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远之看了她一眼,见她紧紧的抿着唇,眼神倔强,脸上却无一丝悲伤的神情。他伸手扶住了她,转头对面前的二人淡淡的说道:“打扰到了郡主和郡马的雅兴,实是远之的不是。内子不适,恕远之先行告退了。”

说完也不管二人反应如何,扶了语冰就往马车去了,阿福也忙赶了马车上前来。

林尚轩见语冰转身的那一刻,下意识的便要跟了上去,而迎夏紧紧的拉住了他,沉声问他:“郡马,你这是要做什么?”

林尚轩生生的止住了脚步,再看时,那马车却是渐行渐远,直至再也消失不见。那一刻,林尚轩觉得,从此刻起,语冰便是真的不会再原谅他了吧。而他,是不是此生将再也看不到语冰的笑脸了。

语冰转身的那一刻,手紧紧的握着萧远之的手,萧远之听见她轻轻的说着:“扶住我。”

萧远之紧紧的抱住了她。及至上了马车,萧远之依旧不安的握着语冰的手,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看。语冰对他笑了笑,问道:“远之哥哥,刚才我厉害吧?我愣是没哭,心里竟丝毫不觉得难过。我没有丢人吧,是不是?”

萧远之柔声的安慰她:“是,没丢人,我的语冰最厉害了。”

语冰再笑了笑:“远之哥哥,我现在有些撑不住了。我累了,想睡了。我先睡会啊,到家了你再叫醒我。”说完眼睛便闭了起来,身子似是软了,直直的就要落下去。萧远之忙抱住了她,将她紧紧的搂在了怀中,不停的叫她:“语冰,语冰,不要睡。起来,陪我说说话。夏语冰,听见没有,我叫你起来,不要睡。”

语冰似是听见了他的叫声,略睁开了眼睛,叫他:“远之哥哥。”

“我在,我在。”萧远之连声答应着。

这次语冰尚未来得及说什么,一张嘴,却是直直的吐了一口血出来,落在她白色的斗篷上,触目惊心。而语冰,也是眼睛一闭,任凭萧远之再怎么呼唤都没有睁开眼睛来。

萧远之大喊:“语冰,语冰。”语冰一丝反应都无。萧远之朝帘外大喊:“阿福,快些,快些。”

阿福慌张的应了声,一甩马鞭,那马车便加速的前行了起来。

到了家中,萧远之一面吩咐阿福赶紧去请大夫,一面将语冰抱到了房内,放在床上。他半跪在床前,颤抖着伸手去摸她的脸,入手滚烫,他不停的颤声叫她:“语冰,语冰。”

大夫很快就来了,诊视了下,只说是急火攻心,血不归经,又加上受了些风寒,倒也没什么大事。萧远之这才放下心来,盯着大夫写了药方,吩咐阿福去抓药,秋月去煎药,自己一直在旁陪着语冰。

抉择

这日晚间,空中又飘飘洒洒的又下起了雪花。萧远之坐在床边陪着语冰,语冰喝了大夫的药,刚刚入睡。萧远之换下她头上的湿巾,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现不像下午那么烫了,心中长舒了一口气,正待要换块湿巾时,忽然屋外传来阿福的说话声。他眉头微皱,用眼神示意秋月出去看看。秋月忙轻手轻脚的走了出去。

这边萧远之依旧握着语冰的手,见她脸上红潮已退,但眉头依然紧蹙。虽然双眼紧闭,但仍有两滴泪自她眼角流出,无声无息的渗入鬓发中。他不由的心中一恸,缓缓伸手拭去她眼角残余的泪水。

秋月走入屋中,看到的便是这幅场景。她心中暗叹一口气,心想自家公子万事皆游刃有余,喜怒不形于色,唯独碰到夏家小姐的事就乱了阵脚。偏偏这流花有意流水无情,自家公子还真是命苦。

秋月定了定神,走到萧远之身边。看了眼床上的语冰,附耳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听着秋月的汇报,萧远之的眉头皱了起来。他俯身给语冰掖了掖被角,回头对秋月说道:“你在这照看着语冰,有什么情况即刻来报。”说罢,他起身走了出去,临出门前轻轻的带上了门。

阿福早已是在门外等候,萧远之扫了他一眼,负手看着空中飘扬的雪花,半响他的声音传来:“不是早已跟你说过任何人来了不见,特别是他。怎么你还为这事跑到这里来喧哗?想是我先前交代的还不够清楚是么?”

