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病了,妹妹哪儿有知道了还不来看看的道理?我不请自来,不算是客,别在我这儿费精神了,忙你们的去吧。”

  打发了那几个侍女,我暗自摇头,知道锦妃是好面子,不愿意在我面前示弱,索性也不跟她罗嗦,自顾自朝御医讲话。

  “到底要什么药,说出来我也长长见识。”

  御医面露难色,摇头叹息:

  “这……别的药好说,还缺一味碧雪萝。药库里原本倒也还有些,可前阵子佘妃宫里全给要去了,说是要预备着给小王子进补,如今是一点儿存货都没有了。下官无能,只能先用些压制的方子,却不见什么起色。”

  我点点头,难怪他为难,碧雪萝的确是难得的珍贵药材,五百多年才能长出一小株,又只生长在高寒的雪山深处,即使在宫中也是极稀罕的。佘妃正受宠,她要碧雪萝,御医院不敢不给,锦妃却说什么也放不下身段去跟她求的。

  想想这佘妃也实在是霸道,仗着龙帝的宠爱,横行无忌。她那孩子才满月,到什么时候才受得了补?我看她此番的做为,分明是在向整个后宫示威,想要昭示她地位特殊,无人能及。

  想到这里,我忽然心念一转。

  “玉梨啊,咱们那儿还有没有碧雪萝?”

  因为是早产,我被诊断为先天不足,在这六十年的成长过程中,都被迫过着一三五喝药汤,二四六泡药浴的悲惨生活,碧雪萝也是其中一味药材。在这王宫里,碧雪萝再珍贵,也珍贵不过我这纯血的公主,所以进贡来的碧雪萝,向来都是先供足了我那儿的需求,再送到御医院入库。

  哼,佘妃霸占了药库里的碧雪萝,怕是隐约也有和我叫板的意思吧?整个王宫都知道,碧雪萝向来是优先供给天海公主用的,她就要给她儿子预备着,像是笃定了她的儿子足以撼动我的地位一般。就算她生下的是龙子,却也注定了不是纯血,她敢这么嚣张,怕是觉得自己有本事迷住父王一辈子,甚至能影响他的决定吧。真是愚蠢!

  我不爱管闲事,也不在乎这宫里头谁比谁高了一头,谁比谁多得了恩宠,但佘妃的行径太过恶毒。九公主重病,各宫都不会不知道,她攥着救命的药不闻不问,还在那儿给自个儿的儿子大摆宴席,也不怕折杀了那孩子。

  “公主这几年气色渐好,用药比过去少了,想是还有剩的才是,奴婢这就回去查查,一找到就立刻送来。”

  玉梨七窍玲珑,这其中的猫腻怕是比我还早洞悉了。她虽然不苟言笑,平日里对我也多有管束,却也绝对容不得谁对我不敬。听我开口,立刻回了句话,然后身形一闪就不见了。琉璃宫里大大小小的事务都是她管的,为人又是向来谨慎细致,说是回去查找,就必定是有了。我于是放下心,转过身吩咐御医:

  “别的药材什么的可都有?若是有,就先准备着吧,等碧雪萝送来了就赶紧入药。”

  御医在一旁躬着身子唯唯诺诺地也不知在说什么,我没搭理,朝着锦妃笑了笑,原本已经绝望的锦妃,如今眼中又升起了希望。

  只这说话间的功夫,玉梨便回来了,手里托着一个白玉的匣子,递到我面前。

  “库里还有三株,全在这儿了。”

  我不接,转头问御医:

  “三株,够不够?”

  御医一听,花白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用不了,用不了,有半株便尽够用了。”

  “那好。这株你拿去入药,别心疼东西,材料用足了。”

  我打开匣子,取出一株用晶石封存的碧雪萝,交给御医,然后合上匣子,将剩下的两株连同匣子一起送到锦妃手里。

  “剩下的锦妃娘娘留着吧,以后应应急什么的也好。”

  “不不!”

  锦妃慌忙想推辞,却被我硬塞在手里。

  “娘娘,这东西于我不过是补品,对你却是能救命的良药,孰轻孰重?”

  这次是九公主,谁敢担保以后四王子和七公主不会得这个病呢?即便他们没事,那其他蛟族呢?手头留些救命的东西,总是好的。

  锦妃的手颤了一下,终于还是接下了匣子。我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却看到那御医居然还捧着碧雪萝站着。

  “怎么还站在这儿?还缺药材?”

