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夜访

  我看着眼前神采飞扬的四王子,没说话,只是顺着他的意思将蛟纱收下了。说实话,那块纱确实精致,我很是喜欢。而且,他既然带着这么重的礼,又特意独自前来,怕是有别的事,且早有准备,定不会让我有机会推脱的,我又何必费力周旋?

  果然,见我收下了蛟纱,四王子微微一笑,又开口:

  “我已经满一百岁,算是成年了。这次蛟族派了人来给你贺寿,顺便跟母妃说了,要接我回去参加继承人的试炼,父王那边也同意了。”

  锦妃原本就是蛟族的公主,这次蛟族来接回四王子,想必未来的族长职位不难获得。蛟的成年是百岁,龙族却是两百岁,想到这里,我真心实意地羡慕。

  “那要恭喜四哥了。”

  “有什么可恭喜的,不过是换个地方罢了,还不是一样要被拿来跟别人争,和别人比?”

  四哥苦笑一下。

  “其实这次来,四哥是有求于云筝的。待云筝的生辰过后,我就要跟着蛟族的使者回去了,母妃和两个妹妹,还请云筝多关照些,毅阳在此先行谢过。”

  四哥朝我拱手施礼,我连忙扶住,两人视线碰撞,一时间,我竟有些慌了。

  在灵界,大家通常都有两个名字,一个由父亲或家族赐予,代表其身份地位,比如父王的孩子名字里都带云字,我叫云筝,佘妃的儿子定名为云涯,四哥则叫云曦。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真名,乃是由母亲给与,顾名思义,是真正的名字,通常因此除了母亲和自己,绝不让第三者知道,以免被人诅咒。将自己的真名告知对方,就表示赋予了对方极大的信任与诚意。

  “四哥既然这么看得起云筝,那云筝也自然竭力而为。‘毅阳’,真是个好名字,锦妃娘娘对哥哥寄望不小啊。”

  忽然间,酸涩的感觉涌上心头,真名啊……我都还没有呢。

  “四哥,十六问你件事,行吗?”

  公主中我排行十六,既然云曦给我他的真名,我就改用和他妹妹们一样的排行自称,也算是回报吧。

  “我的母后,你知道她的事吗?她长得什么样?”

  云曦的真名唤起了我对母亲久违的渴望,母后,我竟从未谋面。

  “龙后……”

  四哥的声音有些迟疑,他思索了一阵,才慢慢地说道。

  “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龙后一直深居简出,即使是重大庆典之类的场合,也很少露面,我也不过很小的时候远远地看见过两三次,看不清样貌。听宫里的人说,龙后性情冷淡,连话都很少说,似乎从没笑过。说起来,龙后的身份也始终是个谜,只知道陛下是从长老院迎娶的龙后,身份想必是极特别的,但究竟什么出身,我们却是不得而知。”

  神秘又冷漠的母亲……

  莫名的悲哀泛起,我忽然有些后悔向四哥询问了。大概也是看出了我的沮丧,他又闲话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整个晚上,我都觉得意兴阑珊。送走四哥后,我又抓了几个宫人询问,得到的答案大同小异,龙后娘娘非常神秘,在后宫几乎是隐形的。

  “喂,你干嘛啊?整晚上就看你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鼎鑫不满于我的颓废,支走了喜梅和赤纬,跑来兴师问罪。

  “我觉得自己似乎是个不受欢迎的小孩。”

  我趴在窗棱上看着外面,视线的尽头露出一座楼宇的一角。那里,似乎就是龙后的寝宫,我的母亲幽居的场所——瑞昭宫。

  “别告诉我你自己过了这么久了忽然在乎起这个了。你就是你,过你自己的日子就是,想那么多做什么?我连自己爹妈是谁都不知道,不照样过得逍遥?”

