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门栓轻响,手迫不及待扶了门扉,只想早一刻看到她,却不想那门未全开,人却已转身而去。小巧的闺房,不过几步之遥,却让他心越忐忑,赶紧跟了过去,亦步亦趋…

“静儿,静儿,”

转回身,他近得已是贴在身边。抬头,清冷的夜,扑面却是暖浊的汗气,不知是怎样的疾奔会在这么冷的天流这么多的汗,顺着通红的脸颊流下,昏黄的烛光里,那么明显的水痕。看着他,心里想好的话一时竟埂在胸口,憋闷得疼,却也舍不得就说出来,便是这几日练了又练的矜持稳重,这一刻也只够压住眼中的泪,却管不住自己的手,拈了帕子,轻轻沾着他的额…

通通的心跳被那轻柔的丝帕抚得慢慢平,慢慢缓,心头滚烫的急躁浸在她如水的双眸里,清凉凉,整个人都似荡涤得晶莹剔透,再无烦难…一边任她疼,一边小心翼翼地辨她的神色,端详了又端详,脸上终是敢露出些笑,“吓死我了,我当你听了那定亲的事,不知怎样恼我呢。”

她的手微微一颤,继而嘴角淡淡一撇笑, “松江行,是本不知道还是瞒我了?”

“嗯…”尴尬地应了一声,心又慌,赶紧想抬手握住她定定神,却不知是碰巧,还是有意,她也正要收那帕子,光滑的手背在他手心里一滑而过,不待他握,便不见了踪迹,而他,竟也不敢寻了去。本是心里有底,可让她这么一问,竟觉理亏, “其实,那是何等情景,我心里岂会没数?不说,是不想让你烦心。”看她不语,只小心折那帕子,承泽的语声有些不稳,“本不是什么了得的事,毕竟到了岁数,老太太那边早晚都得安排这么一出。原不想瞒你,可那日启程往回走,心急得按不住,见了面,便只顾咱们好,哪还顾得再提旁的什么。后来写信才想着晚一天知道,便晚一天烦心,遂也没提。总以为怎么都要拖过了年,谁知这么快就定下了。静儿,我若想到老太太会拿这事来问你,我,我断不会如此行事!静儿…”

“我只问了一句,你就急出这么一通,可还让人说话?”

承泽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看她脸上带着笑、没有半分恼的意思,自己刚才这一通劝醋的话显是无的放矢。慌慌攥了攥衣襟,伸过去覆了她的手。她似稍稍犹豫了一下,可终是让他握了。拉过她捂在心口,这口气才算喘匀。这是他的惯常,于她,他从来都不笃定,见或不见,总是不自觉就惶惶胡猜,可只要握着她,只要那小手紧紧贴在掌心,他便似吃了定心丸,她还肯让他握,心就还在,这便一切都好说。遂此刻这一问虽岔了意思,倒不慌了,冲她笑笑,“那我不说别的了,只一句:你放心,我自有安排,啊?”

“作何安排?是准备犯浑还是又想装病?”

听她揶揄,又想这几次三番在她面前的窘境,承泽笑了, “那还不都是因为你,总让人没头没脑更没把握,这才出了那些丑。可丑虽丑,好歹探知你的心意。事办成了就行,倒不计较什么脸面了。”

“你呀,云深不知来处,酒醉不问归路。痴人一个,一个痴人…”

“嗯?”承泽一挑眉,当她又是笑他,却是不顾,低头轻轻啄着,“痴也好,醉也罢,横竖这辈子在你跟前儿,我是醒不了,也不打算醒了。”

指尖颤颤是他的唇,软软的,柔柔的,那痒人的温暖顺了手指、手臂,缓缓流淌在身体里。心缱绻,静香只觉无力,看着他赖皮赖脸撒娇的样子,痴痴恍惚,竟一时反悔,想为了自己的私心从此赖上他…

“静儿?”

“嗯?哦,”静香赶紧回回神,再开口,又是依了原本的打算,“你…你可听到了她的琴?”

想来所谓商议,老太太定是将松江之行所有的细枝末节都讲给了她们听,遂此刻虽不知她所问何来,承泽却只能照直答道,“嗯。”

“如何?”

“好琴。”

“是何曲子?”

