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说完,却觉得左肩左胁处疼得厉害,心道大约是战伤吧,却见一轮红日高悬,知不是天气缘故,强让自己不去多虑,心窝处却有些隐隐抽痛。

火炼想起自己懂事起,父皇便令许多中原老师授习中原文化,又被命令习骑射,研读兵法,更是重金聘来了玳瑁九华的高人教他武功,一刻也未停歇。

直到少年时,十六岁挂帅,与年长三岁的赵隽一斗便是几年,将手中的十几本羊皮的中原兵法研习烂了,夜不能寐,白不安寝。

这十年的太子生涯,父皇更是不放过他火炼——不惜请来十位师傅教他治国,偏偏他学的一身本领,父皇又不听信他,近年来更是扩张武力,劝说无效,惹得他日夜担惊受怕,总怕南葑人起事,身体竟调养不周了。

火炼骑在马上,銮铃不停地叮咛,响声清越,他便也觉得那响声刺得心疼。

正在此时,乌米尔听山上有人唱歌,竟“啸”了一声,至戳他心窝,火炼忽觉眼前发黑,忙摆手道:“大家都歇着!”

命众人停下,火炼勉强扶马跳下,盘坐在地上安歇。

赵隽亦觉得腰伤痛楚异常,腰身断了一般,四肢亦麻木了,在囚车中僵硬了身子,又打量着火炼,心道,我们辗转半生,又是何苦。

火炼双目紧闭,一动也不动,兀自调养着,心窝处的疼痛稍减缓了些,亦不敢妄动。

正在这时候,乌米尔大叫一声:“大哥,你渴不!这里的山泉很甜!”

火炼忽觉喉咙一甜,强将那腥气咽下,摆手。

乌米尔又转身对赵隽道:“赵先生,渴了吧!”

赵隽扭头望了郭采萍一眼,道:“那位妇人渴了,让她喝。”

乌米尔道:“赵先生你喝罢,回头我给她喝。”

说完,回头颇有深意地瞟了五花大绑的琼霄一眼,笑道:“喝不喝?本王子喂你喝?”

火炼睁开双目,望着自己三弟矫健的身形,万般不甘,亦不言语。

忽而,觉得耳畔传来阵阵风声,但见一个花花绿绿打扮的五十岁左右男子使着一身矫若游龙的轻功夫伫立在自己面前,不像中原人,似是玳瑁九华人的高鼻深目。

那男子道:“你可是火炼太子?”

火炼抬眼望着他,不语,以待下文。

“火炼太子,老夫莫里提来向你要人了。”

一听莫里提,知其名者无不骇然。

火炼道:“要什么人?”

莫里提道:“这就是你不对了。我们向来进水不犯河水,你为何擒了我的夫人?你若还我,咱们还是和平相处。”

火炼想到栖霞落日虎视眈眈,居心叵测,南葑人更省是蠢蠢欲动,这边玳瑁九华也不安宁,只觉得心窝处又疼了几分,思忖片刻,终于道:“不想干吗?你们前几日杀我猛犸兵数千人,甚至攻皇宫未果,也是不想干?“

莫里提忙道:“这可不是我的命令,想必是犬子在外面惹事了。和我那夫人无关?“

火炼冷笑:“犬子?莫大教主千万别糊涂着让人借刀杀人!“

莫里提一听,赧怒道:“你是还不还人?你要还人,我谢谢你,你要是不还,我可抢了?“

火炼只觉得心力交瘁,道:“拿去吧!莫大刀主!”

莫里提一双深绿的眸子一瞪,将郭采萍取走。

火炼觉得心窝处疼得周身脱力了。

待到停停歇歇回到陵都,将赵隽送至猛犸皇帝处审判时,已是两天后。

赵隽被锁入天牢后,高烧不退,火炼回到东宫之后,亦是体力不支,病倒了。

乌米尔将琼霄捉去了他的宫中,他也无力操心。

几天后,只等将赵隽问斩。

第三十三章

火炼虽卧病在床,心下仍如千丝万缕绞一团,一丝丝总绞得他难眠难息。

间或几天内,又下了场大雨,雨打梧桐,缤纷洒得满后院皆是残绿败红,他透过窗望去,瞧得丹凤目怆然满眼。

头晕。无力。

父皇派来许多御医,有猛犸人,有汉人,把脉的,看面色,让伸舌头,看手看脚的,看得他怒火中烧。

父皇亲自喂水喂药,他亦冷着一张脸:“我没病,我累了。”

