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折腾了这半天,他定也是乏了,让他歇着吧。”

“…哦。”

看娘亲抬步,静香赶紧上前搀扶,慕夫人就势握了她的手,轻声对女儿道,“这两日你也尽到心了,他虽是你易家至亲,可毕竟是男子,这卧床之伤,你不好太近,张罗人服侍他就是。”

静香听着,脸颊微微泛红,低头应道,“嗯。”

从客房出来,娘儿两个一路走一路说着体己话。

“万幸没出大事,真是佛祖保佑。”慕夫人手捻着佛珠,依然心有余悸,“承轩去了,承泽若再出了事,老易家可真再无人了。唉,偏偏跑到这儿来,虽说你们老太太是个明理之人,可她孙儿若当真在咱们府里落了残,倒真像是咱们与她易家不合,可如何交代?好在有你哥哥,我是不中用了,只听一听就去了半条命。”

不合?想起当初的“甚合”,这个字突然像嵌进肉里的一根软刺,那种疼不是痛快的尖利,而是闷钝得让人恶心,静香深深吸了口气,岔话道,“娘放心,大夫不是说了么,二叔养几日就好了。”

“便是如此,回去后不知又是怎样一番话。”

“娘多虑了,二叔是个义气之人,断不会多嚼口舌。昨儿我跟他说要送信回府,他还说不是大事,不必惊动老太太。”

慕夫人站住了脚步,看着静香,“是么?”

娘亲的目光像是在寻着什么,又像已是了然,静香不解,只是顺了话应道,“嗯。”

慕夫人轻轻疏了口气,又抬步走,“静儿,你可与丹彤亲近?”

“嗯?”静香一怔,想起刚才为他二人遮掩,不敢说自己也是初识丹彤,“哦,算不上亲近,相熟而已。”

“她与承泽呢?”

“他们,他们自是略近些。”静香斟酌道。

“你呀,性子就是太冷。”看女儿那一副懵懂不觉的样子,慕夫人叹了口气,“心里难得容下些什么。这眼皮子底下的事也不见,也不上心。”

“嗯?”静香实在听不懂,“娘,您说什么?”

“依我看,承泽与丹彤二人岂止是亲近,怕是早有了儿女心事。”

静香手一哆嗦,语声立刻乱,“娘,您,您说哪儿去了,二叔,二叔他…”

看女儿那掩也掩不住红透了的脸颊,慕夫人只觉心酸,这也是嫁了人的人,却连提及这几个字都还羞得像小女孩儿似的…

“二叔他尚在孝中,老太太,老太太说明年才给他说亲呢。”

“呵呵,”慕夫人笑笑,握住女儿的慌乱,“傻丫头,你们老太太可不是个到了跟前儿才现计较的人。当初为了承轩,整整翻遍这十里八乡,前前后后,两年有余,若非如此,怎么会寻到山上,寻到咱们家来?如今轮到承泽,自是一样上心,甚或,更上心。虽则她老人家并不计较门庭,只要女孩儿清白懂理就好,可你们易家与贺府都是当年朝中重臣,告老还乡至此,眼界自然高,难得有看上眼的,如今有这现成的一对儿,真真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岂不是天赐良缘?遂我想,即便他二人无意,丹彤也八成做定你易府的二奶奶。”

本只是敷衍娘亲,可这话却怎么越来越真,越听心越乱,那惶惶的感觉像腾起的一团雾,托得她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静儿,你说呢?”

“我…”静香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只想赶紧躲开这话头,“娘,是便是,他们成不成的,与咱们何干?”

“你呀,往日躲在娘亲和哥哥身后倒罢了,如今嫁进了婆家,又可怜见儿的没了依靠,若再不学会自己打算,你让娘亲如何放心得下?”

“嗯?打算?”

“易府早晚是承泽当家,到时候你这长房大奶奶就是个虚名儿。若是那小婶子是个懂理的,能让你安生过日子,但凡碰上个精明挑眼的,怕是你躲都躲不开。”

娘亲是说被他的媳妇欺负么…“若是,若是真有那一天,分家另过就是…”

“分家?你说得轻巧。老太太在世是断不会让你们分,待老太太走了,承泽怎会担这逐寡嫂出门的名声?好歹一口饭养着,他是不会让你走的。”慕夫人心疼地握紧女儿冰凉的手,“你刚经世,哪里知道这宅门里的厉害。如今,真要学着些才是。”

“那…依您的意思是,丹彤她…合适?”