“《雁落平沙》。”

静香轻轻点点头,又问道,“你们可曾相见?”

“不曾。是那日与任世伯在园中说话,水阁里远远传来的。”

静香笑笑,“君不见伊人,伊人却察君。”

“哦?何以见得?”

“琴音为信,何来巧遇?十七小姐若非见过人,单是旁人的几句保媒之赞,断不会让你听到她的琴。”

承泽微微蹙眉,“便是如此,可又怎样呢?”

“我虽不通音律,倒还读过书,记得《古音正宗》上说:‘借鸿鸪之远志,写逸士之心胸。…初弹似鸿雁来宾,极云霄之缥缈,序雁行以和鸣,倏隐倏显,若往若来。’十七小姐佳人绝艺,必是深得其宗,一曲雁来初识君,果然不俗。”

承泽闻言,敛了笑,想起福能儿从延寿斋探来的话,心中隐隐生出了戒备,不想再引她深谈,手上用力将人拉近, “好了,不说那不相干的了。路远,我不可久留,让我好好抱一会儿。”

被裹在他怀中,人僵僵的,再不敢像刚才那样去感受他的疼爱,只把自己的心拘着,努力想,他是不懂她的话,还是当真不辨那边的情形,怎么不肯接下去?他不接,她又该如何继续…

那朵小珠簪就在眼前,微微侧头便看到隐在烛影中那片竹叶,心暖,轻轻揉捏着怀里的人,心疼道,“又瘦了,衣裳也单薄,怎么就不知自己当心,这么冷的天,是嫌我操心得不够么?”

他的气息暖暖呼在耳边,心一顿,刚有了些的头绪便又乱了,埋在他怀里,嗅他的味道,贪心他的温暖,只想赖着,赖着,偷偷无耻地求老天,要不…要不就做个下地狱的□,今生缠着他,求他不放…

感到怀中细微的颤抖,越将她拥紧,“还冷么,静儿?”

“…是热,我,我喘不过气了。”

承泽闻言生怕又拘着她,赶紧松了松手臂,“好些么?”

静香就势轻轻挣出他的怀抱,“这样好些。”

怀中没了她,心都空落,可承泽也不敢再强,看看时辰,只道,“不早了,你歇吧,我走了。”

“就走么?我还有话。”

他笑了,轻声嗔道,“让你写信,你又不肯!”疼爱地抚抚她的脸颊,“腊月我就回来了,这一回许是就不用走了。”

轻轻拨开他的手,“三日后就要下聘,一旦聘定,你便是…”

“你放心,”承泽打断,“不会下聘的。”

她似并不意外,未再多争,只是道,“你要怎样,全由你,只想提一句,如今春好当惜,莫待无花空恨。”

“什么?”承泽当真没听明白。

“听说当年府里为承轩选亲整整寻了两年,十里八乡都寻个遍。你兄弟二人年岁相当,为他寻,想也一并为你寻过。如今说尽虽是言过其实,可终究也不会太富余,遂在拒之前,你要三思。”

其实这番话她究竟说了多少,是何意思,承泽早就不再入耳,只那两个字便足是心惊,所有的心思都聚,却又如一团乱麻,毫无头绪,承轩…何时起,她这般称呼?

看他慢慢拧了眉,却并不言语,静香又轻声道,“十七小姐,琴难得,人亦难得,已是一曲雁来曝芳心,你若不解,一招棋错,恐误终生。” !^

承泽的眉拧成了结,“是你说了胡话,还是我听耳迷了,你…在给我保媒?”

“我只是想提点你,十七小姐她…”

“什么十七十八的!”承泽终是耐不住,一把将她拉过贴在身边,“你今儿是怎么了?平日那体贴懂事都哪儿去了?一点子小事,吃个醋便罢,怎么没完没了?!”

心里排演的话还没都说完,却不料竟激怒了他,静香一时吓得愣住。

承泽的火上来,恨声数落,“你当我不知道,老太太之所以定下顾家就是因为你那一句‘何缘交颈为鸳鸯’!我当时听了,你可知我心里多恨??本来提贺家,且不说丹彤不乐意,贺老将军也不会答应!一旦礼聘被拒,咱们家就是再与顾家相好,也不能腆着脸再去求人家的小姐!这一来,少说也要给你我匀出一年半载,容我好好安排,岂不便宜!如今弄得三日后下聘,我今儿才得了信儿!却也顾不得打算,只怕你伤心,这么远跑了来,只求你别计较,我好安心去安抚那边。你可倒好,还逞起了性子!是我信上没说够,还是你定要撒这个娇?好!我再说一遍!”拖着她的手摁在心口,“只有你一个,只是你!我易承泽今生今世非你不娶!今后管她是天仙还是妖怪,我眼里再没女人!”

