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蓝月儿睁开眼睛,却蹙了眉,对春燕道,“这平日油瓶子倒了都不看一眼的人,今儿怎么得空儿来打听热闹来了?”

“今儿这一番折腾,没个不起疑的,大奶奶必是也惦记。”

“哼,”蓝月儿冷笑,“前几日还跟我犟,要给她二叔配个什么琴剑相合的好鸳鸯,如今可是打嘴了!”

春燕见蓝月儿脸上实是不耐,便道,“要不我去回她,就说奶奶身子不适,歇了?”

“算了,” 蓝月儿又想想,摆了摆手,“也是个命薄的,让她进来吧,说给她,也让她知道知道这宅门里的弯弯绕绕,别不省事一味讨好人家尽做那不知后顾之事!”

“哎。”春燕递个眼色,小丫头便退出去请人。

春燕边给蓝月儿垫靠枕边道,“今儿老太太独没叫大奶奶去,可也是怕她知道?”

“倒不是怕,瞒谁也瞒不过府里人。只是这事龌龊,静香又年轻,保不准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凭白的在老将军面前不好看。”

“嗯,老太太虑的极是。”

说着话,静香已经走进房中,蓝月儿抬眼看,心叹这丫头几日不见,怎么看着像是极心酸,身子又薄,凭是这大毛斗蓬托着,还是可怜见儿的。这一眼,蓝月儿心里那几日前的气也消个大半,待她褪了斗蓬,拉了手在身边坐下,“这冷的天,怎么连个手炉都没带?”

“倒不觉冷。”

蓝月儿没与她多辩,递了自己的手炉过去,依旧靠回榻上。静香捧着那新燃的手炉,却还是抑不住地哆嗦,冰冷的双手握不出一点暖意。来之前已经略略打听,虽是确凿此事断与她无关,却还是没问出究竟。心急如焚,再顾不得什么叔嫂避讳,救命稻草一般匆匆赶来找蓝月儿。

“姨娘,二叔他…” 此刻实在无心客套,静香左右都寻不着合适的词周旋,便直接了当地问出口,“他究竟闯了什么祸?”

“祸?哼,他若真是闯了个祸倒好了。”

静香一愣,不是祸?那…

蓝月儿看她疑惑,递了个眼色给春燕,便将房里人并荷叶儿都遣了出去,这才坐起身,与静香耳语道,“你是清白人家的女儿,我说了怕是你也不得知道。不过,书总是念过的,我说几个名字,你若知道其中典故,我便将今日之事说给你,你若不知道,只能待日后,你自己慢慢想明白了。”

静香微微蹙眉,“姨娘请讲。”

“卫灵公与弥子瑕,公为与汪锜,齐景公与…”

“姨娘!”

“羽人” 二字尚未出口,蓝月儿就被静香打断,看她惊得瞪大了眼睛,红透了脸颊,蓝月儿知道她心里已是明镜儿似的了,便没再继续说下去。

“是,是说二叔他,他与他们…为友?”不敢相信耳中所闻,静香磕磕绊绊,努力在震惊中寻着话由。

蓝月儿笑,“为什么友?他就是!”

“不,不,不!”此刻的静香哪里还顾得计较该不该这么为小叔说话,一门心思只是要为他洗刷清白,他是不是有那羞人之癖,自己最清楚!断不能任人这么作践他! “这是哪传来的污言浊语?二叔怎会是那样的人!必是那不居善心之小人恶言诋毁!老太太怎么能就信呢?!”

看着这平日安安静静、从不会高声说一句的人居然急得额头冒汗、口舌激烈地为承泽辩白,蓝月儿有些意外,只应道,“不是什么传言,坐实的事。”

“坐实?怎么坐实的?”静香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相信自己心里、眼里的人,只觉“坐实”这盆污水荒唐至极!紧着辩道,“不过是市井讹传!便是有人亲眼所见,此人是谁?有何来处?是何目的?又当真看见了什么??以我看,断不可信!”

“开始我也不信,”看静香急赤白脸,蓝月儿倒未多心,只当是女孩儿羞了,“可这‘此人’啊,不是旁人,正是贺老将军!还需要来处么?再问他亲眼所见什么?亲眼见男人衣衫不整从他房里出来!这可够了?”

