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正殿宫门到殿内中央台阶之上的君座大概有十丈的距离,一席红绢自君座台阶之上而下一直铺到了门口,文臣居左,武官居右,踏着红毯缓步走过,数百大臣恭恭敬敬、老老实实地双膝跪地、额头贴地,一点声不敢发、一个目光都不敢投来,在脑海中幻想了数万次的众人跪拜唯吾独立唯我独尊的场景终于变成了现实,可连渃却没有出现想象中应该出现的欣喜若狂的感觉,一点都没有。

慢慢接近台阶,跪在两旁的人她亦越发的熟悉起来,余光向右,那边跪着连澄——她的兄长,蔡珏——她时常打趣调戏的对象,管逸轩——弑父倒戈助齐无知登位的主力;余光扫至左,上卿——高傒,先侯的二弟——公子纠,还有那一抹即便混杂在人群也显得那么遗世而独立的纯白色,只消一眼,便足以吸引住她全部的目光。

先侯三弟,公子小白恭敬地跪在公子纠的身旁,额头贴地的他高高束起的玉冠之上的宝石正闪着晃眼的光,他摊开在地的双掌与脑袋从正面看过去甚至都对齐成了一条直线,如此的工整与从命是在嘲笑讽刺他们的命运吗?

彼时他们互立而望,此时她立他却要跪着;彼时他们眉目传情,此时她望着他,他却无法甚至不能回应;彼时,她只要伸出手就能触到他,此时她伸出手却再也够不着他了。

“小白,相士说的果然没错,我的确有贵人之相。”脚上之履踏上第一级台阶,连渃交叠置于腹前的双手紧紧地握了起来。

“小白,我已为君夫人,可身旁的国君却不是你。是不是又说明相士算得不准?”踏上第二级台阶,连渃正视前方的目光忽然偏向了左方。

“小白,待到你为国君时,能与你并肩而行之人,还会不会是我?”登上第三阶亦是最后一级台阶时,连渃双目紧闭收回了视线。

君与夫人各自入座,伏拜的朝臣也得以免礼,起身之后,他们各自低头,连渃依旧看不见他们的眼睛,但她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

之后,齐无知开始说话,至于说得什么,她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因为她从看见那一抹白开始,她的全部思绪以及心都为他而牵动,可她不能看向他,因为身旁的男人的余光一直在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为了克制住内心随时可能爆发的冲动,她只得拼命将视线投向远方,远一些,再远一些…一直到殿外,一直到茫茫白云的深处,一直到视野模糊得谁也看不见、任何东西都看不清为止…

继位仪式、祭天典礼,繁琐冗长的各种名目一直从午时持续到日落,长时间的久站与放空让连渃困乏不已,中途时,她曾经想过,这么操劳的活干脆甩手不干好了,或者不顾一切地拉着齐小白的手二人一起逃到一个无人之地去吧。

但想象终归是想象,连渃自己也明白,自己的韧性与适应能力到底有多么的强,以至于熬到所有事宜结束,她的脸上依旧保持着优雅的笑容以及维持着符合自己身份形象的雍容的姿态。

“夫人,接下来是宴请百官的晚宴,你要一道来吗?”继位典礼之后,晚宴之前,新君齐无知与君夫人连渃得到了留在二人居住之地梧台殿短暂休憩的时间。

“君上,可以不去吗?”在只余二人的宫殿之内,连渃正襟危坐于案几之前坦率地反问齐无知。

齐无知双手负于身后,倚窗而立的他仰着头望着夜幕降临后的宫中夜景,道:“”给寡人一个不去的理由。

“我现在的身子不适合饮酒。”

“寡人还以为你要说,你是因为不忍再继续见到某个人而不想去呢。”

已成为国君的齐无知虽背对着连渃,开口的语调与嗓音亦是带着调侃意味的,但她知道,他的存在与以前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她再也不能随便回嘴甚至是忤逆他了。

“不过,你今天表现得很不错。”半晌听不到连渃的回话,齐无知微微转了转头嘴角含笑地称赞了她一句。

“君上谬赞,没有给君上丢脸已属万幸。”得赞的连渃没有谢恩而是起身恭敬客道地行礼。

“何必装得这么客气?完全没有你的风格了。”齐无知挥一挥袖袍示意连渃起身,“寡人还是喜欢与以前的你打交道。”