  “不、不是。回公主,是、是……”

  御医似乎为难得不行,说话都结结巴巴了,见我皱起眉头,只好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似的冲口而出。

  “是缺药引。”

  我不说话,斜着眼睛瞪着御医。这老家伙就不能一次把话说完吗?

  “公主赎罪,实在是九公主的病拖得时日长了些,若是早些时候,有碧雪萝就成了,可如今已经成了沉势,若没有药引,只怕治了也去不了病根。老臣身为医者,用药之前,自然要跟娘娘和公主交待清楚才是。”

  “治病就要治好,不去病根算什么治病?缺了药引就去找来,要用什么你只管说啊,难不成还是什么宫里没有的宝贝?”

  我最烦人说话拖拖拉拉地不到点子上,看御医的样子,倒也不是有意推搪,倒引起了我的兴趣,一定要弄个明白。

  “要用……龙血。”

  御医话音刚落,抽气声立刻四起。

  用龙血做药引?怪不得御医吓成这样了。龙血不仅是龙族的精华,更是龙族力量的源泉,历来,若有谁敢让龙族流血,哪怕只是一滴,也要做好承受雷霆之怒的准备。

  可我是谁?龙族里远近闻名的怪胎嘛!而且,今天我干的反常事已经够多了,不在乎再多一件。

  “不就是点儿血吗?早说啊!”

  我出其不意地伸手,一下子拔出最靠近我的一个宫女头上的簪子,在手腕上一划,随着一片惊呼,殷红的血随即流出。

  “愣着干嘛?拿个东西接着啊,待会儿干了,可别想我再划一下了。”

  被我一说,众人这才又清醒过来,乱糟糟地找出一个碗来盛血。御医颤颤巍巍地接了小半碗血,嘴里叫着够了够了,忙又找止血的药给我用,被一直站在旁边的鼎鑫劈手抢过来,拉着我的手仔细涂抹起来。

  我任由鼎鑫臭着一张脸给我上药,空出来的手朝着御医挥挥,让他该干嘛干嘛去,御医得了我的示意,捧着碗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等收拾好我的伤口,鼎鑫板着一张脸抱起我就走,快得我都没来得及向锦妃告辞。

  回琉璃宫的路上,我终于知道龙族何以将流血看得那么重要了——我开始发烧,脸上一阵一阵的发烫,全身绵软无力,一丝力气都使不出。

  “吃到苦头了吧?活该!问都不问一声后果,自个儿就往手腕子上划拉。今儿是给你吃错什么了还是无极殿上被锦妃灌了迷汤?往常说破天也没见你对谁多待见一眼,怎么对她就上赶着了?”

  回到寝宫,鼎鑫给我灌了一大碗苦药,又用被子包裹的严严实实,自己坐在床边开始训话,手上也不停,时不时给我换那额头上浸过凉水的手巾。

  怎么了?我哪儿知道,许是无极殿里诡异的气氛薰的,又或是今天龙帝那奇怪的态度吓的?再或者……

  “我也不清楚,只是在大殿上,看她黯然神伤,忽然觉得,她跟我一样,都是被困在着深宫高墙里不见天日的可怜虫。我被困住的只是身子,将来长大了,指不定能出去,可她,却连心都困在这儿了,再也没有出头的一天。”

5.探病

  身体的虚弱连带着似乎连情感也变得脆弱起来,喜梅在一旁收拾东西,听我这么一说,顺口接话:

  “那也不能随便在自己身上动刀子啊,你可是纯血嫡子,不是旁人能比的。”

  “纯血嫡子又怎么了?谁多看过我一眼了不成!”

  身体在发烧,连火气都烧出来了,脑子里浮现出锦妃强忍悲痛温柔抚慰病重的九公主的模样,又想到自己长到现在,连生母的面儿都没见过,再忆起今日被勉强着去给我父亲另一个妻子的孩子送贺礼,突然间就觉得十分的委屈。

  “我宁可到外头当个小老百姓,我安安分分地过自己的日子,好过在这儿,活了六十年连自个儿爹妈都认不齐全!纯血嫡子算什么?我看还不如那些混血的呢!”