虽是漫不经心的语气,但阿福听了依旧是出了一身的汗。他忙战战兢兢的回道:“我何曾不是跟他说夏家小姐不见任何人。说了好多次,但他依旧坚持要见夏小姐,说是夏小姐不出来就一直在外面等着,一直等到夏小姐愿意见他为止。我琢磨着这大冷的天,他要是冻坏了反倒是我们的不是,所以才斗胆来跟您请示。”

“哦?”萧远之的眉毛扬了扬:“既然这样,那我就去会会他。”

阿福长舒了一口气,悄悄伸手擦去了额头上的汗珠,然后忙不迭的撑起了油纸伞,遮住那越来越大的雪花,随萧远之去往前厅。

冬日本就夜间极长,加上这几日下了几场雪,气温较低,是以虽是申时,但街上依旧空无一人,阿福只觉得这四周静的有些异常,竟是连狗叫声都听不到一声。他觉得刚被北风吹散的汗又不由的冒了出来。

转过影壁,打开院门,阿福只见林尚轩依旧站在那里,身上全都是雪,一动不动的,猛然看过去倒像是个雪人似的,了无生气。

萧远之并没有跨出门去,只是站在院内的长廊下,袖着双手,望着从影壁后走过来的林尚轩,望着他那落寞的神情,一下子就想起了语冰刚刚流的那滴眼泪,于是不由的说话声音就冷了下来:“你还来做什么?”

听到开门声时,林尚轩的心就急速的狂跳了起来,他迫不及待的转过那道刻着喜鹊登梅的影壁,朝里张望。待看到是萧远之时,眼中的欣喜之色慢慢的暗淡了下去,声带苦涩:“语冰还是不愿见我么?”

萧远之听门外隐约传来说话声,像是夜归的商贩。于是转身对阿福吩咐道:“阿福,关上院门。请林大人进来坐。这样站着门里门外的对话,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是怎么为难了林大人了呢。”

阿福答应了一声,忙对林尚轩说道:“林大人,屋里请。”

林尚轩失魂落魄似的走了进来,一面仍不停的看着后院的方向。

“你不用看了,她是不会来的。”萧远之的声音在他面前响起,如同在寒冷的夜,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

林尚轩收回目光,看着已经坐在椅子上的萧远之,语带干涩,轻声的问他:“她还好么?”

萧远之不答,转而端起阿福刚刚送上来的茶,打开杯盖,看了看杯中不断起伏的茶叶,于袅袅升起的水汽中说道:“她总会好起来的。”

林尚轩闻言一窒,茫然的看着他。萧远之的这话之中明显的带着别的含义,一刹那林尚轩有种不祥的预感。

萧远之抿了一口茶,那滚烫的茶水通过喉咙直接滚了下去,所到之处,无一不是暖融融的感觉,连带着觉得自己的心也慢慢的活跃了起来,似乎心里正有什么话要喷薄而出。他想,有些事情还是趁着今日说开了比较好。

放下茶杯,他抬了抬手,示意林尚轩坐下来。眼睛却是越过他,看着窗外。

窗外已然是一片素白,那雪非但没有停的迹象,反而越发下的大了起来。银装素裹中,院中的那棵梅花却是开的正艳,映着白雪更显俏丽。

萧远之收回目光,看着林尚轩几番欲言又止的样子,于是先开口跟他说道:“如果我没记错,林大人初识语冰,是在她九岁的那年吧?”

林尚轩正欲回答,远之却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自顾自的接着说了下去:“可是我在语冰七岁的那年就认识她了。”

林尚轩没有接话,但拢在袖内的双手却已是紧握成拳。

萧远之略偏了偏头,想起了往事。

初始语冰的那年,他十五岁。

那时候,父亲和母亲依然离他而去,外公到底年纪大了,一时不能接受,缠绵病榻多时,终也是去了。他尚且记得外公最后在病榻上对他的叮嘱,远之,孩子,我们都去了,只留你一人在这世上,苦了你了。