啊??静香被一句噎回来,似被当头一棒,这,这怎么可能?怎么会如此??不多想,不多想!一定有误!急急道,“姨娘,你信么?你信么?二叔,二叔他是堂堂正正的男子!便是,便是贺老将军看见什么,那,那也许是二叔相交的好友而已,他们,他们…”

这一句当真让蓝月儿笑了,“他们什么?一道歇晌、一道沐浴?静香,你年轻,不知道。这种事确是有真有假,像那家里娇妻美妾、儿女成群却又养了小戏儿的,看上的不过是那美人儿扮相,宅门里的腌臜事,当真不见得如何了得。可承泽所为,那可是两个正正经经的大男人!这才是真正的龙阳之癖、断袖之好,娘胎里带来,骨头里长着,天生的!”

“不,不会!怎会如此?!”静香几乎要哭了,“贺老将军,贺老将军定是看错了!”

“贺老将军也想是看错了,可承泽,人家自己应了。”

“什么?!他,他应了??”静香只觉晴日霹雷,惊得脑子一片煞白!

“唉,”提起今天荣进轩所见,蓝月儿也觉难受,“这傻孩子!便是有这癖好,你好歹收敛待成了亲之后的,到那时有了妻,有了子,再有人曝出来,不过是大家公子的荒唐事而已,谁还能多说什么。可如今这不过刚定了亲,可怎么好?”

“嗯?”懵懂中,静香没听明白。

“你想啊,谁跟了他,那就是一辈子的活寡。除非吃不上饭要饿死了,否则哪家子肯把自己姑娘这么活活糟蹋了?更况,那松江任府、扬州顾府,可是平常人家?”

静香猛一震,脑子里什么念头一闪,突然听见他那沙哑的承诺!下一刻,天旋地转…

看静香呆怔,蓝月儿当她总算明白,又道,“所以啊,老太太大怒。又当着贺老将军的面,只觉老易家的脸都被他丢尽了!听他认下、又死不改悔,即刻请了家法出来。”说到这里,蓝月儿也觉后脊生寒,声音哽咽,“老太太也真是狠,原我当拿那竹笞出来打两下也就算了,谁知,竟是杖刑!承泽呢,习武多年,总该是有些内功能挡挡,可一杖就打出了血!这显是成心要受这个罪!这可好了,这个时候,老太太也不能说不打啊,气急就说往死打,这一通下去皮开肉绽,吓死桓儿了!”

温暖的手炉上覆着冰凉无血的手,颤抖不已,静香死死咬着牙,生怕那心里的泪就此汹涌…

“死狠的板子下去,总以为打得没了气儿,可谁知那硬骨头的东西,打的时候一声不吭,打完竟然站了起来。气得老太太说,既是没死,就跪到祖宗牌位前去!”

“又,又去跪了?”唇已是咬出了血,却不觉一丝的痛,只问,“可,可上了药?”

“嗯,回芳洲苑上了药才去的。”

“要…跪多久?”

“老太太没说。依我看,是想让他跪得受不住、饿得受不住,认了错,才能了。”

“认错…”静香心慌,“那若是认了错,开春的亲事就…”

“那死硬的骨头,不会认错的。更况,便是认了又能如何?这可跟好赌、好色不一样,骨头里、血里,改不了了,一辈子的死病根子!”蓝月儿说着也是恨,“其实,老太太何尝不明白这个理儿?不过是一时气急罢了。如今当紧的是如何与顾家交代,不说因由凭白退亲,这生死交情就算是完了。说明因由,承泽这辈子还娶什么亲?”

“嗯…我,我倒觉得说明白总,总比瞒着强,毕竟是人家女儿的终身事,退不退的,让娘家定。”这番心虚的话说得静香脸红心跳,却是咬字清晰,“做不得亲家,还有从前的情谊在,不可为了这一桩,绝了两处交情。”

“唉,”蓝月儿叹了口气,“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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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园后门。柴房。

“福能儿,福能儿,”

就着月光,荷叶儿轻声唤。

趴在柴草上疼得哼哼唧唧的人抬起了头,看见那张总是给他气受的脸,恨道,“你怎么来了?黑灯瞎火的,是想看我死了没?还是想跟我一起死?”

看着他被责打得一身是伤,荷叶儿本就心酸含了泪,听他这么一说,气得扑簌簌地掉,“你死吧,谁稀罕!”

