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娘被逗的抿嘴直笑,“那四嫂以后吃鱼可要好好计划计划了,就咱们在这儿坐了大半个时辰才钓上来这么一条,还不如去鱼市买了方便呢。”

“那不一样。”六娘子摇头道,“自己钓的特别有成就感。”说着她大手一挥,让丫鬟们收拾鱼竿木桶,然后指了指那白条对英娘道,“晚上我们加菜,头尾烧个豆腐汤,鱼身葱油红烧。”

“好啊。”英娘笑着附和,两人便是一扫方才有些微愁的气氛,有说有笑的一起去了暖香坞。

-------※※--------------※※--------------※※-----------※※-------

虽说沈聿白这些日子确是闲赋在家的,但本该是个闲散贵人的他却忙的早出晚归的,若是六娘子不提前约,恐怕当天要想见一见沈聿白还会扑个空。

不过就算再忙,每日晚膳前沈聿白必定都回府了,加上六娘子和沈慧英,三人也能高高兴兴的吃一顿晚饭。

宅子太大人太少,整个侯府就显得空空荡荡的,眼下正值初冬,入了夜,空空的宅子还会生出些萧瑟鬼魅的味道来。

是以六娘子就格外的重视每天的晚膳,三人同食,四菜一汤加一个点心,连着整整七天菜都没有重过样,这不免让沈聿白暗暗颔首,更觉六娘子心细有加,是理家的一把好手。

这天晚上,用了晚膳后,沈聿白留了沈慧英在暖香坞的小书房说话,六娘子便先回了里屋。

一盏茶的功夫后沈聿白回了屋,见六娘子头发湿漉漉的从净房出来,他不免皱眉道,“见过爱干净的,没见过你这么爱干净的,入了冬还成天洗头,当心着凉。”

“侯爷不会舍不得家里这些水吧?”平日私底下,六娘子都不太会和沈聿白一板一眼的说话,因为她发现面对沈聿白,如果自己一板一眼,他会更一板一眼的。六娘子觉得自己嫁的是一个男人一个丈夫,而不是一个领导一个上司。

果不然,沈聿白笑出了声,“就你这点头发能用多少水,不过是怕你折腾反而着凉罢了。”

“多谢侯爷关心。”六娘子微微的垂了头,然后让竹韵烘了烘头发以后便打发丫鬟们退下了。

鱼安出屋子的时候特意将暖着茶壶的木桶放在了床边显眼的地方,然后对六娘子轻轻的说道,“夫人,今儿泡的是菊花茉莉,竹韵说屋子里太干燥了,让您喝点菊花清清火。”

六娘子点点头,鱼安便福身退了出去。

待丫鬟们鱼贯而出后,沈聿白才开口道,“今日收到母亲从驿站寄出的信,他们可能月底就能到了,不过物件箱笼应该比人走的快,因为中间走了水运,只怕过两日就该到码头了。”

六娘子一边梳头一边问道,“很多东西吗?”

“少说也有二十几个大樟木箱子吧。”沈聿白在心里粗粗算了一下,“来了三房人,只四叔留在了凉都,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值钱的,当年凉都太苦了,母亲变卖了很多东西,如今手头这些,也是各屋的压箱宝了,所以应该也不会太多。”

“那也要好好归整一下的。”六娘子将半干的头发编成了麻花辫,随意的搭在左肩上,然后踱步坐上了炕。

沈聿白定睛朝她看去,只见她黛眉含笑,顾盼流转,乌黑的发髻宛如一条缎绒丝带一般绕在她消瘦的肩头,一袭淡粉长衫松松垮垮的,隐约衬出了胸前微微的隆起。这身居家随意的打扮,哪里有半点为人妻的模样,分明就是朵含苞待放的娇艳花,柔情绰态,媚于语言。

