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隽笑道:“你那么贤惠,嫁给我侄子当媳妇吧。王爷老了,已经不中用了,当不了丈夫啦。”

琼霄仔细梳理着赵隽新添的白发,摇头:“王爷才三十四,不老,而且,帮你擦身体的时候,看到王爷还有反应呀!”

赵隽再次紧紧闭上双目。

琼霄忽然扔下犀牛梳,哭了起来:“王爷有那么讨厌小叶子吗?不是说男人最怕别人说自己不行吗?你为了拒绝我,连这种话都说的出?”

大滴大滴的珍珠颗粒粘着浓黑的睫毛。

赵隽刚要安慰,琼霄却又擦干眼泪,破涕为笑:“王爷不就是嫌我不够像女人,不够妩媚,嘛?我妩媚给你看。”

琼霄说完,便飞奔出寝殿,半个时辰过后,一阵牡丹香风扑面,芍药馥郁气入鼻,从铺了地毯的地面上,袅袅地迈进一只绣花鞋脚,移步,移步,醉步移得像花在行走。

甩开云袖。

璎珞项圈。

凤冠的头面。

两片吊起的桃花眼,灵动的大眼睛鲜活得像夏之水般新鲜,又如秋之月,樱桃口点了胭脂,鲜艳欲滴,新荔般剔透的脸。

赵隽亦觉眼前一亮。

腰肢如弱柳摇曳,开腔了,口唾珠玉,: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果然是六宫粉黛无颜色。

赵逸逸抹了一把涎水,挥着前肢,肥腿绊倒了。

“小叶子,扶我坐起来听。”赵隽道。

那头戴凤冠的女子娇羞地移步过来,柔声如蜜:“王爷,您还是躺着静养好些,仔细伤口。”说完,羞答答地移步回原地,兰花指捏着那绿玉杯,装作躺在花间,装作侍儿扶起娇无力,继续把这唱腔化作一只五彩的灵鸟,在整个寝殿盘旋。

刚唱了两句,见阿渡冲了进来,神色匆忙,手中的剑握得紧紧的:“王爷,乌米尔王子来了!”

琼霄将墙上的剑取下,执在手中道:“阿渡哥,赵毓不是已经走了吗,怕什么?就说王爷病重,不见人呗。”

阿渡道:“乌米尔不是傻子,王爷说病,他要是派了御医来怎么办?如果不说病,伤成这样,他难道看不出来么?”

第十四章

琼霄道:“阿渡哥,这里可是王爷府,就算他把御医派了来,王爷说不见客,他又能怎样?”

赵隽道:“他们若是知道什么别的,断不会等到一个月之后再来拿人。暂时不用怕。”

一口气说那么多话,赵隽有些微微喘息。

“可是,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琼霄道。

不安,像是从水面上探出的一只巨兽的兽角,她总觉得,那个年龄和她相仿的少年乌米尔并不简单:浩然的眉,猜不透想法的绿眼,更重要的是,他眉宇间,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霸气,隐隐的,她总觉得,那是帝王相。

连赵隽都说,仅仅是短时间内不用怕他。

几个人正说着,却闻听乌米尔洪钟般的嗓门儿越来越近。

“陵川王,赵大人,我给你带好东西啦!”

却见乌米尔如一头双手抱着一堆画卷走到寝殿的门口。

琼霄急中生智,从屏风处取过一坛女儿红,仰脖喝下半坛,在乌米尔踏入门口之时,恰好将门紧锁。

“老师,看,你们徽宗的《芙蓉锦鸡图》《红蓼白鹅图轴 》《瑞鹤图》!我好不容易弄来的真…“

真迹两字还未说完,乌米尔忽觉浑身一酥,双手一松,三幅画卷全部落在地上。

眼前的戏装女子,酡红色的腮,恍然似最红艳的格桑花,大眼睛像父皇王冠的珍珠,又像是家乡清晨时的鸟儿的眼睛,沾了露水似的,花冠头面簇拥着滴滴娇的脸,迎着阳光。

“乌米尔王子,王爷不舒服实在抱歉,您改天再来。”

唱戏姑娘摇摇晃晃地说。

酒香扑鼻,二十年的陈年女儿红。

香气飘忽着,直钻入他浑身的每一处,连心窍也不放过,心痛了。

乌米尔用每一个细胞深深地叫着,麦色的皮肤,黝黑的浓眉,黑亮的大眼睛,都散发着灼人的光。

“唱戏姑娘,我终于找到你了!”