  鼎鑫不以为然地嗤笑。

  “四哥今天来看我,告诉了我他的真名。而我,不仅没有真名,就连生下我的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这么想知道,去看看不就行了。”

  鼎鑫一把将我抱起来,纵身跃出窗外,朝着夜色中的瑞昭宫飞奔而去。

  瑞昭宫,历代龙后的居所,富丽堂皇的程度仅次于龙帝的辰龙殿,可在在着华丽的表象下,却是一片死气沉沉。

  鼎鑫抱着我,轻而易举地跳过高高的宫墙,无声无息地飘然而下,降落在花园里,随即将我放在地上。我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环境,堂堂灵界王后的居所,不仅没有什么守卫、宫人,竟然连庭院都如此荒凉,看来我那母后确实是不得宠。

  整个瑞昭宫在夜色中一片寂静,唯有湖心的一座小屋内还可见灯光,我与鼎鑫对视一下,他便拉着我的手朝那里走去。

  来到湖边,我不由得叹息,再次深刻体会到自己身为灵界第一“弱女子”的无奈。

  那座小屋位于偌大的湖面中心的孤岛上,四周全是水,没有任何桥梁道路,甚至连渡船都没有,要想到达,唯有用飞的或者游的,对于目前唯一的移动方式为“走路”的我来说,根本即使可望而不可及,看来又要靠鼎鑫了。

  转头对着鼎鑫,等他抱我,却见他叉着双手对我笑。我瞪他一眼,伸出双手示意他来抱。他却还是笑,一边笑着,一边伸手扶住我的双肩,将我的身子一转,重新面对湖水,然后轻轻一推,便把我推到了湖边。

  我连忙将身子往后退,却被他挡着,竟是打定主意要把我推入水中!

  救命啊!杀人……不,杀龙啦!

  我弄不清鼎鑫的意图,又不敢大叫,更抵不过他的蛮力,虽然双脚努力蹬地往后退着,却还是被推着一点一点靠近了水面。眼看就要碰到湖水的边缘时,鼎鑫的手用力一送,我便身不由己地踉踉跄跄冲向前去……

  咦?没事!

  我错愕地看看自己站在水面上的双脚,试探地又挪动了两下脚步,居然如履平地!若不是脚落下时水面上仍会泛起点点涟漪,我几乎怀疑自己其实是站在冰面或者镜面上了。

  转过身,就见鼎鑫一脸笑意地站在岸边,朝我比了一个前进的手势,自己却丝毫没有跟上来的意思。

  “这是龙族天生的御水能力,与生俱来。这里有结界保护,我不能动用法力,否则会被发现的,所以你自己过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听鼎鑫这么一说,我也只好自己走了。转身面对小岛,深吸一口气,我迈开脚步朝着湖心方向走去。

  真是的,没事弄这么大个湖干什么啊?想多养几条鱼还是怎么的?五岁孩童的身体本就弱小,如此跋涉更是吃力。时间接近午夜,湖面上渐渐升腾起淡淡的水雾,水汽渗入衣服,不仅增加了不少重量,更是潮湿粘腻地贴在身上,相当不舒服。

  直走得我腰酸腿疼、满身大汗了才好不容易来到岛边。也不顾得什么形象了,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地喘气。再看来时的方向,已经隐藏在一片漆黑氤氲之中,什么也看不见。

  顺过气来,我重新起身,朝着小屋走过去。好在这岛倒是不大,不需再走很多的路,我很快就来到了屋前。

  屋里的灯还亮着,我蹑手蹑脚地来到一扇半掩着的窗前,小心翼翼地探头看进去,不由得心惊胆战——

  倒霉也不能这样吧?没看到期待中的龙后,却看到了龙帝!

  屋内,我那气宇轩昂的父王难得的没穿他的龙袍,而是一身简单又不失贵气的青色衣袍,但他周身无时无刻不散发着的充满张力的霸气与压迫力却让人无法忽视。

  此刻他正背着手站在屋子的中间,眼睛死死盯着屋内另一个人,嘴唇也抿得紧紧的,颇有“山雨欲来”的架势。

  另一个也是个男人,样貌只能算是清秀,还有些苍白,身形上也瘦小不少,但周身散发出儒雅隽永之气,柔和却又不乏坚忍。难得的是,在龙帝如此强势的气压中,居然岿然不动,面无表情地安坐于离窗不远的软椅上翻阅手中的书籍。

  大半夜的,龙帝不去他的美人那里,却偷偷跑来龙后寝宫的湖心小屋盯着个男人猛瞧,那男人还不待见他,很有问题哦!

