遭伺候的小丫鬟们,然后一边给林氏捏着腿一边语重心长的道,“夫人也别怪老奴多嘴,六姑奶奶如今是个什么身份,夫人即便是要端嫡母的架子,可也不能这样甩了脸色。”

林氏一怔,睁开了半眯着的眼睛叹了口气道,“我其实也是气糊涂了,看她这次来,穿的戴的那样不是上品,若是当初我能坚持让小七嫁过去,今日风光的不就是小七了!”

“夫人心里这坎什么时候能越过去?”杨妈妈直言不讳道,“老奴是一步一步看着夫人成亲生子,好不容易支撑起了陆家门庭来的,夫人性子刚烈不服输,可有的时候却也太过直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六姑奶奶如今风光体面,那是因为偌大一个侯府还空着呢,等人都住齐了,有的六姑奶奶愁眉苦脸的时候。”见林氏并没有因为她这几句僭越的话而恼了心,杨妈妈便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再者,远的不说,就说七姑娘开了年也马上要嫁人了,俗话都说嫁女看娘家,七姑娘以后能不能在张家站稳脚跟,要看夫人,自然也要看六姑奶奶。”

“这…”林氏无言以驳。

杨妈妈见状趁热打铁,“按着现在来看,六姑奶奶还真是把七姑娘当成亲妹妹看的,就拿上次那两个碎嘴婆子的事儿来说,七姑娘哭闹去了侯府,若是六姑奶奶有心,稍加编排,要按个教管不利的名头在夫人身上可谓是轻而易举。虽不至于让夫人颜面尽失,可多少也会让夫人闹个笑话。但六姑奶奶却没有,反而还妥妥帖帖的把七姑娘给安抚好了,吃喝住伺候的好好的,直到老奴和小杜鹃去请,就这份体面,六姑奶奶算是做足了。”

“现在连妈妈也帮着她陆云筝说话了。”林氏心里明白杨妈妈的话都在理,可那股子冒上来的酸味一时半刻就是下不去。

杨妈妈不免憨笑道,“夫人这话又错了,六姑奶奶于老奴那算什么?最多也只能算是小半个主子,老奴不靠她吃不靠她穿的,想那会儿她刚住进来的时候,也没少折腾老奴。老奴这么说六姑奶奶的好,无非是不想看到夫人同自己较劲过不去。且夫人现在又有了嫡亲的栩哥儿,其他三个哥儿也都是争气的,夫人有子万事足,和六姑奶奶较什么劲呢。”

“诶,我也知道,如今不只是小七要仰仗她的鼻息,就连老爷也要多少看侯爷的脸色为官,咱们可真是…就这样生生的矮了人侯府一大截。”林氏有些懊恼,却也知命有不同,无谓强求。

“高门有高门的愁苦,照夫人所言沈家那个英娘回头还要进宫伺候皇上呢,按着身份可比六姑奶奶要尊贵多了,那不是更好?”

林氏闻言脸上终于闪过了一抹欣慰的笑意,随即冷眼道,“呵,这等卖女求荣的事儿,咱们陆家可不屑做。好端端的姑娘,进了皇宫,能不能富贵都是两说,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再多荣华富贵又算什么。”

“老奴就说夫人是个通透的,没什么想不明白。”杨妈妈点了点头,由衷的祈祷林氏下次不要再这么鲁莽冲动了。就她知道,其实六娘子也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若是真的惹恼了她,以她现在的身份地位,还指不定会做出什么让林氏或者七娘子难堪的事儿来呢。

所以杨妈妈觉得自己是旁观者清,有这个义务要时时刻刻的点一点林氏才好。

第一卷 拈花一笑,无猜脉脉心有意 第九十七章 满庭芳•中馈银两

入了十二月,天气一下子冷了起来。就在六娘子带着英娘和七娘子去护国寺吃斋菜的那一天,沈聿白给凉都去了一封信,大致的内容是让老宅阖家可以动身启程来宣了。

这天傍晚,六娘子在净房帮沈聿白洗头,她手势力道拿捏的恰到好处,轻重适宜又不缓不急,沈聿白很是享受…冲了皂水将他的头发擦得半干,六娘子洗净了手和沈聿白一起出了净房。