  鼎鑫安抚似的摸摸我的头顶:

  “真是病了,话都比平日多了许多,你也只有这时候才真看着像个孩子。睡会儿吧,明天就好了。”

  温热的手轻轻盖在眼睛上,挡住了光线。药效这时候也起作用了,我渐渐沉入了梦乡,恍惚间,似乎谁在叹气。

  第二天醒来,已经快到晌午,守在床边的赤纬见我睁开眼,欢天喜地的跑了出去,一会儿就带着喜梅和鼎鑫进来了。

  我已经不发烧了,身上却还是没什么力气,只能继续在床上呆着。喜梅照顾我喝粥的时候说,锦妃宫里一早就派了人来,但看我还睡着,没敢打扰,一直在前厅候着呢,问我要不要见。

  想必是来报信的。我想了想,我流血受苦,总要知道个结果才对得起自己,于是点头说见见吧。

  进来的是个蛟族的侍女,应该是锦妃的心腹。她一进来,便恭恭敬敬地跪下,行了叩头的大礼。我的心思有一半儿分在了鼎鑫端进来的药碗上,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磕完头了,懒得计较她干嘛用这样隆重的礼节,只吩咐喜梅给她看坐。

  “奴婢在公主面前不敢坐,站着回话就行了。”

  那侍女站起身,却谦卑地拒绝了座位。侧着身子站着,低着头朝我说话。

  “我家娘娘吩咐奴婢,一定替她多谢公主的大恩。九公主已经无恙,半夜的时候恢复了人形,御医说了,接下来只需调养既可。公主如今于我家娘娘,于整个蛟族都有大恩,鄙族感激涕零,实在无以为报。”

  我点点头,嘴里还残留着刚才被鼎鑫灌下去的汤药的苦涩,实在不想开口说话。那侍女倒是机灵,懂得察言观色,立刻从怀里摸出一个锦绣荷包,递给喜梅。

  “这荷包里装的是水晶糖,不是什么好东西,去去药味苦味还是够的。”

  喜梅接了荷包,打开看了看,才送到我面前,里面装了十几粒晶莹剔透的彩色糖珠,光看着就觉得赏心悦目。我随手捻起一颗粉色的入口,淡淡的甜伴着玫瑰的清香在口腔内弥漫开,很快驱除了原本的苦涩。

  “娘娘还命奴婢给公主送上一瓶昙露治伤口,娘娘她忙着照顾九公主,虽说人腾不出空来,但心里对公主您的伤还是惦记的。”

  那侍女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玛瑙瓶子,递过来。蛟族的领地内有一片圣湖,那湖心开着一片奇特的花,名为云昙,三年一开花,花开仅一刻便会凋谢,昙露是赶着云昙花一现之时采下的一滴蜜露,一朵昙花不过一滴。我只蘸了一点点抹在伤口上,立刻一点疤痕都不见了。

  “好了,公主的伤好了,我家娘娘可以安心了。”

  那侍女看着我把伤口消了,露出欣喜的模样,朝我又一欠身。

  “奴婢不敢打扰公主休养,这此告退了。”

  “烦请姐姐替我谢过锦妃娘娘,云筝没什么大碍,不必挂心。也愿九皇姐早日康复。”

  我朝她点点头,也回了两句场面话,就让喜梅客客气气地送她出去了。

  赤纬等人出了房门,立刻凑过来,想把摆在床头的那包糖果据为己有,却被鼎鑫快一步拿了,拎在手里吊青蛙似的一晃一晃,引得赤纬跳起来想抓,可偏偏每次刚要碰到就被他撤开。我坐在床上看着他俩一个逗,一个蹦,闹得正欢,喜梅进来了:

  “我还想着咱们主子给锦妃这么大一个情,怎么说也得送份厚礼,没想到就是几句漂亮话,一包糖和一瓶昙露。”

  我靠在床上,看着喜梅把盛着昙露的玛瑙瓶子放在手心把玩,淡淡一笑。的确,昙露虽稀罕,功效却只是祛疤美颜,所以通常只有贵夫人们会购买。价格,在平民看来是昂贵的,但在这宫廷中,也不算什么了。

  “陛下驾到——”

  忽闻外面通传,没等反应过来,龙帝明晃晃的身影就已经闪了进来。

  “云筝可好些了?”

