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万万不可啊。”见状,蔡珏连跪带爬上来阻止。

“蔡珏,我死之后,军队就交给你了。”连澄不持剑的手郑重地握上蔡珏上前阻止的手腕,“还有,若有机会见到阿渃,记得替我告诉她,我不怪她,来生,我还做她的兄长。”说罢,他将蔡珏一推,就欲抹脖子。

啪啪啪——

就在蔡珏摔了个趔趄时,就在连澄脖颈的剑刚要划破三分肌肤时,假扮小兵的齐无知拍着掌走了出来,“连将军慷慨赴死的举动以及对令妹的深情真的让我感动又敬重呢。”

“你是何人?”军营之中,一个小兵竟公然在几位将军面前大肆发言,警觉的连澄本能地将剑锋指向了来人。

“在下公孙无知,见过连将军。”齐无知脱下头盔直视连澄。

“公孙无知?”连澄额角上的皮肉皱了皱,“就是无故失踪几年,前不久才被发现死于临淄囹圄的深室当中,被葬入齐陵又被君上下令挖棺遗尸的那位吗?”

“没错。”齐无知抱着头盔含笑点头。

“你居然没死,那我就不客气了。”连澄举剑刺向齐无知的咽喉。

“杀死了我,你妹妹就要守寡了,你妹妹腹中的孩儿就要失去父亲了。”面对来袭的剑锋,齐无知不闪不躲。

“你说什么?”连澄手中的剑贴着齐无知的颈脖穿过并准确地落在了他的左肩之上,“你有种再说一次。”

齐无知眼珠子往眼角一转,“你们先出去,我与连将军有要事要谈。”

闻言,管逸轩先行退了出去,姜柳黯则来到蔡珏的身旁,二话不说在他反应过来前就强行架着他出去了,三人离去,偌大的军帐就只余三人了。

“夫人,你是不是该出来说点什么了?”没了外人,齐无知余光瞟了瞟身后低着头双手攥拳拼命忍耐着的连渃。

听到齐无知唤自己,连渃显得很是紧张与心虚,先前在他人与连澄对话时,她迫不及待地想出来说话,可真正轮到她时,她的脚却有些迈不出去了,她不知怎么解释、不知怎么面对,甚至胆怯到想要逃避。

“不行,绝对不能逃,一定要面对,坦然面对,坦诚相告。”连渃攥紧双拳不断深呼吸以给自己鼓劲打气,几口气吸进呼出之后,她的脚迈开了。

“哥哥。”连渃摘下盔甲抱在胸前,笑对连澄。

“阿——渃——”见到假扮成士兵的连渃,连澄显得万分惊讶,一连问出了多个问题,“你怎么会在这里?君令所写之事,可都是真?还有,你跟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是特意来见你的;君令之事,有真有假;我跟这个男人就是他刚才告诉你的关系。”连渃简洁明了地回答了连澄所提之问。

“哪些真哪些假?”连澄是特别较真之人,容不得一丝含糊与哄骗。

“我没有给齐文姜还有她腹中的胎儿下毒,齐文姜的胎儿早就胎死腹中了,她要死不活是因为难产失血过多导致的,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至于和师若游…私通这个词我不喜欢也不承认,而且师若游这个人本身就是个幌子,我…”

“师什么若游的是幌子,那么你身边这个男人才是真的对吗?你与他——齐无知有染还珠胎暗结了是吗?”面对连渃的坦率相告,连澄也愈发地严肃发狠了起来。

“对。”

“也就是说,身为国君夫人的你先干出了不守妇道之事而背叛了国君,对吗?”

“对。”

“为什么?”连澄近乎咆哮地质问,“进宫之前,我是怎么叮嘱你的?你难道忘记了吗?阿渃,你回答我!”