沈聿白起了心思,伸手一拉,六娘子便是一声惊呼,眨眼的功夫就坐在了沈聿白的怀中。

“侯爷!”她的发髻上散着淡淡的梨花香,隔着棉料中衣贴着沈聿白胸膛的脸微微的发着烫。

但沈聿白却是不为所动,只附在她耳畔道,“等箱笼到了码头自有人会来侯府传报,这事儿我交代了陈伯和观言,你不用操心。等物件抬回了府,是谁家的就搁在谁家落脚的园子里,回头让他们自己来打理。”

“那是自然。”六娘子笑着,刚想顺势从沈聿白的怀中坐起来,却不曾想他搂住她腰间的手力道竟加重了几分。

六娘子皱着眉抬头看去,只见沈聿白正嘴角微扬轻笑着,如冰雪消融,露出青山叠翠的灵秀俊姿,看的六娘子微微一怔。

这个男人,其实笑起来很好看,少了平日的冷峻和威严,多了一份洒脱和温睿。

错愕间,六娘子只听沈聿白又道,“其实还有一件事儿,我想拉了你外祖父一起,你要不要听一听?”

六娘子闻言,心中一紧,连连挣脱了他的怀抱,谨慎的问道,“什么事儿?”

沈聿白道,“不要紧张,不过是皇上近日准备要疏浚运河,我接了浙苏、江宁和徐州的那一段路,我想问问赵老太爷有没有兴趣入一股。”

六娘子一下子愣住了,饶是她两世为人,在听到沈聿白这云淡风轻的几句话以后也吓的不轻。

疏浚运河这样的差事,群臣中有几个人有能耐可以接上一段的,而沈聿白竟然接了三段!别的不说,就单说浙苏和江宁,那就是富得流油的地方,这…这不止要投进去很多银子,一来二去的能赚的可能更多。

这分明就是变相敛财啊!

六娘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道,“外祖父清廉一世,只怕拿不出多少银子来和侯爷入股。”

“你心动不心动?”沈聿白淡淡的笑了笑,“你若心动,算在赵老的头上也是一样的。”

六娘子的脸瞬间涨了个通红,却是怒目道,“感情之前我同侯爷推心置腹的聊府邸中馈的事儿,便是让侯爷捏住我的小辫子了,如今侯爷竟这般来编排妾身?”

“我如何编排你。”沈聿白见六娘子真的生气了,便知今儿这玩笑开的有些过了,连连重新拉了扭捏不安分的她入了怀中,连哄带骗道,“疏浚运河这种事情,皇上下了令,户部会拨款,徭役还能算上一部分,剩下的其实真花不了多少银子。”

“那外祖父这么大年纪了,莫非侯爷是觉得他老人家不够折腾的,还要堪堪的跑去河道监工?”

沈聿白闻言“哈哈”的笑了起来,“左右派个得力的管事就行了,揽活儿的谁会自己跑去河道监工?”

“这…不是天上掉馅饼么?”六娘子其实很是心动,因为是沈聿白牵的头,所以她觉得这事儿肯定砸不了。“再说了,大冬天的,皇上这是开哪门子闲心,要这个时候疏浚运河?”

沈聿白点了点六娘子的鼻尖道,“绕了一圈总算是问到点上了。”

六娘子一怔,却听沈聿白继续道,“内阁这两日吵的不可开交,窦阁老一派主张皇上先修缮皇陵,江阁老一派日夜上书让皇上千万以社稷为重,如今国库不算充盈,有限的银子应该用在更要紧的地方,所以江阁老的意思是让皇上先修官道…”

沈聿白一说,六娘子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江阁老从未在工部任职过吧,他不知道修葺官道要比皇陵花更多的银子?”