  我心里的失望随即被小小的兴奋取代,摒住呼吸继续观望起来。

  屋里,至尊的王者还在罚站加瞪人,而对方则依旧丝毫不给面子的看着自己手中的书。眼看龙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连我都感觉到了强烈的怒气和压力,那男人却忽然丢开手中的书咳嗽了起来。

  不是剧烈的咳,只是轻轻的连续的咳嗽,那男人偏过头来,抬起一只纤细修长的手挡在嘴前面,另一手抚在胸口,秀气的眉毛微微皱起。顿时,龙帝周身的低气压居然瞬间消失,凑过来轻轻拍抚男人的后背。

  “身子骨不好还敢穿这么少坐在窗边儿看书?夜露多凉你不知道吗?真是……”

  那男人并不领情,待稍微平复,便冷冷地拂开龙帝的手。

  “贱命一条罢了,不劳陛下操心。”

  他的声音也如他的气质一般,柔和、内敛、温润,又带些孤傲。说完话后,又断断续续地轻轻咳着。

7.龙后

  “你!”

  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把龙帝噎得说不出话来。高高在上的他几时受过这样的窝囊气,刚要发作,忍了忍竟又咽了下去,叹口气,继续说话:

  “清凌,云筝再过两个月就要满六十岁了。这孩子长得跟你小时候可象了,尤其是那双眼睛,简直跟你一模一样(是吗?),性子也象,总是对什么都不大在意的样子,却老想着要跑到王宫外面去(他怎么知道的?)。”

  就听那个清凌的咳嗽声在听到我名字的瞬间,如同被卡住了一样猛地停住,身子也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原本的淡漠样子,许久没有声音,父王见状,只得继续唱独角戏。

  “我已经替她选好了老师,学文课就先入萌学府,跟其他孩子一起,也好有个伴儿。另外指了定河君的弟弟江流做他的师父,指导她修行,顺便也教些拳脚,那孩子生下来就弱,到现在都长得比别人矮小,练些简单的功夫强壮身子骨也好。江流你是认得的,学问顶好,又有耐性,修为也不差,定能教好筝儿。还有就是书画和琴艺……”

  父王说得热闹,我可是大吃一惊,还真没看出来他老人家居然这么关心我,平日里对我不闻不问的,暗地里竟如此操碎一颗慈父心呐。

  不过……他如果不给我安排那么多课程,我会更感动。

  “……,呐,清凌,你觉得这样安排如何?”

  清凌真不愧是清凌,任父王说了那么多,硬是冷冷清清地一声不响。倒像是父王在跟他汇报,一副讨好他的样子。但最重要的是,我的事情,为何要问他?

  “与我何干。”

  显然那清凌跟我的想法一样,淡淡地一句话丢过去,高高在上的龙帝陛下终于忍不住怒火沸腾。

  “与你何干?!那是你的女儿!你孕育生产,从你身体里分离出来的,是我们的女儿!从她出生起你就看都不看一眼,这孩子到现在连真名都还没有,如今要行拜师礼了,你竟然说与你何干!”

  轰隆!里面父王在咆哮,清凌似乎仍没什么反应,我却被炸的天翻地覆。

  虾米?我是龙帝和清凌的孩子?那个清凌就是龙后?可可可……这清凌怎么看怎么都是个男人啊!

  “我为什么要在乎一个根本不该存在的孩子!”

  清凌(母后?)忽然从软椅上跳了起来,歇斯底里地朝着父王吼了起来。

  “那个是你想要的孩子!是你们想要的孩子!我从来就不想要她,我恨不得她从来不存在,我为什么要在乎她?孽种就是孽种!她根本……”

  没等说完,一记响亮的耳光就打断了清凌的话。

  “孽种?你就是这样看我们的孩子的?清凌,你竟然是这样看我们的筝儿的?”

  别说父王是力量强大、文武双全的金龙,单看清凌那单薄的身子骨,就压根不是一个档次的。盛怒下的父王,力道没留半分,一巴掌下来清凌的半张脸就立刻肿了,嘴角还挂着血丝。父王的声音变得冰冷起来,寒气逼人。透过窗缝,我看到他的脸上布满了杀气,眼神中却又透着哀伤。他的大手慢慢抚上清凌的颈子,手指握起,那细细的脖子,就在他一掌包裹之下,仿佛只要一用力就会折断。

  父王的手指慢慢收紧,清凌的脸色已经开始发青,可他仍倔强地站着,艰难地开口:

  “亲兄弟相奸生出来的,不是孽种是什么?”