“嗯,”慕夫人点点头,“娘冷眼看着,丹彤这丫头是个热心肠,也没什么城府,若日后她当家,即便是与你不和,也断不会生出什么歹毒心思为难你。只是,她虽然模样出挑,可这行事做派却不一定能入你们老太太的眼。到时候,老人家必是要与人商量,虽不会认真要你拿主意,可总会听一句,遂你要早早留心,话中听,要说进老人心里去。”

看静香低头不语,慕夫人想她是不耐这份麻烦算计,又道,“其实,也不单是为了咱们自己。娘知道你确实当易家为亲,这几日也真是上心承泽的伤。遂就算别的都不计较,如今看他二人有意,你为他们在老太太跟前儿说和,也算是你这做嫂子的成全他,送小叔一个人情。”

送他一个人情,他,他…静香终于鼻子一酸,眼圈儿红了…

“静儿,娘亲的话你可记下了?”

“…嗯,记下了。”

“这几日承泽不得出门,你多多陪丹彤,不要冷着人家才是。”

“知道了。”

静香不再言语,低着头随在娘亲身边不知觉地挪步,心沉落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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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老大夫,慕峻延又回到承泽身边,关切地询问验伤疗伤的情况,承泽口中感激地应着,心里却实在有些怨,他知道她候在外面,可慕大哥进来这半天都不见她,定是又给打发走了…

昨夜她一直守在身边,他明知道她也是累,也是乏,可就是舍不得放她走。缠着她喂水、喂饭,缠着她说话,可她实在话不多,最后,便只是就着烛光看她,看得她羞,看得她躲,直到最后,无奈地低头任由他去。天破晓,她催了又催,他才依依不舍放开,却还是叮嘱她早饭就要过来安置他。

总以为倚着这伤便能赖着她的宠,欣喜地盼天亮,可谁知这天一亮,慕大哥就到了,从此几乎是寸步不离。她来了,也再得不着说一句体己话。急得承泽一直寻她的目光,可她不知是不敢,还是不觉,总之,冷得让他难受,一时恍惚,竟觉得昨夜的亲近不过是自己迷糊睡出的一场梦…

“那你好好歇着,我这就去安置大夫,晚饭时候再过来看你。”

一听他晚饭时候还来,承泽有些屏不住,“慕大哥,这几日多谢你操劳,我的伤真没什么大碍,你不必总守着。”

“不妨,”慕峻延体谅地笑笑,“你没带什么人来,我府里的你难免用不惯,我在跟前儿也好有个支应。”

“慕大哥,我…”

“好了,歇着吧,大夫说要静养,别顾及太多。”

“…多谢慕大哥。”承泽应得千不愿万不愿。

慕峻延起身离去,路过候在一旁的丹彤,微微颔首。这本是个简单的礼数,可丹彤竟一愣,赶紧低了头。这一低,便立刻知道失礼,可怎么都不敢再抬。心里说不出的懊恼,自己又没当真做什么亏心事,可怎么现在他眼里竟让她觉得羞起来,羞得看都不敢看他!

“丹彤,刚才你就这么进来,她可看见你了?”承泽丝毫没注意到丹彤的别扭,看慕峻延离去掩了门,便急急询问静香。

丹彤摸摸自己依旧有些烫的脸颊,坐了下来,“那自然是看见了。”

“啊?”承泽气道,“你,你怎么这么不知收敛?!来的路上我怎么跟你说的?若是她…”

“她怎样?吃醋?”丹彤瞪起了眼,“你还顾得上惦记她吃不吃醋?若是老大夫出去说走了嘴,她知道你骗她,说不定这辈子再不理你了呢!”

“那也比让她看见女人进我的卧房强!”

“呸!”丹彤啐他,“你当谁稀罕看你!”

顾不得跟丹彤斗嘴,承泽只是恼,人近在咫尺,却怎么障碍重重,乱生误会!

