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闺秀里,便是身份比她尊贵的,却又有几个能如她一样有志气?

如今想来,这些志气又是何其可笑?

当西夏人打到眼前,她比那些粗布衣衫,大字不识一个的粗鲁农夫农妇还要没用,人家还有勇气说要与城共存亡,她却恨不得躲到天边,飞回家去,躲在自己最安全的避风港里,还当她那个不知忧愁的侍郎府千金!

江若雨幽幽一叹,又回头看了一眼镇西城。

百姓们就如往常一样行走坐卧,似乎战争从来没有存在过,每个人脸上的笑容都安详而平和。

落下车帘,靠在车上闭上眼睛,这是她第一次来到西北边陲,想必也是最后一次,回到京城,她想要和子熙哥哥成亲,过平静幸福的日子,她和那个有着锋利眉眼的女子,本就不在同一个世界,想必将来也少有交集,或许只有茶余饭后,和贵妇人们打交道时,会听见有人用提起传说的口吻,提到她!

那人会成为天边的云,会成为人们心目中的神,她再不甘心,也只是一个小女儿,只能去过一些平淡的小日子。

此时此刻,方若华正披散着头发逼着包拯替她写催债信,写给皇帝的:“姓钱的死活不给我写,还骂了我一顿,包大人你好好写,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天子欠钱也照样不能不还,看看我的镇西城,眼下正需要钱的时候,我的包大人,将来你和我一样,都是要青史留名的人,可不能怕皇帝!”

包拯:“…”

虽然无语,不过包拯在长公主面前颇为好说话,果真按照公主的意思,认认真真地写折子,还专门誊抄了一回账册,写得极为认真。

钱县令:“…”原来开封府府尹这么厉害,连找皇帝讨债的事都做得如此顺手。

包拯表示,他怼皇帝挺熟练的,为了皇帝要给贵妃家伯父一虚职的事,都能喷皇帝一脸吐沫星子,如今为我朝大功臣讨债,那有什么不行,很行!

皇帝匆匆把包拯的奏折翻出来,急切地看了两眼,先是松了口气,很好,西夏服软,谈判谈得不坏,难得对我朝颇有利,不过紧接着就看见了讨债的书信。

“咳咳。”

赵祯挺想当看不见的,可一想起包公做谏官时带给他的巨大压力——“陈林,我那四菜一汤,唔,减一减吧,有一荤一素,再加上一道汤水便行了,汤也不必太将就,能解渴即可。”

陈总管:“…”

赵祯勒紧裤腰带咬着牙要还债,又一想,公主确实还缺一个驸马。

想想,他爵位已经许出,若公主没有驸马,又哪里来的子孙?宗室里除了纨绔,好男儿也有几个,现在开始选,总不至于一个若华中意的都选不出!

方若华远在西北,很快就接到一封皇帝来的,声情并茂的信,当然,钱粮也得了不少,对于皇帝显摆似的说出选驸马之事,方若华表示姑且听听就行了,如今大战刚结束,西北百废俱兴,她忙得很。

又是一年春日到。

堆叠成山的公务永远也处理不完。

外面呼呼喝喝的,方若华和狐苏坐在屋顶上看新兵们聚在军营里看骑兵们对抗大战。

方若华忽然叹气:“不知道再过多少年,我才能写完这张考卷。”

狐苏一笑:“狐苏会陪着主人,二十年不够,就再多努力存在二十年,拼命活下去。”

