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没回头,顾自端着汤勺尝了尝味道,稍后,摇了摇头,淡淡回了句:“不行。”

“你没有权力阻止我。”

“而你没有能力走出去。”

接过她的话,林朔放下汤勺,转过身来,他眉心微皱,像是隐忍着什么。他靠着身后的料理台,终于说出口:“浮生,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就算我现在砍断了你的手脚,你还是会想逃跑。你不是金丝雀,从来不该被关在笼子里,供人赏玩。”

“既然你知道,为什么还要这么做?折磨我,你就那么开心吗?”

“你见到我的开心了吗?”林朔唇边没有半分笑意,他直直望进她眼里:“就是因为了解你,我才不能放。你我都清楚,一旦走出这个门,你必然不会再回来。”

“所以呢?你就妄想用时间来抹平你的所作所为,妄想用过去用过的那些手段来叫我就范吗?”向浮生冷笑。

“随你怎样想,我说过,我不放手,除非,哪一天我死。”

她凝视着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淡然,她的笑意更深,眼中闪过阴冷:“林朔,杀你,你以为我不敢吗?”

向浮生踱到料理台边,双手使力扫过台面,将一边的碗全都砸翻在地,发出惊人的响声,在两人脚边溅起一块块碎片。

林朔横眉,拽住她的手厉声:“向浮生,你在做什么?”

向浮生却是拿起一旁的料酒瓶,往台面一砸,砸出尖锐的缺口来,料酒顷刻洒了下来。或许是不信向浮生会当真动手,当那尖锐的缺口划开林朔手臂的皮肤时,他还没有放开她的手。直到疼痛传来,他才下意识松手,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她。

拿着料酒瓶的手停在半空,向浮生看着男人手臂上极深的伤口和开始涓涓涌出的血,一时也愣住了。或许是因那积了许久的怨恨,方才下手时她竟没有半分的犹豫,此刻见了血才有些后怕。

可撞上男人像要噬人的可怕目光,她却再也放不下那瓶子,踉跄着后退,她紧紧握住料酒瓶。而林朔却步步逼近,她退无可退,撞上身后的橱柜。他用未伤的手要夺她的酒瓶,她死命不肯放手。

推搡间,林朔终是夺下了酒瓶,但腹前,又被划了道口子。另一边,巨大的推力让向浮生跌倒,没有注意地上的狼藉,手俯一撑地,一块尖锐的瓷器碎片便扎进了手心。

钻心地疼痛,她再抬起自己的手掌,却只有满手的血色。而男人,此刻正俯视着他,手垂在身侧,血珠随着手指的方向蜿蜒而下,终滴落在地上。

顿时,厨房里陷入了死寂。只有彼此都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林朔眸色冷得骇人,是向浮生从未见过的。片刻后,他开口。

“下次再要杀我,别往这里砸。”林朔偏头朝向自己受伤了的手臂,又举起拿着料酒瓶的手,指了指自己的脖颈,“要下手,就往这里下手。”

他扯起半截笑:“还有,记得,还一个更好用的工具。厨房里,刀多得是,都比这个破烂好使。”

语罢,他扬手,将料酒瓶往远处的地板砸去,只听得“呯嗙”一声,那瓶子碎成了无数多块,将家具悉数划伤。林朔扭头,大步走出了厨房。

满室狼藉,只余下向浮生跌坐在地上,将脸埋在膝盖里,而垂着的手流下艳色的血,将她纯白色的衣衫浸染。

而林朔煲的那一锅汤,此刻正在灶头上沸腾,香气溢满了整间屋子,却到底无人问津。

第二十三章

23

直到医生来给两人清理包扎伤口,向浮生才被人从厨房间请出来。她的伤口不浅,但幸运没有伤及筋骨。林朔胳膊上得伤却是严重,一直没能止血,但他却坚持着没去医院,并且让佣人对争吵的事守口如瓶,只当是事故。

