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儿一早。”说着,青蔓往书架子上去找。

“昨儿一早?”承泽有些纳闷儿,丹彤这丫头老是夜里往慕家庄去,天亮前溜回来倒头就睡,不到晌午不见人,这怎么会有功夫给他写信?是牵挂这府里的情形么?可他早已去信告诉她了啊,怎么…

青蔓将信递给承泽,收拾了水盆走出去。

承泽拆开信,打眼一看,浓厚的墨汁,匆匆忙忙的字…

“快!备马!慕家庄!!”

这一声真如惊天炸雷,吓得福能儿一身冷汗,再看爷脸色煞白,早没了颜色,哪还敢细问究竟,赶紧应下,“是!”通通跑了出去。

承泽一把扯过架子上的腰带边束边匆匆往外走,正撞上青蔓转回来,见如此情形,惊问,“二爷,这是做什么?”

“出去一趟!”

青蔓一把拉住他,“老太太已经知道你回来了,再不许你出门!”

“青蔓!好青蔓!帮我遮着,我有急事,必须走这一趟!!”

“爷!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好歹帮我遮着!!”

“哎…”

人哪里还拉得住,转身一纵,跃下楼去。看他心急如焚心却依然小心往后门去,青蔓眼中的疑惑渐渐变冷…

伤时的雨夜,她离开前,他明明已经睡了,可夜里风骤,她起身想给他添被,可那门却再推不开…

那样的伤,那样的痛,又刚敷了药,怎么会自己起身锁门?她就睡在门外,一夜不曾合眼,又怎会没有听到些微声响?除非,是他不想她听到,他可是在房中做什么?还是…根本就不在房中…

第六十一章 至爱心苦

已是夜深,寂静冷硬的石砖路,步子挣不开袍脚,黑暗中疲惫地拖沓着。轻软的布鞋底偶尔误踏蓄积的雨水,拍出轻微水渍的声响。没有灯,没有月,这样无边的夜,甚似此刻的心境。

盛怒之后身体像被抽干的河塘,空则空了,却不得收合遮掩,端端留下一个强撑的空洞,曝出深底阴冷的淤积。年届而立,有生之年,一贯的沉稳笃定深陷无力…

他年长她十岁有余,老父仙逝,娘亲多病,是他手牵着手将她一点点带大。可养则养,教则教,却从不舍得多说一句。于她,他口中不明讲,皆是任由的心,只为这安安静静的小丫头连撒个娇都轻声细语、小心翼翼,看在眼中,疼在心上,总觉得怎么宠都不足够…

记得她初画得意,起了那逞强炫耀的心,缠着他要即刻往画市去。多年成就,他怎能不知其中轻重,却是因这实在难得的耍小性儿,竟让他生出了一股子身为兄长的蛮俗之气,不论就里一口应下,厚着脸皮在同好画友前虚浮夸大地褒扬,并附在自己的画作旁,一笔成交。可即便如此,事后回想,于画艺画德他依然没有半点愧疚,也不容他愧疚,只因那一时的莽撞行事、一时的私心维护,端端成就了今天江南画界独具风格之人物慕青。

凡事,只需点到为止,听则听,不听,绝不强求,甚或偶尔还期望她犯个小错、耍个小赖,让那安静清冷的性子但生些趣味。娘亲责他太纵,他却心安理得,自己许是会一时心热,做出有悖常理之事,许是会一时糊涂,犯下那不该之错,可静儿,断不会出格一步…

仰天看,蓄了雨意的黑暗越发浓重,慕峻延苦声长叹!教她书,教她画,怎么,怎么就少教了她羞耻心?!叔嫂不伦!叔嫂不伦!!质问之时,他思前想后、斟词酌句,生怕言语过激伤了她的颜面伤了她的心,一语问出,多想她震怒、厉声辩驳,多想她羞愧、悔不当初!可是…如此不堪的字眼,她竟应得坦坦然然、心甘情愿!那面色平静,那眸底清澈,看得人如坠冰窟,通身彻寒!