“荷叶儿!”身后有人轻声呵道。

“嗯?”福能儿努力欠身看,“哎呀,是奶奶,奶奶你怎么来了?我,我这,这脏的,可,可怎么,怎么给您请安…”

“快别动。”静香赶紧上前,轻声道,“这个时候还拘什么礼。”

“奶奶,您,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开始不觉,此刻才发现福能儿一口一个奶奶,像是自家主子,让静香实是尴尬,正不知该如何让他别叫,福能儿倒先开了口,“奶奶恕小的无理,其实不是小的与奶奶攀近,这是我们爷吩咐的,从今往后只管您叫奶奶,不许再叫大奶奶。”

静香心一颤,“他…这么说的?”

“嗯。”

“今儿这所有,究竟,究竟是怎么回事?”

“奶奶别急,听小的慢慢说。其实,爷原也是这么打算的,只是没想到这么快。爷本是计划先拒亲,找藉口不乐意。一次提亲不肯,两次不肯,有过那么几次,老太太必生疑,这个时候再慢慢让老太太自己‘察觉’爷,咳,好龙阳这事。到时候,虽是恨,也必是得遮瞒着顾及易家脸面,从此,再不会想着给爷娶亲。等过个两年,老太太彻底冷了心、绝了延续宗脉的念头,再提爷和奶奶的事,那时,用爷的话说,是根儿稻草就救命,没有不依的。”

听他如此计划周详地作践自己,静香心酸不已…

“可谁知本是要当天回府拒亲的,可爷那天天亮才赶回贺府,悄悄跟我说,他做了绝决的事,不能再等了,即刻就得办!也等不及什么慢慢发现了,我们就自己把流言放了出去。”

“那…怎么说是贺老将军亲眼所见?”

“那是临时起意,爷说事情安排仓促,老太太不一定能信,非得有说得上话的人才可,遂我们就花银子雇了人,安排了那么一出让老将军撞个正着。奶奶,你是没见,”福能儿回想起来,仍是心有余悸,“当时老将军大怒啊,一鞭子挥过去,幸而我们爷扑上来护了那小子,否则,他死定了!”

“啊?他,他还挨了一鞭子?”静香眼里又蓄足了泪。

“哪只一鞭子啊,”福能儿说着,语声也哽,“贺老将军怕老太太生气,不想惊动咱们府里,说要代老太爷教训我们爷,早就在贺府责罚了好几日了,要不怎么能错过下聘呢!”

泪终是断了线,也不顾在福能儿面前是否失了脸面,静香只恨自己,恨自己狠心伤他,恨自己不懂他心苦…

“奶奶,你不知道,我们放流言出去本只想应个名儿,谁知让那起子市井小人传得恶心着呢!我们爷从小到大,多傲气的一个人!就被人这么戳透了脊梁骨!一辈子的名声就,就…”

福能儿正是恨得咬牙,忽觉荷叶儿扯他袖子递眼色,就着月光才看到大奶奶虽是静不出声,却早已哭成了泪人,这才觉出自己话多了,赶紧劝,“奶奶您别担心,爷其实根本不计较!他自己还笑说,‘人言可畏,也实可用!’话咱们已经派人传到扬州去了,不几日顾家定会退亲!奶奶,爷那身子他自己知道,这么几板子,扛得住!不见他自己走回去了么?奶奶你要好好保重身子,爷这罪才算没白受。”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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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风清,月明,天地静…

房中佛龛前,静香轻轻跪下,双手合十。心里添得满满的,不知是什么,只觉踏实,只觉暖。抬头看,菩萨、佛祖、天地神明,心中所念,只一个人,一个名字,心中所求,只一桩心愿,一生一世…

陪他跪,陪他苦,一天,一夜,一辈子…

第五十八章 痴心牵挂

冬日天沉,云厚,日头费力地透着,光圈模糊了许多,明明是晴天,却总像凄凄有雨。自那一场干戈之后,整座易府似突然挫了锐气、销了筋骨,颓丧得再无势气,无人敢大声说句话,只行步匆匆,就了瑟瑟的北风,萧条与肃穆堪比大丧之初。

已是近午,芳洲苑还是没有传来任何消息。静香在房中等着、盼着,坐立难安…那日他被打得一身是伤,还是倔着骨头跪在了佛堂。本想着这一口气总还要撑个几日,谁知当天夜里人就一头栽倒。好在看着的人还算警醒,即刻回了老太太抬回了芳洲苑。静香一早得了信儿,便再无法安稳在佛龛前…