十年前,也是这个地方,八岁的他随着大哥来捉拿重犯,第一次遇见唱戏的她,就再也没有忘记。

十年了,唱戏姑娘长大了,长高了,长相,却还是十年前的模样!

乌米尔张开钢铁般的双臂,便要去抱拥对方。

唱戏姑娘却转过身,摇摇晃晃地走进陵川王的寝殿。

“砰!”

门被关上了,似乎有些尘灰扑上了乌米尔的双眸。

心里似乎也沉了些灰扑子。

乌米尔站在门口,听着门水花似的嗓门咿咿呀呀地唱着,忽然就觉得受了内伤。

她是陵都第一美男子的人。

她是赵隽的人。

乌米尔记得,他老早就听说过赵隽喜欢幼女,喜欢狎昵戏子。

门内,似乎亦有了娇喘和律动的声音…

“乌米尔王子,你果然在这里。皇上有令,所有王子今天下午都要一个临时的骑射大赛,快回去罢!”

乌米尔的心腹乌哲追上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声音很轻。

“为什么突然要考我们的骑射?”乌米尔亦小声道。心里暗地嘀咕,老头子最爱的儿子不是瞎了么?不是不让外人知道么?

“大概是因为四骏全回来啦,皇上想四位英雄指点下各位王子的射技。当然,王子您就不用他们指导啦!”乌哲道。

乌米尔只得匆匆离开,当然,离开时,没有忘记回忘那扇紧闭的门。

心,又开始疼了。

却说这边,乌米尔刚离开,琼霄便停止了柔媚的叫声,轻轻从他胯间翻下。两片桃花瓣似的双眼,却依旧漾满一江春水般温煦。

“王爷,如果刚才是真的就好啦!”

“快下来,小叶子。”

赵隽无奈地闭上双眼,不去看她。

琼霄有些失望地脱了戏服,黯然道:“王爷,是不是小叶子太丑,配不上王爷…“

“是!骆驼快下来,你怎么上了七叔的床了!还学人家唱戏,下来!”却见一个家丁打扮的清秀少年冲上去,拧着琼霄的耳朵便要将她拽下来。

“小猕猴!死赵毓你轻点!你什么时候来的?”

琼霄不清不愿地下了床。

“刚来。”赵毓道:“那个猛犸人似乎喜欢上你这头骆驼了,他如果常来陵川府,七叔怕是不安全,而且,瞎太子爷不会死心的,不如把七叔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可是,王爷现在不方便移动啊!”琼霄道,低头看一眼赵隽,他尚安详地躺在床上,面色比窗外的雪牡丹都白,他甚至不能咀嚼稍硬的食物。

赵毓歪嘴一笑:“我有那么傻么?我命人特质了一顶软轿,你赶紧让阿瑶收拾些必需品,我这就带王爷离开。刚杀了几个在附近监视的猛犸人,想必是太子的人,趁这时候走是最好的。”

说着,赵毓走到赵隽的床前,虔诚道:“七叔,我们去姑苏吧。“

赵隽吃力地道:“我若这时候离开,身体倒是没关系,只是朝廷里,便再也没有什么方便…”

赵毓道:“我留在这里,扮成你!”

赵隽讽刺地笑笑:“这次是要暗杀乌米尔吗?建议你现实些。”

“就是啊,上次伤亡还不算惨重吗?”琼霄亦道。

阿渡道:“少主人,你们要是想扮成王爷,属下倒是觉得杨不凡杨大哥比较合适。”

赵隽亦点头。

几个人谋划一番之后,赵隽便任赵毓抱入软轿,由旧部及魔神兵暗中护送着,晌午时与琼霄一起奔往姑苏。

却说晌午时分,乌米尔与心腹乌哲在酒楼用了饭,急忙骑马奔回宫中。

“王子,你有什么心事吗?”乌哲发现主子的挥鞭节奏有点乱而无章。

“妈的!没事。乌哲你说,大哥会参加这个大会吗?”乌米尔问。

乌哲道:“皇上的心思,属下猜不透。属下只知道,您的功夫不在太子殿下之下,皇上已经十分欣赏,只是,论用兵却比太子殿下经验少,当着“四骏”的面前,王子还是要礼貌多一些。汉人管这个词叫“谦逊”。”