第四百三十六章 那些年后的江湖传说

寒风凛冽,大片大片的雪花给这本片灰蒙蒙的大地镀上了一层银装,到衬得这天地间干净多了。

天还没有大亮。

幽州地面上这两年的日子略好过些,老百姓们不说家有余钱,到底是每天都能吃上两口干饭,也有闲余的时间去茶馆酒肆打发时间。

茶馆的生意也便好起来。

老于头的茶棚在官道边上搭了二十多年,也就近几年生意做得舒坦,这日一大早就起来开了摊,生火,用巨大的铜茶壶烧了一大壶的山泉水。

今日他的生意特别好,只是他却忍不住有些担忧,因着茶棚里坐着的都是些带刀带剑的江湖人。

三五成群,个个神色凝重,偶尔聚在一处窃窃私语,似乎在筹谋什么大事。

老于头不禁一叹,看来应该早点收摊了,反正他其实也不是那么缺钱,如今年纪也大了,不比以前年轻的时候,该早点回家安享晚年,这人能平平安安活到他这把年纪,就该惜福。

傅红雪从蜿蜒的山道上下来,顺着蒸腾而上的白气走进茶棚时,一眼就看见了叶开。

即便是从不管他人闲事的傅红雪,看到叶开的一瞬间,也不禁瞩目片刻。

叶开身上的衣裳破破烂烂,头上的泥泞灰尘顽固成块儿,鹿皮小靴子只剩下了一只,还露着脚趾头。灰黑的脸上露出两个黑眼圈,神色疲惫,一个接一个地打呵欠。

傅红雪初见他那一次,他也是一身破破烂烂,但至少绝对没有露出眼下这等乞丐样,毕竟那时候他一脸微笑,神情惬意。

“哟!”

叶开自然也看见了对方,笑盈盈抬起手打了个招呼,能在身心俱疲时,在陌生的地方,看到一个熟悉的朋友,总是让人觉得心里熨帖。哪怕傅红雪只当没看到他,慢慢地拖着一条腿,找了个长凳坐下,他也并不生气,只是自己蹭过去,拽了老于头搁在桌上的茶碗,大口大口地灌了一通,吐出口气。

周围所有客人肌肉紧绷,气氛登时凝重,无数道视线集中到叶开身上,换了任何一个人,估计都会觉得锋芒在背,浑身不自在。

叶开却是纹丝不动。

傅红雪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去,并不去看身边的人,不过,他也不是真如他表现出来的一般,那么不想看到叶开。

甚至,此时能看到这个人,他竟也松了口气。

十九年前,梅花庵外一场血战,傅红雪的父亲神刀堂主白天羽,在和朋友相约聚会时,遭人刺杀,被围攻而死,神刀堂从此消失,从那一天开始,傅红雪的生命里就只有深入骨髓的仇恨。

他如今只有一件事要做,杀死所有那天在梅花庵外的人,杀死在背后捅了自己父亲第一刀的马空群。

三天前,在白云山庄,他终于拔刀,杀死了他的第一个仇人,护花剑客柳东来。

当时,他误以为柳东来的姻亲袁秋云才是仇人,但当夜袁秋云妻子生产,他一夜都没有离开半步,若非叶开挡开了那一刀,给了柳东来道出实情的机会,他就真的杀错了人,杀错人的话,他也会难过。

傅红雪不开口,茶棚中其他人却是蠢蠢欲动,一个身穿墨色衣袍,腰悬长剑的年轻人猛然起身,厉声道:“傅红雪,你杀了护花剑客,是为了报父仇,理所当然,那么作为柳世叔结义兄弟的儿子,我为世叔报仇,是不是也理所当然?”

无数道目光直刺刺地穿过氤氲的白汽,死死盯着那张冷酷如岩石的脸。

傅红雪默默看着自己的刀:“是!”

茶棚里一共一十八位武林人士齐齐站起身,气氛登时凛冽,剑拔弩张。

这十八个人,都是江湖上有赫赫声名的人物,有后起之秀,也有成名多年的老江湖,但是面对眼前这个不足双十的少年人,却能感觉到面对生死搏杀时,才能感受到的危机重重。

老于头二话不说,就地一滚缩到角落里,抱着头趴在地上,才悄悄抬眼偷瞄。

正僵持间,门外忽然就传来一阵轻快的马蹄声,随即,茶棚外进来一人。

是个披着灰褐色斗篷的女人,头发略有些白,但是看容貌却显得很年轻,也很漂亮。

她一进来,面对这等架势,似乎也有点意外,莞尔一笑:“好热闹!”

随即却不多理会,抬眼看着叶开,露出个十分灿烂的笑容:“叶少侠可真是让我一通好找。”

她这话说出口,温柔又缠绵,还带着几许轻佻。

叶开愕然:“可是黄河三义的谢前辈当面?晚辈不记得与前辈认识?”