“哥哥,我进宫时,齐褚只派了三个死太监来迎我,新婚当晚就让我住进了冷宫,我连他的面都没有见到,三日之后,他又让死太监魏侍人来传令让我去离宫,知道去离宫干什么吗?以宫婢的身份伺候齐文姜,由始至终,我都只是齐褚牵制你与小白的工具罢了,他从未把我当女人、当夫人对待过,这样的良人,你妹妹我要不起。”说起齐褚的所作所为,连渃并没觉得自己有半点错。

“那也不能成为你干出此等荒唐事的理由。”连渃不仅毫无悔意还表现出一幅理所当然的样子,连澄简直痛心疾首。

“的确不能。”见连澄气得额头青筋爆出,连渃的心一下子就泛起了酸,“但现在已经这样了,没办法改变了。”

“这么说来,那总管魏侍人也是你杀的了?”

“那人,是我杀的。”

兄妹俩的对话被突然插入的齐无知打断了,连澄像头愤怒的恶狼将凶光锁到了齐无知身上,“你做这些事的目的是什么?我手上的兵权吗?”

“连将军真是明事理。”连澄越发狠,齐无知就表现得越轻松自在,“此番前来,就是劝连将军与我等一起起事的。”

“起事?”连澄嘴角滑过一丝冷笑,“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说出这两个字,看来管隽的军队已成你的囊中物了。”

“连将军好见地。”

“哼!”连澄摇摇头,“可我连某人不是管隽,我绝不会任你摆布的。”

“是吗?”齐无知向前跨了一步,“如此说来,连将军要为了一个昏君而牺牲自己与自己家族之人咯?”

“我连澄不会干对不起祖宗之事。”

“你别忘了,齐褚的君位也是利用军权从别人手中夺来的。”齐无知盯着颈脖间的剑刃向连澄靠近,最后在距其只有半步的距离上停了下来,“而且,历史都是由胜利者来书写的,你连氏一族的过去与未来,也一样。”

的确,齐褚的君位就是利用当初管隽手中握有的军权从先侯嫡子齐小白手中夺来的,而现在,亲妹连渃犯了死罪,就算他连澄送上自己的首级,他连家百年积累起来的声誉以及连氏一族之人也都将不复存在了。

忠于如此君,什么下场早已定下,他无法反驳甚至无力去改变。

但也正如齐无知所说的那般,连澄与管隽太相似,不仅一根筋通到底而且最难过去的就是自己那一关,即使他们想通并认可了所有的理。

“阿渃,你是与他一道来逼为兄就范的吗?”沉思片刻,连澄高昂的脑袋重重地垂了下来,他不去看连渃。

“哥哥,其实从很早开始我就想逼你了,可是我一直都没有那么做。”

“那现在为什么要逼我?”连澄满脸的痛苦与纠结。

“因为是齐褚先逼得我,被逼得无路可退、被逼得近乎绝望,所以…”到了这个地步,连渃心中的枷锁也在剖白的那一刻全部解开了,她无所顾忌地走到连澄身边朝他伸出了一只手,“哥哥,和我一起推翻暴君齐褚吧!”

连渃的声音不大,却足以震荡在场每一个人的神经与心灵。

伸到面前的手白皙而纤长,当初可是他亲眼看着它从一只蜷曲的小爪子慢慢张开长大的,如今面对那只牵握了无数次的手,连澄竟没有勇气伸出手去紧紧地回握它,“如果哥哥不同意呢?”出口的嗓音低沉涣散的不像话,简直不像出自自己之口的。

“如果是那样…”连渃顿了顿,上齿用力地咬住了下唇瓣,刺痛的感觉让她眼眶噙满了泪水,“那我就随哥哥一起去死。”

卅五回华乱(转篇)

连澄一怔,他没想到自己的妹妹居然会用自己的生命来威胁他。

“哥哥,你忠君为家,因此选择去死,我尊重你、敬佩你,所以不会阻拦你。”连渃昂着头泪流满面地一步一步逼近连澄,“但哥哥你有没有想过?你死了依旧什么也改变不了,因为我所犯之罪,我们一族的人,我们一族的声誉,也都会跟着你我一起毁灭。到时死后,我应该会被打进十八层地狱受折磨,但是哥哥你不会,若那时你碰见了九泉之下的父亲母亲,你要怎么跟他们交代又要怎么面对一族之人呢?”