沈聿白跟着她笑了笑,然后叹气道,“皇上被左右闹的夜不能寐,可也不能当着朝臣的面卸了几位内阁大臣的面子,便是大笔一挥,说先疏浚运河。”

“可大冬天的…”六娘子觉得皇上只怕也是气急了,才会想出这么不合时宜的点子。

“户部要凑银子,徭役要拢人,工部要出周详的工图纸,等真的能动工,也要年后开春了,其实刚刚好。”

“一朝天子难为,皇上…”六娘子闻言刚要感叹一句,却忽然觉得有些不对,连连抬头问道,“侯爷不是说皇上准了你告病请归的吗,那怎么疏浚运河的事儿侯爷还能连接三段…”

“你小日子结束了没?”谁知沈聿白直接无视了六娘子的问话,倾身欺上了她喋喋不休的唇,不等羞红了脸的六娘子回答,便是悉数将她的轻语封在了口中…

第一卷 拈花一笑,无猜脉脉心有意 第九十九章 满庭芳•家女入宫

十二月初十,是英娘入宫的日子。

这天,六娘子特意早起了半个时辰,她本是想轻声轻脚的不惊了沈聿白的,可她睡在高脚架子床的里侧,即便已是各种小心了,却还是把沈聿白给吵醒了。

“侯爷再睡一会儿吧,天还没有亮呢。”屋北角的高架上摆一颗成人拳头一般大小的东海夜明珠,这是沈聿白为了防止六娘子半夜起身想喝水而不得所特意放的。此刻窗外漆黑一片,夜明珠发出的光柔和而细绵,照得屋子一角盈盈碎亮,隐约能将黑暗沉罩的屋子瞧个大概。

“这么早起来做什么?英娘要巳时才进宫呢。”沈聿白揉了揉眼睛,支起身子以后脸上已瞧不见半点睡意了。

“我想陪英娘吃个早饭。”六娘子一边拿过床头架子上挂着的夹棉披肩一边道,“昨儿我吩咐了项妈妈,不过英娘早上吃的清淡,我怕项妈妈下面重油,还是亲自去盯一盯才放心。”

沈聿白闻言沉默了一会儿,随即道,“不然回头你和我一起送她去宣武门吧。”

六娘子回头诧异的问道,“可以吗?”

沈聿白笑道,“这有什么不可以的,不过是送她到宣武门罢了,又没什么不合规矩的。”

“好。”六娘子闻言灿烂一笑,怔得沈聿白心口直发颤。

待六娘子和项妈妈在厨房忙完后,天空已经放亮了。项妈妈亲自端着食盒跟着六娘子去了垂柳居,一路穿过抄手游廊的时候,项妈妈不禁抬头看了看天色道,“夫人,今儿是个好天气。”

六娘子笑道,“咱们家姑娘要进宫了,老天爷也是作美的。”

项妈妈闻言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红漆雕花食盒,里头装了一碗清炒虾仁鸡蛋面,一大碗糯米小粥,两笼广式点心和几碟佐饭小菜。面是六娘子一大早起来亲自到厨房擀起来的,糯米小粥是她看着火候炖的,佐菜是她亲自下锅煸炒的,瞧她那娴熟的手法,项妈妈就不禁对六娘子心生了几分敬意。

古代大家闺秀家,虽说也是有能下得厨房的,可做面食是个精手活儿,没个三五年的功夫可擀不出这么粗细一致的面条来。由此可见,六娘子对厨房之事并不陌生,这不由让项妈妈心里警觉了起来,看来以后厨房账面的事儿,她得弄的一溜儿清水才行!

项妈妈正深思着,忽见六娘子停了脚步,她抬头一看,垂柳居到了。

六娘子来陪自己用早上,英娘很是意外,可更多的却还是觉得心头温暖。

两人对坐无言,可素来少食的英娘却吃了整整一碗的虾仁面和两个小素包,让六娘子很高兴。

“侯爷说宫里都已经帮你打点好了,说有个什么嬷嬷会引你去住的地方。”见英娘吃的差不多了,六娘子便让丫鬟撤了碗碟,换上了山楂肉煮的消食茶给英娘解腻。

英娘点头道,“是柳嬷嬷。”

六娘子笑道,“其实不用太担心,我听闻皇后娘娘心宽仁慈,是个极好的性子,你又是个善解人意的,想来入了宫,别人喜欢都来不及呢。”

