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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凉尽,园子里的冬青依旧欣然,却再耐不过人们快步而去的萧瑟,一夜风劲,晨起便见银白的霜花。

静香倚在窗前,远远望着园子外只露了一角边沿的延寿斋。听说他一早回来就去请安回话,这会子可是老太太留下午饭了?自己本是可以倚了借口到跟前儿去伺候的,可左思右想,总像是做戏。他曾说过自己最不善人前掩饰,这心心念念的苦,一旦见了露了心事,可如何是好?还是不去了…其实,这一走也不过半月,却怎么,竟是格外牵挂…

午饭吃不下,静香伏案拿起了画笔。笔下又是哥哥送来的一幅拼画,原来人们当初只为取乐的信手涂鸦竟是被人买走了,据说价钱与哥哥的新作相当,这真是意外之喜。谁人不好银钱呢,遂这拼作便成了画社的惯常。边调着颜色,心又牵挂,哥哥如今出画越来越慢了,娘亲也在信中说他最近常熬夜,弄得精神不好、总是乏累,劝他好生调养又是拗着不肯,只说不妨。唉,哥哥就是这样,与别人贴心,搁到自己身上,便什么都不是了不得的了…

回神,轻轻沾沾笔,见手旁多了一小碗银耳雪梨,微微蹙眉,“不是说了我不吃么。”

“想我想成这样儿啊?”

这低低带笑的声音惊得静香浑身一哆嗦,抬头,失声叫,“呀!”光天化日在自己的闺房看见这人,哪还辨得他究竟是谁,早吓得魂儿都飞了,“你,你怎么…”

那人倒丝毫不觉不妥,俯身蹲在她身旁,抬手捏捏那尖尖的下巴,半是心疼半是戏谑道,“茶饭不思了啊。”

静香顾不得听他打趣,惶惶站起来绕过他,紧着脚步就往门口去。承泽见状赶紧回身,一把将她拉住,“静儿!”

“快,快放开,我去看看。”

“静儿!”听这虚得发颤的声儿知道她当真惊吓着了,承泽也不及多话,将她硬生生拉进怀里,用手臂箍了。

“哎呀,快放开,让我去…”

“嘘,嘘,”搂紧怀中挣扎的人,将她捂在胸口,“悄声儿,悄声儿,本来没谁知道,你这一嚷嚷,倒招了人来。”

他的笃定丝毫没传给静香,却好歹稳了些,努力挣了抬头,低声急问,“你,你到底是怎么来的?啊?”

“从门进来的,从楼下上来的。”

“啊??”静香的心一刻就跳出了口,“你,你跟老妈妈们怎么说的?啊?”不待他答,只管自己道,“再有什么道理,你,你也不能上我的卧房啊!”

“看把你吓的,”承泽不敢再跟她逗,正色道,“放心放心,府里放月钱呢,你平日又由着她们、事事不管,到这会子,连个看门儿的都没留下。”

静香这才想起午饭前莲心像是提了一句,她便应了,根本也没上心说的是什么,此刻听了,这才略缓了些,“荷叶儿也不在?”

“哦,那丫头倒是在,又想呛我,让我呵了几句,不吭声儿了。守在外头呢。”

“…哦。”听说荷叶儿守着,静香虽放了心,可总还是难为情。自己这羞人的心事从来没跟这丫头明说过,她是怎样一头雾水自己悄悄揣摩着,又得帮,又得护…

“静儿?”

“…还是莽撞了,这大白日的,难免给人看见,出了岔子可怎么好?有什么话不能回去以后信上说?”

“哦,”承泽拉长了音儿挑眉大悟,“合着这不是想我的人,是想那信了?那真是怪我了,趁着人都没回来,我赶紧走吧。”

承泽大惊小怪地说着,也作势要走,可人根本没当真动,只略略松了松手臂,即便如此,已是觉出衣襟处多出了悄悄的牵扯。他笑了,势气地将那柔软的腰肢握了紧紧贴进怀里,低头,毫不客气地埋在她颈窝,用力嗅着。

他这一连串动作那么粗鲁、那么霸道,静香心不满,可怎奈这女儿矜持终是抵不过女儿心思,左右不适,也舍不得推开他,只嘴上嘟囔着硬道,“不是要走么,怎么不走?”

“你放手,我就走。”他喃喃开口,唇便触了那温暖的肌肤…

啊?只是,只是不经意拽了他的衣襟居然被他发现了…静香红透了脸颊,好在,好在他埋在肩头,没有看到。

“静儿,真想我么?”

