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腊月初八那一日,夏令涴悲催地被罚跪了。她的藏獒小尾巴十分道义地陪同在了身边,看着她唉声叹气地跪在祖宗祠堂的偏殿抄写《仪礼》。

已经不罚抄书很多日的夏令涴,今日是马失前蹄,郁闷懊悔瞬间就埋没了她,以至于从跪下起她就忍不住神神叨叨怨气连连。

“吃饭时不准吃得啧啧作声;不要啃骨头;不要把咬过的鱼肉又放回盘碗里;不要把肉骨头扔给狗狗……小尾巴,你还吃骨头么?”

“汪!”

“我只是觉得你看着我们吃饭的样子太傻了,口水滴答地太多了,尾巴摇晃地太欢实了,所以才心软得坏了规矩,丢了一根小小地蛇骨头给你。我知道你嫌弃上面的肉少,那不是我先啃过了么,你能吃到骨头算是不错了。你看,为了你我才回家没有一日就被罚跪抄书,我容易嘛我。”

“汪汪!”

“小尾巴,你是祸国殃民地祸害。为了大我牺牲小我的夏令涴应该被家人称赞,否则你就要饿肚子,饿久了你就会追着厨娘乱跑,厨娘那身板儿你又不是不知道,踩坏了花花草草还是小事,踩扁了人可就不好了。”

“汪汪,汪!”

再如何学规矩,夏令涴的性子终究跟闲静舒雅扯不上半点关系。只要一到人后她就如那脱了人皮的白骨精,没有一点遮拦。

书也抄完了,看着外面的日头,估摸着一时半会儿是没有人想起她还饿着肚子。早上祭拜过祖先之后,她只来得及爬上饭桌吃了两口饭加半口蛇羹,好吧,还有一块蛇肉,骨头都给了小尾巴,她委屈,她肚子饿,她想吃腊八粥。

等到她醒过神的时候,她已经站在了大街上。身前是隐隐飘来的七宝五味粥的浓香,身后是……夏家后门的狗洞。夏令涴淡定地整理好发髻和裙摆,迈开大步义无反顾地向着美食的大路前进再前进,身后依然跟着同甘共苦地侍卫——藏獒小尾巴。

皇城最主要的街道只有两条,分别横纵整个北定城。一条从北定城城门直达皇宫盛阳宫,称之为:天街。另一条将天街分开的东西两边城区再次劈出南北,称之为朱雀街。

夏家就处在城西永兴舫,沿路过去都是高墙大院豪门内宅,住着的不是名门望族就是世家大族。宽阔而平整的大路,松树阴阴围绕两旁,偶尔快速跑过的四轮马车,剩下地就只有行色匆匆地各家仆从。今日不同往日,在祭奠过祖宗之后,有些人家会在大门口摆上腊八粥摊,用来馈赠给穷苦之人。当然,真正的名门世家是不差这一点德名的,他们只会选在其他城区地大街上排上一长溜的大锅,现熬现做然后随即递给来领粥地众人。至于这到底是哪家的人,其实贫民不在意有吃就行,世家中人也不在乎给你吃就吃啰嗦那么多干嘛。

夏令涴很想混过去弄点吃的,反正以前在老屋她也经常跑到帐房或者闻先生屋里去吃饭,对于她而言混吃混喝是无比寻常的事儿。什么名门闺秀,什么大家小姐,都跟她没有一点关系。可瞧着她那脖子上地兔毛围脖,身上地鹿皮云肩,还有藏羚羊毛滚边地金线绣衣裳,再加上皮靴,怎么看都跟‘穷苦’沾不上关系。她只能每经过一处摊子就咽下一大口口水,然后再寻找百味斋地店铺。哦,听说百味斋最近新出了特制的腊八糕点,相当的馋人。被罚跪抄书的她在家是吃不到了,只能自力更生。

千打算万推算,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在百味斋买吃食还需要排队。看着那蜿蜒的长龙里最矮也有三尺最高是六尺地男男女女,她这个只有一尺半左右的侏儒国平民悲哀了。还没蹲到地上画圈圈诅咒自己凄惨的运道时,背后阴恻恻地冒出熟悉的声音:“小猴子,你怎得独自跑了出来?”