“哼,也不知道是谁说今时不同往日了这种暗藏威慑之力的话语的。”连渃禁不住抽了抽嘴角。

“既然你这么说了,寡人就允了。”噼里啪啦,齐无知开口之际,窗外夜空升起炸开了七彩的烟火“今晚夜宴你不必出席,在此好好休息,寡人会派人来照料你。”

烟火的光映得夜空通红一片,烟火炸开的声响盖住了齐无知后面那句话,冲天、怒放、再到凋零,一颗烟火短暂绚烂的一生结束之后,下一颗烟火升空烧尽生命之前,齐无知独自离开了梧台殿。

“呼——”在确定齐无知离开之后,忍耐了一天的连渃终于原形毕露了,她扯掉头冠、甩掉笨重的履四仰八叉地瘫倒在榻翻滚了起来,“文武百官们,你们得加把劲啊,新君继位你们得多灌他几爵酒,不胜酒力的某个家伙就会醉死,然后就不会回来了,这样一夜都好轻松了…”

“哎哟哟,君上一走,你就成这副鸟德行了,真是那什么改不了吃那什么呀!”这连渃前脚上榻开始妄想,后脚就有人跟着找起了她的茬。

“喂,我现在是君夫人,哪个不要命的敢这么跟我说话,是想脑袋搬家吧!”舒适被搅的连渃鼻孔里都是怒火,她哼哧着翻转身体怒瞪声源之处。

“哎哟哟,是呀,您现在是君夫人,我得给您行大礼,太医署太医令宣情叩见君夫人。”

一个名字,一张熟悉的面孔以及一声伪善到不行的恭维话语险些让连渃跌下榻,她坐直身体指着在榻前不远处跪地行礼的俏妇人怒吼道:“宣个屁情,明明就是素袖。”

“我说过了,素袖已经在去年被砍头了,世上早没这个人了。”

“就换个名字、变个装,样貌一点都没变,当谁是傻瓜呢?”

“这个世间傻瓜还是很多的。”

“是呀,傻瓜的确很多,多到整个王宫与齐国都再次接纳容忍了一个被砍头了的女人仅换了身男装、改了个名字就成了太医署的最高官太医令。”

“嗯哼。”素袖炫耀地耸耸肩摊摊手撇撇嘴抛了个媚眼,一副你能耐我何的可恶嘴脸。

“呀!”连渃一惊,被素袖那么一绕她忘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该死的素袖,你怎么在这里?还有你到底是怎么当上太医令的?”

“成了君夫人就开始辱骂为师了吗?”跪地的素袖笑态娇媚地抬头道:“太医署那帮死老头逃的逃、辞官的辞官,君上见我医术尚佳又有在太医署任职的丰富经验,于是就委任我为太医署的太医令咯。”

“医术尚佳,经验丰富,呕…”素袖的自夸用词让连渃听得很是反胃。

“呀,君夫人孕吐了吗?让我来为君夫人您把把脉、扎扎针吧!”见连渃做出鬼脸呕吐状,素袖赶紧拎着药箱上前,“这君上让我专门来负责您的饮食起居与身体,要是怠慢了可就不好了,来,快让我瞧瞧。”

“别过来。”连渃喝住了上前的素袖,“君上之令我可没听说过,就算那是真的,我也拒绝让你来为我服务。”

“服务?”这两个明显带有阶级压迫的词汇让素袖樱唇一歪,“你就嚣张吧,再嚣张也不过是到孩子出生之日,到时孩子生下来,滴血验亲之后,我看你还怎么嚣张。”

“滴血验亲?”当初齐无知说孩子出世后一切就见分晓,她就知其中必有文章,现又经素袖这么一说,连渃就更加确定了齐无知打算做什么文章了。

“别怪我这个做师父的没提醒你。”瞧连渃声势气焰收敛了很多,素袖以为她怕了,“到时,我定会好好为你们检验的。”

“哼。”连渃冷眼凝着颇为得意的素袖,她心中酝酿已久的可怕想法终于浮了出来,“在孩子出生以前,我一定会杀死齐无知的。”