图比热素日宠着他的长子,却也不介意。

带父皇回宫,一帮御医在寝殿外唧唧喳喳,窃窃私语时,他更火冒三丈。

当年攻入陵川王府时,虽花了些力气,却相对容易了些——言下之意,当年赵隽是保存了大部分实力。倘若这次将他问斩,只怕闹得京城鸡犬不宁。既然开了头,日后怕是闹得盗贼四处丛生。

倘若不把他问斩,关在天牢,一则关不住他,他逃脱之后怕是要揭竿而起。以他的用兵方术,怕是更棘手。

真是个大祸害!

火炼捂着胸口,怒不可言。

再说那末帝赵毓。

火炼心道,早在十年前,就以为这小孩已经被大臣们捉了跳海,谁知竟活着,母子俩还够投靠玳瑁九华,要不是捉赵隽心切,又怎能放过这个小坏蛋!

又思忖着,凭自己在魆魔教主面前的一番话,那莫里提必要剥削了赵隽的魔神兵团权力,心里稍稍宽了些,左肩却阵阵抽了骨髓般的疼,心窝处也疼的厉害了些。

几个御医讨论了许久给开了药,满屋子太子妃、宫女忙不迭的乱转,像是在伺候垂危的病人般,待太子妃将药碗端上,喂他喝了几口时,更见太子妃泪汪汪的,死了丈夫一般,气得他挥手打翻了药,道:“都滚出去,孤只是累了,孤没病!”

众人均怕他那冰刀似的目光,借退散了。火炼疲敝地倚着床头,更觉心乱如麻。

赵隽,琼霄,赵毓…

却说赵毓和石尚雪见赵隽和一干武林人士皆被俘虏了去,知无力回天,只得隐在不远处。待赵隽被捉,石尚雪先是死死拽着他,直到他通身散发出一阵慑人的寒气时,方松了他抖得筛糠一样的冰凉手臂。

冷静,赵毓的冷静,如又一次暴风雨的乌云蓄势。

“我这就回衡山,将所有弟子招来搭救吧!”石尚雪道:“这事□关重大,就算将赵王爷押回京城,也不会那么快审判吧?”

赵毓冷笑:“你来决定审判日期吗?你当猛犸人的朝廷像我们汉人机构一样繁冗复杂吗?”

石尚雪也不恼,笑道:“毓兄还是挺有觉悟的嘛,以后看来以后倒是能当个好皇帝。那我就抓几条鱼,犒劳下陛下?”

两人开始抓鱼。

可惜这溪水太浅,藏不得大鱼。只有几条银色的小鱼和黑色的泥鳅,两人自然是择银鱼而弃泥鳅。赵毓怔怔盯着手中的小鱼,眉心郁结不散。

“再漂亮也得吃掉。”石尚雪道:“君子无罪,美丽其罪。”

两人坐在小溪边烤了银鱼,刺多,肉少,两人皆皱了眉头,思虑了一千一百条救人方案,却无一条可行。

忽然见一只大猿猴跑来抢鱼,不给,竟然挥巴掌要打石尚雪,被赵毓拿眼一唬,吓跑了。

石尚雪忽然眼前一亮:“忘了一个高手!”

两人方想起那吃了睡药的花猴疯子尚且藏在一处山洞,给拖出来,却被花猴疯子的鼾声震得脑袋疼,更是想不出个妙计。

直到黄昏后,繁星满天时,赵毓从怀中摸出一只蓝色的信号烟火,点燃了抛向空中,只见五颜六色的星星、花朵散去,空中出现了一只巨大的蓝蝶,蓝蝶的脸上却是鬼骷髅。

石尚雪心道这必是他们魔神兵团的暗号了吧。

果然,一刻钟之后,拢过二十来个一身黑衣的魔神兵,为首的大约十七八岁,英俊而面相笃诚。

赵毓的眼中却尽是不悦,冷哼一声,质问道:“阿诺尔依,怎么就来了那么几个人!”