“猴子也要吃饭。”她头也不回地答道,“小猴子饿了,小猴子被爹爹欺负了,小猴子被锁了起来,小猴子……”

“被家人抛弃了。”

“你才被抛弃,你全家都被抛弃。”猴子暴走,上窜下跳咋咋呼呼挥舞着短手臂就要去挠人。

顾元朝捏着小猴爪子,笑得十分地险恶:“好好好,我收留无家可归的你,带你去吃东西。”

“我要百味斋的点心。”

“相信我,我带你去的地方有很多好吃的,你想要吃多少就吃多少,没有人阻拦。”

“汪!”不用回答,小尾巴已经替它的主人做了决定。

长龙,还是长龙,当夏令涴站在长龙的最顶端,看着面前热气腾腾的大锅,熏着烈焰般的柴火时,她深刻地觉得出门之前应该预先看看黄历。很明显的,她今日出门不宜。

“我要吃东西。”

顾元朝挽着袖子给穿着粗布衣裳的老人家递过新盛着的腊八粥,笑道:“这里忙完了就能吃了。”

“什么时候忙完?”

顾元朝拿过一个大大的勺子放在她的手心,指着只见增长不见减少的长龙:“大家都分到腊八粥,就忙完了。”

“那要是一直到很晚很晚都还有人,怎么办?”

“那就等粥没了,自然也就没人来。”

夏令涴一边将锅里的热粥装在碗中,一边哭诉:“小龙哥哥,你这是虐待童工。”

顾元朝看着她不算笨拙的动作,笑着提醒:“别想跑,你跑了我就把你的藏獒给炖成狗肉高汤。”他摆明了不单虐待她,还要威胁她的护卫神獒。不知为何,明明是微笑着说出的话,偏偏眼眸中却带着刀锋般的冷漠。

夏令涴下意识的对视着他:“你不喜欢做干嘛逼着自己来。”

“因为,这是我的责任。”他嘴角上浮,轻声道:“身为韩家的外孙,这是我必做的事情之一。”再一转头,夏令涴这才发现身后那张大门顶上,赫然挂着‘韩府’两字的牌匾。

皇宫后妃中,皇后汪氏与淑妃韩氏是表姐妹,而这韩府也算是外戚中数一数二地世家大族。淑妃的儿子顾元朝既是皇帝的第七子,也是韩家外孙中的佼佼者。

冬日的风乌啦啦地从大街那头刮过,不一会儿就让站在火炉边的夏令涴全身冷得打颤。她撑眼看看天,黑沉沉地云压在头顶,让人喘不上气。

夏令涴踢打着脚下的石头,喃喃道:“我想回家。”

顾元朝甩了甩自己酸痛的手臂,接过家仆牵过来的马缰,一语不发的抱起她跳上马背,轻巧的说:“我们去吃晚饭。”

夏令涴撅着嘴,这样强势的小龙哥哥她觉得陌生又害怕。身边的人早就提醒过她,皇子们是不能得罪的,要么远离要么服从要么消极抵抗,可在马背上怎么抵抗她又不知道,只能嚷着:“你欺负我。”

顾元朝头一扬起:“我就欺负了你怎么着。”马鞭一抽,在夏令涴的尖叫声中黑马已经跃出几丈之外。女娃软乎乎的面颊贴在他的耳瓣,是从来没有的亲近。当然,那双比猪蹄还要粗壮的手臂可以忽略不记——她抱得太紧要把人给勒死了。

天已经暗了下来,路边的行人慢慢散去,昏暗的灯笼摇摇晃晃地挂在门廊上看上去有点鬼影重重,等到夏令涴缓过神的时候,两人已经出了城门朝着外郊飞奔而去。

顾元朝将夏令涴放在马鞍前面坐着,迎面的风将两人的脸吹得苍白,厚重的披风根本罩不住两个人的身形。夏令涴将脑袋从缝隙中歪出来大声问他:“你要将我卖掉换吃的么?”

