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叶子。好不容易向父皇求了放你出来,你受苦了。哎呦!”

乌米尔憨笑着,一脚踩在脚下的长袍角裾间,险些栽倒,张牙舞爪地扶住一个宫女方才幸免,头上的高冠却已倾斜下来,更觉不伦不类。

琼霄心道,猛犸人又怎么能穿出汉人王爷的儒雅。

只是,她已无暇顾及这些。

“乌米尔王子,琼霄向来知道你是心胸海阔天空、太子肚里能乘船的文武双全的王子,赵隽王爷病得很严重,求你救救他吧。”

琼霄咬咬唇,脸上倏地染了胭脂色,眼泪吧嗒吧嗒落下来:“你肯救他,怎么样都可以。”

乌米尔一怔,将华冠扶正了,大眼睛却如那冠上的珍珠,于黑夜间略黯下来:“小叶子,你太笑看本王子了。你只道赵王爷和我大哥都是绝世美男子,就忘记我乌米尔也是个英俊的汉子了吗?本王子不缺女人睡!”

琼霄心下一凉,只道是乌米尔不救了,便要挥掌去挟乌米尔。

乌米尔却一把抓住她的手,笑道:“你别生气,我大哥病了,御医们都去忙着医治他了,恐怕宫里没有人能救他了。”

琼霄忙按着乌米尔的手,双膝跪地道:“求乌米尔王子想想办法!”

乌米尔见她泪珠晶莹,将灰突突的脸冲出一道雪白的水迹,十分可爱俏皮,反多了几分戏谑的兴致,笑道:“办法啊,你要是给我唱戏,我就想。”

琼霄道:“可是,王爷病得厉害,现在我唱不好…”

乌米尔道:“想不出办法,我可救不了,我宫里的行头齐全,你快去洗了换衣服,给本王子唱两嗓子吧。”

说着,使了轻功,将琼霄拖到一个大殿,只见殿上堆了一个偌大的大理石浴池,池中早已泡满了各色花瓣,蒸汽氤氲。

“你们都下去吧。”乌米尔笑着吩咐道。

一干捧着鲜花,香料,澡豆、香胰的宫女放下手上的物品,大殿中便只剩下两人。

大殿的南壁上,更有一副偌大的春宫图赫然其间,琼霄忙扭过头去,却闻到一阵熟悉的香气,但见四周焚燃着龙涎香,依稀是赵隽府上用的那种,

——琼霄忽想起,似乎这次回来,已不见王爷焚燃香料了。

乌米尔见她神智恍惚,道:“快脱衣服洗啊,不然我给你洗?”

琼霄道:“你看着我,我没法子洗,请回避吧。”

乌米尔又装出那副憨态,去扯琼霄的衣裳,嘟嘴道:“我就是想看看嘛,是谁说怎么着都行的?”

琼霄见气得挥脚将他踢入那花瓣浴中,刚要飞身潜逃,只见乌米尔倏地从水中跳出,反揪着衣裳把琼霄也拽入香气扑鼻的热水中。

“唱戏姑娘,你逼我的!哈哈哈哈!”乌米尔大笑着,已然手脚并用攀爬至琼霄身上。

琼霄气得在水中不停挣扎,衣服却已被扯开,撕破,雪白的肩膀毕露。

“伪君子!”琼霄骂道。

“错,真汉子!”乌米尔纠正着。

琼霄羞得面色紫涨,茄子一般,一脚踢在乌米尔的下处,乌米尔疼得将她的衣服撕个粉碎,定睛一看,却见琼霄身上依旧用缎布绑了束胸,严严实实,忙用自己腰上的匕首割裂,两人将水花溅的满大殿湿淋淋的,亦同时坦然相见了。

“咦?原来你有胸啊?看多了大□母牛,我看这样也不错嘛!”乌米尔瞪大双目,惊诧道。

水雾缭绕中,乌米尔看到一个鬓发如墨的美人,秀发如云般撒在花瓣水中,烟尘灰土自她脸上褪去,洗尽铅华,肌肤瞬间如羊脂,大眼睛惶恐而纯净,如一头倔强的小鹿,胸前的粉色小花娇羞含苞,虽不丰盈如水上芙蓉,亦盛开如滴露的白牡丹。

“放屁!”