他低头,努力的让眼泪不掉出来。

外公叹了口气,又再次说道,你这孩子,稳重的很,对你,我也是放心的。我去后,萧家所有的产业都交给了你,这是我一辈子的心血,只盼在你的手中能坚持下去。

他用力的点头,外公看了看他,终是叹了一口气,便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外公生前,因着连续打击,无心于生意,而此时苏家风头正盛,不少老掌柜转而投向了苏家。他自接手以来,众人看他年纪尚幼,自是不将他放在心上。他举步维艰,连着几日在书房内看各处递上来的账册,苦苦的支撑着萧家的产业。那日,他在书房内待了一整个上午,一转头看到窗外春光正好,便放下了账册,走出了门外。许是在屋子里待的久了,刚一出来,对着屋外的阳光,很是有些不适应。他眯了眯眼,缓步走到院中的紫藤架子下,在石凳上坐了下来。

正是四月的天气,架子上的紫藤开的正好。风吹过,有紫藤花落了下来,掉在他的月白色长袍上。指尖轻合,拾起那朵紫中带蓝的小花,鼻尖似乎还有紫藤花淡淡的香气。远处不时传来一两声莺啼,一切安谧的不可思议。他抬头,从紫藤花架的间隙中去看那方湛蓝的天空和那悠悠白云。

“大哥哥”,忽然一声呼叫声打破这片寂静。他蓦地回首看过去,只见青黛色的墙上,不知何时坐着一个小女孩。女孩身穿淡绿色衣服,脚上是一双鹅黄色的绣花鞋,上面绣着两只蝴蝶。随着她双脚的摆动,那蝴蝶竟似要飞起来一样。

“大哥哥,你在做什么呢?”

他抬眼,对上她的眼睛。清澈如湖水般的眼睛,没有一丝的忧愁,只有满眶无忧无虑的欢乐。而这般欢乐的感觉,对他而言,已经许久未曾尝过。他定定的看着那个女孩:怀中紧紧的抱着一个香柚,右手的食指含在手中,歪着头,那般看着他。春日的阳光透过她头上那颗银杏树叶的间隙碎碎点点的洒下来。一阵风起,她周身的阳光随着树叶的摆动而跳跃不已。

一切如此静谧安详,岁月静好如此。

萧远之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唇角犹带了一丝笑,淡淡的看了一眼林尚轩,又接着说了下去:“语冰这丫头,从小话就多。那时候,她每年也就有那么两三个月的时间能待在她外婆家,但这两三个月之中,却有大部分的时间待在我这里,一直的跟我说着她在家里的事情,说她的父母,她的哥哥,还有她的那些玩伴,甚至连吃饭的时候都在说。我常常笑话她就是一只小麻雀,她也只是嘻嘻一笑,依旧不停的说。”

萧远之说着这些的时候,脸上是一片温柔之色。但这片温柔之色却刺痛了林尚轩的眼睛,他紧握着双手,不发一语。

“语冰她一直都是活的那般简单,无忧无虑,笑的很纯粹。我曾想,只要她这辈子一直如此,我也就没什么好遗憾的了。她十岁那年,第一次跟我说到了林尚轩这个名字,初时我也没在意,夏先生的学堂中每年都会有新的学生出现,不足为奇。但慢慢的,她说到你的次数多了起来,恼你的,怪你的,或者笑你的。但那时一方面我忙着生意,一方面我总以为她还小,所以没有将这些放在心上。可是当我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时,却发现有些来不及了。你可知道那时我心里有多难受么?”

萧远之的声音依旧是淡淡的,一如窗外纷飞的白雪,落地无声。

“从她七岁起,我就看着她长大。这么多年来,我也习惯一回家就有她陪伴着。我总以为,这辈子就一直这样了。可是没想到,偏偏有了一个你出现。即便后来我想了很多次,就算那时没有你,也会有另外一个人出现。毕竟那些年,是我没有陪在语冰的身边,是我疏忽了她。可是那会,我依旧是有些恨着你。”