尚未与她问个清楚,夜幕中已是疾驰而来那不堪之情的另一端!好他个易承泽!!这个时候竟然还敢堂堂皇踏他慕家之门!一身风尘泥泞,双膝砸地,那言语切切,声声含泪,真像是护卫自己心头挚爱,真像是一份情痴两处苦守,可曾还有半分廉耻想到那口中伊人是他的嫂嫂!!气得慕峻延浑身冰凉,一个“滚!”字喝得他胸口挣血!再看这一个跪在地上铮铮的骨头,再想那一个且静且安绝然的淡漠,慕峻延实在不敢深究他们之间究竟到了何种境地…只是听着这一番毫无计较的疯话,便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

易承泽!易承泽!!冰冷暗夜,双拳铮铮作响,慕峻延心恨难消,你是易老忠王的嫡孙公子,你是饱读圣贤之书的名门之后,将来金榜题名,娇妻宠妾,多少景秀前程,何必要玩弄她一个新寡之人?是道她此生凄苦还不够起伏多劫,还是看她果然生就一副轻薄骨头,耐不得闺中寂寞、守不得贞洁?!即便如是,她尚是世间一个活物,待到你倦了,待到你左右权衡觉得不值了,这一条残命,她又该何去何从?难道,当真只顾这一时欢愉,心底竟一丝与人的怜悯都不剩?!

说什么情真意切,道什么地老天荒,年纪轻轻,何曾当真经过世俗禁锢?一个龙阳之好,不过是宅门公子的荒唐,遮得过一时,有怎奈得过一世?此刻情浓,你能不顾及自己的体面,只恐伤了她的心,可若是有一天,家族体面,己身安危都摆在你的面前,你可还能想到她是你曾经信誓旦旦想守的妻?一日顿悟,弃她而去,世人皆道浪子回头,于她,便是不知羞耻的荡妇,罪有应得…

到那时,自己千宠万娇的小妹,依然是出了阁的人,依然是两姓旁人!他又该怎样将支离破碎的她再捡回身边?日久年深,苍茫岁月,只能眼看着她在屈辱中一天天老去,如被久弃的枯井,活着,再无半分生的念想…

夜越深,越冷,越暗。

终于来到她的闺房前。这一套小院恰护在娘亲和他的卧房之间,推窗可见,仿若窝在怀里的宝贝,稍有动静,他都会最先知道。记得她出嫁前一夜,自己掩在窗后,看那一宿不眠的小烛,心泪滂沱…

出生就带了苦疾,她的天地只有黑暗,她的性子也因此静得出奇。小小的孩儿,难得哭闹,只是静,只是静,那双眼睛努力睁着、“看着”,空洞得让人心颤。从那时起,他就发现小妹的心很难揣测,总想藏起所有,独自应对。若非这一次事败,她怎会将那十八天地狱、那一百天折磨与他言讲。心痛得鲜血淋淋,但想那般境况之下,她怎能不对那体谅之人生出依恋,怎能不奢求人的庇护温暖 …

从没觉得步子这么沉,将要说的话,踌躇了这几日,他依然没有把握是对是错。知道了她经历的苦痛,自责、愧疚将他所有的坚持都击垮,什么道义,什么廉耻,他连命都可以与她换!可如今兄妹异姓,她只能独自承受。这一番“谋划”,究竟是要帮了她,还是最终会害了她,他似乎已经无力想透。无望之中,只能求助苍天,已经错的不可救药,只求这一点能稍作弥补…

刚到房门外,莲心迎了过来,福身行礼,“大爷,”

“睡了么?”

