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隽是第三天清晨醒来的。

琼霄正坐在床头,隔着被子趴在他身上,睡得香甜。

赵隽端详着她的睡颜:白净的脸上,左颊生了几颗痘,长睫毛又抖落在眼睑下,睡着的样子,反而有了小女儿的娇态。

只是,这个姿态太过暧昧了些,她似乎是有些冷,紧紧箍着他,如爬山虎伏在墙上,不像女儿或侄女,倒像是个不离不弃的妻。

想到这里,赵隽忽觉喉咙一甜,又咳起来,虽强忍住了,胸腔的震颤却全然把琼霄震醒了。

琼霄睁大眼睛,倏地直起身,迎上赵隽的目光,晨光如沐,铺洒在两人的身上,一如为两人洒了一件相同布料的衣裳。

“王爷,要喝水么?”

琼霄未等赵隽回答,已匆匆煮水去,又回来道:“王爷你饿了吗?我去煮点早饭。”

赵隽忽想起自己少年学艺时的师娘。似乎有一次,师傅受伤时,她亦是如琼霄这般奔忙。

可是,她明明是个孩子呢。

赵隽沧桑地扯起唇角,笑,笑得咳嗽又重了些,吃力地坐起身,腰间痛得断掉了一般。

下肢似乎有些麻痒,不知是不是躺了太久的缘故。

待琼霄烧了水,端来欲要喂到唇边,赵隽忙接过来,手指碰到琼霄的手背,簌簌地碰触出火花,琼霄被那电光一击,一撒手,全撒在被子上。

“王爷,烫到了没?”琼霄忙去用手掸。

“没。”赵隽道。

正在这时,一个紫色的身影缓缓入内,却见火炼板着脸,手持一道圣旨而来。

“圣旨到。”

火炼也不管有无人跪,直截地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赵隽身为异姓王爵,朝廷命官,却勾结武林中人,兴风作乱,有违人臣,故削去陵川王、太子太傅、等全部职位,革职为民,从此囚于南苑。并施以牲邢三天,钦此。”

琼霄一听牲刑,如晴天霹雳。

这是猛犸的特有惩罚,意为让犯人在众百姓面前骑劣牛劣马。除了人格侮辱之外,许多文臣无力驾驭烈性的畜生,被踩踏死,摔死的无数。

赵隽下肢早已不能行走,他又如何去骑这些火烈畜生!

第三十六章

两双疲敝的眸子迎上。

看似是普通的对望,却一如冰火相撞。

火炼要的不是侮辱他,火炼要的是,引蛇出洞。

赵隽挑衅地笑着,明润的双瞳早已将信息传达:你以为我的人会有这么笨,一招引蛇出洞,就全被你引出来?弃将保帅的道理,我们汉人比你们懂。

火炼那边亦是双目咄咄:你有多少本事,你的手下有多少本事,尽管使出来!

两人就这样望着,窗外的太阳渐渐浓烈如炽,戳痛人眼,知了亦长鸣不止。

琼霄道:“火炼太子,我愿意与王爷一齐受罚!”

火炼闻如未闻,俯瞰着赵隽道:“还不接旨?”

赵隽笑得灿若秋月:“谢主隆恩。”

赵隽被火炼亲自挟走,押上囚车,囚车周围,猛犸高手如云。

不知是谁将传闻散步得满街大道皆是,百姓们无不义愤填膺,却又怒不敢言,从南苑附近有人家开始算,无人不叹惋、忧戚。

有大胆的百姓,喊道:“陵川王,好样的!”

也有百姓在人群中大喊:“赵王爷,十八年后回来领着我们灭了这些□的!”