萧远之收回一直看向窗外的目光,侧身看了一眼林尚轩。但见他面色冰冷,也不知心中是何想法。

“可笑吧?想我萧远之,生平从未恨过任何人,但却恨上了一个比我小了许多的呢。那时,我也曾想过阻拦。直接去跟夏先生下聘礼,或者就说动语冰让她跟我一起去外面大千世界走走。我想着,她还小,也许还不懂得什么是感情,只要跟你分离了一段时间,哪怕只有几个月呢,也许她就忘了你。可我发现我竟然还是有了退缩的念头。那日,我听着语冰一脸幸福的跟我说她想嫁给你的时候,我真的很想退缩了。我想,爱一个人,也许并不是要天天跟她在一起,只要她幸福开心就好。那我甘愿退出。只是没想到,你却是这般对她的。语冰很是倔强,这一路行来,虽然她也未曾对我说些什么,可是我知道她心里其实很苦。如果早知道有这么一天,那当初我就不该带她回家,而是应该直接带她远走他乡,哪怕她怪我恨我也好,那也好过今日她如此痛苦。怪只怪我当时过于怯懦,做事瞻前顾后,总想着有万全之策。可是,这一次,我不打算退缩了。你给不了语冰幸福,但我可以。”

“但语冰不爱你,她爱的是我。”

林尚轩声音沉着的开了口,脸上依旧是一片冰冷之色,但紧握的双手中,指甲已然深深的掐进了肉里。很痛,但那痛,又怎及得上心中痛的万分之一。

“即便如此,那又怎样?”萧远之凉凉的说道:“经过这次,你以为语冰还会要你吗?”

听到此话,林尚轩未曾思索,冲口而出:“我有我的不得已,我想她会理解的。”

但刚一说完,心中便一沉,后悔不该一时冲动便说出这些话来。

萧远之看了他一眼:“你也知道你有不得已。你背负的那些,难道也要语冰来背负?你忍心如此?”

林尚轩心中大惊,脸上已不再是刚才那千年不化的冰山表情,诧异有之,恐惧有之,不信任有之。但也不过瞬息,随即恢复先前的神色。心中依旧惴惴,猜不透萧远之到底知道些什么,不敢贸然再开口。

“那日你和李将军所在的那间酒楼,是我的产业。虽是雅间,但要听到你们的谈话,倒也不难。”萧远之闲闲的跟他解释着。

“你待怎样?”林尚轩很明显的不信任萧远之,脸上防范之色立现。

见他这般,萧远之顿时失笑:““林大人大可放心,如若我要告密,这会你也不会这么完好无损的坐在这里。我只是个升斗小民,对你的这些事情不敢兴趣,也不会插手,所听到的话语,也自会烂在肚中,不会对任何人说起,以免他日引火烧身。那日雅间外,那些伙计已被我支开,你也不用担心会有第二个人知道此事。不过我倒是多嘴想提醒你一句,这些事情我不说,但不代表别人会不知道。如若有心人想了解,查起你来总会有些蛛丝马迹。所以我奉劝林大人以后跟令尊以前的那些老部下最好保持些距离,以免受人把柄。”

林尚轩脸上防范之色稍缓,但观其神色,依旧有些许迟疑:“你既已知道这些,当知我娶临江王的女儿实非迫不得已。语冰她,我知道对她不起,若非情势急迫,无路可走,我也不愿走到这一步。你能否让我见见语冰?我要跟她说清楚。”越说到后来,林尚轩的语速越快,脸上已是一副恳求的神色。

但萧远之可不管他的急切,他只是淡淡的问道:“迫不得已,那又怎样?解释?你觉得语冰会听吗?就算她听了,然后呢,让她和别人共侍一夫,还是等你?三年五年,还是十年?等到她成了另一个王宝钏?你又一定有把握你所想的计划能够成功?如若不成功,到时怪罪下来,岂不是害了语冰。难道这就是你所谓的爱她?”

这番话合情合理,利害得失分析的一览无余,林尚轩一时之间倒也不好反驳。但即便他心中知道如此,他也不想放弃。这些年来,他忍辱偷生,深仇大恨一日不敢忘。同时也怕身份被人识破,每日行事万分小心,从不敢与他人过于亲近。

只是,语冰啊,在那个初秋的夜晚,她的那句“你不要哭了,以后我再也不会欺负你了,也不会让其他人欺负你了”就那么轻易的打动了他的心扉。后来也想过,为什么会这样,明明他对任何人都不敢相信。也许只是因为那晚的月色过于柔和,也许是因为那晚的玉簪花香过于浓郁。但不论如何,总之,从那后,对语冰,他就不曾设防,让她一直走进他的心里,然后在里面驻扎下来,生根发芽,并慢慢长成一颗参天大树。对此,他日日欢喜不已。

只是现今,临江王用语冰的性命要挟她,而他家恨在前,又有边疆的族人握在临江王的手中,无不望穿秋水渴望平反的那日。且后路漫漫,危险极大,他不能拖累语冰。他没的选择,唯有负于她了。

是啊,即便见了她,解释清楚了又能如何。难道再让语冰落一次水,再让自己承受一次看着语冰生死未知自己却束手无策之痛吗?

