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片刻后,他只说了一句“今晚好好休息”,便举步走出了门。

向浮生觉得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或许他知道什么,可也仅仅是一闪而过。

夜里,两人分房睡。

昨夜的缠绵缱绻仿佛还在指间,可今夜,宽敞的七尺国王床,又独剩一人。

隔在他们之间的,仿佛只有那一道墙壁,那两扇门,那一段路。可这一段路上,隐匿着的山水,却有千帆。

林朔执着酒杯,立在落地玻璃墙前,外头曼哈顿的夜景一如既往的绚丽。向浮生从前很喜欢站在这个位置,看景色,不管是夜里,或是白天。

他记得第一次带她来公寓的时候,两人已经确立了恋爱关系,可她还略微有些迟疑和芥蒂。其实想来,虽然她混在这个富豪圈子里,却有些出奇地保守。

直到他保证了自己不会出格,她才跟着他来。刚踏进门,她就被这片落地窗吸引了,虽然嘴上说他这样的装潢太过浮华,可久久立在窗前没挪过位子。

玻璃窗上印着她的影子,漂亮的轮廓,黑夜里都亮堂堂的一双眸子,细长而与他相交的手指,那个站在窗前的人从没在他脑海中隐去过。

他教过她煮青口,帮过她写论文,去爬山游玩的时候背过她。

她给他煮过米粥,画过素描画像,在他生病的时候手忙脚乱。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不长,可她给他的温暖,却太多。一个诚挚的眼神,一份熨帖在他掌心的温度,一只她亲自烘焙的蛋糕,每一点每一滴,都缓慢渗入他凉薄的心,传递着鲜少的温暖和牵绊。

放不开,放不开,是因了有些执拗,不只是给生活填上情趣的东西,而恰恰是生活和生命本身。

那晚,他独饮,薄醉,仿佛看见了玻璃墙上印出她的身影,浅浅的笑意,上扬的眼角。

她说,林朔,我们一定可以得到所有人的祝福的。

可是,祝福啊,这一世还会不会来?

次日,两人就坐飞机回了香港。

旅途劳顿,浮生到了向宅,就上楼睡了。林朔则去处理公务。

之后一日,向浮生仍是不肯去医院,林朔和她软磨硬泡,最后硬是将她拖了去。

因是全面的身体检查,所以还要办手续住院。高级病房,铺了米色的墙纸,床头摆着花瓶,很是温馨。

林朔替她将东西都一一摆放进橱柜里,就吩咐了两个保镖将她守着,生怕她再出逃。

住院的头两天,向浮生并不配合检查,医院几次告到林朔那里。他却偏晾着她不理睬。一直到了第四天,向浮生终于不闹腾了。林朔想,她怕是知晓好歹了,也放下心来。

而林朔的想法怕只是对了一半。

浮生也算是个聪明人,既然前几天闹了也没任何效果,便不再做无用功。她知道林朔是个什么样的人,下了决定,就改不了。何况,回港之后她也经了这些大大小小的折腾,真是有些累了。

不过,真正改变她决定的却是另一件事。

在医院的生活,又是规律而宁静。向浮生独自在病房里闷得慌,护士便建议她到楼下的草坪去走走。而仅仅是这建议,也遭到了两个保镖的制止。向浮生盛怒之下,让他们打电话给林朔,这才逼得他们同意。

她现如今没了林朔首肯,倒真是寸步难行了。

下了楼后,她便四处走,见有儿子推着轮椅上的母亲来晒太阳,也有穿着住院服的小孩子在草坪上嬉闹。

突然,一只皮球滚到了向浮生脚边,向浮生正想弯腰拾起,便见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朝这厢奔来,小小的双手将皮球捧起,而男孩子的母亲跟在孩子身后迟了两步才到。

“向小姐,真是不好意思。”母亲连连道歉。

向浮生却微微蹙起眉来,这人怎么会知道她姓向。还未等向浮生理出头绪,保镖便上前想要赶走母子俩。

“你们做什么,还想要我给林朔打电话,替你们请示么?”向浮生横眉,“不过是对母子,能怎么样。”

保镖迟疑,但还是退开了。

“是我该抱歉,希望那两个人没有惊吓到你们。”浮生朝男孩子微微一笑,才看向母亲,将声音压低:“请问,你怎么知道我姓向?”