任是自己强硬了心肠,泪都再压不住,悄无声息地落,肝肠寸断…

看她哭了,他心立刻就软,赶紧揽进怀里,“静儿,静儿,我心急,话重了,啊?别哭,别哭,我没怪你,我知道你心里不舍,可又怕你我不能长久,便不如给我选个许是合意的,是不是?你是为我好,我知道,我知道。”抚着她的发,用力吻着她的额,“还是我说的不够,做的不够,你根本就不知道我的心是怎样,别说是娶亲,就是死了,也放不下你…不怕,不怕,便是三日后下聘也不怕,你放心,啊?”

“承泽…”

“嗯,”

“你于我有恩,他走的那一刻,我便已死…如今每多一日,都是你的支撑…”

“嘘,别说了,”给她擦着泪,柔声安慰着,“什么恩,你我是情。不是早告诉你了么,闯合宜园那一日,我的心就不由我了。若非说恩,你也于我有恩,没有你,我怎知人间极乐?我报恩,就是好好疼你一辈子,你若也想报恩,就乖乖任我疼你一辈子,啊?”

轻轻推开他,摇摇头,“我报恩…就是不能再自欺欺人…”

“你,你说什么?”

“你曾说,我不会掩自己的心思,可你怎知,我下棋,也作画,棋有隐子,画有伏笔,我若当真不想你见,你如何见?”终于说开了头,语声慢慢平静,“你说你早有心,可出关之后一月有余,未及园中半步。何时起意?都只为我厚此薄彼,你心不服,方一再留意,却从不曾想我为何会偏偏冷你,落下你…”

“你,你是想说,是你…勾引我?”吐出这几个不堪的字,难以置信之余,看着满脸泪痕的她,承泽只觉万箭攒心,这,这是做什么??

“我有心,却本无意,可怎奈心思难熬…”

“静儿!”承泽厉声喝断,“是老太太跟你说了什么?还是姨娘说了什么?你撒娇也好,逞性子也罢,可你,你怎么糟践起自己来了??!”

“我早说过,棋如人生,你一贯争强好胜,岂容人不视?我不见你,你便想见我…”

“闭嘴!!你不怕糟蹋自己,我怕!你不疼,我疼!”

听他怒,知道这一回他终是被引入,静香的泪扑簌簌落,“我并非不耻,实在情难自已…新婚丧夫,孤枕难安,相思不耐,看到与他眉目如此相似、又与我示好之人,我…我如何自持?”

这一句如五雷轰顶,所有一切都似戛然而止,承泽呆立,枯朽的木桩一般…

“你为何会往合宜园去,都是因为荷叶儿的一番话。可你怎知,她一个未出阁的小丫头,夫妻闺中事,她如何知道,承轩他…那是在疼我,只是他性子激,不知轻重,可我从来没有怨过他。至于红玉的话,我从没有辩,是因为…无可辩。她话浊,意思却不偏,是女人的嫉妒让她疯癫,而嫉妒的便是我夫妻二人的亲近…” 

昏暗的烛光中,依然清楚地看到他呆滞的眼睛慢慢泛了红,人已是一架空壳,神去魂散…静香只觉心如刀绞,却依然轻声回忆道,“‘轩静苑’三个字,是他握着我的手一同书写,他说‘为夫今生无力无才,只一颗心,一个人,与妻守护,任百年不殆。’…回门那天,他心喜,不肯坐车,牵着我,一起往山上去。夫君身子不好,那条路,我们走了好久,可…” 

“别说了。”一声嘶哑,很轻,却是攒尽了身体里的力气…看他不再多言转身离去,像是已听进自己的话,可静香的心不知为何却惶惶不踏实,“你…”

“我走了。”他的声音颓暗至极,“你歇着吧。明日我就回府,让老太太打消那下聘的念头。”

静香心一惊,急急道,“可,可我心里的人并不是…”

“随你…都随你,你把我当谁都行,往后…”

“往后?你我没有往后了,荒唐已尽,我要好好为承轩守灵,求佛祖,来世,让我再与夫君重续前缘!”