卅八回新影卫

冒出杀死齐无知这种想法并非一时起意,虽然齐无知登位之后并未像齐褚那样急于清除反对势力与拿宗室开刀,但连渃相信,这种仁慈的做法绝不会一直持续下去,因为齐无知与齐褚一样手中的君权都是通过兵变从别人手中抢夺来的,做出这样的事自然也会怕其他人效仿,所以在他稳固住君权与军权时,他一定会对反对势力与宗室展开更加血腥的清洗与屠戮。

“小白,你也一定会赞同我的想法的,在齐无知站稳脚跟之前将他拉下马来,对吧!”自花溟回去之后就没有再出现在自己面前,故连渃实际上已与齐小白断了联系,不过她却万分坚信自己立下的这个目标一定会得到齐小白的支持。

“现在难就难在要怎么样将消息传递给小白呢!”连渃犯起了难,“莫不是要自己乔装改扮混出宫?不行不行,即便能避过齐无知的双眼也一定逃不过他在自己周边布下的眼线。既然自己不能出去,那么等小白来?像上回离宫给自己带来惊喜那样…”

“看你那副心虚的样子,你肚子里的孩子八成不是君上的吧?”

连渃自己想得起劲反倒是忽略了还在场紧盯着自己不放的素袖,被打断了思路,她有些不悦,“我就很纳闷了,你凭什么断定我肚子里的孩子就不是君上的了?你这样无理的揣测,信不信我判你个嚼舌根之罪绞了你的舌头。”

“哈哈。”素袖掩唇而笑,“我敢这么说自然是有根据的了。”

“什么根据?”

“根据有三。”素袖得意洋洋地竖起了三根手指头,“第一,你是我徒弟,我太了解你了,要你和齐小白以外的男人睡觉,就算是遭强暴,你也会在失身前咬舌或者服毒自尽的。”

“嘁,就你了解我,说的那么直白入骨,也不知道用词稍微修饰一下。”连渃斜眼,被知根知底的人这么评价她觉得很不舒服。

“第二,君上这个人我也很了解,在他的眼中永远只看得到权利,他玩过不少女人,可他没有让一个女人怀上自己的种,可你却例外了,这太说不通了。”

“是是是,就你了解的多,像个跟踪狂一样,人家玩了多少女人,留没留种你都一清二楚,你说你跟那些媒婆老鸨子有什么区别?”素袖一边说,连渃一边在心中吐槽。

“第三,君上上回问了我关于滴血验亲一事。”三根手指头都弯下来之后,素袖抱臂自信满满地得出了结论,“综上所述,你肚子里的孩子基本可以肯定不是君上的。”

看素袖那趾高气昂的得意劲儿,连渃会轻易认怂才怪,她也竖起三根手指头来反驳道:“凡事都有例外,第一,君上才貌双全并不比小白差,好男色贪财贪权又没道德节操的我为什么不能移情别恋?第二,我不知道君上以前玩过的别的女人都是个什么货色,可我兄长是世袭上大夫手掌齐国十万军权,我又有了不得的医术,最重要的是在囹圄深室我对君上有过恩惠,不管是从什么角度来看,我都有资格怀上君上的骨肉;第三,也是给你那些站不住论点的最好打脸方式,君上封我为君夫人了,我是嫡妻,我肚子里的孩子就是嫡长子,将来可是要继承国君之位的,你觉得英明神武的君上会让没有继承自己骨血的孩子继任他的位置吗?”

“哼,你就尽情地狡辩吧。”被打脸之后,素袖一点都不恼,她的小尖下巴一扬、琉璃般的眸子一眨,“反正我是你师父,我最了解你了,我的判断绝对是不会错的。”

“对我那么不敬,嘴里还总是囔囔着‘我是你师父、我是你师父’,你怎么不害臊呢?我们之间真的有很深的师徒情分吗?”连渃相当看不惯素袖对任何事都是一副我对你错,我错还是我对的强盗逻辑。

“就是没有很深的师徒情分我才对你羡慕嫉妒恨呀。”素袖对连渃的天分、出身以及成就统统都很嫉妒,而且她也向来不掩饰自己的这种心情,“所以我才特别期待滴血验亲的到来,所以我才特别希望你肚子里的孩子不是君上的,那样你就会从云端坠入地狱了,到时候,我就又能踩到你的头上了,哈哈哈哈…”