“向小姐,那边有个凉亭,我们可以坐下来说。”

向浮生点了点头,便让保镖候在原地,而那母亲也让孩子自己玩去了。两人顾自到了凉亭。

坐定后,那母亲先开口了。

“我是受了那位先生所托,来给向小姐带几句话的。”

“先生?他知道我住院了?”

“他一直在关注着向小姐的动向,住院这么大的事情,他怎能不知道。他让我告诉向小姐,千万要保重身体,未免心中所想还没有做成,自己就先倒下了。”

向浮生垂眉,若有所思,“除了这个,他还有什么话?”

那母亲瞧了一眼不远处不停往这里张望的两个保镖,收回目光道:“看小姐身后还有两个监视人跟着,想必在林家日子不好过吧。他想要提醒小姐,有时候服软是需要的。无论如何,都别让自己受委屈了。”

向浮生微微一怔,他倒是比她想象的要了解她啊。

她轻笑,道:“他想得如此周全,倒实在不像他的风格。那麻烦夫人你也带个话,我心里有数了,谢谢他的提醒。”

两人又聊了片刻,那母亲便去领孩子了。向浮生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思忖良久。

那话颇有几分道理,在林朔的事上,应该是时候转变一下态度了。如果一直保持这样与他作对的状态,难保有一日他倦了,或当真怒了,于她,决计是不利的。

就好比今日,她连想要下个楼散步的自由都没有,保镖不也是因了林朔的命令,才将她看得如此之严。如果能让他放下些设防,她做事会方便许多。

何况,一遍又一遍提起过去,在她自己,也是一种折磨。来港还没半年,她就已经大病了一场,再这样拖下去,恐怕真是没到计划完成,就一命呜呼了。

那日之后,向浮生当真开始渐渐收敛和平复自己的情绪。或许是感觉到她的转变,林朔一晚来看她时,也问起了那对母子,似是有些怀疑。

向浮生的回答不冷不热,只说是那母亲见她年纪轻轻就面色苍白,劝了她几句。她自己则也觉得最近身体不适,所以才配合检查。

林朔没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猫腻,之后似乎也有去查,但也没查出什么名堂来。此事也就作罢了。

在医院住了一周多,检查报告便出来了。

那日,林朔来了医院,和向浮生一同去了医生的办公室听检查报告。

向浮生在心底本能地害怕见到白大褂的医生或是听报告,就好像是一种宣判。她进办公室的时候,身体轻微的发抖,林朔适时地握住她的手。

或许是因为情绪的集中点在别处,她竟也没有将手即刻抽走。

两人在医生对面坐下,医生像是看出了向浮生的紧张,便笑道:“向小姐,你不用太紧张,你的身体并没有恶性的疾病。”

此话一出,两人都在心底松了一口气,而医生却又开口:“但是,你的身体状况,也并不太乐观。”

“医生,有什么不妨直说。”林朔开口。

“向小姐的体质比较虚弱,在脏器功能上的指标有些偏低,需要好好的调养。我也听说向小姐经痛的情况比较严重,甚至需要靠服药物来止痛,但是我们并没有调查到向小姐妇科看诊的任何资料,我想问一下,向小姐,你是否有过怀孕史,或是流产史?”

气氛顿时凝结,林朔思虑着想要开口,却被向浮生抢了先:“第十周,早期自然流产,并且发生了感染。”

“这就不奇怪了。”医生点了点头,继而道:“向小姐,我很抱歉,由于你在流产时发生过感染,因而留下病根,恐怕…”他又看向林朔,缓缓地开口:“之后想要孩子,就很难了。”

然而,林朔似乎完全没有在意医生的话,只匆匆说了一句抱歉,便将向浮生带出了房间。

走廊上,两人面对面站着,林朔紧紧盯着向浮生,良久才吐出一句话来:

“向浮生,是自然流产。”