“王爷,我们误会你了!“亦有老妪当街痛哭。

“那么英俊的太子,怎么心是黑的!”年轻的姑娘们窃窃私语。

更多的人,敢怒不敢言。

猛犸兵身后,一骑一骑的骑兵,弓弩手。

不多不少,一干人手中的刀剑蠢蠢欲动。

一个二十七八岁,唤作阿渡的英俊男子,正向众人交换眼色。

这群人中,位四十多岁的男子,一双慧黠的小眼使了眼色安抚众人,敏锐洞悉着四周,按捺住众人等。

囚车继续向前行。

赵隽岸然望向四周,神色柔和,目光如远山一般。

忽迎上一个人的双瞳,赵隽目色沉稳,示意,莫轻举妄动。

囚车在喧闹的集市上停下。

赵隽被拖下囚车。

几个铁塔似的猛犸人强拖着一头怒气冲冲的牛,没拖住,那牛径直往前方冲去。

前方正是盘膝而坐的赵隽。

牛蹄声德德。

赵隽本想使轻功架上去,因在病中,浑身沉重,提气,上不去,被牛一角顶在胸口,忙抓了牛角,整个人被拖在地上,赵隽欲用内力时,这畜生“哞”地嘶吼,将赵隽甩出几米开外。

这一摔,恰摔在一块支撑一个铺子竹竿的大石上。

疼得赵隽闷哼一声,面白如敷。

人群中,已有人要出手,被那四十多岁的秀才样男子拦住。

人群中已经有人在喊::“王爷,宰了那牛!”

那大公牛又冲上来,痛得早已脱力的赵隽被那牛角一下顶翻,咳得一口鲜血涌上。

烈牛意气更盛,打了个响鼻,呼哧呼哧烈喘着,直要拿前蹄踩踏赵隽,赵隽挥出一掌,烈牛的双目忽然就失去了光泽。

咚一声倒在地上。

火炼又命人放出一头肥大的骏马。

赵隽勉力坐直了身子,使出轻功,抓住缰绳,侧坐于马上,然那烈马长嘶一声,欲要将赵隽甩出丈外,赵隽已被那马甩得凌空,缰绳却死死扣着。

猛力一抽。

那烈马扭断了脖子,疼得当啷倒地,赵隽被甩在地上,腰接地面时,心道这腰伤怕是药石无用了。

一牛、一马被放出,直冲向赵隽。

赵隽大病未愈,轻轻咳嗽着,吃力地挪动着无法动弹地下肢,本想躲向一侧,那牛、马直追着他扑上来。

人群中,有人再也按捺不住,飞过一把菜刀,侧砍向牛头,火炼飞出自己的刀,将菜刀拦了,那马却不知被何物所伤,凄吼一声,直往前踩踏过去。

赵隽已无法施展轻功,只得忍痛端坐于原地,一手折了牛腿,一手击向马腹。

牛马长嘶毙命,最后一匹小牛被放出来,不是劣牛,却是只小牛犊。

这小牛犊精致跑向那两头死牛,看长相,竟是这两头牛的亲孩。

火炼道:“内疚吗?”

赵隽冷笑:“太子殿下,这话该我问你吧?“

那小牛犊瞪着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无辜地紧。

“哞——”

叫声带着九分稚气,踢踏踢踏跑向牛尸,先是用前蹄挠挠公牛,没有反应,跪在地上,舔着那匹母牛的脸,喃喃轻哼,看的在场人无不心酸,女子们甚至潸然落泪。

赵隽慢慢爬到那小牛身旁,轻轻安抚那小牛,小牛却挥蹄就踢,一脚踏在赵隽的脊背上,赵隽疼得倏地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醒来时,人已身在南苑。