周围意图一战的武林群豪,不禁侧目,神态间立时警惕起来,黄河三义少年时便已经成名,至今也有近三十年,而且所谓三义,在江湖中却是被称呼三毒的时候更多,手段阴险,并非正道中人,很难不引人注目。

谢婷却并不多理会,扑打了扑打肩膀上的雪花,只盯着叶开轻笑道:“我到是与叶少侠神交已久。”

叶开更惊讶:“叶某不过江湖一浪子,应该无甚名声才是,究竟哪里能得谢前辈青眼?”

谢婷叹了口气,神色间略有几分复杂,就近找了一座位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众人尽皆走避,她左右三尺内,无一人敢靠近。

“叶少侠太自谦了,你怎么会是无名之人?”这话一落下,她神色复杂,竟悠悠然说起闲话,“哎…虽说江湖朝廷,井水不犯河水,向来不沾边,但是西北的擎天玉柱,安国长平长公主方若华的威名,恐怕这天底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在场的人俱是暗自点头,连老于头也好奇地支棱起一只耳朵。

安国长公主他自然是知道的,家里还供着她老人家的长生牌位。

三年前大雨连绵,黄河泛滥,龙津渡口堤坝差一点崩溃,若非安国长公主率领镇西军上下,二十余日誓死护堤,一旦大堤当真…那黄泛区恐怕至少也得绵延数百里,不知多少老百姓要流离失所了。

便是周围武林人士,也不禁关注,连傅红雪也眯了眯眼,默默抬头看过来。

那位长公主确实威望极高,她虽人不在江湖,但不知多少江湖好手,武林豪杰,心甘情愿供其驱使,俯首帖耳,魔教威名赫赫,近年来更是武林正道加起来,才能勉强震住其教主的威势,但在西北之地,却是遵纪守法,一个比一个和善,只有助人为乐的魔教子弟,没有欺压良善之事。

第四百三十七章 灵药

谢婷沉默半晌,神色复杂,幽幽道:“世人皆知长公主在镇西城爱使唤江湖人,对江湖中人也十分亲厚,并不像其他官府中人一般敬而远之,很多江湖豪杰也愿意供她使唤,镇西城如今真像是一片净土,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江湖人与百姓混居,江湖人若有恩怨,经仲裁所裁决,以擂台比武,甚至生死擂等方式解决,绝不会殃及普通百姓,但是,很多人也看到了其中的危险之处。”

在场的众人,不自觉先把自己的恩怨放后一些,心神分了一点在谢婷身上。

谢婷神色寡淡地道:“长公主这些年来受重伤无数,好几回濒临死亡,虽说上天庇佑,每每逢凶化吉,但身体也彻底坏了,她自己亲口承认,终生不可能生育子女,所以数次谢绝皇帝为其做媒的好意,不愿意拖累别人,至今未婚。”

“也就是说,镇西军,镇西城不久的将来,将面临后继无人的景况。”

谢婷冷笑,“这对皇室来说,大约不是什么坏事,免去了长公主功高震主的危险,但像镇西城这样复杂的情况,又岂是朝廷随意派一人接手,就能支应得过来?”

众人心下一惊,却也不得不承认,谢婷这话不错,如今镇西城如此祥和,全赖长公主一人,当然,还有那一位狐苏先生!

只听谢婷话锋一转,轻声道:“我们都看得见的危机,想必那位公主也看得到,所以近些年,总有传闻说长公主也着手培养继承人,如今座下就有几名小将屡建奇功,深得其信任,共同的特点就是年纪轻,能力强,武功高,如大家都听说过的,金算盘钱方惠,年方十五,却已经协助其父掌管西北钱粮大权,还有方帅养子方沛,今年也才只有十八岁,却已经是西北飞羽营的前锋将军,但最得方若华爱重的,却是其中最神秘的一个,众人只知道他姓叶,今年十九岁,镇西军中人称小郡王,乃是公主义子,至于师承出身,到不为人所知。”

“本来长公主正值壮年,又已经挑出了这么好几个出类拔萃的后辈,也不算后继无人了,理应不至于过分担忧,不过最近却有一流言传出。”

谢婷轻飘飘地扫了叶开一眼,眉眼也显得有些凝重,“传言说,西北那位天下第一人,身患恶疾,命不久矣!”

哐当!