“我…”连澄嘴巴半张嚅了嚅,愣是一个字也憋不出来,因为他最怕的就是无颜面对父母,所以在活着的时候,他全心全意为国为家为妹妹做力所能及之事,三十多年来,他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但此时此刻被连渃这么一说,他瞬间觉得自己往前三十多年所做之事都成了无用功。

“罪魁祸首是我,就算我不与哥哥一道去死,被齐褚抓住了也是个惨死的下场。”连渃吸了一口气,“我才不要死在齐褚那个暴君的手中呢。”语毕,她用那只先前握住姜离合剑刃、到现在还未彻底伤愈的手又握住了连澄架在齐无知肩膀上的剑刃。

旧伤口被再次割裂滴血的感觉,已经不足以用痛来形容了。

“哥哥自刎之前,请将我先杀死吧!”连渃的声音低而细却字字铿锵有力,“黄泉路上兄妹相伴,不孤单。”语落,她身子一个前冲,咽喉直接顶到了剑尖之上,哧,锋利的剑尖刺进皮肤发出细小却令人生疼发寒的微响声。

“阿渃——”

连渃的自残举动令连澄惊呼出口,同一瞬,齐无知也跟着转头,入眼的是一张面带微笑且决绝凛然的脸,以及被刺破的脖颈上赫然出现的像小蛇一样蜿蜒而下的长血痕,无畏无惧,好一个刚烈又智勇的女子。

“哥哥,你这是做什么?”连渃感觉到了连澄再用力抽回剑,她的力道远远比不上他的,但她并不打算轻易松手。

“哥哥怎么会允许你做傻事。”剑刃在动,连渃的手也握得越发的紧,锋利割裂的深度也愈甚,看着连渃掌心的血止不住地淌,连澄那叫一个心疼与着急,“阿渃,快放手。”再不放手,她的掌心就会被剑刃割成两断,那只能治病医人的手也就彻底残废了。

“我不放。”

连渃闪动的双眼没有一丝动摇与挣扎,那滴落的鲜血、那被割裂的肌肤产生的痛仿佛不是来自她身体一般,这样的倔强这样的执拗是连澄从小看到大的,或者是是因为太像自己甚至是在模仿着自己而形成的性格。

这种性格,他宠了二十多年,让了二十多年,习惯了二十多年,也为之自豪了二十多年,时至今日,他忽然觉得,眼前发生的这些事情其实都是自己间接造成的,因为那种性格一旦形成,做出任何事来都不足为奇。

五六岁,别的女孩子还在玩泥巴捏小人期待漂亮衣服头饰的时候,他的妹妹却跟在他屁股后面囔囔着要向他学习剑术与骑术;七八岁,别家的女孩子学习女工习画研书立志成为一名淑女闺秀时,她却一个人背着一竹篓子超过自己身高体重的刀币与金银去拜了女医侍素袖为师向她学习医术;九十岁,像他们家一样世袭的大夫世家的名门千金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羞娇娘,她却跟着他进宫下军营见识了各种人物,并且对在宫中一见钟情的公子小白发动了纠缠不休的攻势,最后竟成功拿下公子小白并在先侯僖公的主持下订立了婚约;十五六岁,及笄礼之后绝大部分女子都出嫁为□□为人母了,她却立志进太医署当继素袖之后的齐国宫廷的第二位女医侍并独自开始在镜花水月坊坐诊赚取金银;十□□岁,她进了太医署并且通过镜花水月坊的坐诊让自己名声大噪,她赚取的钱财开始几倍几十倍几百倍的超越他;二十一二岁,一道君令,让她不甘不愿地成了国君夫人,当名声地位全部达到顶峰之后,他以为她会沉淀安定下来,可最终,她还是干出来惊天动地的事情来。