“喂喂喂,这样是不是太明目张胆了一点?是不是太没把我放在眼里了?”连渃阴沉着脸心中不断腹诽,“快来个人将这可恶的女人给我弄走呀,一直对着这张脸食欲会大减、心情会抑郁的,一直听着酸溜溜的话,搞不好会气爆头颅的。”

“你那表情是在嫌弃我吗?”素袖很会看连渃的脸色,“不过嫌弃我也没用,君上已经下令,你的一切都由我负责,所以休想让谁赶走我,谁都没权利赶走我,明白吗?”说完,她伸出一只爪子慢慢捏紧成拳,俨然在宣告你是逃不出我手掌心的,小样。

本来公子彭生和素袖早就是身首分离的尸体了,可托了齐无知的福,他们再短暂舍弃了官爵与性命之后不仅成功死而复生更通过改头换面的方式得到了比以前更高的爵位,公子彭生以自己的名声承担下弑君的责任,再更名为梁令、剃掉标志性的虬髯之后,他成了统领五万禁卫军的将军,在加上素袖成了太医署的老大,毫无疑问,这二人就是齐无知有意培植起的新势力,因此,连渃想让素袖滚出自己的眼皮底下那也基本没戏。

“呵,赶不走,那我就让你尝尝我新研制出的致幻迷药的厉害。”见谁都能让步就是不对素袖让半步的连渃鬼主意便从心底起,她揉揉太阳穴佯装困了,“太医令,我困了,想休息了,能不能麻烦你给我点一炉香,闻着好入睡。”

“亏心事做多了,失眠?”

“是啊,失眠。”坐于榻上的连渃指指案几上的香炉,“所以能麻烦你快点点着吗?我真的很困了。”语毕,她顺势倒下。

案几上除了两尊装满茶水的爵就剩下一个巴掌大的圆形青铜香炉,炉中插着一根极细的未点过的绾色香,这香的颜色素袖是第一次见,于是好奇心同连渃一样旺盛的她不禁用手指捻了一捻香身,挪挪指腹,其上已经沾满了绾色的颗粒粉尘,出于医者的习惯,她凑过鼻子仔细闻了闻味道,气味微辛似某种草药,然,点燃之后,香散发的气味居然芬芳浓烈甚至含有香草甘甜的气味,闻起来与安息香的气味有些相似,但却又不是安息香。

“这种香是哪里来的?你做的?”遇到超越自己认知的东西,素袖争强好胜的心态又开始作祟了,她一脸凝重地问闭目侧卧在榻的连渃,“我知道你还未睡,告诉我。”

“是我做的,告诉你也可以,拿同等价值的东西来求我换呀。”连渃翻了个身背对着素袖并捂住了自己的鼻子与嘴。

“一支香罢了,岂会难倒我。”连渃十五岁之前都是被自己压榨踩在脚底下的,十五岁之后偷师成功后就掉了个个,这让素袖一直耿耿于怀,如今要低声下气,她做不到。

“那你多闻上几闻,搞不好真能闻出来呢。”连渃说完即可用手捂紧嘴巴,“闻吧闻吧,闻完你有的你好看了。”

“肯定能闻出来的,我鼻子灵过狗,哼。”素袖对自己鼻子那是相当的自信,别人找草药需要眼鼻嘴都动起来才能准确辨认,可她只要靠一副灵敏的狗鼻子就能搞定,于是这次她也充分利用起了自己天生的优势来。

嗅嗅嗅,素袖不断用手扇着气体让它们一丝不落地都往自己鼻间涌,闭眼细品,所有的药材都在大脑中一一铺陈开来。

“这是曼陀罗的味道,这是苦艾草的味道,还有…”

“果然你上辈子是狗。”听着素袖准确地报出了香中混合进的两种药名,连渃暗赞,“不过马上你就要变成一条死狗了。”

砰,这头话刚落,殿中就传来一声脑门与案几发生强烈碰撞而发出的巨响声,待连渃捏鼻捂嘴翻身一看,素袖真的像条死狗一样脑袋栽在案几上昏死了过去。

“起效。”连渃眯眼一笑,这原本是她准备拿来对付齐无知的,谁想倒是先拿她师父素袖先来练了一练手。

在喊了几声素袖都没反应之后,连渃迅速起身,她先端起案几上一爵茶水浇灭了香炉里燃烧的香,随后又快速将所有门窗都打开通风散气,完了还不忘哗啦哗啦用宽大的袖袍扇走萦绕在殿内的会致人快速昏迷的香气。