阿诺尔依道:“少主,教主不知怎么的,忽然吩咐众教徒,从此之后,只听他的调遣。弟兄们怕受教规惩罚,都不敢来了。”

赵毓的双瞳尽是骇人的戾气:“是吗?那你们怎么来了?”

阿诺尔依单手按右胸,躬身道:“我们都受过少主的好,也是你亲手栽培的,我们只效忠少主!”

赵毓想到这些日子,自己亲手栽培的兵队在陵都和寻涧镇折了不少,剩下的多投了莫里提的方阵,见这些人跟随自己,竟有些双目发热,道:“好,日后我定忘不了你们!”

见这二十多人实在难以成事,赵毓打量着阿诺尔依手腕上的粗金镯子,忽然又生一计。

见石尚雪正望着那弯圆月,在溪边口中念念有词,赵毓便问:“石掌门,石兄,你可懂茶道?”

石尚雪自小生在富贵之家,家里恰又是茶商,便道:“虽不精通,倒也熟悉。”

赵毓眼前一亮,对石尚雪道:“那石兄倒是告诉他们,茶道需要些什么器具,让他们弄来,咱们去法子。“

石尚雪道:“这倒是不必,石某家中倒是不缺茶具。我家就在姑苏城中,我们不如连夜去取一些。”

赵毓忙随了石尚雪去了姑苏城,将花猴疯子也驼在一匹马上,从后院入了,见那园林景致精妙异常,又想起这石尚雪的姓氏,方才知道已到了姑苏的首富家中。却也顾不得欣赏院子,取了茶具,石尚雪又曾了他一副累金丝琵琶,两人连同一睡死的花猴疯子连夜往竹海处行,到次日早上时,终于赶到竹海。

赵毓运足内力,用那琵琶挑末琴弦,乐声凄切,乐音如凤啼龙鸣,终于将几个姑娘从竹海中催了出来。

“我们家公主有请。”

两个少女道。

石尚雪正惊异着少女露肩赤足的打扮,两人已被送上一个小矮马驾驶的小马车,穿越层层竹林,入了一个奇形怪状的小行馆。

石尚雪生怕赵毓取笑了,仔细观察着这光滑的大理石地面,打量着汉白玉的墙壁,不语,待到见了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貌美异常的女子,见众人都拜,方才知道这人大约是个公主。

好一个美丽的公主:肌肤胜似白玉兰花朵,精致得无一丝瑕疵的五官,酥胸在薄薄的法翠色纱衣中,如水仙花般盛开。

石尚雪有些热血沸腾。

然那公主的面上,却是笼罩了挥之不散的怒气,蓝瞳望向赵毓时,尚带三分娇气,七分怨恨:“怎么来找我啦?”

赵毓道:“记得公主想喝大葑国的好茶,这位公子这次携当年大葑御用的上好茶叶和茶具来,请公主品尝。”

那公主却冷笑着欣赏自己的削葱玉指:“让赵隽亲自给我制茶。”

赵毓道:“七叔被火炼太子捉回陵都,即将问斩,不能亲自来了。”

原来,这公主正是当日赵隽拒绝的孔雀公主。

那孔雀公主打量着石尚雪,但见他眉目清秀斯文,倒也是个美男子,且有一股英气,知他亦有武功在身,倒也不讨厌,然他终究比赵隽出尘的气度差得有如云泥之别,刻意比较之后,公主便觉得乏味了。又想这赵毓必是来搬救兵救那个曾经拒绝她的人,故索然道:“既然赵隽不来,我不想喝茶了。”

赵毓道:“公主想必是气我七叔放着绝世的美人不要,不识抬举,可是,公主为什么不为七叔考虑?但凡世间男子,谁不仰慕公主的美貌?七叔残废多年,本来就觉得自己配不上天仙一样的美人,当日又有严重内伤,实在是力不从心,怕公主不能满足,方才不敢接受公主的好。”