“我会直接砍下你的手臂做烤猪蹄。”夏令涴啊啊大叫,扑过去就咬了对方鼻子一口。顾元朝冷意一闪:“我还会完挖了你的心肝喂林子里的野兽。”夏令涴直接将冰冷的双手钻进他的衣领贴在脖子上,冻得顾元朝一个激灵,他嗤笑道:“你回不去了。等着你爹爹给你收尸吧。”

夏令涴眼眶一红。小小的心灵中她一怕爹爹不要她,二怕自己回不了家。顾元朝这话无意中就挑动了她的底线,小女娃跌跌撞撞的从马背上站起来,毫不犹豫的朝着对方撞去。疾行中,顾元朝也没有想到对方不管不顾的来这么一下,两个人瞬时从马背上滚了下去,夏令涴在他身前额头撞了额头,小嘴巴咬了他的上唇,整个人似乎腾空了起来再跌落在顾元朝身上,在对方的闷哼中撞上路边树干。

顾元朝全身骨头都要碎了,无力地推着身上的女娃,大吼:“谁给你的胆子,敢暗算皇子!噢,不要再抓了,住手,你这蛮女!小王要灭你九族,滚下去!”

夏令涴委屈又害怕,昏沉的脑袋只听到一迭声的恐吓。

他欺负她!他让她做仆人们才做的事情,他还让她挨饿,他还联合臭马一起吓她,他还威胁她要杀了爹爹娘亲弟弟妹妹,他……

夏令涴从顾元朝身上爬起来,双腿叉开在其腰旁,翘起小屁屁,双手一松,在顾元朝惨叫声中狠狠地压坐在他肚腹上。

“你这只猪——”好重。

夏令涴抿着嘴,抬起再跌坐再抬起,再猛地倒下去,压他肚子,压他胸膛,偶尔落下的脚板还有意无意的踩着他乱动的手臂。

“小王要杀了你,嗷——”好痛。

夏令涴转身对着跑得气喘吁吁的藏獒招手:“小尾巴,来咬他!”

“不!”顾元朝突地发力将人推开,连滚带爬地窜了起来紧贴在背后的大树上,似乎只要小尾巴一靠近他就会比猴子还要看快地窜上大树,呲牙裂齿道:“你好狠!”

夏令涴跺脚,提着裙摆高抬着头像只斗志激昂的老母鸡,摆明了要与恶势力斗争到底。

顾元朝抹一把冷汗。他的马跑了,侍卫还没跟上来,自己又身无利器,而对方有最傻的头脑,有最无情的拳头,还有可以压死骆驼的体重,最后还得加上足够凶残又忠心的大型犬一只。形势不如人,大丈夫能屈能伸,他妥协了——暂时。

“夏大小姐是要吃兔前腿还是后腿?”

“后腿。”

奸笑:“夏大小姐是睡大树上还是睡在火堆旁的草堆上。”

理所当然:“你睡哪里我就睡哪里。”

咬牙:“我是男子。”

坦然:“没事,娘亲说了,豆芽菜一样的少年做不了大灰狼。我会很安全。”

恨恨地:“你会一辈子嫁不出。”

嘿嘿笑:“爹爹为我准备了很多很多的嫁妆,不怕。”

蹭蹭站起:“夏令涴,你不要这么蠢笨行不行?”