睁开眼,便看到琼霄在为他洗手,小心避开他手上的伤口,洗干净,擦干,在为溃烂的伤处抹药,每一跟手指悉心涂抹,悉心包扎。

赵隽百感交集,双目紧闭,只管装睡。

琼霄为他包扎好手指,轻轻掖在被中,又为他将脸上的乱发捋顺。

赵隽心下又是一酸,惹得喉腔麻痒难耐,咳起来。

琼霄忙将他扶起,为他轻轻捶背,赵隽摆手道。

“谢谢你,小叶子…咳咳…“

琼霄道:“王爷你不用谢我。要不是你当年救我,已经没有小叶子这个人了。“

赵隽垂下眼睫,不知该说什么,见琼霄穿了一身湘妃色的缎子衫,一头长发披在肩上,与自己身上的白缎袍倒是颜色正搭。

雪洞一般的屋子偌大一间,无摆设,无熏香,无名画,无珍贵木材的桌椅,仅有张床,一桌,墙边上摆了一个药罐,烧水的小风炉,门口有几个猛犸大汉手持大刀,不眨眼地守着。

若不看那几个猛犸兵,倒也五脏俱全,像一户贫贱人家。

人家?

如果两人是人家,该是什么关系?叔叔侄女?父女?

更多的,却像是一对相濡以沫的夫妻。

赵隽一百一千个不情愿,却不得不承认。

撑着身子要坐起,忽然觉得比往常更吃力了些,腰以下完全使不得力气,麻麻的。

忽然心中一惊,忙去捏自己的腿,竟像捏别人的肉一般,丝毫没有感觉。

第三十七章(下)

第三十七章

(上)

赵逸逸蹲在谢晴麟的香肩上,三瓣嘴缄默着。

谢晴麟不让它叫。

它的大眼睛黑溜溜的,努力用动物眼洞察着一切,虽然它什么也洞察不到。

谢晴麟是个大美女,比琼霄漂亮,比琼霄待它好,给它吃又大又新鲜的香菇、平菇、杏鲍菇,还有温香软玉,也不怕它乱蹭。

只是,谢晴麟最近似乎心情不佳。

她带着它到处奔跑,找赵毓。

随着赵毓的那帮生死兄弟们。

谢晴麟看到赵毓和那个什么孔雀公主两人从竹林中走出的时候,滚烫的眼泪一滴滴落在地上,赵逸逸就从她温滑的肩头爬下,拱在她的怀里,谢晴麟不像琼霄和赵毓,要拔它的胡子,只是轻轻摩挲着它柔软的皮毛,又一滴眼泪落在它的小脑袋上。

“姑娘,你哭了吗?”

好大的嗓门儿。

居然是花猴疯子。

赵毓道:“你不是要睡一个月吗?怎么现在就醒了?”

花猴疯子哈哈大笑: “本大侠是谁啊?”

原来,花猴疯子的体质本来就比常人好许多,新陈代谢自然快些,别人一个月,他大约二十天药性就得以挥发。精通医术的孔雀公主又命人给他天天用温泉蒸熏,用药酒桶泡,几日之后,药效竟发散了些许。

石尚雪自知茶能解酒,每日里将自家的宫廷级茶具泡了茶,喂灌之,虽然牛嚼牡丹,糟蹋了好物,他却终究醒过来了。

花猴疯子凑到谢晴麟的身边,脸刷地一红,像猴屁股:“姑娘,赵毓那个娘娘腔见一个爱一个,你就跟了我吧!”

谢晴麟含泪笑道:“我是他的女人,这辈子都是。”

花猴疯子气得骂道:“瞎眼的赵毓,她不就是奶大吗?我看你比她漂亮十倍!”

谢晴麟把小小的它紧紧搂在怀里,赵逸逸幸福的晕过去了。

它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肥肥的小身子颤的厉害。

原来是在马上。

谢晴麟把它像婴儿一般背在身后。

一大帮人。

应该能看到大叶子了吧,赵逸逸想。

此时,大叶子也在想着赵逸逸。

想它的眼泪。

赵隽说他腰以下麻麻的,捏起来一点感觉都没有。

琼霄只得安慰道:“可能是这些日子太累了,歇一歇就好了。”

其实,究竟是如何,两人心里大抵已明了。

两人心里终究还抱着希望。

赵毓会来救他们。他们的人,终究会来。

在老百姓对猛犸的民怨声中,他必须活下去。

只是,活得太累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