刚才欲向傅红雪寻仇的少年人猛然起身,手中茶杯倾倒,愕然道:“怎么…怎么可能!”

只看他穿着打扮,就知他这人又是一个对西北那位十分仰慕的江湖少年。

这些年来,像他一样把西北的那人视作神仙人物的,不知凡几,江湖上很多人都是一身简简单单的墨色衣袍,低眉浅笑,神色温柔,说话时不疾不徐。

以至于许多人觉得,这一代的江湖少年,在修养上胜过父辈许多。

谢婷抿了抿嘴唇:“那一位,确实已经有十多天没有露面,半个月前,有人见他与辽国第一高手耶律重交手,虽然三招便击退敌人,却呕了一口血,想他是什么人,当年西夏女军师房复重金请了三十多位江湖上第一流的刺客杀手围攻他,狐苏先生竟是毫发无损,还把这些杀手尽数斩杀,如今区区一个耶律重,怎能伤得了他?必然是他本身患有恶疾,这才…”

茶棚内,数名高手脸上不禁流露出几分茫然无措。

叶开没有说话,但是他的眼睛里却流露出一抹压抑的痛苦。

傅红雪一愣,难道叶开真是镇西城的人?

谢婷显然也看着他,微微蹙眉:“那位是什么人?人人都觉得安国长公主能有今日,至少有一半是因为有那位倾尽全力辅佐的缘故,若是那位狐苏先生死了,就等于斩去长公主的最重要的臂膀,又岂止是伤筋动骨,根本就是让其濒临绝境,这些年长公主东征西战,西夏也好,大辽也罢,但凡有心尝一尝我大宋这块肥肉的,恐怕都日日诅咒,盼她魂归西天,如今长公主虽然没死,要是狐苏先生死了,那么那位长公主也就算了死了一大半。”

所有人都听得呆住,几个少年侠客也不知为何,竟有一种落泪的冲动。

叶开沉默:“谢前辈找晚辈,就只为了说这一番话?”

“我只想问几个问题。”

叶开蹙眉,轻声一叹,闭口无言。

谢婷也叹了口气:“我想知道,你是不是长公主的义子,那位镇西的小郡王?”

叶开沉默。

谢婷却并不等他开口,紧接着又问:“你只花了三天时间,从江南直奔长白山,入山半月,踪迹全无,可是为了传说中在长白山出现的千年灵芝和不死草?”

叶开还是没说话。

谢婷的语气却越发急迫:“是不是狐苏先生当真恶疾缠身,所以你想求取灵药,只为救他性命?”

叶开依旧无言。

沉默片刻,谢婷终于把颤抖的手搁在桌子上,慢慢握紧,一字一顿地道:“你已经拿到了不死草!”

话音未落,她又笑起来,“听说不死草生长在雪山绝壁之上,只有冬日能够采摘,而且若要保留药性,必须以人体至纯至阳的真气,连续不断,注入其根部七天七夜,它才能成熟,一日断绝,不死草就会化作汁水,不复存在,是不是真的?”

谢婷深吸了口气:“看来确实是真的了,哎,叶少侠真是赤胆忠心,只是如今你怕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叶开居然也笑了笑,轻轻摇头,依旧没有开口。

在场的武林人士齐齐抬头盯着叶开,傅红雪没有抬头,心中却也有些意外。

众人都没有想到,最近有一些名气的江湖浪子,就是那个独行侠叶开,竟然有这样的出身,怪不得他当初在万马堂第一次出现,就和从石头缝里冒出来的一样,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

他本不是纯粹的江湖人。

谢婷轻轻一笑,目光在叶开的身上流连:“不如请叶少侠把不死草拿出来,让我见识一下?我一生和药材打交道,到还没见过那等灵药呢。”

她轻轻地敲击桌面,桌子在她的手下,就像过了千万年似的,一点点腐朽,化为灰烬。

周围的人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出茶棚,一时又不敢动,世间最可怕的却不是天下第一的武功,而是这般阴毒的,神鬼莫测的手段。

第四百三十八章 可怜(两章合一)

二十年前,谢婷便名满江湖,二十年后,她的毒术已经到了比她武功高一万倍,一招都不用,便能杀死她的高手,也不愿意与她为敌的地步,谁知道她人死之后,会不会还是能轻而易举地毒死任何人?