无辜坐着:“康静夫人教我近墨者黑,与我一起吃饭睡觉的人定然也是半斤八两。”

顾元朝翻个身,夏令涴的口水滴在他的背上,他再翻个身,口水侵染他的衣襟。忍字头上一把刀,他顾元朝能够被太子压着这么多年还安然无恙,难道会被一个女娃娃而气得风度尽失!哦,为什么名门闺秀睡觉都这么不安稳,她的爪子不要放在他的胸口,他冷;嘶,她的牙齿不要咬他耳朵,他痒痒;嗷,她的脚踹到他的小兄弟了,他痛!

好吧,他的风度早就随着火焰燃烧而殆尽。他忍不了,躲得了,不就是不睡草堆睡树干么。虽然树皮硬了点,粗糙了点,冰凉了点,没有软软暖暖的体温,也没有细细密密而短短的呼吸,更没有甘之如饴地贴心相依相偎……

顾元朝暗叹一声,对着不远处恭敬地侍卫摆摆手,任命地将小女娃拥在怀抱里,拿着裘皮披风将两个人牢牢地盖住,眼皮一搭搭的沉入了梦乡。

不一会儿,睡梦中的人嚅嗫:“小龙哥哥……”

“嗯。”

“别生气了。”

“我没有。”

半响,怀中的人似乎梦到了好吃的,嘻嘻道:“小龙哥哥不笑的时候丑得像癞蛤蟆。”

怒:“你凶巴巴的样子像母夜叉。”

某人瘪嘴。

某人轻轻拍打:“睡吧!”

“呜——”藏獒翻身,烤肚皮。

作者有话要说:哦,小孩子不学好,捂脸,太没有道德观了~~~

十一回

这世上有贵妇人、贵夫人,还有贵小姐,而夏家则有‘跪小姐’。

夜不归宿是小事,女子夜不归宿更是大事,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处是乌龙事——放屁!

当夏三爷看到七皇子顾元朝抱着睡着口水嘀嗒的夏令涴站到他院子门口的时候,温润如玉的他也忍不住爆了一字粗口:靠!

夏三爷很生气,夏大小姐悲剧了。悲剧了的夏令涴从年头跪到了年尾,在灿烂烟火中跪过了大年三十、初一和初二,初三的时候不得不带着跟着父母去了黎家见外祖父外祖母。她欣喜的以为自己的苦难结束了,其实只是在夏家的告一段落,在黎家还有喋喋不休唠叨不止的黎家老太太,抱着她‘心肝儿诶,宝贝儿唉,我的心肝宝贝猴子噎’,从初三听到了十五不重复地念叨她老人家的想念。

黎昭渺对她舍己为人的精神表示了十二分的称赞,并且邀请她以后逢年过节都要来多住些日子,好让众多同辈姊妹们与她多亲近亲近。每个人都脸色红润,睁着无限崇拜的眼眸,握紧了她的双手:“小表妹,你是我们的救命菩萨。”

哦,夏令涴只能心中苦念: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好在,顾元朝还是体谅了她小女娃的名誉,当日是走后门进入她家院子。若是从夏家大门堂而皇之地踏入……也许,现在这世上已经没了夏令涴这号人。

水晶杯具中的夏令涴在书院里度过了她的六岁生辰,夏家与黎家的姊妹们都送了礼来,并且带了亲手做的糕点齐聚在小小的菖蒲轩里热闹了一番。散局之后,黎昭渺拉着夏令婩一起躲在夏令涴的屋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一层锦布,一层麻布,一层油布,再一层绢布之后,里面躺着印有《痴娇丽》三个大字的金装书。

“哇!”是新奇的夏令涴。

“啊!”是娇羞的夏令婩。

“哈!”是得意的黎昭渺。

“咦!”是懵懂的夏令姝。三人一阵手忙脚乱哄最小的妹妹去睡觉,并且许诺了众多好处之后,等到看不见其影子了这才脑袋碰脑袋,六只眼睛瞪得如铜铃的盯着书面上那酥-胸-半-露的图画,咽口水。