“…嗯。”没法抵赖了吧,只能认了,手攥着他的衣襟,越紧…

承泽笑了,抬头,轻轻抵了她的额,“这一回也不知是怎么了,似比从前都难受,怎么都睡不着,原来啊,是因为你也想我了。”

他从哪儿来这么多话,怎么敢都说出来,说得她心跳得乱糟糟,不得不赶紧找了话头,“今次,今次究竟是为何要你去松江?”

“给任夫人送信。”

“什么信这么当紧,非得即刻去,还非得你去?”静香心里真的疑惑,两家都远离了朝堂,只是女人之间的家常闲话何需如此干戈?

“这我也不大清楚,许是老太太和任夫人有什么要紧体己话。”

“只是送信么?那怎么去了这么久?”

“成人之后,我这是头一次登门,任世伯留着说了两日话,总不好辞。”承泽解释着,看她仍是放不下,便碰着头轻轻揉着,“知道你惦记着,这不是一应酬完就赶着回来了么?进了府门到现在,还没歇过一刻呢。”

静香这才觉出自己这般紧贴着问,倒像是,倒像是当年娘亲与公干归来的爹爹一般…只是,羞倒罢了,也怪自己,只顾埋怨他去得久,竟是也不问这一路可是颠簸,茶饭可曾当紧。看他还不及换衣裳,一夜的风尘水露,心疼道,“一早就进门,这么远的路,怎么连夜走?不知投客栈么?”

“本是住下了,可睡不着,白躺着做什么。”

“躺着也是歇啊,偏是这么个急性子。”

“你还说我,看看,”他又轻轻摩挲着她的下巴,“这些日子都一天只两顿,昨儿夜里吃了一小碗粥,今儿早起到现在,只一杯茶?”

一句话说得她又是羞得无话,只能怨自己身边人,“…荷叶儿这丫头,就是口无遮拦。”

“呵呵,她哪是跟我口无遮拦。今儿早一回来,他俩就见了。”

听这话,知道说的是福能儿,静香便也顾不得自己,问道,“这究竟是怎么着?福能儿常变着法子来,开始就是找骂,如今三天两头不是小蝈蝈儿就是小八哥儿,那个也终是被哄乐了,还哄得这么嘴碎。”

“呵呵…”承泽笑得不得了,“若非如此,她今儿怎么能给我看门儿?”

“我就知道是你使坏!”静香气得抬手狠狠捶了他一记,“你当她是什么?使不得银钱,你倒会使人心!”

“这怎么叫使人心呢?福能儿究竟如何讨她欢心,我可从来没多过一句,讨得到,是他的,讨不到,那就是别人的。更况,你情我愿的事,咱们外人多什么嘴?”

“她才多大啊,你们就动这心思?”

“福能儿如今也没正经说什么啊,不是像哄孩子似的哄着么?可你不想想,再小她也要长大,也得嫁人,你总不能栓她一辈子,是不是?”

“可,可是…”本是心急也生气,怎么又被他说得没了理,一时蹙眉撅嘴,只能闷着。

“呵呵,好啦,”承泽抱着哄道,“我多嘱咐福能儿待她好就是了。你放心,待论到那一天,只要荷叶儿不愿意,我绝不会让福能儿多纠缠。这回行了吧,啊?”

静香从来提起福能儿都只觉臊得慌,从不敢正经看他,遂这一回倒真是没底,忧心问道,“那,那福能儿,是个好的么?”

“也不看看跟的哪个主子。”

听他这么腆着脸充自己的门面,静香更做忧心,叹了口气,“正是这话呢。”

“哎!”承泽立刻挑眉,“这么拐着弯儿骂我!”

“我没有。”

“还敢说没有?你当我…”

“我是说,我哪里拐弯儿了,明明白白的。”

“好啊你!”承泽笑着一把将她勒紧,“你当还是从前啊,呛我白呛啊?如今可不行了!”

看他被噎再不似合宜园那般敢恼不敢言,闹得没皮没脸的,静香也笑了。想挣,却这点子力气只像是倚了借口在他怀里撒娇,遂也不挣了,只嗔道,“你弄疼我了。”

承泽丝毫不肯放松,“岂能任你白欺负了!”

“那你想怎样?”

“都依着我?”

“嗯?”此刻他的唇已是贴在腮边,呼气吸气都像要把她一口吃下去,她还能应么?“不行。”

“哼,你当由得你啊!”承泽边狠狠说着边抬手去到她发间。

静香想躲,却被他摁着不许动,“你,你做什么呢?”