莲心回头看看屋里,无奈地摇摇头。

“你去歇吧。”

“是。”

轻轻推开房门走进去,慕峻延不由苦笑笑,只当人家心愧难眠,却原来是在画画,那画中无人,只有雨中盛绽的桃林…

“哥,”静香起身让座。

看那平静的神色,仿若这几日的口舌都不过是他一角独唱,让慕峻延一时觉得自己的仓惶实在小题大做,轻嗽了一声道,“他今儿又来过了。” #

“我知道。”

“我没让他进门。”

“不怨哥。”她一句一应,不见纠结迟疑,斟了茶,双手奉上。

慕峻延接过轻轻抿了一口,正想着该如何将话引深,就听得她轻声道,“哥此刻于他怎样都好,只是,终究有一日…他是要来拜过娘亲的。”

慕峻延微微一怔,放下茶盅。

“静儿,今儿哥来,不想再重述之前的话,只想嘱咐两件事,你务必记下。”

“哥哥请讲。”

看她略略低头,轻垂了眼帘,知道她又是想以不变应万变,慕峻延不觉叹了口气,努力振了振精神,才道,“一,事成之前,不可亲近,叔嫂有别,万不可让老太太觉察。”

静香一愣,他,他说什么?事成?“哥,你,你这是…”

“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秘密,既然人有本事做得出,人就有本事知道。此刻你二人虽自觉谨慎,殊不知到处都是耳目,便是一时掩在寻常中,也终归要被有心人琢磨了去。再像他这般不管不顾,这几日天天往这儿跑,只管这么下去,曝露是早晚的事!一旦传到老太太耳朵里,那…”提起易老太君,慕峻延心底一股寒意,“老太太曾经征战疆场,女中豪杰,心狠手硬,又极念伦常!一旦曝出你俩之事,且不提族中家法如何,单是那老人家一怒之下,一时三刻怕是就能置你于死地!”

“我知道厉害,”兄长能容下他们已是,此刻一番话,静香哪还敢多辩、多想,“哥哥放心,我们不会再…”

亲近二字未出口,那脸颊早已发烫,两抹红晕掩在烛光中虽淡,却依旧看进了慕峻延的眼中,心不觉又恨,“静儿!他是老易家唯剩的嫡孙,到时候,苦的是你一个,死的是你一个!待信传到慕家庄,不过是意外之伤、暴病之亡,再无踪可寻,是冤、是恨,哥都再救不回你了,你可听清了?!”

看兄长动了气,静香赶紧应下,“听清了,哥,我,我记下了。”

与她,真是恼不得,恨不得,慕峻延叹了口气,又道,“二,他若当真想与你长久,必须答应我:不进京,不应考。”

“什么?”静香一惊,“这是为何?”

“他易府虽来头大,可如今也是一介平民。在这江南小镇,就是闹出天来,也不过供世人茶余饭后消遣几日就罢了,遂只要老太太点了头,再不会有旁人与你们为难。可是,他一旦应了考,入了仕,就逃不脱官场风险,到时候,即便老太太无奈允下你们,他也断难做到娶你为妻!”

“啊?”静香的猛一提,紧紧缩做一团,急问道,“此话怎讲??”

“易老忠王当年显赫一时,本朝唯有的外姓王爵招来多少敬重与嫉恨。几十年过去,老易家依旧名声在外。如今,嫡孙延继老祖宗遗风,金榜高中,重返朝中,怎会不引人注目?官场水深,清浊难辨,难免有人借机利用,更难免有人心怀叵测!他虽是文武皆备,却实在涉世不深,一步不慎,就是他爹爹当年的下场!三代落马,老易家再无翻身之日!如此境况之下,我来问你,他还敢娶嫂嫂为妻?将这乱了伦理纲常之名端端送于敌人之手??”

心,一落千丈,脑中思绪乱做一团,唯一仅剩的清晰就是他,他的心切,他的守护,还有他…所有的承诺…

“那…按哥这么说,因着这许多渊源,他一旦高中,就会留京做官,若我强他应下什么不许进京,岂不是…要毁他前程?”

“哼,”慕峻延苦笑,“毁他前程?他强着与你示好之时,他莽撞跳崖哄你真心之时,就没想过这景秀前程和你,他只能要一个么?”

“事情哪就如此绝对?”心乱,惶惶寻着借口,“实在,实在不行,我们,我们就不成亲,就这么过着,能看得见彼此,也,也…”

“你!”听她竟不知羞耻想与他偷一辈子情,慕峻延实在压不住心中的火,却又舍不得骂出口,只怒道,“不必再多话!你到底应不应?”