孔雀听得这番话,心中怨气削减大半,顿时笑靥如花。

赵毓趁机道:“公主看,这样英俊的小哥,文武双全,家财万贯,又有哪个姑娘不想嫁?你看他见到你连话都不会说了。”

——石尚雪心道,我哪听得懂你们半汉话半外国话的交流。

晨光如沐。

映在赵毓与赵隽有四五分相似的脸上,本来阴气十足的脸徒增了几分和煦的暖意,加之赵毓有求于她,竟笑得几分春风扶栏之感,看得孔雀公主将右腕上的手镯抚弄来,抚弄去。

第一只手镯是芙蓉石的,第二只是纯金镶蛋花石的,第三只是翡翠嵌红宝石的…

孔雀公主抚弄着自己的镯子,道:“我不想喝茶,我想听戏。”

赵毓道:“你若肯救我七叔和中原武林人士,他们把这边闹的大乱,对你们栖霞落日是相当有好处…“

孔雀公主继续道:“我说,我,想,听戏。”

赵毓忽望了石尚雪一眼。

孔雀公主将身子前倾,轻轻吐一口香兰馥郁的气息,道:“我想一个人听戏。”

石尚雪从来未见女子如此不顾体面,早已面红耳赤,心猿意马,借机道:“公主,我们奔跑了一夜,通身是汗,这里可有洗澡的地方?顺便把花猴疯子安排了。”

孔雀公主忙命人带这秀气男子去了,剩下两人,赵毓吸了一口烟袋,吐出浓浓的烟圈,烟雾朦朦,将两人中间隔了一层雾。

孔雀公主媚眼如丝:“隔了烟气都能闻到你通身的汗气。”

赵毓坏笑一声,缓缓走上前,吐一口烟圈扑在那佳人的玉容上:“那怎么办,是唱还是不唱了?”

孔雀公主道:“唱。”

赵毓便挽起兰花指,唱着那唐朝的故事,似乎又是今朝的故事。

柔靡的身段,似乎不是他自己,倒是他的母亲,袅袅的唱腔,诉说的是一段欲说还休,两段欲说还休…

唱着唱着,他便走上前,将孔雀公主打横抱起,扔到这偌大房间的温泉中。

他自己亦褪却一身汗渍浸满的紫衫,跳下去了。

吻上孔雀公主胸前的大朵雪芙蓉花,心中却尽是不相干的:金銮殿之上,蟠龙宝座金光炫目,自小跟了他的绝色顺仪,赵隽,大骆驼…

忽又想起莫里提,心中的那份呼之欲出的癫狂,如骤然的爆雨般宣泄而来。

他是年轻的。

十七岁。

鼎盛的体力,如赵毓那悠扬的琵琶曲,旋转,曲屈,扶摇直上,将孔雀公主一次次抛向云霄。

孔雀公主亦是轻软的,东风盛绽花千树,似香雪,似绣绒,忽而,又如罗莎,如夜叉,两人在鬼门关与天上徘徊,辗转,挣扎,旋舞。

却不知,天牢里,赵隽此刻亦挣扎辗转于鬼门关。

囚车里坐了一日多,他的下肢早已麻木无知觉。通身发烧,烧得将熟了一般,痴语,胡言,咳喘。

“采萍,来生再见。”

“小叶子,王爷叔叔去了啊。”

“毓儿,做个好皇帝…”

被关入同一间牢房的两个小尼姑吓得面如土色,哭得花容失色,琼霄则隔着几间牢房,眼巴巴望着。

“救人啊!”琼霄运足内息而啸,啸声于天牢的每一个角落间回荡。

“王爷!”琼霄双臂一震,将手铐脚镣分裂成数块碎片,连铁栏都掰出一个偌大的圆弧。

刚从那圆弧中跳出来,迎面却被几个猛犸大汉围住。

琼霄知这天牢恢恢难逃,又料这些大汉是乌米尔的人,便任这些人将自己押解了,蒙了眼,走了许久,终于到了一座宫殿,拆了蒙眼的黑纱,果然是那乌米尔,但见他容光焕发,着一身簇新的上好绫子累金丝大袖襕袍,黑发簪了白玉簪,脚上的新靴都累了金丝银边,双目炯炯,迎上前来。

第三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