“喏。”承泽两指小心拈着那朵小白珠簪给她看。

“嗯?你怎么把我的簪子拆下来了?”

“这个给我了。”说着,不待她应,他便抬手插在了发冠边。

“哎,这怎么行?我…”

“怎么,舍不得啊?”他一把握住她想摘的手,依旧逗她,“收了我那么多信,不该回一个么?”

静香抢不过他,更顾不得跟他逗,急道,“这簪子我天天都戴着,一时没了,可怎么好跟人说?便是老太太不在意,还有姨娘呢,姨娘一定会问,我,我又不会周旋,你…”

“呵呵,看把你吓的。”承泽从怀中掏出一个绒面小盒,“来,看看这个。”

静香略一怔,并不接,“我不要。”

“你先打开看看,若是不喜欢,再不要,成不?”

“必是好的。”不想伤了他的心,静香又斟酌了才慢慢道,“只是,那簪子是唯一娘家带过来剩下的。过了老太太的眼,也是认下的。如今我穿的、用的,都有例,你不必为我破费。”

只这淡淡几句,可他的心怎么竟觉发涩,仿佛那日大祭看到她一身惨白的孝…

“此刻,我又当真能多做什么?见一面都得…”不想让这心酸事坏了眼前的甜蜜,承泽没再说下去,只轻轻打开那小盒,微笑着指给她,“你看,我特意找人做的。”

小盒中静静地躺着一小朵白珠,柔柔润润的光。静香有些疑惑,“…一模一样的?”

“差一点点,”承泽拈了起来,“我让人在这边上添了一小片竹叶,不细看不大看得出。”

他的心思,她已了然,心随他跳,不敢太露,只能就事论事,“这叶子,倒是雕得仔细,这么看…就全不一样了。”

“你若还担心,戴的时候把它藏在发间,外人看起来便与从前一样了。”

“何苦费这事…”

“谁让你不肯说,也不肯落笔,这心里有没有,我只能是猜。如今有这个么,我只道你肯戴一日,便是心里有我一日。”

“…你总是要显出来才好,生怕人不知道。”

“呵呵,我就是这样的人,憋闷不得。静儿,我给你戴上?”

“…嗯。”

将她搂近,稍稍低头,小小的珠簪别在发间。动作轻,轻得像不小心便会折断心头这一缕情丝,动作慢,慢得似这一刻便要天长地久…

抬起头,她与那朵小珠,一样的清淡,一样的韵致,只是多了那片竹叶,从此在他眼中便再不同。痴痴端详,心暖,轻轻啄在她唇边,“静儿,戴着,再也不摘了,啊?”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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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了,一夜霜冻,院子里的竹叶银白裹着青绿,难得的雅致,难得的美,只是霜寒覆了春意,不知还能耐过几日…

荷叶儿正伺候静香晨起梳洗,莲心匆匆从楼下上来回到,“小姐,姨奶奶来了。”

“哦?这么早?”

“嗯,说是老太太叫一道过去商量事。”

“哦,好。”

静香顾不得多想是什么当紧事,只紧着收拾完,下楼去迎。

“请姨娘安。”

蓝月儿笑着握了手拉她起来,“可是扰着你了?我其实也刚起,想着横竖要一道过去,不如过来与你同用早饭。”

“姨娘哪里话,这便正好呢。”静香一边招呼她落座,一边吩咐人上早饭。

看下人出去闭了门,蓝月儿这才敛了笑,“老太太让用了早饭过去说话。此番要说的事,我倒有几句话想先嘱咐你。”

“哦?姨娘已经知道是何事?”

嗯,承泽的亲事要定下了。”

第五十四章

第五十四章 与君择妻

从延寿斋出来已是近午,天上不见了日头,只有云,一片片深浅不一,彼此牵扯叠覆,铺漫了一天。不觉怎样阴沉,只仿佛脏了的旧棉絮,入眼便是不适。院落中的风也似堕之堕落,有了尘土的味道,天地灰蒙蒙的。

静香略留半步随在蓝月儿身边,两人一路走,并无话,面上颜色一个淡,一个愠,不似曾经的亲热。将到园门口,空中飘起了雨丝,很细很小,水雾一般,却依旧带着冬雨的湿寒。只一小会儿,发丝和睫毛上便粘了朦朦的小水珠。春燕和荷叶儿小步随在身后,都是识得眼色之人,遂只尽本分跟着,并不上前张罗雨具或是催着快走。

在果园月亮门下站定,蓝月儿回身,略看了眼前人一刻,长吁了口气,这才开口道,“静香,今儿是怎么说?我嘱咐你的话,你怎么没依着呢?”