“行了,”当承泽依旧在生她的气,丹彤笑着推推他,“看你矫情的,她吃醋还不好啊?正好让你有借口倚了这赖皮样儿哄她。”

“哄什么哄?我哪里见得着??” 躺着不能动,只能干等,承泽一时竟觉得这苦肉计实在是混账透顶!

“嗯?”

“你没听见慕大哥说么,他一会儿就过来!今儿端端一天了,除了出去迎大夫,他一步都没错开,静儿她怎么敢来??”

提起那个人的不是,不知为何,丹彤立刻想迎合,“说的是!哪儿都有他,神出鬼没的!当旁人都是死人么?偏他是个周到的!”

没细究为何慕大哥会“神出鬼没”,可丹彤最后那句,倒让承泽突然有了主意,“哎,丹彤,你过来。”

“嗯?我这不在这儿呢么?”

“过来,近点!”

“哼,”丹彤一边往他身边挪,一边嘟囔,“这会子不跟我撇干净了?不怕人家吃醋了?”

待她凑近,承泽小声道,“我求你件事,打今儿起,你帮我拦着慕大哥。”

“啊??”丹彤立刻惊呼,“这,这我怎么拦得住啊??那人,那人我躲还来不及呢!!”

“躲?”承泽纳闷儿,“你为何要躲他?”

“我…”丹彤被噎住,死活不敢说那天自己听人家窗根儿来着。

“我求你了。”承泽依旧央告,“我好容易跟她说透了,她虽是应了,可谁知道是不是因为你跟她说我不得活了,她心软哄我呢?只这几天功夫了,等回了府,我就要随你去迎贺老将军,这一去,一去就是半年!我哪儿还得着机会再见她啊?隔这么远这么久,说不定她就忘了我了,也说不定,这辈子我只这几日顺心呢!丹彤,我求你了,七哥求你了,啊?”

“可,可我…”听他说的可怜,丹彤也心软,可实在有口难言,“我怎么拦得住啊…”

“拦不住,就缠着他!”

“啊??那,那他得多腻烦我啊?”

“哪儿能呢!你是客,他怎么都得应酬你。更况,他便是腻烦你了又怕什么,横竖你们也不再见了。”

“不,不见了?那,那也…”

“求你了,丹彤!这么着,你若应了,算我欠你一个大人情,往后,往后一定还!”

“我用不着!”

“用不着?”承泽恨,“是啊,我能帮得了你什么呢?最没用了,活该受伤!!”

“你!!”丹彤也是恨得满脸通红,可想起当初承泽风雨中连夜找她,又为她顶责罚端端跪了两天,心里终是过不去,“我欠你的!!”

“不,不,我欠你,我欠你。”承泽恨不能爬起来给她作揖,“多谢!多谢!”

应下这么个倒霉差事,丹彤再不想理他,通通跺着脚离去。

出了门,一阵小风迎面,热热的头脑终是凉了些,想着那笃定冷淡的眼神,立刻泄气,缠着他?说得容易,那一本正经的样子,说句话都费劲,怎么缠啊…

 

第四十四章 惊天秘密 (上)

已是入伏的天,午后的院子明晃晃烫得刺眼,火辣的日头透过敞开的书房门,落在青砖地上,刚洒的水,不消一刻就烤得不剩半点痕迹。其实也有风,每至傍晚,还常有雨,能听得到竹子哗哗响,流水似的,可林子里的凉爽似都在做戏,紧闭的大门一分都透不进来,饮不着,越觉干渴,心里热燥得厉害。

书房的小圆桌旁,丹彤悄悄揉着额头,该死的知了!像钻进脑子里似的,吵得人晕头转向,害她实在困得撑不住,一头磕在了案上。这一来,越晕成了一盆浆子,稀里糊涂的。唉,干脆撞傻算了,省得遭这份儿罪!心里一边嘟嘟囔囔,一边偷偷瞥向那硕大画案旁的人,生怕惊动了他又是让人头疼的道理。还好,还好,他此刻正端详手中的纸张,还是那副面无表情冰雕泥塑一般的死样子。看在眼里,只觉得恨哪,牙根儿奇痒那种!!