过往的历程像闪电一样在脑海中劈过,短暂的回忆让连澄不禁失笑,他的宝贝妹妹,本来从小就与众不同,本来就是超越常人的那种耀眼而特殊的存在。

叛逆、乖僻、倔强、坚韧、大胆、执着、充满勇气脸皮还厚,仁心医德统统是狗屁,冷血起来比谁都无情,铁了心要干某件事就是几百头牛都拉不回来,看中了某个人某样东西会不计代价与手段地去谋取,眼中永远只看得见齐小白、金银钱财、地位与大哥…他连澄的妹妹连渃就是这么一个缺点一大堆,让人想要捧在掌心怜爱又忍不住叫人恨得牙痒痒的臭丫头。

“呵呵呵呵呵…”几番回溯,连澄突然闷着声笑了起来。

“哥哥?”连澄的怪异举动让连渃有些失措。

“阿渃,既然你不放手,那就由哥哥来放手。”连澄主动松开手中的剑,这是他唯一的妹妹,他不想让步却不得不让步。

“哥哥。”连澄松手,失了平衡的剑朝连渃的方向坠了去,见势,连渃亦跟着松手,那柄剑便重重地跌落在地,咣当当,剑身触地弹了几弹。

“阿渃,我虽退让,但并不代表着我会与你们一道起事。”连渃眼中的惊喜连澄看在眼中,但他仍有自己的底线与做人准则,“齐褚的君令我不会再听从,但是也不会主动发兵攻打他。”

“有连将军这句话,足够了。”虽未能彻底策反连澄,但有了这么一句承诺,此番纪县一行已经算成功了,齐无知表示特别地满意与满足。

“那哥哥,你还要自我了结吗?”连澄退让了,连渃并不像齐无知那样的心情大悦,她的脑海中仍然甩不去刚才连澄要举剑抹脖子的决绝画面。

“现在死了,哪里有脸面去见亡父亡母。”连澄撇开脸放小了声音嘀咕,“而且我死了,你也要死,我哪里舍得。”

“呵呵。”连澄由慷慨赴死的壮士样一下就转变成了受气小媳妇的别扭样,连渃看了忍不住发笑,“哥哥,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她万分愧疚地挽上处在那里不动不看她的连澄的臂弯。

“哎。”连澄闭目哀叹,再睁眼时,他注意到了连渃挽住他臂弯的那只伤手,捉起来严厉地批评道:“阿渃,以后休要再如此鲁莽了,知道了吗?”

“啊,这个啊…”连渃抬起那只伤手,上面原本缠了几圈布条以作包扎,经刚才那一握,布条全部被血浸湿了,旧伤口加新伤口,皮肉翻起,割伤极深,“没事,等会敷点药包扎一下就没事了。”见过血肉模糊的死人、治过缺胳膊少腿的人之后,这点伤,她完全没有放在眼里。

“不行,现在就治。”伤在连渃手却痛在连澄心。

“是是是,我听哥哥的话,现在就治。”不想再惹连澄生气的连渃乖乖地从袖中掏药敷伤口。

“连将军,我还有一事相求。”

兄妹二人显然有些遗忘了在场还有其他人的存在,所以当齐无知隔了很久再次开口时,他们都颇感惊讶地向他投去了目光。

“何事?”

“我还要借连将军的首级一用。”

“嗯?”

“连将军刚才说不会再遵旨行事,但齐褚这最后一道指令你还是得从。”

连澄本来就对齐无知不满,现在自己都退让了,他居然还提君令一事,忍无可忍之后他直面齐无知,指着自己的项上人头道:“你想要?”