“…好,我陪着你,一同守他,如何?”此刻的人早已不见了自己,什么傲气,什么骨头,都没了,卑微得只想求她不弃…

该怎样狠?怎样狠才能让他好好离去…“你不要逼我!否则,今生今世,我再不见你!你走吧!!”

夜静,只有牙关与指节的铮响…

猛转身,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铁钳一般!

静香惊慌之中尚不知应对,已是被他打横抱起,“你,你要干什么?”

盛怒之下,他脸色铁青、一言不发,走到床边,将她丢下,重重压了上去。

“承…”

一字未出口,他的舌便蛮横地闯了进来,疯了一样横冲直撞纠缠着她。她用尽全身力气想推开他,却更激得他要将她碾碎一般狠狠压她,狂乱中,唇齿相错,他几乎是在咬她,口中突然腥咸的味道,终于让他抬起了头,血红的眼睛看着她唇边的殷红,心痛,更恨,“既是耐不得闺中寂寞,就该勾个不知廉耻的东西,只与你露水夫妻!可惜啊,你勾错了人,我要死心塌地跟了我!今儿我这就告诉你,男人,究竟是什么,夫君,究竟该是怎样!”

感觉到他的手在腰间撕扯,伤心与惊恐,静香完全没了把握,“你,你当我会在乎?我,我早就为人之妇!”

“呵呵…”他苦笑,疯癫一般,“我的傻静儿!你与他根本就没有成就夫妻之事!”

根本不及想他的话,只是颤着语声求道,“承泽,你会后悔的,承泽,别…”

扯去身下的遮拦,两人紧紧相贴,手臂衬在她的颈下,将她搂紧,“可能会疼。忍着点。”

“你,你,别…啊!”

硬生生的闯入,将她整个人撕裂了一般,天地旋,挣扎的双手死死抠进床棱…

看到她瞪大了眼睛,死咬着唇再不出声,他知道她终于明白“夫君”究竟是什么意思。低头在她耳边,“不是想给夫君守灵?行,等我死了,你好好守!”搂紧她,狠狠挺入…

干涩的身体疼得四分五裂,在他身下,她如惊涛骇浪中挣扎颠簸的小船,无望求生,却又极惮死的痛苦…

也是初经人事的他根本不知道这样的伤心之下力道早没了控制,恨极,狠极,似也要让身下的人尝尽他撕心的痛楚…

血,早已不只那一点的证明,顺着雪白的肌肤,透染薄帐…

第五十六章 绝处何生

在厨房炖好了当归补血茶,荷叶儿小心斟了一盅,趁热端了出来。刚拐进院子里,就见莲心正往楼上去,赶紧叫住,“哎,莲心!做什么去?”

“今儿日头好,想着该晒晒小姐的那几件大毛儿衣裳。”

“小姐作画呢,说是画社催得紧,不叫人吵呢!”

“这都好几天不下楼了,还不成么?” 莲心也是知道自家小姐的脾气,虽平日随和不多话,可但凡专心作画,便与大爷一样都忌讳闲人在跟前儿晃,遂嘴上虽这么说着,却已是转身往下走,“大爷也是,往常都说画不当紧,小姐喜欢便做,不喜欢便罢。如今是怎么了?倒催得紧。亏得老太太和姨奶奶这几日忙着下聘的事顾不得,要不都遮不过去了。”

其实于这番话,莲心口中还有一个因由没说出来,那就是自家小姐是新寡之人,三年之内是热孝,出来进去一身素白,别说聘礼她沾不得,就是开春迎娶新人,馨竹园都得避讳开不得门。遂这几日不露面,老太太那边只当她懂事,便是问都没问一句。

看莲心下了楼,荷叶儿稍稍松了口气,正要错身经过,不料被莲心挽了手臂,悄声道,“小姐可是又画痴了?你整日守在跟前儿好歹劝劝。如今不是咱们原先府里,只管这么不出门、不问事的,怎么好?可知道扬州那边已经收下聘礼,老太太欢喜的紧,昨儿跟姨奶奶并几个府里的老妈妈们说了好一天的话,听说今儿乏了没起,可明日再怎么小姐也得过去请安了。就说老太太不计较,让那些碎嘴老妈妈们说出什么来,也不好听。再者,哪一日漏了出去,知道咱们小姐就是那画市上传言的慕青,一直画画儿卖银子,不说是人的本事,倒像是小家子穷酸气,可怎么好?”