“开!”夏令涴果断的说。

“你开!”夏令婩胆怯的说。

“我开就我开。”黎昭渺逞强道,只是手抖得厉害。

野渡横舟,暗撞金钟,推车进宝,日月合壁,倒插芙蓉,月下偷桃,紫燕双飞,金盆承露等等听所未听闻所未闻的词,艳-丽的情-诗加上栩栩如生的配图,一页页看得三个人面红耳赤,不时发出不知是惊叹还是惊讶还是羞涩窘迫的声调。

六岁的夏令涴怎么看都看不懂:“男子身上那个长长的东西是什么?好丑。他们是在打架还是在……磨豆腐?以前豆腐西施家的石磨就是这样压着的。”果然,那些个男子是在欺负新娘子吧?

十四岁的黎昭渺一边鄙视她,一边惊叹:“哇,吊在屋顶,在浴盆里,在桌子上,啊,这个居然在花园中……”看不懂图可以看诗词嘛,这都不懂就真的是废柴了,她黎昭渺一看就明白。当然,男子那东西到底长什么样儿她也看不清楚,不对,是画画的人没画仔细呀!

十五岁的夏令婩前些日子已经辗转的从娘亲给的书册里面看过了一些,不过都没得这本书上画的花样多,诗词也没有这么直白:“太荒谬了,太匪夷所思了,太……哎呀,羞死人了”

直到出门的时候,两位姐姐的脚步都是虚浮,夏令涴更是眼冒金光,只觉得那些个男子凶神恶煞一般,女子俱都成了堂姐的样子,只吓得背后出冷汗。

洞房花烛夜,其实就是恶鬼吃少女的日子吧!

单纯的夏令涴之后每次瞧见自家堂姐总是欲言又止,偏巧对方从十岁之后只是偶尔来书院来走走见见姊妹或者来借阅一两本珍本孤本,平日里都在家学习如何管家。五月是婚期,这之前她早已随着她的娘亲备嫁所需之物,两人见得少,就算见着了也说不上几句话。夏令涴的担忧根本没法传达给堂姐,等到醒神时,夏家外面已经停好了八抬大轿,夏令婩在倜傥非凡的新郎怀中出了大门。

夏令涴与众多姐妹们站在夏家最高的塔楼上呆呆地看着远去的队伍,心里只觉得冰凉一片。她的堂姐,今晚就要被恶鬼姐夫给吃掉了,呜呜!她急急忙忙的冲向娘亲紧紧抱住,细细地哭:“我不要嫁人,我不要被吃掉啊!”哭得夏黎氏莫名其妙,只抱着她安抚。

那时,初夏的日头有些烈,敲锣打鼓的婚庆队伍要沿着整个皇城走一圈再绕到新郎府中。夏黎氏帮着大房张罗了大半年,这一下放松下来只觉得全身骨头都要散了架,女儿一闹她就头脑沉沉的,摇晃两下就这么晕了过去。

“娘——”夏令涴的尖叫掀开了那一片红色的垂幕。

夏三爷坐在床沿,一手握着夏黎氏的掌心,瞧着太医来了这才让出位置。一屋子大大小小多少双眼睛盯着颤巍巍的白胡子老爷爷,恨不得将他哪怕一丁点多余的表情都收入眼底。

老太医摆摆手:“都出去吧,把窗子打开,烛台也拿远些。”

夏令姝吸着红彤彤的鼻翼死活拖着爹爹的衣摆不肯离开半步,夏令涴也想留着,可被爹爹一瞪她就觉得骨头都在疼,特别是双膝。恋恋不舍地看了娘亲后慢吞吞地带着小弟夏令乾守在了偏厅,隔着檀木双面绣天竺葵的屏风望着里面绰绰的身影。连翘悄无声息的捧着巾帕来给小姐和小公子擦了脸,又硬给灌了一杯安神茶,这才嘱咐着龙芽寸步不离的看着别出了岔子。