电闪雷劈般地盯了一会儿,依旧敢看不敢惹,唉,这逞得什么能?丹彤十分气短地低头,轻轻吁口气,揉揉发涩的眼睛,把刚才碰头时墨汁污了的纸张撤去,换了新的,沾沾笔,小心翼翼地重新开始。

一凝神,汗又落,痒痒地顺着脸颊滑下来,心燥,极不雅地抹了一把,碎叨叨又念,日子果然如此艰难么?舍不得镇一块冰?不是说一副画能卖好几百两么?抠门儿小气吝啬鬼!!恨极又冷笑,是啊,人家哪用得着,身上揣着冰块呢!大暑天,一滴汗都没有,成仙啊你要?!

正骂得欢,手一滑,笔下的字又歪了,立刻咬牙握了拳,恨不能一拳砸烂它算了!顿了片刻,还是消了消脾气,重换了纸。慕峻延,你个老魔鬼!好话说尽也不让跟着,轻描淡写一句就给打发了。好容易想了这么个学画的由头,倒是应了,可明明知道就是这几天的功夫,凑合着面儿上过去就得了,怎么还较起真儿来?说她手上无力,笔飘墨浮,想学画先要练字练笔力。她无力?笑话!开弓射箭,骑马套狼,她哪样不行?倒是他那副清淡闲散、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别说射箭了,能拉得开弓就算她输!

可既然话出口,再无反悔的道理,她认了,练字就练字!可他这都是从哪儿找来的字啊?先前几篇还勉强认得,现在这些她一个也不认得!哪里是写,根本就是在依葫芦画瓢,好大功夫才能画一篇。这还不算,还得寸进尺,说一篇字不能歪一个,不能涂一笔,正似那画,一笔就败。而且写的时候,还不让头太低,还得端好了架子,说是敬圣人之书。你当本姑娘是你家丫头么?由着你教训??大热的天,一笔一划僵着,一会儿就是一身的汗,可一天不写够二十篇就动也不让动,还说什么心静自然凉,凉什么?都快蒸熟了!

早知道,早知道这样,还不如闷在贺府呢!鼻子一酸,眼圈儿红,要不是为了七哥,死她也不受这份罪!嗯?七哥?提起那个东西,泪立刻冷,易承泽!易承泽!!你个见色忘义、重色轻友、色迷心窍、色胆包天的混帐东西!!咦?笔突然顿住,这都是成语吧?居然一下子说了这么多,不由咧了咧嘴,呵呵,她什么时候长进了呢。转回神接着叨叨,易承泽!以后再敢腆着脸充七哥,立刻鞭子伺候!哼,这几日看把他给乐的!哎呀呀,那个腻歪样子,奶娃子也比他强些!丹彤在心里极力鄙视笑话着,丝毫不觉自己又偷偷爬窗根儿有何不妥,只管道,啧啧,一口一个静儿静儿的,没完没了,讨厌不讨厌?若她是“静儿”,管保一掌拍残他,让他再叫!!

想到痛快处,一乐,手下又没了把握,眼看着浓浓一滴墨抖落在纸上,心惊,不由轻轻叫出声,“啊!” 情急之下不自觉用手一抹,糟糕,污了好大一团,唉,这篇又废了,泄气…

听到声响,正出神的慕峻延抬眼看过去,哟,这丫头醒了?又见她手忙脚乱地换纸,心里无奈,亏她想得出来,要学画?生生浪费纸张。

“丹彤姑娘,”

叫什么?有你这样待客、待姑娘的么?假惺惺!

见她不应,慕峻延纳闷儿,难不成刚才脑袋歪歪点点睡了半天,此刻还迷糊着?

“丹彤,”

挨个儿咬碎一遍牙,丹彤抬头,努力聚着眼神光亮些,不想给他看出来刚才困得差点一头磕死在桌子上。想应他一声,可因为心里实在是讨厌,丝毫装不来,也就没吭声。

“这儿有一碗酥酪,拿去吃吧。”

本想脆声声回给他,不必了,慕大哥!可一听是酥酪,肚子不争气地咕咕直叫,口里也立刻跟着水涝涝的,轻轻咽了一口,又磨蹭了一刻,站起身走过去。

冰镇的小碗端在手中,那份冰凉顺了手心透进心里,一个激灵,好舒服!赶紧盛了一勺放入口中,奶香四溢,滑润可口,还带了少许冰碴子,抿在舌尖,滑如肠胃,凉爽至极!哎呀呀,真是太惬意了!!