“我哪儿有四嫂夸的这么好。”英娘略见害羞的低下了头,眼中到底还是闪过了一抹担忧。

六娘子知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其实说再多都没有用,便伸手轻轻的拉住了英娘的手道,“有什么事儿就给侯爷带个信,我瞧着侯爷天天在我跟前夸大,想来若是亲胞妹在宫里受了委屈他一定不会依的。”

“嫂…嫂!”英娘感动的点了点头,默默的转过了头悄悄的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清泪然后笑道,“等嫂嫂忙过我这阵便是要迎凉都的亲眷了,可惜我和他们还是错开了几天。”

“无妨啊,你多给我写信,我也多给你写,不过是家书而已,宫里头还是能往来的。”

“是、是!”英娘笑了笑,如风月霁光,娇媚动人。

煜宁侯府其实离皇宫很近,前后只隔了两条街,是以侯府送沈慧英进宫的马车是辰时三刻出发的,仅半盏茶的功夫便就到了宣武门。

六娘子在车里和沈慧英话了别,今日的英娘素白的貂袄披风里头是一袭蓝色的翠烟衫,下面穿了条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肩若削成腰若约素,肌若凝脂气若幽兰,墨黑的羽发盘成了高髻,露出了光洁无瑕的脖颈,一支玫瑰晶并蒂莲海棠的修翅玉鸾步摇簪大气婉约,更是衬的她整个人如飘飘谪仙一般纤尘不染、素如芙蓉怒展,美不胜收。

此时,沈聿白已经跃身下了马车,车厢内,六娘子和英娘却还有些依依不舍。不过森严雄壮的宫门就在眼前,家女进宫,毕竟是喜事儿不是悲情之别,是以六娘子还是尽量用宽慰的口味道,“早些进宫去,切莫让柳嬷嬷等着急了。”

英娘微微一笑,冲六娘子恭敬的福了福身道,“这些日子多劳烦嫂嫂操劳了,嫂嫂也要保重身体。”

六娘子点点头,然后目送英娘下了马车。

不过正当她掀着车帘,看着沈聿白和英娘往宫门处走的时候,余光一扫,却见不远处正缓缓的驶来一辆藏蓝色的平头马车。

六娘子刚想避嫌放了帘子,却不期然的看到了马车的锦帘上绣着一个浅银色的“顾”字。

那是…顾家的马车!

六娘子一愣,却见那马车已在宫门前停了稳,有人掀开了车帘,一娉婷纤秀的女子和一颀长俊逸的男子一前一后的踩着脚蹬循循有序的下了马车。

六娘子定睛一看,正是顾望之和顾宁卿!

六娘子抓着帘子的手有些迟疑,记忆中,她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顾望之了,而对于顾宁卿的记忆则更是遥远了。

刹那间,就着冬日折射成彩的暖阳,六娘子脑海中奔腾涌现出了儿时的片段…

桃木做的秋千架,索绳上缠满了顾望之心血来潮摘来的牵牛花的花枝藤蔓,她和宁卿都喜秋千,一个荡的时候一个就在后头卖力的推,小小的院落弥漫着栀子花那浓郁芬香的味道,那时的春天是无忧的、是烂漫的、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

可不知为何,她和顾望之和顾家的一切后来竟会变得如此形同陌路。刚刚嫁进沈家的那阵子,一个人守着这么大一座空空的府宅,六娘子常常会想,如果当时顾望之不那么优柔寡断,而自己又再坚持一点决绝一点的话,后面发生的事情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

可想到当日她去临安的时候,两人在船上那场不欢而散的深谈,六娘子又觉得自己当初的决定其实没有错。

就算沈聿白并非良人,可就相处的这些日子来看,六娘子能感觉到他对自己的重视和信任,两人彼此间的这种关系令六娘子觉得安心和踏实。

或许,这才是居家过日子。

想到这里,她手一松,厚重的车帘“哗啦”一下应声而落。远处的一对人影瞬间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中,六娘子深吸一口气,有些无力的往后一靠,只觉得十二月的宣城似冷的要命。

不一会儿,马车外头有了动静,紧接着沈聿白便是掀开了车帘大跨步的走了进来落了座。

见他的肩头有些未消的冰凌,六娘子瞪着眼睛诧异的问道,“下雪了?”