以蓝月儿的脾气,此刻于静香的话声十分容忍。本想着在这府里两人虽差了辈分,却是同命相怜,相与那正经的易家人,正该相互帮衬从此共谋前途才是。这首当之要,便是该仔细选那将来可能辖制她们的当家二奶奶。却不想这丫头临阵变节,给了她个措手不及!

今日所议便是承泽的亲事,相与长孙承轩选亲之时的艰难与尴尬,此番人选虽只有二,却皆堪难得。一是贺老将军的表甥女丹彤,另一位则是任夫人娘家的掌上明珠,顾家小姐十七。

大名鼎鼎的扬州顾家,茶庄丝绸,富甲江南。百年繁盛,人丁兴旺。只是到了这小一辈,无论嫡庶,所出皆男,连嫁去婆家的女儿们都未曾诞下女孩儿。事似天意,又似蹊跷,老太爷老夫人总怕阴阳不谐,正待求神问卜,却喜获千金。爱之心切,便与叔伯兄弟同论,排行十七,将来的祖业都要平平分,遂世人接称公子十七。这番身世身家暂不提,只这十七小姐,人传言面娇性柔,佳人绝艺,一曲琴深,引百凤求凰。

两边都是世交,两个女孩儿也各有千秋,选哪个求亲都是大喜,遂老太太这一回当真要府里人一同商议拿个主意,好成十全之事。可于此,蓝月儿却有自己的计较。这顾家,虽有当朝一品的姑父大人,可子孙们却无一入仕,皆从商贾。这样的绝对,不会只是避违,该是祖训如此。十七小姐将来要继承家业,这便是说一旦与顾家结亲,承泽便再无返京的可能。如此一来,今夏威远大将军亲自登门的无上荣耀便如昙花一现,再无踪影。

蓝月儿虽是一向好计较家当银钱之人,骨头里却有读书入仕的清高,遂断不想为了做个富贵员外而丢了曾经易忠王府的辉煌。更况,便是只说这后院之事,那十七小姐从未谋面,无法妄测,可丹彤的爽利却是见过的,那丫头真是个难得的心宽之人,少了许多女人心计。若是丹彤进门当家,少不得还得她这长一辈的人帮忙,天长日久,不说能暗中做了主,便是讨个后半辈子逍遥自在也是好打算。遂与贺老将军做亲,才是上上之选。

担心老太太不想重返朝堂会多倾向顾家,蓝月儿一早就去找静香,嘱意她一定要随了自己说。原本她应得好好儿的,谁知到了延寿斋便只剩蓝月儿一张嘴。当时她性子闷,不大会说这男女保媒之事,遂蓝月儿也并未当真计较,只自己费尽口舌极赞丹彤。老太太听着虽是不多搭话,却显是动了心。

眼见大功将成,老太太随意问了句“静香,你以为如何?”,蓝月儿正要代她回话,却不料这闷声不响的人却抬了头,笑笑,轻声应道,“琴代语兮剑随心,何缘交颈为鸳鸯?”一语出,一室的静…

谈什么家世,说什么权衡,这一身寡孝苍白,这一句儿女情长,伊人远去的凄婉中是那曾经恍惚的小女儿羞涩。新丧之人一句话说得情思绵绵、悠悠带伤,胜似千言万语,任是打动心肠…至此,老太太便认定了十七小姐,以为她与承泽一对璧人,天作之合…

此刻站在雨中,静香的人已是湿寒细蚀,冷透了心肠,面对蓝月儿的质问,强撑着应对,虚乏不已,“姨娘莫怒,我只是觉得十七小姐会更合二叔的性子。”

看她安安静静地站着,目光迎过来,淡淡的,这一副不急不恼、没所谓的样子,看得蓝月儿心里越恨,“性子?你才与他说过几句话,就知他的性子?”