“变成死狗了吧!”过了好一会儿确认香气差不多散尽之后,连渃才松开捏鼻捂嘴的双手,她一脚踢翻了不省人事的素袖,“这就是你赖在这里监督我的代价。”

被踢翻成大字躺在地上的素袖一动不动,连渃难得找到这样打击报复的机会,她也用手指捻了一层绾色的香屑,然后恶作剧地在素袖的圆鼻头上图了一个红圈圈,接着又在她的双颊对称地画上了三根猫须,咋一看还真像一只打盹的猫。

“喵!”连渃双手成抓调皮地学了一声猫叫。

“都是要当母亲的人了,玩心居然还这么重。”

“谁规定要当母亲了就不能玩心重了。”玩得正起劲的连渃偶遭打击,她本能地回嘴,可在出声之后就觉得不妙,这屋里只有她与素袖两人,外面的侍卫以及宫人宫婢没她允许根本不敢靠近一步,而刚才说话那人的嗓音一听就是个处在变声期的少年音。

“谁?”警觉的回头,瞅遍了整个屋子,连渃愣是没看见半个人影,不着急惊慌的她脑子很清楚地开口诱导道:“敢说话不敢出来见人吗?”

“我以为你会紧张又惊慌失措地尖叫‘有刺客,有刺客,来人,护驾’这种话呢。”

说话之人依旧没有现身,但连渃发现声音是从笼罩在黑暗当中的房梁上传来的,于是她昂着头,“就你这种处在变声期,藏头露尾的臭小子影卫值得我大惊小怪嘛!”敢藏在这屋中大胆说话的非太监,除了监视或保护她的影卫就没有别的可能了。

“看来你还有点脑子。”声出影亦跟着现,呼啦,一席栗色的身影便从房梁上旋身而下稳稳地落在连渃面前。

连渃的推测没错,落定眼前的栗色身影看起来就是一个十五六的少年,肌肤白的没有一丝瑕疵,马尾高高束起,碎碎的刘海斜斜地挂在额前挡住了两条秀挺的眉,那双眸子如湖水般清澈却透着无上的桀骜与不羁,两柄短剑斜插在腰际两侧,深衣及膝,黑靴至小腿,叉腿抱肩而站的他浑身都散发着一种少年侠客的飘然与潇洒。

“小子,你姿色很不错,好评。”连渃朝少年竖起了大拇指,“再过几年,你绝对能变成不输小白的风流美男子的。”

“夸奖素未谋面的人,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吗?”少年一脸的傲气。

“如果你真要杀我,会跟我废话这么多?”连渃也抱臂高昂着头与之对视,“敢废话敢堂堂正正出现在我面前的,就说明你不是敌人。说罢,你到底是奉谁的命前来?目的又是什么?”

“你猜。”

“这语气怎么跟齐无知一个模样,莫非当真是他派来监视自己的?”连渃心里这么想,表面却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来,“我不猜,说不说随便你,反正我不是很有兴趣知道。”说罢,就又继续蹲下身子到素袖脸上画圈圈去了。

见连渃不理自己,少年有些气急,他踏着重重的步子来到连渃眼面前,“你不猜,就见不到你想见之人了。”

“你又知道我想见谁了?”

“公子小白。”

“噗哈哈。”听到少年说出这个名字,连渃不好意思地笑话起他来,“臭小子想引我入套,你还嫩了点。”

“你不相信我?”

“你觉得我看起来是个轻易相信人之人吗?”