“对。”

“那就来取呀。”

两个男人四目相对,一个眼中烈火窜烧恨不得出去一对一肉搏,一个眼神平和深邃当中却藏着涌动澎湃的暗潮,滋滋滋,在一旁上药包扎伤口的连渃似乎看到了听到了两股闪电绞缠碰撞在一起发出的火花与声响。

“不会打起来吧?要打也等我处理好伤口呀!”连渃嘴叼着布条的一端,手缠着另一端,哗啦哗啦快速地绕了几圈之后再绑上一个结,搞定。

“哥哥,你不要生气,先听听他的计策。”尽管齐无知没有透露具体的计策,但前有公子彭生和素袖的例子,所以连渃肯定齐无知并不是真的要取连澄的首级,于是她用手肘撞了撞齐无知,“喂,再不说出你的计策,我哥哥会拧下你的脑袋的。”

齐无知挑挑眉毛收回视线,“我的计策就是让管将军押着师若游与连渃再带着连将军的首级回去复命,让他以为再无后顾之忧的那一刻要了他的命。而计策中所需的这颗脑袋当然不是真的要从连将军身上取得。”

“果然是要重复使用公子彭生那一招,对吗?”

“没错。”齐无知双手负于身后,脑袋凑到连渃脸颊旁轻声对她说道:“具体怎么执行就由你来讲解给你哥哥听吧,我还有一些事要与管将军交代,先出去了。”说完,他就再次将营帐空出来留给了兄妹二人。

“阿渃,你当真相信那个男人吗?”齐无知一走,连澄就发了问。

“为什么不信?”

见连渃对齐无知深信不疑,连澄很不是滋味地上下打量了她几番,最终目光停留在了她还看不出任何异样的肚子上,“你腹中的孩子真是他的?”

“是。”连渃毫不犹豫地回答。

“你爱他?”

“哥哥,很多时候光靠爱是无法让相爱的两个人走到一起并获得最终的幸福的。”连渃知连澄话里有话,“我曾经以为,爱的过程与结果都同等重要,两者若欠其一就是不完整的,但从某个时刻开始,我发觉我错了,所以,我决定了,如果我不能得到完整的过程与结果,那么我一定要得到完美的结局,不计代价不计手段。”

“那他呢?”

连渃手抚上腹部,莞尔道:“他明白的。”

“那就好。”连澄安慰地点点头,那个他是谁,彼此心照不宣。

“他明白我,那哥哥明不明白?”

“老实说,不是太明白。”

“那…”

“不过不要紧,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是我唯一的妹妹,我会始终站在你这一边的。”

“能得哥哥这句话,我的心里感觉…”连渃抿着嘴握拳捶了捶胸口,发生了这么多事,她觉得有些感情与感觉是找不到字词来表达与形容的,“总之,对不起,谢谢,哥哥…”散乱、不达意的词断断续续从她嘴里蹦出。

“说什么呢,傻丫头。”见连渃说着说着又泪盈于睫,连澄重重地将她拥进怀中,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背脊,“有功夫胡思乱想还不如告诉你哥你们打算怎么要我的脑袋呢。”

“好,这就告诉你。”

十几日之后,成功捉拿师若游、连渃与取下连澄首级的管逸轩率领五千骑兵赶回离宫复命。

因太子出生即亡,整座离宫的房梁上都挂满了缟练,宫人宫婢清一色穿戴缟冠素纰,僧人法师不分昼夜的超度作法,哭丧声不绝于耳,一个月前,这里是清雅静幽的别宫,一个月后,这里俨然变成了祭场,气氛诡异凶煞到极点。

离宫正宫,满脸胡渣、面如死灰的齐褚病殃殃地歪在君座之上,被当犯人押解进殿的连渃看得出,接连遭受丧子之痛与爱人重病难治打击的齐褚那比天高比地厚的心气已经去了一大半了,倘若再承受接下去发生的一切,恐怕他会当场吐血暴毙。

“这一刻就快到了,我马上就能看见你落魄绝望求助无门求生无望的悲惨狼狈样了,哈哈哈哈…”受缚跪地的连渃表情尽是嘲讽与期待。

不过,遭受重创的齐褚已然没有精神力去分辨大殿当中谁的心思是什么、谁的预谋又是什么了,看到管逸轩捧着个锦盒,再看看跪地的师若游与连渃,他只是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示意管逸轩将锦盒打开。