厨房很快被打扫齐整,如往常一般干净,只有橱门上留下的刮痕,印证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争执。可橱门可以重新油漆,再不然,可以换成新的。但人心,那些彼此伤害留下的伤痕,却又要花多少时间才能真正愈合和释怀。

向浮生没有功夫去想这些,掌心的刺痛一直搅乱她的思绪。她蜷缩在自己房间的一角,将自己隐匿在黑暗里。

先前的勇气和冲动此刻已经退得无影无踪,恐惧占了上风,她开始后怕。他一定会报复她的,他总有办法让她比现在更痛,更撕心裂肺。

即便她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可以失去,但她知道,他能做到,让地狱没有尽头。

她委屈、害怕、孤独、怨恨而又无助,想要借以眼泪来宣泄,可眼角却没有分毫的湿意。

那一刻,她明白悲到深处,却是欲哭无泪。

她只努力地将自己缩成更小的一团,躲在墙角,竖起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不知过了多久,她支撑不住眼皮的重量,竟保持这样的姿势睡了过去。

模模糊糊,她好像听到声响,却不知是梦里还是现实。直到尖锐的疼痛感从后腰传来,她才豁然睁开眼,发现自己被人压制在客房的贵妃榻上,纹身机高速地运转,她本能地挣扎,却被两个助手牢牢地扣住。

她斜眼,看着站在一旁的林朔,他手臂上缠着厚厚的绷带,面色苍白,但那一双眸子却依旧有着点点的光,只是此刻,里头盛着的是完全的淡漠。

“你在做什么?”她冲他吼,分散身上的疼。

他唇边牵出个冰冷的笑:“等纹好了,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

那残忍何等锐利,让向浮生放弃了挣扎。她早就清楚了,不管是求饶,亦或是反抗,都只是徒劳。

他一而再,再而三,将她的尊严撕扯得七零八落。

当后腰的刺痛终于过去,助手们松了手,向浮生却还趴在贵妃椅上,一动不动。她合着眼,却紧咬着自己的下唇。林朔走到她跟前来,蹲下,手拭去她额角的薄汗。

盯着她后腰的纹身,他更像是自言自语,“有些选择就像是蝴蝶效应,有了第一件事,后头的就好像不受控制了一样。无论对错,都只能走到底,回不了头。”

她不懂他话里的意思,更不想去懂。

“林朔,我再也不要你的爱了。”她依旧闭着眸子,那样悠悠地说,像是叹气,最后落进了尘土里。

都不重要了,她身后纹的什么不重要,他爱她还是恨他不重要,地狱的尽头在哪里不重要,这世间的一切都已经失去意义了。

她脏了,再也洗不干净了,于是,也放弃救赎了。

他闻言,然后默然。

他多了解她,又怎么会不知道他自己做的这一桩桩、一件件,会将她带向怎样的境地。可他却依旧做了,依旧逼迫她,伤害她,亲手把她往悬崖边送。

起初,是出于恨,出于谋划,而之后,却是自知无法挽回后的疯狂。

他从来都没有尝试过放手的滋味,一直赢的人,怎能接受自己输。

他不是没有过选择,只是他不懂得如何选择。

林朔最终离开房间,向浮生张开眼来,客房外的天色已然漆黑,她不知道现在是几点,甚至想不起来今日是哪个年月。其实她很想记住这个日子的,只可惜,没有这个机会。

后腰的皮肤像被灼烧过一般,此刻触碰,温热里夹杂着刺痛。她起身踱步到浴室,褪下自己的睡衣,不着寸缕站在镜子前。

镜子里女人的头发已经很长,乌黑地散在胸前,垂在背后,身形瘦弱,如枯槁一般。巴掌大小的脸孔,没有血色,所有青春和美丽都成了过去。

扭过身体,她终于看清背后那个纹身,两个简简单单的汉字——林朔。

那种让人作呕的感觉瞬间擭住了她,她捂着嘴跌坐了下来,一阵阵干呕,却吐不出任何东西。她浑身止不住大颤,抬起眼来,却见镜子里那样丑陋不堪的自己。缠着纱布的左手掌心,渗出一小块红色的血水。