琼霄大骂着,一巴掌扇下去,乌米尔却被那巴掌打得心旷神怡,死死逮住搂住琼霄道:“学什么不好,偏偏学那只猴子!”说着,将琼霄贴在他结实的身上,一手死死拦着她的腰,一手轻轻摩挲着她的躯体,本料她肯定是铮铮铁骨,那骨骼却柔软如酥。

“明明是个大美人,你装什么汉子!”

乌米尔一口吮住她的锁骨,只觉得身体有了反应,刚要解腰带,琼霄却趁那空档推出一掌,从水中飞起,乌米尔抬头仰望,将无限春光收入眼底,一边鼓掌:“喂!青楼女让人看还要收钱,谢谢你这么大方,哈哈哈哈!”

说着,亦从水中跳出,一把逮住琼霄的肩膀,仗着身高,居高临下地俯瞰着琼霄,轻声道:“喂,你想逃的话,倒是穿上衣服啊?”

琼霄心中虽是感激,间或又气又羞,刚要大骂,却见乌米尔从地上的托盘中拾起一件太监装,轻轻披在她身上,柔声劝道:“我的好姑娘,逃是没那么容易,不如,现在已过了子时,街上的药铺早关门了,不如,我去给你找个懂医的怎么样?”

琼霄半信半疑地望着他。

乌米尔所有所思:“嗯,要么你去街上找那些庸医去?”一面说着,大眼睛四处乱撞。

琼霄忙穿了那身太监服,乌米尔又递上一条雪白的小衣:“这个是不是你们汉人穿的?男人们行事时候多不方便啊,唉。”

琼霄气得一脚再将他踢入水中,乌米尔乐开了花,赤条条从水中上来,拍拍正在戴太监帽的琼霄,哈哈笑道:“你看我穿太监服,会不会太威武雄壮了,不像太监?”

琼霄哪见过这等强悍的男子身体,吓得脸色刷地白下去,嘴上却道:“怎么不像,像!”

乌米尔道:“要不,让你试试像不像?”

琼霄已知道这人是嘴上痛快,只得告饶道:“求乌米尔王子带民女去找名医吧,乌米尔王子英明神武,将来必是一代明君…”

乌米尔忙捂住她的嘴。

两人悄悄从宫门后头溜出来,顺着护城河一直向前,又过了几个小桥,走过一条满是大官贵族府邸的街道,从后门飞身进入,潜到一个书房,却见一个正在读书的五十岁出头的猛犸汉子,脸长的好生面熟。

琼霄忽想起当日亡国时,有一猛犸的汉子劝诫火炼未成功,竟正是这人。

“忽赞叔叔!”乌米尔唤道。

这忽赞想是十分熟悉乌米尔的声音,忙弃了书,拜道:“乌米尔王子来了?”

乌米尔道:“是啊,这么晚来打扰,是有急事。赵隽被关入天牢,生了重兵,现在懂医术的人全部去医治我大哥了。想求忽赞叔叔去医治赵隽。”

猛犸人生得高大,忽赞打量了琼霄一眼,只道乌米尔带了个小太监,略一思忖,道:“乌米尔王子的意思是,皇上能留赵隽王爷那么多年的性命,想这次也不会杀他么?”

乌米尔道:“这倒不是。我是为了一个美丽的姑娘,是赵隽的侄女,我答应要为她救赵隽,她就要做我的媳妇。我已经看了她的身子,要负责。”

琼霄自然知这是说给自己听的,不便发作,气得面色如炽。

忽赞瞟了琼霄一眼,但见她面色羞红,立刻心如明镜,道:“那我这就随王子去。”

三人趁夜色未尽,潜入天牢,乌米尔亦给了狱卒们一些碎银,琼霄方知猛犸人亦懂得这些。

赵隽的牢房在最深处,小尼姑的哭声淅淅沥沥,他的咳声一阵一阵,一声弱于一声,已然咳了血。神色却是异样的安详。

他的双目微闭,唇角似乎还隐隐约约含着笑,透过微弱的火光,琼霄竟觉得,他欲要解脱了一般。

“娘嘞,像是肺痨。”忽赞道。

“无量天尊,赵王爷真的是肺痨了吧?都不如让他去见了老君吧。他这些年受那么多苦,也该解脱了。”小尼姑哭道。

乌米尔亦道:“是啊,你确定要救他吗?他若是活着,我大哥还不知道要用什么法子折磨他。就算父皇饶他一命,我大哥让他生不如死的法子有的是。不如…让他直接去了吧。”

琼霄忍了泪,道:“王爷的命大着呢,不会死。求王子和忽赞大人救他一命吧!”