回头想来,他这一招着实棋险。所谓龙阳之好,虽是世人百般鄙弃、避讳,可又都难抑那不视己身但笑人痴的小人心思,传言并不少闻。正如姨娘所说,宅门里的腌臜、大家公子的荒唐,日子久了,人们自觉乏味,各扫门前雪去了,谁还当真计较。因此上,此时易家虽断不会再强着娶人家顾家小姐,可将来如何依旧未成定论。说白了,成或不成,全在老太太,老人家于他越狠绝,此事便越长久。可一但如那寻常人家的老祖母,听闻孙儿的伤痛便心软,与他体谅,这顿打倒不说是白挨了,只恐怕消停不了多少时日,便更是要加紧给他娶亲好遮去这丑事。

遂此刻静香忐忑,盼着的是老太太于他的冷落。已经两天了,若再撑过今日还是不闻不问,便到了人们去探望之时,虽是无人做得这破冰之人,可于情于理,都不显唐突。

一刻又一刻,点点滴滴熬着…

这些日子的心酸都随这一场惊动痛到极致又化了个干净,那一时恨、一时怨、一时又千万放不下的纠缠也都慢慢平复,前路如何再无计较,只剩一心念,从此便是生死不弃,却为何念着他的名字,眼中的泪总也干不了…

“小姐,”

荷叶儿走到近前,轻声唤。这一声“小姐”真是来之不易,自那天眼见这一向一步不敢多迈的人竟是悄悄趁了夜色往柴房去,荷叶儿终是把她的心揣个透亮。原来,那二爷便是这纠缠不休心里的愁、身上的病,相与那爱画的痴,这一份心思重得可以要她的命…这一来,荷叶儿便也不再想别的,管他日后怎样,她只知道小姐是亲,二爷也是亲。

“小姐,姨奶奶着人来问,说要往芳洲苑去看二爷,问小姐可要同去?”

“是么。”听闻蓝月儿也要动身,静香并不意外,不管承泽认不认,府中除了老太太,姨娘是唯一的长辈,此刻该是出面的时候了,“回话给姨娘,让她先行一步。”

“小姐,”荷叶儿不懂,又略压了压声,“不是在等着去看二爷么,怎么不去了?”

“去,待姨娘走了再去。”

“嗯…这可好么?只咱们自己?”知道了那不得说的私密,荷叶儿如今提起芳洲苑就心思紧张,行动便觉四处惹着耳目,此刻小姐说要独自去探望,怎么听都觉不妥。

“与姨娘同去,是礼数,咱们自己去,是…送信儿。”

“信?什么信?”

静香轻轻点点头,没再多解释。

荷叶儿看那掩不尽泪痕的脸上竟是微微泛了红晕,当是他二人又有什么约定,便知趣不再多问。

主仆彼此心照不宣,悄悄打探着,耐心候着。坐在窗边,静香安静地出神,荷叶儿陪在一旁也心思不住,小姐这几日茶饭不思,觉也不安稳,不是愣神落泪,就是在佛前求祈,此刻面上虽只是微微蹙了眉,可心里必是撑得极苦,这若是见了那人,看了那伤,不知要心疼得怎样,哭得怎样,她那泪从来没声儿,可看在眼里总像是比那大悲呼号都更惹心酸,若就此被什么人猜疑了去,可怎么了得?

这么想着,荷叶儿竟开始琢磨该如何引开青蔓,引开紫螺,好让他们能说几句体己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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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芳洲苑出来,已是暮色铺陈。主仆二人轻挽着走在的园中小径上,彼此无话。荷叶儿闷着,只觉胸中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怎么都想不通。左右看看没人,便顾不得静香也是满脸心事,开口小声抱怨,“这是怎么说?二爷他,他怎么不见小姐呢?”

“他伤着,自是卧在床榻,如何见得?”

“已经伤得起不来了,谁人还顾得那许多?怎的就能把探病的人给拒在门外?”

“哪里是拒在门外,让了咱们楼上厅中坐,敬了茶,也仔细说了伤情,还要怎样?”

“小姐!可,可你没见着他啊!”荷叶儿停了脚步,再是不懂这盼了又盼的人此刻竟能如此平心静气,“他伤了身子,心也坏了么?到底怎样?怎的不想见你?”

“他自幼就有这么个忌讳,姨娘来都没让进卧房,更况咱们呢。”

“可…”其实,于二爷的避讳,荷叶儿也不是不知道,只是怎么都想不出为这心心念念的人受了这么大的罪,此刻人就在门外,怎能当真忍住不见?再看静香低着头,眼睛只落在那鹅卵径上,不知又在出神想什么,荷叶儿不由恨道,那一个只顾了避人耳目,可知这一个是怎样熬着!再这么耽搁几日,这灯人儿就要成纸人儿了!连个音信都没有,再有心思又能怎样?嗯?信?忽一闪念,想起来之前的话,“哎,小姐,你不是说咱们来是要给二爷送什么信么?可送了?”