“你不信,那就算了。”少年是个心高气傲之人,不得连渃信任,负气的他便欲一走了之。

“哎,你走吧走吧,走了就完不成任务了,完不成任务就没办法对主人交代了,交代不了就要遭主人嫌弃了。”连渃由着少年走,嘴里还不断说着酸话来刺激他。

少年刚走两步,听到连渃如此说,他的秀美压了几压,没错他的确是带了任务而来,要是什么也没干就走了,那脸可丢大了。

“我叫姜横云,是你腹中未出世孩子的影卫,奉公子小白之命,暂代养伤的花溟前来保护尔等。”姜横云语速极快、声调极低,听起来就像是生了气在闹别扭的孩子。

原来不是齐无知派来的而是齐小白派来的,这个少年的出现无异给了碰壁处在绝路的连渃一条活路,她有些激动又有些受宠若惊。

“花溟去哪了?”但现在还不能只顾着高兴,连渃想。

“公子说,在右手能自如使剑之前,花溟会一直闭关。”被连渃忽视了心情的姜横云扁了扁嘴。

“花溟是这么说过,还是小白想得周到。”想起齐小白,连渃就一脸痴迷样。

连渃不理姜横云,他就偏要到她眼面前找点存在感,他大拇指反指自己的鼻子,“所以,在这之前,你们由我守护。”

“你?”拉回思绪,连渃再次打量眼前的少年,他模样好,名字也豪气,可身板比起成年男子可差了太多,“你,真的可以吗?”不管是死去的姜离合,还是齐无知的影卫姜柳黯,那可都是铮铮硬朗的铁汉子啊。

“开玩笑。”被连渃不信任之后又被其看轻,姜横云有些怒了,“我可是继姜离合之后,姜氏一族最被期待的天才,现在我被指派给你与你腹中的孩儿,你就感恩戴德吧!”

“是吗?还真看不出来。”

“那现在就让你见识见识我的厉害?”

“别别别。”看姜横云激动的想拔剑当场证明自己,连渃赶紧上前安抚,“小白看中之人一定非同凡响,而且姜离合已经死了,你超越他只是时间问题。”

“那是必然。”姜横云嘴巴嘟得老高,双手反握腰间的短剑剑柄,一抽出鞘一送进鞘,动作甚是利落潇洒。

“对了,小白可有话让你带来?”稳住了姜横云,连渃又急转话题。

说起正事,姜横云的冲动个性也即刻收敛起来,他正经地靠到连渃身旁对她小声说道:“公子在祈跹殿等你。”

“小白他要见我?”得知这个消息,连渃恨不得马上飞奔过去,可念头才起她就不得不让它打住,因为今日不同往日,就算能迷倒素袖,外面那些宫人宫婢还有守卫她却无能为力,而且从梧台殿去祈跹殿路程还不近,一路之上,还有更多的障碍在阻扰着她,更甚至,参加晚宴的齐无知也有随时回来的可能。

“放心,公子说了,君上已经被高傒牵制住了,今晚是回不来了。”早就得齐小白交代的姜横云倒是宽起了连渃的心,“我们不走正门,走密道。”

说起密道,连渃的心一下子就亮了起来,她几乎忘了,以前齐小白的母亲可是君夫人也住在梧台殿,但被当继承人对待的他从小就被迫离开生母住到了祈跹殿,在那里乳母贴身服侍着他,太傅严厉地教育着他让其一刻喘息的机会都没有,于是为了能时常偷看母亲一眼,他便偷偷命人挖了一条从祈跹殿到梧台殿的地道,小时候,她也经常与齐小白在这条地道内玩耍嬉戏的。

几年前,祈跹殿在齐褚兵变当中被毁,齐小白也被赶出了王宫居住,所以害得连渃都遗忘了这么一条密道了。

“好,我这就跟着你去见小白。”吹灭了屋内的灯,关上了所有门窗,又再一次确认素袖的状态之后,连渃便跟着姜横云摸了出去。

梧台殿后面是一片茂密的竹林,连接两殿的密道入口出口就在竹林的深处,夜相当的黑,对于剑客这种生物一点都不会产生影响,可连渃就不行了,入了竹林之后,她就迷了方向失了焦点。

“哎呀…”走着走着,连渃就被凹凸不平的地面给绊住了脚,身子也险些摔下去,好在姜横云及时扶住了她。

“把手给我。”受不了拖后腿的连渃,姜横云不耐烦地伸出手。

“喔。”连渃边应声边伸过手,可竹林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加上夏风时不时呼呼地吹来引起一阵风鸣声,安全感大减的她握了几次都没能准确地握到姜横云的手,“你的手在哪里呀?我握不到。”

“哎!”姜横云重重地垂头叹息,他甚至不用看不用寻,就轻而易举地捉住了连渃在半空中像瞎子一样乱摸的手。

“啊抓到了,好暖,好小的手。”触到姜横云手的那一刻,连渃悬起的心就顿时安了下来,他的手不仅暖而且小巧,她竟能整只握住。

“暂时小,以后一定会长大的。”姜横云最听不得别人说他小了。

“是是是,以后一定会长大的。”连渃觉得姜横云很是可爱,以前她就想过,要是自己能有一个好看又好玩的弟弟就好了,现在紧握她手前行的少年恰好给了她这样一种感觉,于是她问道:“你今年几岁?”