叶开扬扬眉,懒散笑道:“谢前辈二十年前便是江湖上第一等一的高手,一身毒术冠绝天下,能止小儿夜啼,当年叶开幼时不爱吃饭,时常哭闹,乳母就常常拿谢前辈的恐怖传说来吓唬叶开。”

谢婷嘴角抽了下,径自忍了。

“哎,所以,如果我真有什么灵药,也是绝不敢给谢前辈看一眼的。”

叶开莞尔,“否则那是灵药还是毒药,谁还分得清楚?”

谢婷一噎,冷笑三声,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叶开道:“你居然还敢如此嚣张,难道还想着要仰仗狐苏的势?他都要死了,等他一死,方若华还能活?盯着她恨不得食其血肉的,可不只是大辽与西夏,我奉劝你放聪明一些,西北已成绝地,不知多少人只等那人咽气…”

叶开轻轻一扬眉,也不生气,只是笑道:“你和你那一双结义兄弟,不是自称联手胜天三分?既然和西北有深仇大恨,又觉得狐苏先生患恶疾将死,还来找我这个小辈问什么?直接去西北指名挑战,上生死擂打上一场就是,换了旁的江湖恩怨,还要仲裁所裁决,可狐苏先生什么时候怯战过?早年谁来寻仇都接着,生死擂上连站三天三夜时也有,你若去挑战,他只要活着,必然迎战。”

谢婷登时无语。

她有几条命,赶去挑战狐苏先生?

叶开摇了摇头:“不要说只是怀疑先生身染恶疾,恐怕就是确定他已死,你也要犹豫再三,不大敢踏入西北边陲重地。”

谢婷这次到是没有反驳:“我承认狐苏武功冠绝天下,便是死了,也是虎死威犹在。”

她说着,心中懊恼,“如此英雄人物,还有方若华,女中豪杰,为何就不懂道理?当年我家王爷何等英雄了得,若他得了天下,岂容西夏小国嚣张?如今赵祯软弱至此,哪里能和我家王爷相提并论,难道就因为他命好,投了个好胎,就能压我家王爷一头?”

谢婷的眉宇间闪过一抹煞气:“你放心,我不杀你,不过你最好乖乖与我走,别自寻死路,我知道,你或许不怕死,但是你看周围,这么多江湖同道在,你当他们都能避得过我的毒术?更何况,我来前早有准备,以无心算有心,最利于我发挥…你想必也不想看到周遭土地三年内寸草不生,人畜皆死?”

草棚内无数武林人士脸色骤变,那黑色衣袍的少侠怒道:“你个疯子!”

所有人胆战心惊,生怕这人当真一怒之下不管不顾就施毒。

都说黄河三毒的毒术不着痕迹,有一年少林几位高僧中毒三个月之后,吃饭时笑着倒毙,同门才知道他们中了毒。

他们怎能不害怕?

一时间整个茶棚都慌乱起来,众人连寻仇也顾不上,恨不得脚下生风,可看到谢婷的眼神,又都不敢轻举妄动。

谢婷到笑了:“若我真是疯子,你们此时绝不会还能开口说话。”

她一拢头发,明明手足不动,可是空气中就浮现出幽幽暗香。

在场的江湖人明明已经是提起真气,万分戒备,可此时依旧脑子嗡嗡响,身体不听使唤。

叶开神色凝重,上前一步护在傅红雪等人身前,一伸手,指尖便出现一把刀。

看着他的手,谢婷也神色凝滞,眯了眯眼轻声道,“叶少侠的飞刀,奴家也怕,看样子叶少侠还不怎么怕我手里的毒,不过,你不如想想清楚,你自己能脱身,在场的这些人能不能脱身?你的朋友又能不能脱身?”

叶开未曾开口,傅红雪冷笑:“朋友?陌生人而已,谁会在意?”