想到此,林尚轩的心中大恸,一时间似乎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他握紧了颤抖的双手,定了定神,问萧远之:“能否让我再见她一面?”

他语带哀求。但萧远之不为所动,他甚至并未看他,只是说道:“你既然已做了决定,见与不见,又有何意义?不要再给她以幻想。倒不如干干净净的断了这一切,这样对她倒好。”

欠了欠身,见窗外雪下的比先前小了许多,于是叫了一声阿福,又回首对林尚轩说道:“雪下的小了些。想来林大人的一桩心愿已了,倒不如趁这会雪小的时候回去。不要待会雪下的大了路上倒是难行。恕我还有事在身,就不送了。阿福,替我送送林大人。林大人这就请吧。”说罢站起了身,抬脚就往后院走去。

阿福答应了一声,走到林尚轩面前,躬身跟他说道:“林大人,这天寒地冻的,您还是早点回去吧。我送您一程。”

“替我照顾好她。”林尚轩的声音低低的响起。

萧远之顿了下,没有回头,只是说道:“照顾她是我份内之事,林大人无须忧心。”

转过那道门,萧远之的背影已经看不见了,只剩狂风夹杂着雪片在空中翻滚。那后院,有他深深思念的人啊,只是从现在开始,真的就再也见不到她了吗?以后她的生命中将不再有他,有的,会是另外一个男人。她是否也会跟对着他笑那样对着另一个男人那样娇憨的笑着,在他面前生气的时候也会跺脚,但转眼又会雨过天晴,缠着他不放?

林尚轩只觉心中气血翻滚,有什么东西在唇齿间汹涌欲出。但他拼命的压住了,再狠狠的吞了回去。自己既然已经做了选择,那不管前路如何,唯有前行。

身后阿福还在催促。林尚轩缓慢但又坚决的收回了望向后院的目光,一步一步的走进了漫天的风雪中。从此,他的生命中,将只有这冰冷彻骨的冬天了。

醒来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特别的长,特别的冷。

语冰每日都在昏迷中。大夫是换了一个又一个,黑漆漆的药汁也是喝了一碗又一碗,但似乎仍是没有什么起效。秋月看着日渐消瘦的语冰心疼不已,但反观萧远之,表面上倒是镇定如昔。只是每日里都是待在语冰房中。每碗药也都是亲自的喂着。有时语冰喝不进药,药汁顺着口角蜿蜒而下,滴在亮丽的丝绸被面上,泅出一滩一滩的水迹来,但萧远之依旧坚持着一勺一勺的喂。有那么几次,秋月实在看不下去了,轻声的说道:“公子,这样不行。夏小姐她是自己不愿意喝药,您这样强迫她是不行的。”

萧远之恍若未闻,依旧一勺一勺的喂语冰喝药。

只是有一次,秋月在门外听得萧远之的声音带着丝丝祈求:“语冰,乖,喝了这碗药,好不好。这有你最喜欢吃的蜜饯,我特地叫阿福去买的。你还记不记得,以前你换牙的时候,我总是管着你,不许你吃这些甜的东西。可现在我不管你了,你想吃多少都可以。语冰,你醒过来好不好,不要吓我了。以后你要怎样我都答应你。”声音渐渐小了下去。透过门缝,秋月看见萧远之缓慢无力的埋首在语冰的掌间。一时没忍住,她的眼泪都下来了,忙慌乱的用手绢擦了擦眼睛,悄悄的走了。

却不道流年暗中偷换,不知不觉中,腊月悄然来临。萧家别院中虽依旧气氛沉闷,但街坊四邻却是喜气洋洋的预备着除夕的到来。这一日,大雪初霁,一片琉璃雪光中,阿福来报,说是夏公子来了。萧远之闻言忙到前厅。

前厅中,夏家老大夏文清一派风尘仆仆,形容疲惫,正坐在椅中以手指扣桌面。一看到萧远之过来,忙站起身叫他:“远之。”因又急急问道:“不知语冰她怎样了?”