  “劳父王惦念,云筝很好。”

  我意外龙帝的出现,但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少的。正想要从床上下来,却被他抢先又给按了回去。

  “躺着就是,出了血要好好养着。”

  我那忽然爱心泛滥的父王亲昵地坐在我床边,指挥着宫人们川流不息地将小山一样的补品往我屋里堆。

  他们那边忙着,这边父王又摸出一个盒子来,交给一旁伺候着的玉梨。

  “云筝这些年身体虽是强壮些了,但补药还是不要断了的好,你把这些收起来吧。”

  哟!居然还给我拿碧雪萝来了?该不会是从佘妃那儿拿的吧?父王!陛下!!您这又是唱的哪一出?要是佘妃知道了,心里得是个什么滋味?她太低估了龙族的血统观念,也太高估了自己的魅力。

  不管我心里怎么郁闷,却还是得耐着性子陪龙帝陛下演一回慈父孝女的戏码,直到他老人家过足了瘾,心满意足地离开。

  龙帝离开没多久,各宫的慰问和礼品就陆陆续续地送了过来,从护身宝物到疗伤圣药,弄得我差点以为自己受了多重的伤。我出血救了九公主的事,怕是早尽人皆知了,只是不知道风往那边吹,所以就都预备着呢,看父王来我这儿了,就立刻跟上。脑子里出现各宫的娘娘们手里端着礼物,焦急地看着门口等消息的样子,不由得好笑起来。

  一次失血让我足足被在床上禁足了半个月才得以重获自由,而接下来,就要到我六十岁的生日了。对于龙族来说,六十岁是一个里程碑式的日子,鼎鑫说这代表进入学龄期,从此可以开始正式拜师学习各种知识和技艺了。因此,龙族六十岁的生日一般比较隆重,要在父母的陪同下向选定的老师行拜师礼,以示重视。

  经过父王莫名其妙地一次关怀,我这个被冷落许久的公主似乎又咸鱼翻身了,整个龙宫都开始为我即将到来的六十岁寿辰忙碌起来,而身为当事人的我却反倒是最悠闲的一个。

  大家都忙得没功夫理我,连鼎鑫和赤纬都被抓去帮忙了。我乐得自在,一个人趴在花园的莲池边玩水。

  “那个……云筝……”

  一个有些陌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抬起身子往后看,居然是锦妃宫里的四王子。

  “是四哥啊。”

  后宫里子嗣不少,但只有身为龙族的才拥有自己的封号,比如我的“天海”以及佘妃刚出生儿子的“端华”,其他的一般以其排位称呼,锦妃的儿子在王子里排第四。我从地上爬起身,随意地拍拍身上的尘土,仰起脸对他笑笑。

  四王子今年已经满百岁,外表看起来是个十五六岁的俊秀少年,性格也很温和,也不知这性子是继承了谁。

  “四哥,咱们上亭子里坐吧。”

  周围没什么人,好在我事先在凉亭里为自己准备了不少茶水点心,总算不显得怠慢。引着四王子走进凉亭,在椅子上坐下,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嗯……我来,是想谢谢你的,谢谢你救了小九的命。”

  沉默了片刻,四王子终于开口说明来意。

  “那没什么,不过是点血罢了,咱们自家兄弟姐妹,何必这么客气,倒显得生分了。”

  我抬手给四王子倒了杯茶。他接过茶,却没喝,放在桌上,又从自己怀里掏出一包东西递给我。我结果来打开,是一块的暗色薄纱,方方正正的叠成手绢大小,看起来极普通,质地倒很柔软,可仔细一看,却是大有乾坤。那纱层层叠叠竟有十几层之多,却仍只薄薄的一块,真是可说是薄如蝉翼,上面隐约可见一些同色的暗花,竟是用纱丝绣的。

  “蛟纱?”

  蛟族的织绣功夫居灵界第一,最有名的就是蛟纱。据说蛟纱乃是蛟族至宝,乃是采来深海罕有的明珠,再以极地之火淬炼成丝,由刚成年的蛟族美貌处子以唾液浸润着编织而成,能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不错,这块是我蛟族七千年来所产最精致的一块蛟纱,送给你做为寿礼。”

  提到蛟纱,四王子不由神采飞扬,言语之中颇有得意之感。

  “这么贵重的礼物我怎么敢收。”

  “云筝刚才也说了,自家兄妹之间还客气什么呢?”

  四王子按住我将蛟纱递回的手,眼神中竟流露出一些与他平素很不相同的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