谢婷闻言却莞尔,丝毫不信叶开会不顾别人死活,“叶开,狐苏将死,方若华也长久不了,西北崩溃,就在当下,不如…”

话音未落,遥遥就有声音传来:“就不劳谢女侠关心我西北的景况,至于叶开,便是我也有些年头没随意指点过,更不劳谢女侠费心。”

谢婷登时色变:“方若华!!”。

不只是谢婷,草棚这些都被毒药吓得魂不守舍的武林人士,也循声看去,便是傅红雪也不例外。

安国长平长公主在朝在野,都是个传奇。

她早年声名不显,但这近二十年来,却是一力扭转了我朝与西夏连战连败的战局,百战百胜,还布局天下,使得西夏与大辽不敢越雷池一步,更是于一年前收回幽云十六州大部,当今陛下为此泰山祭天,告祭列宗列宗。

就连李元昊都说,若能杀死方若华,他愿意以半壁江山相酬!

李元昊那厮背叛大宋,自立为王,可见是何等样的枭雄,被他忌讳至此的人,谁能不好奇?

要方若华说,这传言简直没谱了,要真如此,恐怕大宋朝的文武大臣得劝陛下宰了自己去换疆土。

一匹通体雪白的照夜玉狮子,一队银甲骑兵,为首的那个身体瘦削,头发梳得极高,露出宽阔的额头,眼角处已经有些许细纹,脸上也有几道伤疤,但看起来并不凶恶,反而一身书香气。

和众人印象中三头六臂,膀大腰圆,威风凛凛的女将完全不同,五官也显得平淡。

众人都盯着她看,谢婷却是全身颤抖,一丝声音仿佛像是从牙缝里挤出去的:“你没病?”

此时,大家才看到就跟在长公主身后的那人,人世间所有描绘天人的词,似乎都能用到这人身上,可是当他收敛锋芒,站在那个女子身后时,人们就几乎注意不到他。

傅红雪低头看自己的刀。

方若华看着谢婷:“我记得你是钦命要犯,唔,要不要让展护卫欠我一个人情?”

谢婷身体一颤。

方若华又道:“算了,展昭马上就到,让他自己处置吧。”说着便再不多看她一眼,一挥手,身边自有人上前替众人解毒,谢婷是连多看一眼也不敢,更不要说阻止,低着头,一步步退出去,转眼不见踪迹。

一众武林人士盯着方若华,热血沸腾,几个少侠跃跃欲试,竟都忘了报仇,也忘了害怕,只想多和这位江湖传奇说几句话,若是能面对面聊两句,便是将来面对子孙后代时也光耀的很。

方若华却有些疲惫,客气了两句便回过头盯着叶开,“擅自窥探谍组密报,就罚你打扫一个月镇西城以及军营的厕所,若受到投诉,惩罚加倍。”

叶开默然良久:“叶开甘愿受罚。”

方若华这才微笑,不等他继续说话,伸手去拍了拍他如今已经宽阔的肩,笑容清淡,并无太多惆怅:“你不要胡乱担心,既选择做一员武将,那么百战为国死,不是遗憾,而是荣耀,而我西北,无一人惧死,千千万万的兵士如此,我如此,狐苏也如此。”

“东京开封,繁华如梦,若是怕死早该回去享那荣华富贵,既然没有,还有什么好说的。难道你还真怕我镇西城死一个方若华,一个狐苏,它就不再是镇西城了?若真如此,那我这二十年夙兴夜寐,才真是一番白辛苦。”

“镇西城不是我的,也不是狐苏的,我们死一千回,它依旧能运转自如。”

叶开心中冰凉,扭头去看狐苏。

狐苏笑了笑,半晌终于轻叹,柔声道:“灵药是好,终究只能治得了病,却治不了命。”

方若华随手从马上拿下褡裢递过去,“又没带银子吧,我的先拿给你用,对了,把你得的药送去给阿凤,让他速配一批救急的丹药,给杨元帅送去,最近他那里战事颇多,伤兵都送我们那儿了。”

叶开一手接过褡裢,面上不显,心中却已大痛,此时才真正相信,原来大夫们说的都是真的,天下灵药,但凡世间有的,都有人愿意千难万险,取来献给狐苏先生,可没用就是没用。

也许上天太宠爱他,所以不肯把他留在凡尘俗世。

“别乱想了,我都没死,狐苏哪里那么容易死,他命里注定要陪伴我左右。”方若华轻笑,挥挥手收队,一扬马鞭,疾驰而去。

叶开轻轻地坐下,他知道,从数年前开始公主便在北边有所动作,尤其关注一个叫女真的小部落,他两个师兄都被安排去了会宁府,此次因为幽云十六州之事,辽与西夏有所勾连,公主此去北地,恐怕又是避不开的明枪暗箭。

目送公主远去,叶开回头看了看傅红雪,傅红雪和这些江湖人,也已然没有心气决战。

黑衣少侠看着同样黑衣白面,手持黑刀的仇人:“今天见到了公主,不适合染血,但终有一天,此仇此恨要以血来洗!”