萧远之叫了一声,文清,你来了?便伸手示意他坐下。旁边阿福忙送上了茶。

待到两人都坐下,夏文清开口叹道:“前些日子接到你的书信,家中二老实在是忧虑不已。特别是我娘,日日以泪洗面。二老本来也想来你这看语冰,但天冷路滑,二老年纪也大了,出来多有不便,这才嘱咐我来你这将语冰接回。不知语冰她现在,可适合远行?现在能否去见见她?”

“怕是要叫你失望了。语冰她现在的情况,只怕不能远行。”萧远之沉吟着:“语冰她,我换了好几个大夫,每个大夫都是说没什么大事,只是她自己不愿意醒来。文清,我对你不起,更加对不起夏先生和夏夫人,是我没有照顾好她。”

夏文清叹着起:“这怪不得你。怪只怪我这妹子过于实心眼。也罢,你带我去见见她吧。我这做兄长的,平日里也疏于关心她了。要不然现今也不会到如此田地。”

后院厢房中,秋月正在往铜盆中加炭。虽外面天寒地冻,厢房内却是温暖如春。萧远之打起夹帘,将夏文清让了进来,然后对秋月挥了挥手。秋月道了个万福,垂手退了出去。

夏文清一眼就看到床上躺着的语冰。不过一个多月未见,先前那般活泼可爱的人这会却是骨瘦嶙峋毫无生气的躺在那,就跟个纸片人似的。夏文清不由的一愣,那鼻尖就有些酸了。

他上前,小心的摸了摸她的脸颊。明明屋内炭火正旺,她身上也盖着很厚实的棉被,但触手所及的面颊依旧冰冷。夏文清的双手不禁的颤抖了下。他转过头来,问站在他身旁的萧远之:“大夫真的说她没有大碍,只是不愿醒来?”

萧远之颔首:“是。”

“语冰,你怎么这么傻。你这样作践自己,让爹娘看到了怎么办。爹娘现在年事已高,一辈子也就只有你和我这两个儿女。现在你为了一个林尚轩,便这般作践自己。爹娘养了你这么多年,难道就是为了让你为了一个男人寻死觅活的么?你倒是醒过来啊。你自己一睡下就什么都不管了,你让爹娘怎么办?远之守了你这么多日,难道你到现在还不知道他的苦心?做人不可太自私,你忘了爹娘都怎么教你的?”

夏文清的声音渐渐激动起来,他看着语冰,直想握着她的肩膀,质问她一番,将她骂醒。萧远之忙上前阻止了他:“文清,不可。欲速则不达,慢慢来,语冰总会有想通的那一日,到时她自然会醒,你不必过于担心。”

夏文清只得颓然住手:“远之,我真怕她就这么一直不醒。她以前,以前那般活泼可爱,万事都不放在心上。可现今,她怎么就这样了。我以前的那个小妹哪去了。看到她这样,我心里实在是难过的很。”

萧远之拍拍他肩,轻声安慰了几句。夏文清摆摆手,表明自己没事。

至晚间,他二人正在前厅闲谈时,秋月忽然冲了进来,说是夏小姐已经醒了。二人大喜,连忙赶至后厢房。

刚一掀开夹帘,萧远之就看到语冰已然睁开眼睛。听到开门的声响,她甚至转过头来看了下。脸色依旧苍白,双眼也无神,不若平时那样灵动。但萧远之已经很满足了,最起码她愿意醒过来了。

握着夹帘的手越握越紧,身后的夏文清已经越过他往前去了。平复了口气,他也放下夹帘,迈步跨了进去。

夏文清已经坐到了床沿上,喜不自胜的说着:“语冰,你终于醒了。远之与我,刚刚还在说你什么时候能醒。还好还好,你终于醒了,这下我放心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爹娘在家里也是很担心你,这下他们也能放心了。”

他说的太快,根本没有余地让萧远之说话。不过萧远之现在虽然心内狂喜,但面上依旧只是微笑而已,纵有千言万语,许久,也只是轻轻的说了句:“你醒了?”

但过了很久,语冰也没有回答,只是很茫然的看着他们,过了一会,再次闭上了眼睛。

夏文清心中大急,回头问萧远之:“远之,她这是怎么了?为什么醒过来了却不说话?”