沈聿白点头道,“刚下下来。”

感觉到马车一颠,六娘子便连连掀了小窗的遮帘去看,外头果然洋洋洒洒的飘起了雪花,势头虽弱却是细密不疏,显而易见。

“还开着太阳呢。”马车缓缓的前进着,很快就驶过了顾家停着的那辆车。

“瑞雪丰年么。”沈聿白搓了搓手,见六娘子怔怔的看着窗外出了神,便是凑过去问道,“看什么呢?”

“那是顾家的马车。”六娘子平静的话不像是疑问,而是陈述。

“是啊,你同顾家人应该很熟悉了。”

六娘子猛的回了头,却见沈聿白正双手环胸,嘴角带笑,可眼神中却弥漫着说不出的凝重。她心一沉,放下帘子开口道,“侯爷若要知道,大方问我请收藏、推荐,何必这样转弯抹角。”

“我也没说什么。”沈聿白随意的抚了抚微皱的衣摆,让人猜不透他此时此刻的情绪。

六娘子本心里憋着一股子无名火,可看了沈聿白的样子又觉得有些好笑,便是抿嘴道,“顾家老宅就在怀阳,和外祖父的宅子隔了不过一条街罢了,外祖父于顾家伯伯常对弈品酒,我同顾宸玉和顾宁卿也是自小相熟的。”

沈聿白眯着眼盯着六娘子道,“这么说便是青梅竹马咯?”

六娘子一愣,心中涌出了一种奇怪的想法,却下意识的摇头道,“侯爷这若是句玩笑话妾身听听也就过了,我同顾家兄妹只可说是两小无猜…”

可她刚想继续再说些什么好让沈聿白不要无端猜忌的时候,却听沈聿白打断了她的话道,“今儿既然出来,便就绕道去玲珑阁用了午膳再回去吧。”

“啊?”六娘子有些愣了愣,没有跟上沈聿白跳跃的思绪。

“你还没尝过玲珑阁的脆皮三鸭吧,今儿便去尝个鲜。”说着他掀帘冲驾车的马夫吩咐了一声,然后便是坐正了身子靠着软枕闭目养神了起来…

第一卷 拈花一笑,无猜脉脉心有意 第一百章 满庭芳•亲族回府(上)

那之后,沈聿白还真的认认真真忙起了疏浚运河的事儿来,六娘子不明白为何这大冷天的,他还能如此有模有样的把心思全花在运河上。不过她自己也在为田庄上的事儿犯着愁,便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细问沈聿白的公务了。

秋收过后,和流萤一起住到庄子上的高进就送来了账本,不过古代记账的法子不仅复杂冗长而且还不易看懂,是以六娘子闲暇之余将账册整理了一下后,等到她让人再去把高进喊来府上问话已是两个月以后的事儿了。

高进和她并非第一次见,却是第一次这样仔细的交谈,六娘子很重视,特意将他带去了暖香坞的小书房,又赐了椅子给他,让头次在六娘子跟前回话的高进有些坐立不安。

“其实早就想喊你来一趟了,不过濮家庄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的,流萤又有了身孕,你颠簸一趟也麻烦,便就干脆等到了农闲的时候。”十月初流萤有了身孕,六娘子很高兴,赏了银子又送了些杭绸缎料,吩咐她务必好好安胎。

高进闻言,连连起身作了深揖道,“夫人宽厚心慈,今日小的来内人千叮咛万嘱咐让小的一定要好好的谢过夫人体恤。”

六娘子温柔的笑了笑,然后道,“都是自己人,你不用如此客气,先坐吧。”然后便是吩咐了鱼安上了茶,又让竹韵取了她之前整理好的账册过来,随即屏退了一旁伺候的丫鬟。

“你送来的账册我看了,也不是说做的不好,你做的东西我放心,不过却不方便查看,我重新按着时间整理了,不过只整理了今年六月开始的。”竹韵拿了账册从偏厅走了进来,六娘子示意她把账册给高进。