“十六。”

“真的有十六?”

“还差两个月。”

“噗嗤。”

“笑甚?”

“笑你可爱。”

“可爱那是形容娘们的,我可是爷们,以后不许说我可爱。”

“哈哈哈。”连渃憋着声笑,之前她看见的几位影卫可谓是一个比一个冷漠没温度,所以以至于她认为姜氏一族的所有影卫都是这个样子的,可现在眼前的少年显然颠覆了她的认知。

“到入口了,有台阶,我先下,你再随着我下。”约莫走了一段时间,姜横云抬脚踢翻了地上的铺满了竹叶的顶盖,一个一人长宽的黑漆漆入口就呈现在了二人眼前。

因为以前走过无数回,所以连渃下去之后那台阶还算走得顺溜,下了大概十七级台阶之后,便到了平路,之后,再沿着蜿蜒曲折的窄路走半柱香的时间就差不多就可以到祈跹殿外的竹林出口了。

这密道内没有灯火,为了打发时间与忘却黑暗,连渃主动跟姜横云聊起了天,她问了一些有关姜氏一族的问题,不过姜横云却都敷衍了事,一听就是不太想将家族的秘密过多的透露给外人知晓。

识趣的连渃便不再问,于是二人相对沉默了一段时间。

“到出口了,有台阶,小心,我先上,你再跟着我一步一步上。”直至到了出口,姜横云才再次开口。

同样的竹林,同样的黑暗,若不是姜横云手把手引路,凭连渃一个人一定无法到达。而出了竹林,被火烧过只剩下残垣断壁的祈跹殿同样未点灯,可借着星月之光,连渃远远就看见了殿门口背立望月的白色身影。

白而薄的深衣很好地衬出了那人俊美修长的身材,晚风拂面,吹起了他的袍角,也吹起了他腰间佩得紫玉带钩,白色和紫色,是他的最爱,也是他惯用的搭配色。

再走近一些,连渃看到他双手自然地垂在身体两侧,脑袋微昂着仰望着夜空,他嘴角卷笑面容柔和似陷入了美好的回忆当中;待消无声息地来到他身旁之后,又会发现,他眼底的光芒炫目到叫人晕眩,像是头顶极亮的星辰都尽数落到了他眼眸当中一样,亮得让人移不开眼,亮得让人想伸手去触摸。

“小白…”连渃当真伸出了手去,可伸到一半,她又突然缩了回来,她怕了,怕面前的人一触就碎,碎了就会消失掉。

啪,还未完全缩回去之前,连渃的手被比姜横云之手更加温暖、更加厚实的一只大掌给捉在了半空当中,“阿渃,为什么要逃呢?我在这里,一直都在这里啊。”

第卌回两相期(下)

写了贺词的绢帛被装裱在了竹简之上而挂满了一墙,虽各自残缺,但还是能看到落款与少量内容,在一块被火了烧去了大半边的残缺绢帛上,连渃看到了这么几个字,“令月吉日、君夫人,寿无疆,公子纠,献于…”

那些字,笔格遒劲老道,圆润酣畅,尤其是“君夫人”与“公子”几字与齐褚、齐无知所收到的密报竹简上的字体几乎一模一样。

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齐小白母亲在世时过的最后一个生辰,那时齐纠已经十四五岁了,所习字体也就早自成一派,而这个齐纠要样子没样子,要学识没学识,但却有一个优于其他公子、公孙很多的特点,那就是写得一笔时常得到僖公以及众大臣夸赞的好字。

“小白,你早就知道了吗?”那两片竹简连渃都有拓印下来给齐小白。

“当时看着只觉得很眼熟,毕竟公子纠的笔迹旁人很难见到,我也是在等你时进来逛了一圈才恍然大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