荷叶儿听着心里急,也烦躁,心只道跟那楼上的情形比起来,为作画卖银子丢了脸面可算得什么!

看荷叶儿只管咬着唇不吱声,莲心笑着抬手拧她的腮,“你这丫头!跟你说话儿呢,怎么魂儿都不在!”

“行了,”荷叶儿拨开她的手,“我知道了。你跟延寿斋那边的姐姐们好,常去打听着些,小姐不经心,咱们总不能让落了短儿。”

“哟!”莲心打趣儿,“用着人家,人家成姐姐们了,用不着,就都是不进眼的了。”

荷叶儿连应付一个笑的力气都没有,错过莲心,端了托盘往楼上去。

一步步往上,那楼梯像是忽地垫高了,一阶阶,腿似坠了秤砣,吃力得紧,走着走着,鼻子一酸,小丫头两眼的泪…

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她还能一个人撑多久?这府里连莲心她都不敢说,更不用说旁人了…小姐,小姐她哪里是在作画,根本什么也不做、也不会了,那人整个儿都不似从前,说是病,却不疼不痒,说是着了魔、中了邪,可那眼睛虽直,却明明还能看得见心酸…唉,也难怪,谁人经过那一场还能如常人一般?

想起那天清早,荷叶儿又禁不住一个冷颤…早起的日头薄,透着一夜积攒的寒气,推开小姐卧房的门,清冷的薄光中就见小姐身上裹着被子蜷缩在床角,床上乱糟糟的,一时看见褥子上一小滩遮不全的血迹,一时又看见那撕扯坏了的裙子和亵裤。吓得荷叶儿头轰的一声,哭都哭不出来!赶紧扑过去,根本不敢想别的,只道自家小姐必是死了一多半再叫不回魂儿来了!

可谁知这人一声就叫醒了,再定神仔细看,除了头发有些乱,人乏累得很,倒像再没什么别的不妥,目光聚,神智清楚,也知道随了荷叶儿的手穿戴。可谁知待扶她起身下床,竟是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这一回,别说是荷叶儿就是小姐自己都吓了一跳,跪在地上半天起不来。眼神忽然直,人便痴痴呆呆的,像是什么事极想不明白,又像是突然想明白而出了神…

荷叶儿想起那血,当是小姐腿上受了伤,赶紧张罗要请大夫,这一下,那跪着的人忽地生出了力气,撑着站起身,竟是自己一个人把床上沾了血的被子、褥子都拆了,又吩咐她拎了水上来。从小到大,小姐哪里洗过一块帕子?可那一天从日头出到日头落,那平日只会拈画笔的手泡在冰凉的井水中,细细地搓洗。水声很轻,搓得很仔细,一整天,不许人问,不许人插手。一边洗,一边那泪一颗一颗往下滚,砸在手中那洗不净的血迹上,看得人心酸。

自那之后,这泪就再没止住,时时刻刻都在眼中,眨眼是落,不眨眼,也是落…

房门外站定,荷叶儿轻轻推开门,毫不意外,那人又是在窗边…

唉,这又是一桩烦心事,不知为了什么,大冷的天就是不许关那扇面朝果园的窗子,不是木呆呆盯着那窗棂子出神,就是倚在窗边看外头那一园子枯枝。风也好,雨也好,一身单袄,就守在窗边,一守就是一整天、一整夜…

“大奶奶,刚熬好的当归茶。”

小姐回头,不看那茶,却看着她的眼睛,荷叶儿无奈,轻轻摇摇头。这问的,是信…

往常也看得出小姐是盼那信的,嘴上却从不肯说,每次接了,明明脸上掩不住笑,还要嗔一句“怎么又来了?”。可这一回,哪还知避讳,洗完那血迹,嘴里只一句话,一日问好几次 “可有信来?”可有信来…没有,一直都是没有,那以往从不间断、接到烦的信像是突然断了线的风筝,飘得连个影子都没剩下。一连问了几日,自昨日起,小姐口里没了话,只剩那眼神还在问…