因为不知道病症,屋里的熏香都给撤了,初夏的热风从花园中灌了进来让人精神为之一振,夏令涴才听到自己今夜第一次的呼吸。

娘亲会不会是被她那一下给冲撞坏了?爹爹是不是恼她了?娘亲会不会好起来?他们会不会不要她?各种思绪纷至沓来瞬间就将夏令涴给打击得体无完肤,她只觉得浑身冷得打颤,紧咬的牙关咯咯的响,抱着弟弟的手臂越来越紧。

‘啪’地,一个巴掌扇在了她的脸上。夏令涴抬头,连翘抿着唇死死憋着呜咽对她说:“姑娘,别想岔了。夫人会没事的。”

夏令涴想哭,可怀中还有弟弟。爹爹说了,她是姐姐,必须保护好弟弟妹妹,再多苦再多累也不许哭。连翘瞅着她又在发呆就怕人又闹出什么蛾子,给龙芽打个眼色两个人一左一右架着两姐弟去屋外透透气,拿着扇子使劲地扇着,一手掐着她的人中让她大大的喘气,这脸色才不至于那么惨败。

这里丫鬟们忙活,也不知哪处隐隐传来人声。

“我猜吧,八成是看着大姐儿令婩的嫁妆给吓死了。这黎氏别不是没有见过什么世面的妇人吧!现在就晕倒,等到她家大女儿出嫁了,说不得当着人喜气洋洋,背着人倾家荡产也要给令涴小姐添置东西,就怕一个不小心给人比下去。”连翘仔细一听,居然是小妾柳氏。

“哪可能。三爷当年娶她的时候可是十里红妆,光妆奁首饰的箱子都有一百二十八台,一个院子怎么都装不下。当年她随着三爷去外地为官的时候,这些个东西一半都没带走,全部放到宝金阁里面存着了,除了她自个儿别人瞧都瞧不见。”这人听着也耳熟,一旁的龙芽凑过来细声道:“是老夫人身边的王张媳妇,平日里嘴巴最碎。”连翘觑着眼,心里也明白了一两分。

龙芽原本是老夫人外屋伺候的小丫头,本是家生子,以后要么是给老爷做妾要么是给小公子们做通房,没有别的出路。可后来夏三爷这一家子回来,她就被送给了夏令涴,一方面自然是让夏令涴对夏家尽快熟悉来,另一方面却是为了随时了解夏令涴的性子,以后有个什么事儿心里也有个底。偏生夏令涴又是个活跳的主,一天到晚难以见到人影子,就算是去了书院她也只愿意带着连翘。书院有规矩,每一位学子——不管是皇族、世家子弟或是官家后辈,一律只许带一个书童或是丫鬟,以便照顾日常起居。龙芽不得夏令涴的心,一个人呆在小院子里无事可做就到处溜达听听壁角,加上是从老夫人院子出来的,倒比连翘更加熟悉夏家的人,这八卦自然也就知晓很多。

柳氏又道:“都说没人瞧见了,那谁知道真假?女人家的出嫁从夫,嫁给了老爷那些个嫁妆也就都是老爷的。”

王张媳妇嗤笑道:“你这话真是甭个混账了,男人靠得住嘛?换了我家那口子早就赌得一个子儿都不剩了,到时候我干什么去?喝西北风啊!”

“姐儿,别介意,我们这不是说那黎氏么,扯到自己干什么。唉,你说她死不死得了?”

王张媳妇闷笑道:“别做白日梦了,死不了。这些日子大房与三房走得进,估摸是累着了。”

“瞧着不像?你说她若是死了,那些存在宝金阁里面的东西能不能拿出来?死了,那些东西就都是老爷的了,兴许……”

“别指望了。你当夏家两个女儿一个儿子是别人家的,再如何那些东西也轮不到给你,当然,若你能够从三爷手中拾掇到一些倒也不错。只希望到时候妹子别在我这粗使媳妇面前显摆哈。”

柳氏干笑了两声没了话语。连翘回过神就瞧见夏令涴睁着银蓝色的眼珠子死死地盯着花圃后面的那一处,显然,方才那些话她也听了八九不离十。再仔细端详她的脸色,倒比方才好了不止一点半点。别是气傻了吧?