乌米尔道:“我本来只以为他是发烧,没想到都肺痨了,迟早要死,你就放过他吧。”

那老尼姑却道:“既然还活着,救起来总是好的,求大人们救他一命吧。”

几个人正说着,却听不远处跪拜声阵阵:“参见太子!“

一干人惊得不知如何,逃,已然逃不掉了。

却见火炼缓缓走来,修长的身材更显瘦削,火光中,仍见面色煞白,挪步时,整个人轻飘飘的,似是身体未愈,人却依旧穿着一身紫衣,黑刀悬挂在腰间。

目光,较之以前,更觉犀利,然又多了几分沧海桑田之感。

火炼就这样走来,一言不发,面无表情。

第三十五章

乌米尔敏锐的双目忽然就敛了锋芒,只见他笑出一副憨态,挠着后脑勺,结巴道。

“大…大哥。”

火炼缓缓走来,将怒火抑了又抑,逼视着他道:“你总算还记得我是你兄长。”

乌米尔忙道:“大哥…你这是什么话。赵王爷病得快死了,如果不医治,汉人们会说他是被我们害死在狱里。对了,大哥你的身体好些了吗?”

火炼冷笑:“多谢你挂念。”

乌米尔喃喃道:“大哥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如果赵王爷病死在狱中,汉人们知道的话会有更大的怨恨,我…“

火炼打断道:“乌米尔,我有怪你吗?“

乌米尔意外地眨眨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

众人亦吃惊地望着火炼略带疲敝的面容,却看不透那漆黑的瞳子里含的是什么。

“你说的对,哪怕要处死他,也要等待审判之后。”火炼道:“来人,将赵隽押到南苑。”

——南苑乃是软禁朝廷罪大恶极犯人的重地,守卫自然比天牢还要森严。当年曾囚禁过赵毓的父亲,度宗赵基,赵基于两年后病逝。

“火炼太子,求您恩赐我去照顾赵王爷。”琼霄道。

乌米尔忙道:“大哥,父皇说已经把她…”

火炼斜了他一眼:“除非你把她绑在你宫中。”

乌米尔细一琢磨,只得从长打算,火炼道:“乌米尔,随大哥回宫,大哥有话对你说。”

乌米尔顺从道:“是。”说着,怯怯吩咐忽赞道:“治这病需要什么药材,只管去太医院取,说是太子要的。”

说着,冲火炼讨好地嘻嘻一笑。

两人便目送一大堆高手将赵隽以一个葫芦状的铁车送出,直亲自护送道南苑,两人方才带了几个侍卫,走在偌大的宫城内。

天色将亮。星光渐渐褪去,晨曦载曜。

曙光映耀在火炼煞白的脸上,为那英俊秀逸的脸减了几分病容,只是,他的步子越发沉重,目光也越发凝涩。人却强撑着向前走,如走云端。

乌米尔道:“大哥,我背你吧。”

火炼冷冷地瞟了乌米尔一眼:“不用。”说完,却越发觉得脚下如踩棉花,一步也踩不到实地似的,摇摇晃晃起来。

乌米尔道:“大哥你最近太辛苦,人又不是神,谁还不生病?”

火炼只得伏在乌米尔背上,一言不发。精瘦的身子贴着乌米尔一块块的肌肉上,两人忽然发现,斗了许多年,竟有一点一母同胞亲兄弟的意味了。

“大哥别操那么多心了,安心养病,赵隽这事有父皇呢。”乌米尔道。

火炼心道,父皇只学到汉人的假仁义,又哪知他们的智慧。

乌米尔见火炼不语,又道:“汉人真麻烦。怎么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规定!除了父皇和母后,不让人在宫中骑马,我们走到自己住的宫里,都快要耽误吃午饭了!”