初冬深夜寒气冰薄,六娘子畏寒,前两日就让竹韵烧起了地龙,所以一出净房,沈聿白只感觉一股暖意迎面袭来。

他不由的长叹一口气,只觉已经有大半年没有过过这么舒坦的晚上了,便是脱鞋上了炕,然后靠着迎枕随意的和正在镜妆前涂玫瑰油的六娘子道,“晚上屋里不要留人了,大半夜的我没让人伺候的习惯,你身边的丫鬟,就都睡在耳房吧。”

六娘子一愣,想着难怪这十几日来他都睡的不算踏实,六娘子浅眠,半夜总是会被沈聿白的翻身惊醒。现在听他这样一说,不免抿嘴笑道,“侯爷的规矩我不太懂,侯爷以后若是觉得有什么不便的就同我说,万事有个商量才能睡的舒坦。”六娘子说着狭促一笑,娇媚姿态尽显。

沈聿白看了她一眼笑道,“也不过是想惯着你那金贵的毛病,半夜起来想喝两口水罢了,还要生生的折腾丫鬟,手一伸不就拿到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屋子里还有竹韵和香巧伺候着,一个正在暖茶一个正在替六娘子烘头发,听了这话,不免都站立不安的低下了头。

六娘子见状瞪了沈聿白一眼,然后笑着让两人退了下去,方才正色对沈聿白道,“府上的下人我瞧着大多都是极有规矩分寸的,侯爷是自由散漫惯了,瞧不得这些扭扭捏捏的事儿,可侯爷不想想,下人们拿月例,就是要好好干活儿的,这对他们来说是工作也是生计,侯爷现在罢了他们的活儿,不等于皇上革了朝臣的职,这多让人心寒?”

沈聿白一愣,细细品了品六娘子的话,这才觉得似真的有那么一点道理,便是清了嗓子道,“我也没那个意思,不过是觉得大晚上的,喝两口水还要劳烦人,不免让伺候的丫鬟也睡不好,实在没有必要。”

六娘子心一款,起身亲自替沈聿白斟了一杯茶,递到他手中道,“我知侯爷是好意。”

沈聿白吸气一闻,还未喝就轻声道,“六安瓜片?”

“对啊。”六娘子笑出了声道,“说起这茶,还是七妹妹从父亲的案桌上顺来的,因我带她出去放了一次风,她倒也记得我的好了。”

“七妹妹许的是永清张巡抚家的小哥儿吧?”沈聿白喝了一口茶问道。

“是啊,听父亲的意思,张大人有意把大儿子外放,小儿子则想让他来宣城谋个一官半职的。不过张家二公子今年也才十五岁,父亲说怎么的也要再历练两年才能在宣城站稳脚跟。”

“我十五岁那时候都已经上战杀敌了。”沈聿白不以为然道。

六娘子顺势在他的对面落了座,然后抱着一个金绣牡丹绒缎大迎枕道,“儒家士子,又怎能和侯爷相比。”

沈聿白知她是呛自己的,便是随意的笑了笑,然后又道,“上次陪你回门,泰山大人和我说了很多事儿,其中倒是有提到青远大舅兄的婚事。”

“大哥?”六娘子愣了愣。

沈聿白点头道,“听你父亲的意思,这事儿目前也只是他一厢情愿而已,所以也是拿了人选来同我商量的。”

沈聿白话一出六娘子有些惊讶了。陆家找媳妇,为什么要和沈聿白商量?就算他现在名声赫赫龙恩正盛,宣城达官显贵、皇亲国戚的大圈子里也偶尔能见着他的身影,可他毕竟只是陆家的女婿,父亲和他商量陆青远的婚事,似乎不成规矩。

见六娘子沉声不语,沈聿白就知道她想多了,便是笑道,“你别以为我只懂行军布阵不懂人情世故,什么事儿可以管什么事儿不能沾边我还是知道的。泰山不过是想向我打听打听孙家罢了。青远大舅兄毕竟是陆家头一个娶媳妇的,虽然不是嫡出,可泰山还是非常看重的。”

“孙家?”六娘子微微想了想,忽然瞪了眼道,“沛县孙家?”

沈聿白本有些慵懒的眼神微微一亮,问道,“你知道孙家?”