连翘转过头对着龙芽耳语一番,没多会子,龙芽就朝另一头走了出去,遥遥地喊:“王张嫂子,老夫人在说头疼,正到处使人到处找你呢。”花圃后一阵熙熙梭梭,有人离远应了话。

夏令涴牵着夏令乾一路回去屋子,偏厅中的大房高氏就急急忙忙抱起夏令乾拉着夏令涴坐在榻上,左右打量:“没吓坏吧?你娘还在屋里,你们别乱跑。”

夏令涴点点头,眼角扫到柳氏已经站在了外厢房,就问:“娘亲不会有事的对不对?”

高氏红了眼眶:“你娘亲自嫁入夏家来,从来都没得过什么小病小痛。今日里人多嘴杂,许是被闹着烦了在犯困呢。”

夏令涴明显不信她,转头问着外面的柳氏唤:“姨娘……”软软糯糯的呼唤让人心都给揉碎了。柳氏一愣,转身进了屋子,先给大房的高氏和二房的桂氏行礼,这才皱着眉头对夏令乾道:“别哭,你们还有我这位娘呢。”这是什么话!她是诅咒黎氏死还是想要趁着黎氏病着就夺三房的家权?还故意的忽略女儿夏令涴,只哄着儿子夏令乾,都司马昭之心了。

高氏脸色立马就拉了下来,沉喝道:“胡诌什么?”

柳氏故作沉痛地道:“大嫂子,这是我们三房的事儿,您就别插手了。”

高氏冷哼:“整个夏家的内院都是我在当家的,还管不了一个三房的内院。”一直没吱声的桂氏为难地擦了擦额角莫须有的汗珠子,淡淡地道:“柳氏,你说话可得看看地方,这里不是老太太的院子。甭管大嫂管不管得着,这屋子里再没人了也轮不到你一个妾侍来作威作福狐假虎威。”堵得柳氏一口气都快顺不上来。

高氏拍着两姐弟的背脊,眼神如刀子的扎在柳氏身上:“别怕,夏家的人可从来不会让自家的娃儿吃亏受气。别说你娘疼你们,你爹也是万万不会被一个狐媚子给糊弄了。再说,你们身后还有伯父伯母堂哥堂姐,凡事有的是人能够替你们做主。”

柳氏翕动着鼻翼哼哼,显然根本就不将这两位正室夫人放在眼里。别说是她们,就连黎氏自己在老夫人的院子里可都不敢说她一句坏话,更加别说反驳自己什么事了。到时候,等到黎氏死了,三房里里外外不还是捏在柳氏她一个人手心。

众人明来暗往的丢着眼刀子,夏三爷已经领着老太医从里间走了出来,一迭声地道谢着:“如此就有劳老先生开些安胎补血的方子给内人调理调理。”鸳鸯跟在身后喜气洋洋地奉上了一个匣子递给了太医。

夏三爷这才有空打量着众人笑道:“内人有喜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是亲妈咧,哇咔咔~~

十二回

“小姐,黎老夫人又派人送来了五对新鲜的鹿茸。”龙芽捧着东西上前让夏令涴仔细看看,一个水晶盒子里面放满了冰块,中间的鹿茸一字排开,上面还沾有血迹。

夏令涴捂着鼻子摆摆手,连翘现挑出一根给身边的二等丫鬟:“一半磨成粉末给刘太医,一半用来煲粥炖汤。”其他的原样封好给了一旁的韩商媳妇,她是夏黎氏的陪嫁丫头之一,专门负责管理库房药房,夏黎氏的物品大部分她都一清二楚。而坐在一旁几案边的吉祥在确定数目无误之后,也都一一记在簿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