“嗯。”

“在哪儿呢?何时送的,我怎么没见着?”荷叶儿实在纳闷儿。

静香抬起头,竟是难得笑了笑,“人到了,信就到了。”

“嗯?”

静香不再言语,缓步前行…

那夜他的抖,和死命将她裹在怀中的力道,都仿若那撕裂的伤永远留在了她身上,听着他口中痴痴颠颠的唤,她僵着不能应,心却知道他是痛极…

他所为,她都懂,于她心愧,于她心痛,便再不及仔细思量,无论如何干戈,就想给她交代,示她真心,一刻也不忍她再等,再熬…可又怎能怨他鲁莽,自己何尝不是真的如此?闷葫芦一般什么都说不出口,心却比他更切,那一夜之后失了所有把握,再撑不住,多候一日都觉无望。人痴颠,一时恨生,一时想死,哪还等得他再从长计议…

这一回,与其说是他急,倒不如说是她迫…

伤后两日他不曾传来一个字,心思重,必是吃不准她可是还在怨他,可是伤得再不肯与他瓜葛。如今,她独自来探,就是告诉他,那一切过去,她认命,从此认命…

荒唐便荒唐,本是一对痴人,奈何世人笑痴…

“小姐,”

看静香似当真并不计较这见与不见,又或者本就在意料之中,荷叶儿便也不再多纠缠,跟上来依旧挽了她,“小姐,你说二爷伤得究竟能有多重?我想着他能自己去佛堂跪,必是还撑得住,又上了药歇了这两日,该是好些了,你说是么?”

“嗯。”

听静香随她应,荷叶儿似更有了底气,“哼,就是这话!我早就说了,那人假得很!”

“嗯?”静香不解,“谁?”

“青蔓啊!你看看她那个样子,好几日了,可那泪还掉个没完,眼睛都泡成鱼泡儿了!像她主子要死了似的,晦气不晦气?!”

“荷叶儿!”

“小姐,我,我不是咒二爷!”荷叶儿知道脱口差了话,赶紧打圆,“我是看不上她那副矫情样儿,做给人看的么?紫螺姐姐显是也哭过,可说话行事正正经经,张罗服侍,张罗待客,谨慎着呢。可你看她,一副病病怏怏的样子,陪客说话有心没心的,魂儿都不知道哪儿去了!提起二爷就掉泪,你说不是矫情是什么?越看越像红玉!”

听荷叶儿拿红玉来比,静香轻轻拍了她一记,“主仆一场怎不连心?况他跟前儿只青蔓一个,这么多年,说是亲也不为过。”

“有多亲啊?像咱们似的一处长的么?都说二爷房里只看重她,连带老太太那边都是,当真么?紫螺姐姐哪里比她差?实在多了!”

“好了,不关你的事,话这么多。”

静香丢开荷叶儿的手独自往前,小丫头赶紧赶了过去,嘴里依旧嘟嘟囔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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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淅淅沥沥飘起了雨丝,雨不大,却依然带了风,冷飕飕透过虚掩的窗,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吹得小烛缥缈,幔影绰绰,房中不觉便添了几分略显阴凉的寒意…

佛龛下,双手合十,跪着素净的人。白天存下的焦燥都在这清冷的雨夜慢慢淡去,心静,无杂念,虔诚想愿,虔心课诵,只求人长久…

诵完经,已经三更天。静香起身,这才听到簌簌的雨声急了许多,风扑窗棂,咯咯吱吱,似有些支撑不住。走过去,双手掩了窗扇,正待拨那窗栓,人却顿住,一时心跳,脑子里竟没了主意,愣了一会儿,终究没动…

回到卧房,更衣洗漱。水声轻响,一个人安静,又想起傍晚去探芳洲苑,可脑中所见竟不是他,而是…青蔓。

听她含着泪讲他的伤情,那么细致,那么心疼,让静香觉得不得近前的自己真若一个局外人,不由悄悄地在心里生出了羡慕,何时…自己也能如她这般,不必在人前掩饰,可以守在他身边照料,可以为心疼他哭,堂堂正正…

怔怔地,眼前又见那伤心欲绝的脸庞,那伤极的痛,若非自己与他已走到今日,怕是也无法感同身受…静香正是感叹,不知为何竟忽地想起荷叶儿的话,眉心不觉微微一蹙,难道…只是一瞬闪念,就赶紧撇开那念头,不由悄悄斥自己,怎么如此小人心,吃那定亲的醋也罢了,竟是连他身边的丫头都容不下…

正出神,忽闻厅中通的一声,像是什么连带了桌椅,那声响虽不重,静夜中却格外清晰。风到底吹开那窗扇了么?