“孙阁老是两榜进士,学问渊博为官清廉,外祖父和他早年多有书信往来,后来孙阁老生了一场大病,信就断断续续拉下了。”

“孙阁老那次病的不轻,染了伤寒邪风侵体,毕竟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据说太医也不敢下太烈的药,这就落下了病根子,几年前开始已经闲赋在家了。”沈聿白接了六娘子半句话。

六娘子看了他一眼,心里腹诽道:其实谁都知道孙明道孙阁老是因为和先帝爷政见不和才辞官闲赋的,如今又重新出来蹦跶,无外乎是因为改朝换代新主上位罢了。

不过想归这样想,但对于这件事情本身,六娘子觉得还是可行的。陆家门风严谨肃穆有威,虽陆老爷如今也并非官拜入阁权倾一方,可六娘子觉得自己这个在私生活上略微不靠谱的父亲在为官之道上其实走的还是非常稳扎稳打用心仔细的。

而空顶了一个阁老头衔的孙明道,虽名望还在可其实地位早已大不如前了,所以来回一扯陆家倒是也能平视孙家。如果两家的事儿真的能成,那对陆青远来说,也算是娶回了一个贤内助。

想到这里,六娘子便是迫不及待的问道,“不知父亲问侯爷的是孙家哪一位姑娘?”

“孙二爷庶出的大女儿。”

六娘子闻言,嘴角微微一扬道,“若是能成事,倒也是门当户对的。”

沈聿白点了点头,搁下了手中的茶碗后才发现矮几上放着几叠书册。他好奇的拿起来看了看,发现里头密密麻麻的用黑笔和朱笔写了好多数字,便是好奇的问道,“这是…”

六娘子道,“哦,这是濮家庄上个月送来的账本。”因为账目不平,所以想到这事儿六娘子不免心里也有些乱,“让侯爷见笑了,这个是妾身自己记账的方法,侯爷瞧着是不是很像鬼画符?”其实六娘子在账册上的记账方式是现代的记账方式,进账出账亏盈结余一目了然,只是这种方法在古代几乎不见,所以旁人粗眼一眼是完全看不懂的。

而沈聿白自然也是看不明白的,便是合了账本道,“其实你能早点把中馈主持起来也好,侯府以后人多事杂,若是中馈一乱,很多事情容易出岔子,这头一桩就是银子要乱。”

这点六娘子倒很是赞同,见沈聿白说起,她不禁起了心思想仔细的问一问,连忙道,“既侯爷说起了,那我有几件事也想同侯爷问个清楚。”

“你问。”

“侯爷的沐休是怎么轮的,平日若是正常入宫都是几刻起几刻回府?”

沈聿白道,“我十天沐一天,寅时起床酉时下衙,遇着当值的时候可能会要歇在宫中,若是那时你寻我有事的话,便差了明路来宫里给韩韬递个信就好。”韩韬是沈聿白的贴身副将,也是他一手提携起来的奶兄弟。说到这儿,沈聿白又加了一句,“不过眼下皇上准了我告病请归,这些规矩就也统统作罢了。”

六娘子睨了他一眼不予理会,却是把方才沈聿白的话仔细的记在了心里。其实煜宁侯是个虚位,听着显赫威风,但却不是正经官职。可沈聿白除了是侯爷是镇南大将军之外,他还管着皇宫里近卫军、御林军和教武场的事,因此平日里也是有公务要处理的。

想到这里六娘子便又问了一个她最关心的问题,“那不知侯爷可否方便告诉妾身,等凉都老宅的人全都住进了侯府以后,妾身每个月…在中馈上可支出的银子有多少?”

沈聿白一愣,一下子竟没有想到六娘子会问的这样直接。

而六娘子见状,不免干笑了两声,却依然怔怔的迎着他那双璀璨如星的眸子等着下文。

沈聿白大笑道,“怎么,缺钱花了?”