丹彤一时忘形,不及返回自己的书桌,站在慕峻延身旁吃得不亦乐乎。看她大口小口美不滋儿的,慕峻延也放了心,午饭的时候只吃了几片青菜,那盘子鱼她看都没看一眼。是他大意了,怎么忘了嘱咐厨房不要上鱼…

“吃好了?”

“…嗯。” 听着这关切的声音,丹彤有些难为情,想着其实…他也没那么讨厌…

“还要么?”

丹彤摇摇头。

“那好,咱们走吧。”

嗯??丹彤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接下来不该是“那就好好儿写吧”,怎么成了“那咱们走吧”??

“去,去哪儿啊?”

“上山。”

慕峻延简单地应着,站起了身。

上山??丹彤先是一懵,而后立刻转了过来,急急道,“慕大哥,既是你有事,你就去,我,我留在府里练字!” 原本缠着他就是为了让他别看着承泽,既然他要出去,那她当然是能躲则躲,少跟他待一刻增寿呢!

可那冰雕木头人竟然笑了,“今儿是要带你见一位奇人。”

“嗯?奇人?”

“走吧。”

丹彤愣了一刻,好奇地问,“怎样的奇人?奇在何处呢?”

“奇在能识万般迹,能辩万种声。”

啊?是么?那真是要见识见识!看慕峻延已经出到院子里,丹彤赶紧小跑着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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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快马,丹彤的脸颊晒得滚烫,心却跑得十分欢畅!终是又感受这实实在在的风,实实在在的天地,左右无束,胸中的闷气尽散,不由仰天打起了口哨,畅快得仿若空中的鸟儿,从此天广地阔…

虽说江南的山势并不算陡峻,可渐行渐高,还是让马匹吃力起来。两人只得下了马,一路牵着往上走。看慕峻延端端守在身后,这原本寻常的举动让丹彤莫名觉得心安,虽说只是淡淡一点,可这感觉真是很久不见。这么走着,安静的山路上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和马匹的声音,不知不觉,那句心静自然凉竟忽地通了…

约莫又走了一顿饭的功夫,终是来到一座竹篱围拢的两间茅舍前。

“陆兄!”

“慕贤弟!”

丹彤边抹汗边端详着眼前这个身材短小、其貌不扬的男人,心道这就是那个“奇人”么?赶了这么远的山路爬到这僻静之处,就是为了见他?真有慕大哥说得那么“奇”么?

“贤弟今日光临寒舍,实为难得啊!为兄定要薄酒一杯,好好与你叙谈!”

慕峻延笑笑,“陆兄,实不相瞒,我今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接到你的信,还想最后确认,所以就…”

“哦,原来如此。”那男人微笑着点点头,看向慕峻延身后,“那这位一定就是…”

慕峻延赶紧对丹彤道,“丹彤,见过陆子枫陆大哥。”

“陆大哥。”丹彤恭敬地道福行礼。

“丹彤姑娘有礼。”

两厢见罢礼,陆子枫将客人让进堂屋中。屋中所有的家什都是竹制,简单却不粗陋,十分整洁。落座后,几杯凉茶,清香四溢。

丹彤规规矩矩地抿着茶,好奇地等着,心想这奇人见了,总该显显本事了。可谁知,那句称赞像是哄人玩儿似的,再不听人提。一旁听着他们说话,丹彤有些闷,正待走神,却听那陆大哥微笑着对她开了口。原本以为只是依礼寒暄,应付几句也就罢了,却没想到,这不紧不慢、东拉西扯的,竟然没完了。丹彤一边应着,一边悄悄瞅慕峻延,看他平平静静喝着茶,一副局外人的样子,心里实在纳闷儿,这是做什么呢…

好容易聊完这摸不着边儿的天,丹彤心里已经烦透这所谓的“奇人”了,闭上嘴巴,搭了眼帘,只管低头盯着那茶盏,再不搭理眼前这两位“大哥”!