向浮生抿了抿嘴,迎上他的视线,她扯出一个不算好看的笑意:“对,自然流产。”她眼里渐渐起了雾气,“我没有想要拿掉它,但是那天,我只觉得下腹很痛,然后血就一直不停地流…我不知道可以做什么…我当时好害怕…可等我再醒过来,他们就告诉我,孩子没了…”

那种绝望的感觉复又将她淹没,她竭力控制自己的声线,却依旧带着颤音。

没有病史,并不是被人刻意抹掉,而是她根本就是在一家私人医院,由于没有处理妥当,造成了感染。

林朔难以想象,她当时是怎样地挣扎,他紧握起双拳,看着眼前仰着脸,强忍着不让自己眼泪落下来的向浮生,心痛地无以复加。松开手,他将她揽进怀里。

她伏在他的胸前,半晌后,终于哭出声来,沾湿了他的衣衫,熨烫在他胸口。而那哭泣,却又像是控诉,像是利剑刺透他的胸腔。

那日,他们就这样,在这条狭长的走道里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她累极,靠着他昏昏沉沉地就要睡去。

她听到他含糊的话语:浮生,对不起。

第二十五章

25

如果对得起有用,如果这世上的是非都可以不追究,那么“人降临到这个世界上,就是来受难的”这样的说法也就不会再成立。这些道理,两个人都心里明白,但谁也不会去点破。

浮生从睡梦里醒来,却是夕阳西下的光景。残阳如血照进房来,朱红色地铺了一地。似乎睡了很久,她默默地想。她手撑着床,想要坐起来,只撑到一半,便被一双有力地手扶住。

她抬眼,就撞见林朔下巴的轮廓,沉默,她视线移向不远处的沙发上,果然瞧见男人手边放着的笔记本电脑正打开着。

“你总是不去公司不太好。”等男人将她替靠垫放好,她坐正了,这才开口。

他却用不甚在意的样子回答,“想多陪陪你。”

“我很好。”她回答,语气里隐含着抗拒。

“浮生。”

他在床沿坐下,鼻梁上架了一副框架镜,或许是用眼过度的关系,他有轻微的近视,但平常他总不爱戴眼镜,说镜片会妨碍他。可其实,他戴眼镜的样子,她却更是喜欢。或许因为难得,所以才有偏好。

“我们一定要这样相处吗?延续着言不由衷,延续彼此伤害,互相折磨,一定要这样吗?”他问,语气认真。

向浮生看着他,淡笑,“我的伤有多深,你还不清楚吗?放弃挣扎,你做得到么?放开我,你做得到么?”

他闭起眼,垂眉,终究笑开,“我一直想改变你的,浮生。只要你在我身边,只要时间够长久,该过去的总会过去,我们总有出路。过去我这样以为,现在,还是这样执迷。”

向浮生暗自摇头,执迷不悟,执迷不悟,我们有多少人都因了这四个字而苦了这一生。都因了执拗,因了盲目,因了自以为,最后的结局,却只能是在那一堵南墙前,荒废了这一世。

“或许,这样也不算最坏的选择。”向浮生扭头看向窗外,天色一点点昏暗下来,“毕竟,我也没有那样的力气再开始新的生活。”

他揉了揉她的发顶,将她的散发归到耳后,动作那样细致,带着亲昵。

“浮生,我知道你不再信承诺。可这一次,我想你不会再错。”

那日的谈话没有似以往一般不欢而散。而只是平静的,安宁的。这虽不意味着两人放下芥蒂,却表明他们之间的相处有了回转的余地。他们谁都没有再提起过那个孩子,或是半句和这相关的话来,甚至连“过去”的事都很少提及。

他们之间,因了过去而痛苦挣扎,也因了过去而彼此纠缠,彼此需要。

没过几日,向浮生便办理手续出院了。林朔又带她去看了一趟中医,配了药,让她调养生息。于是林家时不时就能闻到淡淡的中药味。向浮生什么苦头没有吃过,这种药的苦,显然已经不在话下,捏着鼻子,仰头一灌,也就这么下去了。