一颗人头安一颗心,亲自过目了连澄的首级之后,齐褚的面色、眼神没有一丝波澜,那静如死水深如幽潭的眸子呆滞地转了转,最后落在师若游与连渃的身上。

“将连渃车裂,将师若游施以宫刑并驱逐出境,永世不得入齐。”齐褚死气沉沉地开口,语调当中没有半点生气与快意,并且说完就起身离开了君座朝寝室走去。

“君上,这么着急走是要去守着你那半死不活的文姜夫人吗?”齐褚猫着背、摇摇晃晃,从背后看整个人像失了魂散了架一样的,见状,连渃开腔调侃了起来,“如果你求我或者出得起我要的价码,我可以考虑救她呢!”

哒——哒——哒——

空旷的大殿之上,齐褚拖着的步伐骤然停了下来,闻声之后他迅猛地转过头盯着身后发出声源之人,一看居然是刚才被他判了死刑的连渃。

“太医署那帮死老头子我太了解了,他们永远只会治能治得好的病,像齐文姜那种状况,他们一定是找个理由不来亦或是直接逃跑了,是吗?”瘦了一大圈双眼有些凹陷的齐褚鼓起的眼睛看起来发飘毫无焦距,连渃看着直发笑,“如果你不求我的话,等着齐文姜的结局只有死路一条,这样真的好吗?刚刚经历了丧子之痛,现在又要失去最爱的女人。”

咕——咕——咕——,齐褚依旧不说话,但静得骇人的大殿上的每一个人都能听到他喉头发出的古怪吞咽声。

“不过,我觉得这种结局挺适合你的,毕竟你以前让那么多人尝过了类似的痛苦与煎熬,现在总算轮到你了。怎么样,滋味还不错吗?”连渃现在要将齐褚加注到她身上的那些苦难悉数奉还给他。

连渃说得一点都没错,太医署那帮太医全部称病不来离宫为齐文姜诊治,于是一气之下齐褚就下令将那些老头子全部砍头,谁知在君令传达前他们居然举家逃往别国了,以至于后来他重金张榜甚至拉下脸面去向鲁国、周王室甚至各诸侯国求助,但一个月过去了,竟没有一国一名医侍愿意向他援助之手,就这样眼看着心爱之人一天一天消弱下去,他的求生意志也跟着急速下降,什么未来、什么君权、什么天下…统统失去了原来的美味与吸引力。

空了的心房仿佛只有躺在床榻之上的人儿才能填补,因此他不止一次向上天祈求,要是能来个人救救他的爱人,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与之交换。

“你真的能救文姜妹妹吗?”上天听到他的祈祷了,那个能拯救他的人出现了,尽管她是犯了不可饶恕之罪的死囚,但他愿意原谅她,“如果你能治好文姜妹妹,你的一切罪责寡人都不予以追究,甚至你想要什么,寡人都给你。”

“不与追究?要什么都给我?”连渃眨眨眼,努力装出认真思考的模样,俄而,她舔着嘴角道:“那把你的命给我呀!”

“…”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齐褚窘迫的嘴脸可笑坏了连渃,她笑得前俯后仰,笑得眼泪都差点出来了。

“不许笑,再笑寡人就杀了你,杀了你。”沉寂了许久的齐褚被一个受缚的将死之人笑话后终于激起了他的一点怒意,他双手抱头表情痛苦地咆哮了起来,“离合,快,将他们全杀了,全杀了,杀了,杀了…寡人不想再看见他们一眼,不想、不想…”怒到失去理智,没了理智的束缚,他整个人都陷入了癫狂之中。