高进有些诚惶诚恐了接过了账册,在六娘子的颔首下小心翼翼的翻开了带着墨香的册子。他是个粗人,可从小却跟着爹娘在老家的庄子上干活,之前庄子的老庄头瞧着他人本分老实,便是多少教了他几个常用的字和一些记账的法子。原本大小也是门手艺,可到了六娘子这儿却不够看了。

所以当高进看到了六娘子重新整理的账本后,便是“哗啦”一下跪了下来道,“夫…夫人,小的不才,小的以前在庄子上就是那么记账的,若…若是不合夫人的规矩,那小的…小的回去从头就去学…”这大冷天的,高进却觉得背上生生的捂出了一股子闷汗来。

六娘子一愣,失笑道,“你且起来,我要同你说的不是账本的事儿。”

高进微微的抬了头,见六娘子笑容可掬并不做作,便知道她说的诚心,这才稍微放了放心弓着腰缓缓的站了起来,却是退到了一旁并不敢再坐了。

六娘子见状也不坚持,又怕他多心胡思乱想,便理了理思绪开口直接问道,“十月的时候你来侯府正巧遇着我有事儿,左右也没见着,你只同陈伯简单的说了两句,说庄子上的账目有问题,是吗?”

高进忙不迭的点了点头。

六娘子又道,“这两个月我理了账册,发现有几笔大的支出名头都是一样的,你说的可是这个问题?”

高进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渍,然后点头道,“夫人,按理说春播秋收,撒种多少,只要没有旱涝之灾,没有虫难,那来年收成多少老庄家人都是有数的。一斤种子三斤米,去三碾四留两斤,庄头的童谣也都是这么唱出来的。可…可濮家庄的账目,为何一斤种子却能生出四斤米来?”

六娘子不经农事,可光这样听高进分析分析便觉得中间有了猫腻,于是很认真的请教道,“这些我还真的不太明白,你能说清楚一些吗?”

高进从六娘子的眼中看到了诚恳的神色,便是直了直腰身继续道,“小的以为,这四斤米是有的,不过却被人以次充好了。用两斤好米去换了四斤劣质的差米,左右相参,账面就能做齐了,但其中也能取了几分的利好。”

六娘子微微一算,不禁有些诧异道,“那濮家庄一个秋天有多少收成?”

“以往小的不知道,不过今年秋天小的算过,前后少说也有两千两的账面银子,这若是每份里头抽一些,一个秋收也能敛不少油水了。”自从娶了流萤得了六娘子的提拔赏识,高进便把濮家庄的事儿看成了自己的事儿。无奈这上有庄头左右有庄户的,他一个外姓人夹在中间总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且六娘子不亲自问,他也不能嚼舌根去说,是以事情拖到了今日。

但其实六娘子有六娘子的顾忌。

都道新官上任三把火,一把连着一把烧往往有两个结果,一个是完全的揽权累的半死,一个是完全的被架空惨的要死。

这濮家庄是陆家给自己的陪嫁,庄子是一般的庄子,算不上收成特别好却也是块不错的肥田。这之前,林氏对于打点庄子的事儿都是由固定的人每年春、秋去巡庄两次便就完事儿了,反正每年庄子上上缴了多少银子都是固定的,只要没有大灾,林氏也从不过问庄子上的事儿。

所以这一做派便顺延到了六娘子这里。

六娘子觉得要让人安心踏实勤奋卖力的替你干活儿,你让人半点油水也捞不到那也不太可能,但凡事都要有个度,不能过,这一直是六娘子为人处世的宗旨。可很显然,这账册做的太水,让文化程度不算很高的高进一眼识破,那六娘子不免要想,到底是贪的人太没有水平做账不漂亮呢,还是贪的太大这账都做不平了。