“她只是现在不想说话而已。文清不用着急,让她慢慢来。刚才你我还担心她什么时候能醒来,现在她不是醒过来了吗?等到她想说话的时候她自然就会说话了。我们现在不要逼迫她,顺其自然的就好。”

夏文清心中着急,可目前来看,也只能这样了。他叹了口气,帮语冰掖了掖被角,坐在床边陪着她。

在此盘桓了两日,夏文清向萧远之辞行,说是观语冰近况,只怕不适合远行。为免家中父母担心,只好先行回去向父母禀告语冰的近况了。且年关将至,断无道理让二老独留家中过年的道理,自己只得先行回去。语冰留在这里,劳烦远之照顾了。年后我将尽快过来。

萧远之一一答应,直至送出城,二人才依依道别。

时光易逝,转眼又是一年春花烂漫时。这段时间,语冰每日醒过来的时间越来越多,但大部分的时间她也只是望着帐顶,一个人在那发呆,对周边的事情都不闻不问。萧远之除却每日处理些生意上的事情,其余时间都待在语冰的房中。后来,甚至连处理生意的时候都待在她的房中。忙完了,就坐在语冰的床边跟她说话,说些以前的事情。语冰也只是呆呆的看着她,累了就闭上眼睛睡觉。他也依旧这么日复一日的说下去。中间夏文清曾经来过两次,看到语冰仍无起色,自是叹息不已。谈及家中二老,夏文清说是为免他们担心,已和他们说语冰情况大有好转,不日就将启程回去。现在他们日盼夜盼,特别是我娘,日日到村口去张望。我只怕他们知道真相,到时接受不了这个事实,那可如何是好。

这次夏文清回去不过两日,萧远之照样在语冰房中处理生意上的一些事情,不时的抬头去看语冰如何。见她依旧在沉睡,又低头去看账本。

刚刚看过两页账本,忽闻窗外莺啼燕啭 。萧远之一怔,放下手中毛笔,起身走至窗前。

原来这一个冬天语冰都在卧床,为免她受凉,屋内的窗户甚少打开。萧远之每日也是大部分时间都在语冰房内,即便出门也是脚步匆匆,竟然不知冬去春回,万物已复苏。

推开窗户,萧远之讶然的发现,院内的那株桃树不知何时已是粉红一片,蜂舞蝶绕。风吹过,纷纷扬扬的花瓣随风飞舞。有一片落在了窗台上,他伸手,拈起那片花瓣,抬头见蓝天白云,阳光和煦。

“远之哥哥。”忽然一声叫声传来。纵使声音沙哑,不若以前那般清脆动听,但在萧远之听来,这声音不啻于天籁之音,一时之间,只觉得窗外的莺啼燕啭也比不上她的这一声远之哥哥来的动听。

手中的那片桃花瓣,被他紧紧的握在掌心,可以感觉到掌心一片潮湿。那是花瓣的汁水。萧远之忽然却不敢回头了,他怕这声远之哥哥只是他自己的误听。已经三个月了,三个月来他不曾听过语冰的声音。每日晚间临睡前,他都会自己安慰:也许明天一觉醒来就仍和从前一样,语冰仍然会俏皮的喊他远之哥哥,然后伸手找他要各种她感兴趣的东西。

只要她愿意,他会给她所有她想要的东西。

萧远之背影僵持,仿佛过了很久,其实也不过那么一瞬,他蓦地转身,就看到语冰正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远之哥哥。”她又叫了一声。

他急忙向她走去,走的太急,撞到了桌子上,砚里的墨汁洒了几滴出来,落在他的衣服上,但他没有发现,也不觉得撞过桌子的那条腿痛。他只是走过去,一动不动的望着她。

语冰看着他白色衣服上黑色的墨汁,笑了起来,虽是脸色苍白,但在萧远之看来,窗外那一树的桃花加起来都比不上她的这个笑来得美丽。

“我饿了。”语冰轻声的向他说道。似是在撒娇,如以往那般,跟他说着,远之哥哥,我饿了。

萧远之木然的走了出去,吩咐秋月去厨房弄些饭菜来。再木然的走回来,坐在床边。许久,他望着她,轻声的问道:“你醒了?”

带着不敢置信的语气,仿佛怕这只是个梦,不敢大声,怕惊醒了她。怕再一醒来,她依然了无生气的在那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