或许是因了向浮生最近表现得温顺,又或许是听了医生的话说散心对她有好处,林朔在周四的时候,又没去公司,而是带着她闲逛。

包了机,又转了车,花了约半天的时间,到了大陆著名的江南水乡。挺小的一个镇子,向浮生在大陆的时候听说过,自己却从没有心思去看看。如今没想到却是林朔带着她来。

因了不是周末,镇上的游客不是特别多,但还是能看见旅行团浩浩荡荡地经过,将狭窄的石板街道沾满。林朔也没找导游,就只牵着向浮生漫无目的地走。

这时刻早已入了冬,江南的冷又是极阴的,带着湿气,她瑟缩之下,便又往他身边靠了靠。林朔敞开大衣,将她一并裹进去,动作自然就像是本能。

两人寻了一家店面不大,却整洁干净的店铺,挑了二楼靠窗的位置坐下,吃了一顿便饭。菜色简单,倒也管饱,只是两人都有些不太习惯这口味。原本吃了饭就打算出去,没曾想,竟突然来了一场雨,将两人困在了里头。

“没想到这里的天也是说变就变。”向浮生站在窗口,像是自言自语,窗外头,就是一条河,有船缓慢地从眼前摇过。

林朔走到她身后,手臂绕过她身侧,将窗关小了一些,“别又着凉了。”

浮生偏头,刚想说什么,却听见邻桌的姑娘传来的话语,“你看看人家老公,多少体贴,好好学学。”

那个姑娘约莫二十出头的样子,白白净净的,鹅蛋脸,典型的江南女孩,说话的语调也是很嗲的。而她所责备的男孩子,穿着毛衫羽绒服,一脸不屑地样子,反驳,“干嘛,羡慕嫉妒恨啊。你倒是先学着体贴体贴你老公我,在家少让我洗两个碗,我把你供起来都成!”

“就让你洗两个碗都那么大意见。男人就不能做点家务呀。”

应该是新婚的小夫妻吧,向浮生想,这个女孩子羡慕她,而她反而羡慕这个女孩。

偶尔磕磕绊绊,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斗嘴,但立刻又会和好,两个人在一起,不就应该是这样的吗?

有时候总以为,幸福应该是更大更美好的东西。可其实,我们看到的别人的幸福往往只是表面。

就好像她和林朔的感情,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林朔看着邻桌这一对吵闹的小夫妻,亦不是不羡慕。他和向浮生并非没有过这样的日子,不涉及底线,只为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争执,争锋相对没过三巡,就不了了之。

柏拉图说过,人们本来都是一个圆,因了骄傲而被上帝惩罚,由阿波罗将人类劈成了两半。每个人都需在此生苦苦寻觅,才可能有幸寻得自己失去的另外一半。

林朔不信直觉,不信命,但他偏偏信,向浮生就是他的那另一半。不仅仅因为她给予他太多温暖,更因为和她在一起时,他有一种感觉,感觉自己是完整的,没有缺憾的。

“浮生。”他低眉,喊她。

浮生将视线从那对小夫妻身上收回,偏过头一个戒盒就闯进她的视线。宝蓝色天鹅绒面料包裹着小盒子,在他指间打开,单钻戒指,用弧线结合着阿拉伯式的装饰图案,花卉的造型衬托出中间那一颗夺目的钻石。

“四年前在南非那里采到的,他们送来,我看到的第一眼,就想到了你。”他看着那个戒指,微微地出神,“可是等设计完工了之后,你就已经不在了。这戒指在我这里,一放就是好几年。”

向浮生看着那一枚戒指,有那么一些刺眼,她微微侧过头去,“媒体那里都已经放出了消息,现在算是补个求婚?”

“你知道我真的想留你在身边。”他腾出一只手来,握住她的手,问,“嫁给我,好不好?”

他说话,尾音上扬,带着一点点蛊惑,在雨天里莫名地好听。

她从前那样迷醉,现在却只在心底里有冷冷的笑意。此刻,他倒是给她选择的余地了?

美目看向他,她思忖了片刻,挑起眉来,问:“林朔,你确实真的那么想娶我?”

林朔似是察觉到她心里有别他的心思,却还依旧点了点头:“对。”

“那好。”向浮生从他手里拿过戒盒盖上,将窗推开,然后用力将戒盒扔了出去。只见那丝绒的小盒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便噗通一声落入了水里。

林朔瞪着向浮生,眼神晦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