  “嘶——”

  听到这份上,我也就差不多明白了,我竟然是兄弟乱伦的产物!这么震撼的信息让我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谁!”

  还没等我震惊完,屋内的龙帝却发现了我,大手一挥,一道力量立刻将我从窗户吸入了屋内,撞碎了挡在前面的窗框和窗纸,狼狈地“扑通”一声掉在父王脚边。

  “云筝!”

  待看清是我,父王惊叫一声,我则忙不迭地爬起身,胡乱地将身上粘的乱七八糟的破木头碎纸片拍掉,由趴卧改为跪拜。

  “儿臣参见父王。”

  父王许久没说话,我只得垂着头跪着,屋里只有清凌痛苦的咳嗽声。趁着这功夫,我偷眼打量起这人来。

  因为我的意外出现,父王已经松开了清凌,重获呼吸的他也正因为方才的生死一线软倒在地,我们此刻的高度正好可以平视。近距离看清凌时,我才发现,我们的相貌确实有不少相似之处。

  他一边喘息着,一边死死盯着我的脸,虽然之前说得绝情,可真的面对面时,我还是从清凌的眼神中看到的情绪的波动。

  激动、矛盾、迷茫、痛苦……

  父王一声不吭,我也不知说什么好,唯有清凌急促的喘息声在屋内飘荡。

  忽然,清凌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摸上我的额头,指尖轻轻描画着我的纹印,然后滑过我的眉毛,来到眼睛旁时,他忽然爆发出凄厉的叫声,同时双手用力掐住了我的喉咙。

  我被他吓了一跳,几乎忘记了挣扎。好在这时候父王也立刻扑过来,一把将他的手拉开,然后把几乎陷入疯狂中的清凌禁锢在了自己怀里。

  “看到了吧?看到了吧?这纹印,还有这眼睛,颜色竟然不一样!就因为她是禁忌之子啊,清源哥!这孩子不该出生啊!”

  清凌被父王死死搂在怀里,不断挣扎着,嘴里凄厉嚎叫着,绝望的眼睛一直盯着我,泪水滚滚而下。

  “她会一辈子带着这个记号活着,所有人一眼就会看出她不一样,她一生都无法摆脱这个枷锁!她是兄弟相奸生下的怪物!”

  他说得没错,我这与众不同的纹印早已是尽人皆知的秘密,众说纷纭,连我自己都听到过好几个版本,有私生说,有残障说,有变异说,甚至还有诅咒说,却没想到,居然是这样一个原因造成的。

  父王因为清凌的话,也全身一震,但随即镇定了下来,搂紧怀中的人。

  “区区一个纹印,又能如何?她是我金龙清源与你的孩子,是血统最纯正的龙族,是我的掌上明珠!她将是最尊贵的龙族公主,未来,她还将是整个灵界的女主!”

  空气中弥漫着悲情,我却没什么感触,木然地跪坐在地上,看着面前抱在一起的两人,我的……亲生父“母”。

  情绪这个东西,长久压抑的话,一旦被打开一个缺口,就会不可抑制地喷薄而出的。清凌在父王的怀里,发泄般地大哭起来。直到他终于哭累了,睡了过去,龙帝才轻柔地将他抱起来安置在床榻上。

  走出小屋,我和龙帝站在夜空下,不动,也不说话。夜色下,明黄的高大身影负手而立,竟给人一直苍凉之感。

  “筝儿可怨恨父王?”

  许久之后,龙帝轻轻开口,似乎觉得真相大白后,连带着我们之间那稀薄的亲情也随即无限放大,变得浓重起来。我知道他一定低下头看着我了,却没有按照礼貌回视他,却回头看那间已经熄灭灯火的简朴小屋。

  “他的身体不好,这里太过潮湿,并不适合居住,何况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有什么可怨恨的?虽是他们生下我,可是对我来说,并不必陌生人熟悉多少,谁会怨恨两个陌生人呢?至于他们两个之间的纠葛,与我又有何干系?

  “筝儿何必顾左右而言他?既然不肯叫母后,想必心中还是不舒服的吧?”

  龙帝似乎认定了我有心结,我也懒得分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