忽然,她像是被某个年头突然击中,站起身冲到摆放着沐浴用品的架子边上,她开始胡乱地翻找。

东西散落了一地,她却仍不停下手里的动作,直到,在架子的角落看到摆着的那一整盒剃须刀的刀片。她急忙打开,取出一片来。刀片不大,很薄,亦很锋利,刀锋在灯光泛着冷光。

她抬起自己的手腕,在白皙的皮肤下,有着清晰可见的血管。下意识地,她将刀片抵在皮肤上,然后,轻巧地一拉,皮肤上留下一条细长的口子,血透过这个口子慢慢地渗了出来。

轻微的痛,让她蹙了蹙眉,像是着了魔,她下意识觉得这样还不够,于是更用力地在相同的地方,又划了一道,这一刀很深,血珠子立刻就冒了出来。

不知怎的,本该是尖锐的疼痛,在她却没有丝毫的感觉。她木然地走到浴缸边,打开水龙头,然后坐了进去。水缓慢地积聚,盖过垂在身侧的手,她想,这样,血就不会停了吧。

是的,就让血一直这样流吧。流到尽头,流到没有知觉,之后,就不会再有痛。

她躺在浴缸里,水渐渐地漫过脖颈,一点点淹没了嘴唇,就快要冲进鼻腔。她那样怕水,可那一刻,竟也没有丝毫的恐惧。

她太累了,连去恨去报复的力气都没有了。如果要以这样的结局收场,她也接受,接受这悲惨的消极的命运。

即便她不确定,如若她真的因他而死,他会不会有半分愧疚。

水漫过她整个身体,她感受到一丝丝浮力,睁大着眼睛,那样酸涩,可却看见折射后的灯光,明晃晃的一团,带着一丝血红的颜色。

她视线渐渐有些模糊,可心底却横生出那样多的不甘心,只是她的四肢百骸已无力气,而连意志都好像在流失。

当思绪彻底断裂前,她却又有些许的遗憾,她多想亲口告诉他,如果他来墓前看她,记得带上一束百合花。

她还是那么喜欢,他捧着百合花的样子,清爽干净一如她第一眼见他时一样。

置之死地而后生,向浮生在三年多后的今天,对自己当日下的决定都有一些后怕。或许是绝望到了极点,所以甚至不惜舍命一搏。

她已经不记得当时自己醒来时林朔的表情和动作,也可能她并不是不记得的,而是想要刻意去忽略,忽略他对自己的那些在意和执着。他的爱恨,她承受不起。

她刚醒时,医院刚给她做了抢救,将她转入病房,之后就要做一系列的检查。虽然向浮生醒时几乎没有力气,但一旦正式入住高级病房,她要逃走,几乎不可能。

支开林朔,向浮生毫不迟疑地拔掉了手上的针头,下床时甚至还因为腿软而摔了一跤,可是她根本顾不得那么的多。

仓皇地逃离,在奔跑的路上绊倒了多次,可却还是手撑着地,扶着墙,勉力站起来,一刻都不曾停顿,浑身上下都叫嚣着疼痛,好像下一秒就又会跌倒,然后再也站不起来,但意志却战胜了所有,支配着双腿机械地前进。

这段路,那样长,那样艰辛,她终究咬着牙走了过去,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医院。

如果不是因为那样的不甘心,那样不可以被轻易磨灭的恨意,她就不会有那样的力气,去忽略疼痛,忽略阻碍她的所有。

逃出了医院,她也没有停。她知道光是这样的逃脱还不够,于是她去了大陆,再坐火车,转小巴,终于到了那个不起眼的小城市。

路途奔波,她刚在城里落脚,就病倒了。可也是因为那一次病倒,她才知道,她的肚子里有个孩子。

大量的药物,糟糕至极的健康状况,没有任何保障的将来,相互仇恨折磨的父母,一切的一切,都注定了这个孩子的命运。

它出世后,既不会有健康的身体,也不会有美满幸福的家庭。

但向浮生当时并没有立即决定放弃这个孩子,她身心俱疲,清楚知道自己负担不起这个孩子,知道未来的路可能有诸多凶险和不确定,可她还是犹豫。

不是因为对林朔还残存着希望或是任何与他相关的情感。而是在她眼里,任何一个生命都该有选择的权利。即便她如今已没有太多的权利去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可她不想轻易折断一个生命,连让它睁开眼看看这个世界的权利都没有。