六娘子脸一红,伸手从矮几的暗格里取出了一本册子递到沈聿白的跟前道,“这是当时侯爷走后留下的银子所用支出的账目,每一笔银子是什么时候用的,用在了什么地方妾身都记得很清楚,请侯爷过目。”

这下,论到沈聿白不自然了,“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可六娘子却认真的说道,“侯爷信得过我让我主持中馈,但我毕竟人微言轻,和侯爷又是刚成亲,银子的事儿可大可小,我想要换取侯爷的全部的信任,便也是要拿出条件的。这账本,就是我可以给侯爷的唯一条件。”

见沈聿白饶有兴趣的盯着自己,六娘子偏了偏头继续道,“俗语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侯爷也别笑话妾身见识短薄,等老宅的人都住进了侯府,洋洋洒洒三十几口人,吃穿住用全是开销,妾身自然最关心的就是银子问题。”

“五千两够不够?”沈聿白突然放大的声音吓了六娘子一跳,“五千两用做中馈,我私下再给你一千两的贴己银子。”见六娘子堪堪的张了嘴,沈聿白忙解释道,“母亲当年主持家中庶务的时候定下了规矩,各房开销各房自用,这么多年来沈家的人倒也没有因为银子的事儿而红过脸。”

可沈聿白明显理解错了六娘子惊讶的原因,六娘子闻言连连摇头,只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每月六千两…银子…侯、侯爷哪里来的这么多钱?”该不会这些年随着皇上走南闯北彪悍惯了也落下了贪劣之性吧!

谁知沈聿白却很是平静的回道,“为何没有?每个月除了朝廷发的俸禄之外,我还有封地食邑啊。”

六娘子惊的差点从炕头摔了下去。

沈聿白竟然是个有封地的侯爷!她若是记得没错,大周朝百余年的权臣更迭中,还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有封地的外姓侯爷,而且还是个庶出。

封地食邑,这都可以和亲王相提并论了,六娘子突然如坐针毡起来!

第一卷 拈花一笑,无猜脉脉心有意 第九十八章 满庭芳•疏浚运河

接下来的几日,六娘子心里一直被沈聿白是个有封地食邑的侯爷这件事儿所困扰着。她其实很想细问一问沈聿白,当年他和还是王爷的诚宪帝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于诚宪帝登基以后会如此、如此的重用他。

可每每话到了嘴边,打了个圈儿又都会被六娘子咽进肚子里去。问或者不问都不太合适,因为很显然,当时新帝登基,大肆封赏,沈聿白一跃成侯,那之后的下文似乎就鲜少有人问津了。

就食邑这件事儿,六娘子未曾听陆老爷说过,也未曾听赵老太爷说过,那究竟是沈聿白刻意低调还是皇上意不宣扬?可又不对,煜宁侯有没有封地有没有食邑在皇上的臣册中那是记录在案的,这又怎么可能瞒得过众人,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四嫂想什么呢,都出神了。”再过三日,英娘就要进宫了,为了怕她初到陌生的环境心情会有起伏,所以这两日六娘子只要一有时间就会陪着她。眼下两人正在月牙湖边冬垂钓。

“诶…只怪天气太冷鱼儿都不似之前那般灵敏了,我等着等着都等困了。”六娘子一怔,很快的敛了神色,调侃了一句便是将气氛转圜了过去。

英娘见她略微带着疲惫的神情,不免有些歉意道,“四嫂这么忙,还要抽空陪我,四哥回头知道又要念叨我小姐脾气了。”

“我们英娘本就是金枝玉叶。”六娘子认真的看着她道,“你四哥只懂行军打仗,却不知道深闺里的那些道理。你且记住,你觉得自己是个金贵的人,旁人自然也就重你三分,若是你连自己都看轻了,那别的人又怎么会重视你?”

英娘闻言侧目看了六娘子一眼,心中忽然涌起了阵阵的感动,松开了鱼竿轻轻的握了握六娘子微凉的手,动了薄唇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可突然,六娘子激动的指着英娘面前轻颤的鱼竿道,“上钩了上钩了…”

英娘猛的回头,下意识就去提鱼竿,却没想到鱼竿太沉,牵得她差点脚底打滑坐在了地上。六娘子见状,唤了边上的丫鬟一起来帮忙,众人合力提起了鱼竿,发现钩子上挂着一条鱼尾猛甩的白条,少说也有一斤多…

“看来这月牙湖的水很养鱼。”六娘子满意的看着入桶的白条道,“等明年春天我要让陈伯去买点鱼苗放下去,回头若是想吃鱼,就拿鱼竿往这儿一坐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