火炼却道:“难不成,你觉得宫中四处铁蹄横行,就是好的?汉人的规矩多,大多数却是文明的产物。”

乌米尔道:“可是,小炒肉哪有烤羊腿烤牛腱子好吃?他们太麻烦!每头猪只切后腿的一小块来炒,浪费!还有,干嘛要穿拖地的长袍?多不利索?为什么汉人的女子非要出嫁才能和男人睡?”

火炼冷笑:“女子嫁人才能和男人睡,自然是汉人男子为自己完全享受一个完整女人的冠冕借口,整头猪只切一片肉,究竟有多美味?怕也是那些吮痈舔痔的奴才们想出来讨好主子的。汉人就是这样,在各种事上找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们猛犸人比不上他们。“

乌米尔道:“活的真他奶奶的累。可是,大哥不是已经习惯这样的思维方式了吗?不过,结果就是自己太累。他们生下来就是这样的习惯,我们不是。”

火炼道:“所以,我们又何谈统治他们。”

乌米尔细细忖度了一阵,道:“不是,已经统治了他们吗?”

火炼不语。

那片曙光在出没之时,忽又来了一阵乌云,将红日挡得严严实实,过了一阵,红日却从云中慢慢挪出,天大亮了。

待乌米尔将火炼背到东宫中,一群太监忙簇拥上来,火炼挥手,让他们散去,待乌米尔扶他斜躺在榻上,火炼牵着他的手道:“乌米尔,野蛮人统治文明人,终究是不长久的。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以后我要是早走了,你切记。“

乌米尔道:“大哥,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你若喜欢那个姑娘,一切等发落了赵隽再说。”火炼道:“我累了,你回去吧。“

乌米尔心下就郁郁的,刺目的阳光,刺得他双目灼痛。他病成这样,自己不该高兴吗?

放弃争夺王位吧。乌米尔愧疚地思忖着——只是,他扮过一次瞎,又怎么不能再次装病?更何况,他还不到而立之年,究竟病的有多重?

但愿不是他的又一计。

“三殿下。”

“乌米尔王子早。”

猛犸的侍女,汉人的宫女,各叫各的,显得不伦不类。

乌米尔未免有种鸠占鹊巢的自卑感。心道,我乌米尔在猛犸人中也算是个人物了,比起大哥和赵隽,却是天上和地下。

忽又想起琼霄来。

昨晚的花瓣浴可惜了,乌米尔想起赵隽,暗暗羡慕着,心道,希望忽赞叔叔的药方管用。忍不住催身往回宫奔去。

却说琼霄随了赵隽被关进南苑,连同一个汉人御医,两人忙不迭地煎药,喂药,赵隽却喝多少吐多少,给盖了两层棉被,皮肤烧着,他却浑身冻得直打颤,粗喘不止,脉搏也弱了下去。

那汉人御医道:“姑娘,你可有法子取得冰块?或者有参茸药酒吗?”

琼霄道:“需要这两样,我便有法子。”

说着,便仗了剑,欲要冲出南苑,却见乌米尔抱了一大罐药,热息腾腾的,道:“快给赵王爷喝了。”

那汉人御医闻了闻,道:“好陌生,这可是猛犸那边的药材,谁知道你们要不要害他。”

乌米尔冷笑:“要害他,也得在全天下人面前明着杀。我们猛犸人不做这种险恶的!”

琼霄忙喂赵隽服了,果然过了一阵不再瑟瑟发抖了,却依旧咳个不停。

乌米尔和琼霄两人各自在床头床尾对面坐着,见琼霄不住为赵隽擦汗,又为他把手指上重新上了药,一只一只细细包扎好,乌米尔道:“你要是这样对我就好了。”

琼霄道:“我们汉人可没有本事这样折磨你们。”

乌米尔却狡黠地笑道:“怎么折磨你们了?你都没让我亲一下,我一直给你忙到现在。”

琼霄垂下头,不知该如何作答,乌米尔指着窗口道:“咦?那不是赵毓吗?“

琼霄扭过头去,却觉得脸上湿湿热热多了一个印记,再转过头来时,只见乌米尔已正襟危坐。

琼霄本能地用袖子去抹那湿印子,那湿热却粘在脸上了似的,羞得她不敢抬头。

乌米尔起身道:“我先回宫,王爷的饭菜和药应该是都煮好了。”

留下一个高大的背影,似立在空气中,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