山里的天气最难把握,刚才还骄阳似火,这一会儿功夫竟已是大雨瓢泼。一时走不了,陆子枫留客人一起用晚饭。知道这山中只他一人,安置丹彤候在房中,慕峻延来到厨房帮忙。晚饭其实非常简单,就是陆子枫自己种的山药熬的粥。

两个男人坐在炉火前,轻声交谈。

“陆兄,如何?”

“嗯,”陆子枫轻轻点头,“确如你所言,她的语音与京城口音极其相似。北方官话起源于胡人称霸时的蒙音汉语,遂她学说京城话几乎难辨真假。可也正是如此,有些极僻的音,送气不送气,她一旦发错就非常明显。之前也研看了你着人送过来的字,若是她已是一笔好字,日久年深,很可能就掩去了踪迹,幸而她从未认真练过,遂这其中脱不去她曾经的笔迹,看那用力走势,很似胡文。”

“陆兄,那可能辨别得出是来自哪个部落?”

陆子枫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问道,“先跟我说说,你是如何起的疑?”

“哦,也是从她的口音而起。她随我小妹的小叔而来,小妹婆家是京城人士,那小叔自是字正腔圆京城口音,可他带来这位姑娘也与他一样,开始我当是他家的亲戚,却不料是自贺峰贺老将军府而来。可贺老将军是道地江南人士,贺老夫人也是祖祖辈辈置根于此,怎么会有一个如此口音的表小姐?若是远亲无考也便罢了,却又偏偏说是自西北而来,那这口音就更不对了。”

“嗯,除此之外还有么?”

“有。那日午饭,桌上一碗酪子洒了,我正吩咐人收拾,却见她趁人不备,悄悄用无名指沾了那酪子抹在了额上。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他们把奶品视为饮食之上品,称为查干伊德,并有诸多有关查干伊德的禁忌,不能随意倒洒,不许迈过,要用无名指涂抹在额头以示敬意。因此,我心里有了七分肯定,后来,又见她不吃鱼,便最终决定托你确认。”

“不吃鱼?”陆子枫蹙了眉,“当时是如何状况?”

慕峻延有些不解这问话,却还是尽力答道,“一桌菜,她都动了,偏偏就不碰那鱼。”

“哦?”陆子枫一边应着,神色沉了下来,“这么说来,她便不是来自兀哈良部了。”

“啊?”慕峻延不觉一惊,早就怀疑她是胡人,可胡族明明有三部,他却不知为何总是让自己相信她是来自已然归顺的兀哈良,若非如此,那她岂不是…“陆兄,你,你可有把握?”

“嗯,很久远的从前,胡人也曾鱼猎,那个时候虽也以水源圣洁不得亵渎,却是吃鱼的。自皈依萨满教,有了祭河湖的习俗,便以为吃鱼会吃掉亿万众生,成了禁忌。可这信奉流传至今数百年,也早已有了变化。如今草原上这三个部落唯有兀哈良部依旧笃信,而鞑靼和瓦剌,再不似曾经的严苛。所以,她若是来自兀哈良部,绝不会只是不吃鱼,那一餐饭可能根本就咽不下,可你说她只是绕开那鱼依旧同桌吃饭,除非她极懂掩饰,否则她只能是不爱吃,或是不大会吃。”

“哦…”慕峻延轻轻应了一声,极懂掩饰?她不会,若是如此,就不会悄悄用无名指抹额了。这么看来,她只能是…

“贤弟,你说她是从贺老将军府来?”

“嗯,说是老将军的表甥女儿。”

陆子枫若有所思的摇摇头,“老将军一生戎马,征战边疆,深知胡人习性,咱们可能百般推断尚能有此结论,可老将军必是一眼便知。”

“所以,她不是冒充而来…”

“不是。”

两个男人陷入了沉默…确定她来自敌方,却又是老将军的掌上千金,若非李代桃僵,只能是…通敌?这,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呢…

寂静的房中,只有柴火枯响…

“慕大哥,”

两人一惊,抬起头,门口站着面色局促的丹彤。

“丹彤,饿了吧?”慕峻延赶紧起身招呼,“稍等,马上就好。”

“不是,”丹彤示意慕峻延出到堂屋里,悄声说,“慕大哥,天这么晚了,咱们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