可在她还没有来得及做出最后的选择,却因为她身体的不堪重负,孩子流产了。

就像是注定要抹杀她向浮生在这世上可能的最后一丝记挂和温情,她竟连孕育这个命数不定的孩子的幸运都没有。

自那次之后,她就落下了病根,不管是心理上的,还是身理上的。

从庞杂的回忆里抽身出来,向浮生只觉得疲惫不堪。

他从来不曾知道,她这三年来是怎么才走过来的,却只晓得要责备要愤怒。

林朔啊林朔,不管他再披上怎样的外衣,在她眼里,他的冷酷无情,一直都没变过。

如今,该是时候换作她来让他痛,让他恨了。

第二十四章

24

林朔独自站在露台上,靠着横杆,嘴里叼着一根烟。

外头的风很大,起初还感觉到冷,时间久了,也就麻木了。

手边的琉璃烟灰缸,里头满了烟蒂,烟灰随着卷来的风落到了外头。

他从前不抽烟,雪茄也只是偶尔在场面上抽。后来,因为她讨厌烟味,也不喜欢他抽雪茄,所以就连雪茄也不碰了。

只是她走之后,不知不觉地,就抽起了烟,慢慢地就上了瘾。

或许是烦躁太多,空虚太多,抽烟就好像算是一件能做的事。

想她了,就燃一颗烟。

燃尽了一颗,之后却又接二连三,甚至这样就打发了一个晚上的时间。

他自恃颇有自制力,但总在这件事上,一次次破了界限。

就比如刚才,他也又控制不住情绪,把理智道理都忘在脑后,冲她发脾气了。

他一直都知道,受伤最深的人,就是她。

死者已矣,生者何堪。

他看过自己母亲的痛苦,就也明白向浮生的痛苦。

他了解她,她以为这世上于她已再无记挂,除了对他还存着恨和不甘心。

可她却不了解他,他在这世上,除了她,也早已没了记挂。

所以,只要她要,只要他给得起。

他眯了眯眼,抬手夹了烟撵灭在烟灰缸里,然后返身回了屋内。

打开门,向浮生还蜷在被窝里,但面色已经缓和了许多。林朔将刚从衣帽间拿来的外套扔在床上,他走到床边要将她扶起,她却拨开他的手,诘问:“你要做什么?”

“去医院。”

“不去。”

向浮生回绝地果断,她对医院已经有了本能的恐惧。只要踏进那个地方,她就只不住要想起那些痛苦的过往,想起身下流过的血,想起滴不完的吊瓶和医生没有任何感情的声线。

林朔方才好容易压下的怒气此刻又有些蠢蠢欲动,将她硬将她扶了起来,他压着声线:

“去做一个全面的身体检查。靠止痛药过日子不是长久之计。”

“我说了,我不需要。”向浮生望着他,讥讽的笑挂在苍白的唇边,“怎么,怕我就这么死了?放心,被你这样折磨我还好好地活着,死不了。”

“向浮生。”林朔咬牙切齿,不由拔高了声音:“你以为自己这样很能忍很英雄是不是?你就真只有这点能耐?折磨自己,以为这样就能折磨我?我告诉你,你错了。”

“我不在乎你有多痛。我只是不想娶个病秧子回去,搞得门庭晦气。别和我说你不想嫁,也别耍什么花样。”林朔放开抓着她的手,站直了身体:“医院今天不去也行,毕竟验血也得空腹。我们明天回港,我会安排你入院。”

男人语罢,转身欲走,向浮生开口,“林朔,娶我,你会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