看荷叶儿又是摇了头,静香转回身,凄然的目光依旧落在窗外那结了霜冰的枝头上…

那一夜他走后再也没有消息…

回想起来,竟是不记得究竟说了什么能让他生那么大的气,如今满脑子只有那血红的眼睛和那发了疯癫似定要碾碎她的力道。痛,是记得的,却相与他的怒、他的狂,还有他带来的震惊,留在脑子里便只剩一个明晃晃的“痛”字,而实在去感受,便又是他,曾经梦里,曾经心里,还有当时…身体里…

当是他气疯了,当是他失了心性,可待那一切如天地翻覆的狂乱结束,不知是冷,还是他也疼,竟是抖得厉害,却又不知顾自己,只是用被子裹她,一层又一层,裹紧,而后狠命地抱着,轻重不管,生死不念,口里絮絮叨叨只是“静儿,静儿”。她的人僵硬、死了一般,听得到,却不知应,他便不停,一遍又一遍,疯疯癫癫…

夫妻,原来如此…老天作弄啊,“他”缠了她整整十八天,她以为自己已是碎在“他”身上的粉末,生也是“他”,死也是“他”,夫妇相随,永世难绝。却不料,“他”竟然…根本没做成她的男人…

懵懂中,她当她早已为人妇,却不想虽是不再干净,却还是女儿身,得知的一瞬时起,她心里竟似为曾经的噩梦有了些许的解脱,可那一瞬时毕,伴着他的疯狂,她便又失了贞洁,成了真正的妇人…

只是,她是谁的妇?谁的妻?“夫妻”二字,又当真该如何解?是如他所说,成就夫妻事方为夫妻,还是该依那一面盖头,一对交杯盏?

身上的痛一日一日在慢慢减轻,可心里的痕迹却越刻越深,耳边是他临走时那沙哑的声音 “从此,你认命吧!”…原本,这句话她是懂的,话中的狠她也懂,他人走了,留给她一身碎裂般的酸痛,带着这痛,她生出满心对他的怨恨!可这怨恨那么微妙,纠缠着这世上最贴近的亲密,再不是曾经那小儿女情怀般的念不可及、对月惆怅,而是莫名变成了她的支撑,身体里有了从未有过的力量…

只可惜,这力量在几天前随着那大红的聘礼出门,被击得粉碎,如今,怨恨便只是怨恨…

有了聘,他与那十七小姐便已然是夫妻。于那琴艺如仙的女子,自己曾经悄悄羡慕、吃醋,也曾真心为他赞赏,可如今,竟不知耻地起了恨意,恨她的人,她的琴,她的清白,她的堂堂正正,甚或,就是恨十七这两个字…

曾经心痛,却不敢怨,觉得他该娶亲,而那新娘子是谁,与己无关,天经地义,可如今却在心里怨得那么理直气壮…他不是说死了都放不下,怎么就放下了?原来,都是骗人!就是骗人…

这么想,静香突然觉得自己不如死了去,不见他!再不见他…

可是…痛死的心又是回转,就是死,也该做个明白鬼!就要等着看他成亲!等着他带妻来给她敬茶,他,他若敢敬,她就喝!喝了,就,就再不活着…

看小姐眼睛直,泪扑簌簌又连成了线,一旁陪着的荷叶儿不由又在心里叹气,老天,这两日统共就吃了两杯茶一碗羹,便是都化成了水也该哭干了吧?怎么还有泪啊…

“荷叶儿,荷叶儿,”

外面传来莲心的叩门声,虽是努力谨慎着怕扰了房中人,却也听得出语声不同寻常,似有什么要紧事,荷叶儿不及回静香,赶紧出去应。

不一会儿,荷叶儿就转回来,掩了房门,匆匆往静香跟前儿去,“小,大奶奶!大奶奶,二爷回来了!”

静香身子一颤,立刻回头,哑着无力的声音急急问道,“你,你说什么?”

“刚才莲心往府里去,才听说一个时辰前贺老将军登门,二爷也随着一道回来了!原本是与老太太在延寿斋说话,后来不知怎的,竟是挪到了荣进轩去!莲心回来的时候,正是传话出来,要姨奶奶带着三爷即刻过去!”