“他…”这一个字十分不妥,只出了一半的音,静香已是察觉,幸而语声不大,赶紧抿了唇,略顿顿,再道,“在慕家庄曾与二叔和丹彤姑娘处过几日,二叔像是不好太闹的性子。听说十七小姐人静,又极通音律,二叔也是个雅致之人,想来…往后他二人该是更…”

“你倒真是为他着想!”蓝月儿真是气了,“你也是过来人,男人,当真几个是好才情学识的?!关了房门,看得见的只有那脸庞和身子,还管是善琴还是善画?”脾气上来蓝月儿长点脱口而出,你嫁过来半个多月,那画箱一直锁着,还不是整日耗在床上?如今做的什么清高相?!虽极想这么一吐而快,可毕竟有往日的情谊在,又看雨中这身无依无靠的孝,终是没将这话摔在她脸上,只愤愤道,“丹彤已是那般姿色,那十七小姐除非是九天仙女,否则能驳过几分去?更况,那坊间传闻岂可信得?说她是才貌双全,有几个当真见过?只怕你此时为他什么才情雅致着想,待抬过了门,挑了盖头,那人与琴两岔了,到时候承泽不耐,冷出个闺中怨妇,才是你我的好看!”

静香蹙了蹙眉,“坊间传言兴许是不能全信,可此次保媒之人是任大人与夫人,任夫人早先已见过二叔,也知道他随贺老将军读书习武,非一般富家纨绔子弟,此番却又特意写信叫了他去,若非十七小姐当真出众,何须如此干戈?老太太又若非信得他们,怎会舍得让二叔上门去与人相看?更况,二叔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一朝结发,百年相守,怎会不耐、与妻冷落?”

“可…”一阵冷风夹着细雨,抚在蓝月儿滚烫的额与脸颊上,尖刺的凉意激得她一哆嗦,心中的火这才略平了些。静香这番话她不能再争,不单身的确说得有理,若是不当心传了出去,倒像是她与承泽过不去。况且愿与不愿,事已至此,多说也无益。她只是不知为何总觉得承泽将来的妻不是个善角儿,这一回又添了个不能进京,曾经的打算眼见着就是镜花水月,便是有钱又能如何?那顾家的银子最后还能落一分在桓儿手上不成?

心里堵,又开口道,“静香,你年纪小,不曾经得什么事,我此番并非不想给承泽选个才女,只是这两位小姐都是好门户的清白女儿,究竟能差得了多少去?不如选个能与你我方便的,将来大家一处也好过日子。这十七小姐听着就是个精明人,若是通情理还好,若是容不得人,可如何是好?”

“所谓瑶琴仙曲,抚琴之人大多心净,目无旁骛。十七小姐想来也不会是个太在意俗物之人,许是我等不通音律做不得知己,可淡水之交,也不见得会存心容不下。即便…当真有此小心,二叔他…也该不会让她为难我们。”

“哼,”蓝月儿苦笑,“怕只怕,你那重情重义的二叔,一如温柔乡,便顾不得什么是情什么是义了!”说着,凑到了静香耳边,“说句不怕你恼的话,承轩在时,可不也是如此?可你知道么,你家承轩在你进门前可已是经过人事的,他当他遮掩的好,哼,有什么瞒得过我!那红玉”缠着他不是一天两天了,可怎样?你进了门,不也是饿狼似的?那还是身子扛不得的呢!可咱们这位二爷,还从未近过女色,这一成亲,一个血气方刚,一个身娇色美,正若你说的,诗情画意,琴剑相合,一对交颈好鸳鸯!到时候宠着、纵着,不知怎样如胶似漆、春宵恨短! 你若顺着人家二奶奶还好,但凡有什么岔子,你当你那二叔还会撇开娇妻,听你这个寡嫂多数一句?!”

心被猛一把摘去,险些将那淡薄的身子拖到…指甲狠狠掐在肉中,早没了只觉,没有痛,只觉硬生生强撑的骨架这一刻粉粉碎…

看着静香突然唇惨白,脸色死灰一般,蓝月儿惊倒,“静香?”

“…姨娘多虑了。姨娘将来有桓儿撑门户,何忧之有?至于我,守灵之人,更无多念…”

“你…”蓝月儿只道她厌烦至极,不耐再多计较,便也不想再讨没趣,摆摆手,转身离去,心里只下狠道,往后这个丫头就是个摆设,凡事再不能指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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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密冰冷的雨丝,将衣衫浸成薄薄的一片束在身上,没了虚浮的遮掩,颤抖那么明显…

园中小径,主仆相依,荷叶儿挽着静香,轻轻揉着那冰凉的手上泛了青的指甲印,心是懵懂又似惊醒,这样的力气,下这样的狠…抬头,那苍白如纸的脸上满是水渍,小心翼翼道,“小姐,既是为二爷挑了合意的人那该高兴才是,你怎么哭了?”