所以六娘子心里有些微微的不悦了,她睁一眼闭一眼,不代表下面的人就可以放纵。是以仔细的想了想,六娘子便对高进说,“庄子上的事儿不能急,急在一时容易鱼死网破,濮家庄少说也有三十几口人,一下子压的太狠了对侯府也无益。你现在首要的任务就是陪着流萤好好的把这一胎养好,再拿着我的账本回去好好琢磨一下。我不敢说这账本做的有多漂亮,但起码简单易懂,你自己翻看起来也方便。等以后接管了庄子的账务后,你就能知道这账册的好用之处了。”

六娘子头头是道,听的高进一愣一愣的,来不及细想,只能抱着手中的账册频频点头。

六娘子见状淡淡的笑了笑,又让他带了小半篮子淮新蜜桔回去给流萤尝鲜,便就让他退了下去。

-------※※--------------※※--------------※※-----------※※-------

送走了高进,六娘子忙不迭的去了小花厅。

虽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但再过二十几天凉都的人就要到了,所以趁着眼下稍得空,六娘子就陆陆续续的开始给管事妈妈们吩咐年忙的一些琐事了。

可当她刚和项妈妈闲聊了几句话还没说上正题的时候,外院的观言忽然神色匆匆的跑了进来。

见了满屋子的管事婆子,他先是一愣,然后不紧不慢的打了个千儿,随即起身笑着冲六娘子道,“夫人,侯爷让我来和您说一声,老夫人他们都已经下船了,这会儿都落脚在了码头的月明客栈。”

六娘子惊讶的眨了眨眼,一时之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而在一旁的项妈妈又是何等的精明,闻言不等六娘子开口便是爽朗笑道,“哟,夫人左右忙的脚不着地的,若是您信得过咱们几个老妈子,年忙的事儿,等咱们理出个三五头绪了,再过来和夫人讨说法吧。”

六娘子心里直打鼓,面儿上却是云淡风轻的笑道,“今年过的是团圆大年,侯爷很是重视,也是几位妈妈大显身手的好机会。妈妈们要事无巨细,若是做的不好可别怪我不留半分主仆情面。”

“是。”几个管事妈妈闻言皆谨慎的福了身,然后鱼贯退出了暖香坞。

待她们走远了以后,六娘子忙站起了身,整了衣衫裙摆,然后拢紧了发髻珠钗,匆忙的随着观言去了外院。

“侯爷呢?”天寒地冻,薄冰敷地,亏的有观言眼尖的在一旁虚搀着,不然脚程快而步子碎的六娘子就险些在回廊台阶处滑一跤。

“侯爷带着明路快马去了码头。”明言回忆道,“今儿一早码头有人来报,说凉都老宅的那些箱笼要靠岸了。侯爷当时在书房写信,便是吩咐了陈伯和明路去打点,结果一个时辰以后明路跑了回来,说老宅的人也在船上。侯爷当时也愣住了,便是连连吩咐我来同夫人说一声,免得回头夫人被吓着。”

六娘子苦苦一笑,心里却翻江倒海似的不是个滋味。

想沈聿白之前还收到沈老夫人从驿站寄来的书信的,说的清清楚楚,箱笼走水运,人走官道。当时六娘子就觉得有些奇怪,水运和官道肯定是船行的快车走的慢,这一大家子人,为何要选择官道?

结果沈聿白和她说,凉都到宣城经泽城水道,水湍流急,若是遇着天气恶劣,其实反而没有陆路快,而且还不安全。

六娘子一听这才恍然大悟,想凉都来宣的一大家子里,虽大多都是年轻的,可几位长辈都是年近五旬的,若是再不小心晕个船什么的,只怕等靠了岸,命都要被折腾去半条了,既然左右不赶时间,自然是陆路更妥帖的。

但眼下为何…一家子几十人,都跟着箱笼下了船?

若说没有出什么事儿,六娘子是万万不信的。这样一想,她便是步子一紧,连连停了下来对观言道,“前头就是垂花门,我自己去前院,眼下有几件事儿我吩咐给你,你记下了以后就去暖香坞找秦妈妈和鱼安,也别声张,只你们几个悄悄的去办了就好,别没的事儿回头自己吓自己,侯爷知道了该不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