傅红雪一步一步地远去:“我等着。”

数月之后,江湖雪狂风骤。

丁家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世家,和芦花荡的丁家不同,芦花荡丁兆兰,丁兆蕙丁氏双侠一向是平民做派,寻常自己还出去打渔贩鱼,丁家却是良田千顷,珍珠满地,正经的富贵滔天。

富贵滔天的丁家,此时已是一派萧索。

湖中央,天心楼内,登场的各个角色神色各异。

“咳咳。”

叶开靠着墙站在地上。

一切仇恨痛苦绝望都在前一刻结束了。

白天羽是天下一等一的豪杰,因为负情薄幸,抛弃了已经怀有身孕的白云仙子丁白云,丁白云召集所有对于白天羽强势性格而痛苦的那些…白大侠的朋友们,于十九年前,梅花庵外,杀了他。

傅红雪身为白天羽的儿子,在他母亲刀白凤十八年如一日的教导下,进行了这场复仇,他本该手刃仇人,血洗丁家庄,杀死第一个动手的马空群,可是,江湖风雨如骤,恩怨情仇纠缠,杀死白天羽的人有大罪,但白天羽负了丁白云,毁了她一生,又岂能无罪?

可是,傅红雪本绝不会放弃,这场仇恨本来应该无休无止地延续下去,但是人世间的一切就是这么奇怪…

叶开苦笑:“没错,白夫人换走了你母亲刀白凤的孩子,所以,你不是白大侠的儿子,这些也不是你的仇人,你已经不必去恨任何人。”

怪不得叶开总是要掺和进这场复仇中来,怪不得叶开处处领先一步,戳破无数阴谋,好像无所不知。

傅红雪沉默许久,从天心楼的石阶上一步步走下去,叶开也走下去:“安乐侯庞昱觉得我很可怜。”

傅红雪的脚步顿了顿。

叶开怎么会可怜?

白夫人虽然嫉妒成性,不肯容忍白天羽和那些女子往来,但她却不忍心让自己丈夫的儿子一辈子平庸,她把叶开安排到一个幸福完整的家庭里,还给叶开找了那位小李探花做师父。

叶开极幸运,他得西北那位看重,是那位公主的义子,被呵护着长大,心性光明,聪慧而善良,武功高绝,小小年纪便有了如此成就,将来一定是一代名侠。

他若是还可怜,天底下还有不可怜的人?

“我难道说错了,你怎么不可怜?”庞昱已经人到中年,却把纨绔子弟这四个字做到极致,身边带着的下人把此地的布置摆设,园林园景,下人的衣着品味,茶水点心,从上到下,从头到尾批判了一遍,实实觉得委屈了自家侯爷。

丁家一众下人是敢怒不敢言。

哎!

此时,庞昱坐在柔软的软轿上,抱着手炉看过了一场好戏,带着一种轻佻的,让人生恨的看客心态,笑眯眯点评:“你从小连选择的权力都没有,就被剥夺了和母亲在一起的机会,该你报的仇,有别人一丝不苟地帮你去报,也不问问你乐意不乐意,和这些恩怨情仇纠缠不清的,本该是你,可你却硬生生成了一个局外人,更惨的是,你有一颗游侠浪子的心,偏偏遇见了方若华。”

庞昱哀叹,“用不了多久,你就会被你那位公主剪断翅膀,打断腿脚,绑在永远也没有终结的战场上,从此耗费心力去和西夏,和大辽,甚至和大宋的文臣武将勾心斗角,为的却永远不会是你自己,然后你有一天就会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

叶开笑了:“那可真好。”

第四百三十九章 救死(两章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