“…是雨…”

“…哦,来擦擦。”荷叶儿用帕子轻轻沾着她的脸颊,可那缓缓不住的“雨”怎么擦,都不尽…心疼,语声哽咽,“小姐,府里,府里总不能,不能没有二奶奶…早早晚晚都会有,是不是?往后,还会有三奶奶,是不?…可他们热闹他们的去,碍不着咱们,啊?”

“…嗯。”

“小姐,回去我就把那八哥儿还给福能儿,他从来就不是个好的!什么破东西,我再也不…”

“荷叶儿,”

“小姐,”

“你也该…改口了。”

荷叶儿猛一愣,“小姐,小姐,我,我和他们怎么一样!我,我…”

“听话。”

看着雨中被浸透的小姐,无望与冰凉,往生一般,荷叶儿的心突然酸疼得想死,泪不及蓄就扑簌簌落了下来,“是,…大奶奶。”

第五十五章 无路可退

夜静,无月。除了零星几处上夜的灯火,整个易府仿佛一浪没入海底的孤舟,浓重的黑暗中消失得悄无声息,轮廓都不见…

鸡翅木高几上,将尽的烛火透过灯纸在床头笼出一片不大的光亮。昏黄中,静香坐在床边,没有冬袄裹着,只这淡淡湖水蓝的中衣、月白褶裙,纤柔的腰身便被勾得越显单薄。面上无色,眼眸滞,看着那惶惶的烛跳,喃喃问,“还有么?”

“没了。”荷叶儿陪坐在身边,语声轻,人也似懂事许多,“当时二爷的问话,我就是这么答的,虽是字句记不大清了,可话的意思不会错。”

“莲心那儿呢?”

“也没了。莲心说她当初也是不留意误撞了听去的。她说不知红玉本就是这么跟老太太回的,还是延寿斋那些碎嘴老妈妈们自己攒的,只那话…真真听不得。若不是小…”不当心打了个壳儿,赶紧改口,“若不是大奶奶今儿问得紧,她说就是滥在肚子里带去坟里也断不肯说出来。便是如此,也已是换了她自己话,说是不这么着,要烂舌头。”

“…哦。”

“大奶奶…”荷叶儿看着烛光中这静得让人生寒的人,心忧不已。今天这一番把那人死时的各种闲碎话都打听来了,若在平时,别说是说她自己,便是不相干的人她也会羞得无处去,可此刻,那曾经无意提及都会瑟瑟发抖的恐惧和羞耻都不见,没有颜色,没有波澜,那眼睛静得像是结了冰的湖面…

“天不早了,去睡吧。”

“嗯…”知道她这两天人躺着,却是从不曾睡,荷叶儿便道,“我就在这儿陪着,不吵你,就陪着,行不行?”

静香转过头,冲她笑笑,“可我困了,要睡了。”

荷叶儿实在不知道这话信不信得,可平日敢跟她顶,跟她犟,此刻,只觉不忍心,“…哦。”

靠在床头,念着那春暖花开时、缘配成双的日子…那一日,她经过,他还没有;那红帐,她躺过,他还没有…只这一处别,便是两世之人,怎的会为那眼前虚幻迷了心肠…

如今,刀已落,梦亦醒,斩断了情丝,却割不断那牵挂…他会怎样?该是会…不愿吧,毕竟,她还在眼前,他心软,一时半刻必是放不下她,遂不管怎样,不可引他怜惜,总要强撑着,让他脱干净那本不该有的念头。至于自己么,这脸面、这羞耻,要或不要,什么当紧…只唯一,此刻作践了这份情意,不知他会不会觉得她太下贱,不值倒罢了,若是因此于己有愧,成了身上、心头再抹不去的污痕,她这一辈子该如何安心…

挨吧,挨到那一日…等过了那一日,有了妻,有了琴,许是于她,便如过眼云烟,不足提了…

烛火燃尽,黑暗中,细细啃噬的痛,将死无望…

夜深,万籁寂。

起了风,轻拨窗棂,细微至极的声音,却不知为何,静香一激灵,全身的神经都牵起。披衣起身,点亮了床头的小烛,昏黄的光晕让周遭的夜更深重,目光刚落在门上,便响起了轻叩声:“静儿,”

心即刻跳出了身外紧紧随了那声音去,可人,却挪不了半步…曾经是咫尺天涯,只怨相思苦,而今一别,从此萧郎陌路,饮恨成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