静香起身走到门口,刚打开门闩便倏地灌进了寒气,已经脱了外袄儿的她不觉一哆嗦,一时手僵没动,那门却忽然自己加了力道向里敞开,眼见庞庞然一个黑影迎面而来,静香惊得不及反应,就被沉沉压来的重量拢在其中…

第五十九章 雨夜缠绵

雨水搀杂着风腥,湿寒的怀抱中没有一丝温暖,却这不管不顾的力道熟悉得让人心碎…

他似脱了筋骨,整个人重重扑在她身上,完全没有自己的支撑。这般的突如其来险些将那瘦弱的身子压垮,可腰间那有力的双臂又牢牢将她裹紧,摔不倒,又站不稳,一时醉了酒一般,在房中踉踉跄跄。

这一番纠缠,静香早已明白是谁,只是此刻哪还顾得是否丢了矜持、失了形状,只努力抱着他,倾全力想支撑他,哽着语声,不停地问,“你怎样,你怎样…”

头埋在她肩头,人无力,声低哑,“疼死我了…”

泪不防备就从心底涌出,再也屏不住,只紧紧抱他,抱他,仿佛如此便可将那疼统统粘到自己身上…

她的身子真软,她的力气真小,揉压在怀中,承泽只觉得身上的痛一点一点都流进了心里的伤…

好容易站稳,他依然紧紧裹着她,完全覆在她身上,不肯抬头。烛光将两人的情形投在墙上,影影绰绰,相拥相偎,再难辨出究竟哪个在支撑,哪个在倚靠…

贴在他怀中,泪似一朝冬去暖化的冰雪,再不论方向,只管流淌…心结开了,心底便涌出许多的话想说给他听,可此刻却都堆堆挤挤哽在喉中一个字也吐不出。慌慌无措,一时想心疼他的人,一时又想说透自己的心,却左右都不得法,只知抚他的背,抚他的背,一下又一下…

“你…你怎么来了?”

他没有应声,手臂却越紧,身子也越沉。

“该好好儿歇着才…”

“用你操心?!”

他瓮声一句,明明是发狠,却听得人那么心酸,静香再忍不住,终是哭出了声。

第一次见她如此不顾,在怀中哭得浑身颤抖,接不上气,承泽这才稍稍直起些身,也不劝,只是低头,怔怔看着她哭,仿佛那泪是他们两个人的,总要流出来,流干净,才能彼此心顺…

好半天,她才渐渐小了声音,浑身无力软在他怀中。抱着她,承泽长长吁了口气,似这一通,他也哭了个痛快,身子空,心乏…又待她略缓了缓,才低声道,“我困了。”

“…哦,”那哭透了的人这才想起他还一身是伤,这冒雨而来,见也见了,是得回去歇着,遂赶紧擦了擦泪,却一张口,语声依旧带着未平的抽噎,“那,那好,可,可别再走窗子了,我想办法送你下去。”

“往哪儿去?哪儿也不去。”

静香一愣,挂着一脸的泪痕看着他,没太听明白。承泽也不再多话,丢开她的手,自顾自往房里去。

看他步子仍是不利落,静香赶紧上前搀扶,“不,不回去歇么?”

“回去…我,我睡不着。”终是硬气不了,嘟囔了一句。

他并未说什么羞人的话,她却已经红了双颊,毕竟…偷偷见是一回事,留宿她的闺房,实在是…另一回事…

短短几步便来到床榻边,搀扶他的手悄悄用了些力想拦,口中也是尴尬,“这,这可…不如…”

“好几天了,困死我了,让我歇一会儿。”

低哑的声音亲近得让静香的心发颤,桔色的烛光中,眼底的红丝那么疲惫。怔怔地看着他,只怨自己,怎么会想不到…他睡不着,他在自己的房中都睡不着…这般的羞辱与疼痛,他的心该是怎样折磨,如今这世上只有她知道他是怎样的人,知道他的清白,他的情深,只有在她身边,他才最安心…

“来。” 抬手轻轻解他的衣扣,为他褪去雨湿的外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