“知道啦!”乌米尔猛踢了马腹一脚,马儿长恢儿一声,飞驰而去。

谦逊,他对大哥多年以来,一直如此。

哪怕,那个有双目犀利地太子早早已看透了他。

此时,猛犸太子正在用膳。

不是手抓羊肉之类,是地道的汉人江南菜:龙井虾仁,红烧鹌鹑,嫩菱炒毛豆,珍珠手撕鸡,松鼠桂鱼,清炖蟹粉狮子头,水晶肴肉,黑米鱼鱼鲊…

依旧是肉。

自他眼盲之后,因为看不得食物,太子妃本想喂他吃,他竟将太子妃的银箸掰断了。

太子妃只得让侍女将每样食物挑到他眼前的银盘中。本是十分挑剔的太子,对食物却不再遴选,一概寒着白玉似的脸送入喉中。只是,食量几乎减至失明前的一半。

饭毕,火炼太子就扶着他的刀,试探着眼前的什物,自己跌跌撞撞走回书房。

谁扶,他就用寒凛凛的眸子冻谁。

东宫里的侍女太监们都纳罕那双失明的眸子竟还会冻死人,却都想的是另一件事,那就是他们的去向——倘若太子的眼睛一直不好,东宫的主子肯定得换人!

所以,许多人都蠢蠢欲动了,当然,最蠢蠢欲动的还是太子妃。

太子妃开始对她认为每一个可以依附的人施展媚术:父皇,老二,老三乌米尔。

火炼感觉得到。

同时,他觉得,有一种更加不安的气息笼罩着整个陵都,笼罩着每一个猛犸人,造成这种不安的,毫无疑问,一定是那个他用了十年,父皇却总说杀不得的人。

赵隽。

他在心中恨道。

手中摩挲着一幅画,赵隽所做的《秋郊饮马图》。

古风盎然,图中的江水澄澈,水面平缓无波,岸边林木环绕,绿草,秋树,红叶萦萦。一骑棕色骏马,周围十几匹马,均是汉人的马,他即便眼盲的时候都不认真,可是,那马画的栩栩如生,个个会鸣会嘶似的,不是野马,是战马。

落款的字迹清奇俊逸,如其人。

他看不得,却将那字迹、画面记得一清二楚,尤其是战马的铁蹄。

他始终觉得,赵隽屈居猛犸的皇廷下十年,身在曹营心在汉。

他扶着刀柄,摸索着站起身来,缓缓走向另一间,琴房。

唐朝遗留下来的玉琴“春雷”,杉木琴“九霄环佩”,桐木琴“大圣遗音”,“太古遗音”均珍藏其中,然他最喜那把玉徽、玉轸、玉足、龙池圆形、凤沼长方形的玉琴“春雷”。

他抚琴,音韵沉厚清越的声音便冷冽不可闻。

他再抚,琴弦断了。

此时,一阵凉风猛吹入陵都城外的一枚软轿中,赵隽打了个喷嚏,伤处有些许裂开,吐了几口鲜血。

第十五章

“王爷!你怎么了?”

琼霄忙用手帕擦去赵隽脸上的血渍。

赵隽依旧昏睡着,眉心新蹙了。

“七叔!”赵毓亦唤道,叔字话音刚落,便觉得身边杀机四伏。

“呜!”

赵逸逸刚要张口,就被赵毓捂住了三瓣嘴。

此时,软轿正行驶在林间小路上。路的两边尽是茫茫竹海。

凉风吹过,竹叶声窸窸窣窣不绝。

大片大片的竹叶飞来,如大漠沙暴。

“嘘——”赵毓对琼霄道。

琼霄噤了声,低头望着赵隽痛楚的脸,急出一身热汗。

竹林沙沙的声音似乎更急促了些,赵毓将琵琶抄在怀中,清秀的眉眼越来越犀利,逐渐迸射出狼一样的寒芒。

近了,更近了。

扑上来。

赵毓抱了琵琶飞身出轿,卯力运气奏那琵琶,十指上映出无数道冰芒,他于空中旋身,嘈嘈切切弹演,围上来的二十多个蒙面人倒下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