嚓,长剑出鞘,姜氏一族最强的影卫姜离合握剑从君座后的阴影当中走来,浑身裹着杀气的他迈着小碎步朝连渃而来。

“呐,花溟,今日你还有一次一雪前耻的机会,你会好好把握的吧?”连渃声一出,一席黑影就从殿外飞了进来。

“花溟定会好好把握。”阴风吹起黑边裙袍,冰冷泛亮的剑刃洒落了一地寒凉,拔剑而出挺立在连渃身前的是伤愈复出的花溟。

“柳黯,你也去吧!”连渃身旁假扮“师若游”的齐无知亦首次开了口。

呼啦,又是一阵阴风起,眨眼的间隙,从暗处而来的剑客柳黯就出现在了花溟身旁,这样一来,花溟、柳黯、离合,姜氏一族各为其主的三位剑客第一次从影中走到光下,而等待他们的无疑是一场巅峰的对决,一场宿命般的恶战,一场你死我亡的生存之战。

“剑客有剑客的战场与归宿,同样国君也独有属于他的归路与下场。”那方开打,这厢齐无知也挑开了好戏的序幕。

铿铿锵锵,开打的剑客们在大殿之上你来我往,眼花缭乱的剑法与应接不暇的步伐快速地在几人眼中晃来晃去,隔过人影与剑光,齐褚看见受缚跪地的师若游与连渃居然解开了绳索与镣铐甚至站起了身来。

“是谁解开他们的?是谁?还有,那个人穿着师若游衣服的男人是谁?好面熟,好面熟…”当齐无知撕下面具的脸映入齐褚眼眶时,他的思绪就开始混乱起来,“告诉寡人,你是谁?”

“君上,你就如此没有记性吗?”隔着几丈的距离,齐无知笑对齐褚道:“不知君上还记得不记得公孙无知这个人呢?”

“公孙无知?”齐褚眉头深锁,“他不是死了吗?”

“是死了,但又从地狱出来了。”

“从地狱?”

“不只是我,我还从地狱特意带了一个你熟悉之人前来,你想见见他吗?”

“是谁?”茫然无措的齐褚目光在大殿各处盲目地游移似真的在找寻那个一道与齐无知从地狱归来之人的下落。

“君上,可别来无恙!?”

循声望去,齐褚发现声源出自捧着装有连澄首级锦盒的管逸轩其身旁的裨将之口,那人样貌与他先前瞟了那么一眼,但似乎完全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此刻倒映在瞳孔之中的魁梧虬髯大汉的模样不正是那个被自己亲自监斩并将首级送去鲁国了的公子彭生吗?

“公孙无知没死?公子彭生也没死?这怎么可能?”继死了的公孙无知之后,自己亲眼见证其人头落地的公子彭生也出现了,这二人诡异的出现不仅破坏了齐褚对人事的操控力,更加颠覆了他的认知力,于是他神神叨叨地指着二人自言自语了起来,“究竟是你们自地狱而来,还是这里就是地狱?”

“真正的地狱,我这就送你去。”齐无知一字一句地回应道。

卅六回华乱(合篇)

“真正的地狱?也就是说这里还不是地狱了?”齐无知的话让齐褚很快跳出了自己的胡乱臆想猜测的怪圈,但他显然没有时间与余力理清头绪与搞清事情原委了,他将视线投到殿上的象征着兵权的管逸轩的身上,“管将军,你还愣着作甚,快点给寡人拿下这几个叛贼。”

“君上,恕逸轩不能从命。”捧着锦盒的管逸轩一脸遗憾地拒绝道。

“不能从命?”齐褚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严重的事情,他表情骤变道:“你父亲管隽呢?难道说…”自接到传令官回禀管隽抱恙在身,军中事宜交由管逸轩处理的那一刻开始,权利欲望之圈的多年沉浮让他就或多或少预感到了一些事情,只不过因为丧子、因为齐文姜病重,他就算有心也无精神力去计较那些,现在话即将出口,他想他的预感应该是成真了,两个重犯与大将军首级这两件相当难办到之事一个年轻的五千将居然这么短的时间轻易一起办到了;然后,已经死了的人却偏偏挑这个时刻齐齐出现,除了预谋,他想不到其他原因了,想必他们等这个在他掌控之外的空子钻已经等很久了,今时今日终于被他们逮到钻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