“啊?”静香惊呼,头一阵眩晕,虚弱的身体险些撑不住,本就苍白的脸庞更如白纸一般,心惶惶只一个念头:出事了!他出事了!!

“大奶奶,大奶奶!”荷叶儿一把拉住身子虚虚晃晃就往外去的静香,“你,你往哪儿去?”

“易家人都去了,我,我怎么能不去?不能,不能失了礼数…”

“大奶奶!大奶奶!你,你真是急糊涂了!易家统共就这么几个人,老太太怎么会单单落了你呢!不叫,就是不让去!”

静香猛一震,天哪,怎么会真的只落下她?她是堂堂长嫂,相比姨娘,更该在易家说得话,若是承泽出了事,姨娘去商议得,她更该去得!可,可老太太怎么会忘了她??难道,难道…

“大奶奶!”荷叶儿赶紧撑住这虚软瘫倒的人,“大奶奶,你,你…”

“荷叶儿…楼下,楼下可,可还让咱们出门?”

“没人来看着啊,莲心进进出出都行。”

“快…快去,去荣进轩!”

“大奶奶,这个时候咱们去凑什么热闹?等他们商议罢,自是会有信儿,你…”

“你快去!”

看小姐彻底失神变了颜色,荷叶儿终是不敢再犟,赶紧应下,“…是!”

伏在案上,静香几乎喘不上气,心里的牵挂远远大过了恐惧,是怎样,究竟是怎样?这么些日子没信,他出了什么事…

“大奶奶!”

荷叶儿匆匆进来,紧紧掩了门。

“如何?”不待荷叶儿走过来,静香已是扑了过去,“他,他怎样?”

“荣进轩请了家法了!”

“什么??”

“老太太吩咐,吩咐…”

“吩咐什么??”

“打死他…”

第五十七章 破釜沉舟

费尽口舌安抚走了承桓,蓝月儿只觉浑身乏力,头痛胸闷。这突如其来的一切,任是她这自认见过些世面的人也有些撑不住。想起刚才老太太那阵仗,太阳穴就像扎了纳鞋锥子,疼得人直想跳!唉,不由叹了口气,这老东西属阎王的,谁在她跟前儿都得给吓成小鬼儿!当年不知得是怎样的姿色才能带着这母夜叉的驾势嫁了人!

再是没气力撑着,蓝月儿就势歪在贵妃榻上。春燕赶紧伺候脱了鞋,小心抱了腿平放在榻上,又搭了鹅绒毯子。无意触到主子的手,竟是冰冰凉,心想这可不只是荣进轩的冷,该也是吓的,不多问,只取了毡子垫好,又将手炉递了握在她手里。安置好,本想陪着说说话儿,让主子把这肚子里的牢骚倒倒,可谁知没待开口,却见她合了眼,春燕心里虽是惊讶,却也识得眼色,只陪在跟前儿轻轻捶腿。

暖暖和和地躺着,蓝月儿觉得头疼缓了许多,也静了些心,此刻却顾不得歇着,只想着该是得好好盘算,如今这般态势于她和桓儿究竟是利还是弊?老大死了,老二又如此作孽,老太太今日那般发狠,倒不像是为了在贺老将军面前充脸面,是真恨极了,果然打死他也就打死了。

如今这嫡房孙该是都败干净了,往后,别说易家家业,便是传递宗血都得靠自己的桓儿。再待桓儿当了家,她这做娘亲的就是府里正经的老夫人,到那时任谁还敢提一句正室侧室、嫡出庶出的话来?这般景况是蓝月儿多少年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可不知为何,如今一朝就在眼前,她竟是高兴不起来。

其实,银钱真是人生在世没本事没想头、最后无奈奔的一点吃食!自己才不想一辈子窝在这僻乡小镇做个土财主!回京,回京,何时才能回京?!这么想着,蓝月儿心恨不已,承泽这不省事的糊涂东西!做出这等下三滥的事来!毁了自己的名声倒罢了,若是老太太怕易家几辈子的老脸丢尽而下死心不让他进京应试,可就彻底完了!坏了她多少宏伟打算!

正是恨极想骂,耳边忽闻小丫头轻声回话,“回奶奶,大奶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