“我…不能应。哥,你,你没有看过他的剑,他的文章,他是个…”

“他是个什么东西我很清楚!”慕峻延厉声打断,“今夜,我只要你一句话,应,还是不应?”

“不应!”这一次,静香答得斩钉截铁。

“好,那就休怪哥不仁不义了!”

“你要做什么?”

“哼,”慕峻延冷笑,“我会将他龙阳之事在老太太跟前儿破个彻彻底底!一年之内,你易府定会迎娶当家二奶奶!”

看兄长盛怒之下就要拂袖而去,静香赶紧起身一把拉住,“哥,哥!”左右为难,万般无奈,乞求的声音心酸含泪,“哥,你,你为何这般为难我们?他若非真心,怎会与我一道受那冰寒之苦;若非真心,怎会将堂堂男儿脸面弃之不顾?你说他傻也好,疯也好,世间还有哪个男子能如此情痴?今生我欠他的人,欠他的心,无以为报,只还他一个痴心相守。若是有一天,他为了前程当真弃我而去,我,我也认了…”

“你…你!”

“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心疼我,可你怎知,我上了易家花轿那天就已经死了…如今多一天,都是他的…”

“静儿…”

她的泪终是将他的痛、恨都化作了心愧,握了她的手,扶她坐下。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抚着她,等她慢慢平息了泪声,才又道,“刚才也是哥话说的急,没太说清楚。”

“哥,你的意思我懂了,别再…”

“我听丹彤说承泽他并没有从仕之心。老易家当年受尽屈辱,含恨离京,老太太曾发誓易家儿郎再不入朝。如今说要与扬州顾家结亲也可见一斑,遂你只是让将此事做定而已。或者,你婉言问他,他若一心上京,这便罢了。可你要答应哥,若果然如此,你要早早斩断与他的纠葛,将来,更不可随他进京,你可听明白了?”

“哥,难道…”

“静儿,事非得已,你要学会为自己打算。更况,不为自己,也要为日夜牵挂你的娘亲。哥的话,你可记下了?”

“…嗯,记下了。”

轻轻将小妹瘦弱的身子揽在怀中,慕峻延心里忽觉一阵酸楚,“静儿,哥不是在为难你,哥只是尽力…想保你的命。”

第六十二章 娇心戏郎

一进腊月,府里各处就开始张罗着过年。虽说今年雨水过多,收成不及往年,却这十几个庄子养府里不到百十口人实在绰绰有余。因此也顾不得连日阴沉的天气,人们进进出出、喜气洋洋,一边儿忙着核帐目、置办年货并招呼着陆续进上来的野味儿山货,一边儿又应了老太太的吩咐给府里上至主子爷下到粗使老妈子买料子做新衣裳。

其实,这些原不过是每年都有的例,最让人们按捺不住的还是涨月钱。去年大丧,凡事都不及论,今年似要一并补上,各房的大丫头们在每月一吊的例上再添三百,小丫头们每月五百的例添作六百,各处的执事小厮们也都按年份行事涨了个满意。这靠着人生活,能哄主子们高兴就是福份,更况这实实在在落在手里的实惠,遂一时间,府里上上下下欢天喜地的。

出了芳洲苑的门,天又阴了下来,起了风,冷嗖嗖的。徐婆子摆摆手让紫螺停步,缩了肩抱好暖手儿匆匆离去。

回到延寿斋已是到了摆饭的时候,看里里外外都安静着没人张罗,知道老太太是在等她的回话,徐婆子遂也不敢耽搁,略在外间碳盆上暖了暖身上的寒气便进了里屋。见她进来,玲珑识眼色地带着小丫头们退了出去,掩好棉帘。

“如何?”

“都是按您老的吩咐办的。” 徐婆子在老太太的示意下坐在了暖榻旁的圆凳上,低声在耳边道,“只说是老太太念着原先跟前儿的大丫头们这两年尽心不易,这回涨月钱自是该多得一份,便把她和玲珑的都涨到了二两。”

“她怎么说?”

“她先是怔了一怔,银子放在桌上,也不接,也不退,半天都不响。我怕她错了想头儿,正要问,可巧二爷来寻她,见了我当是您有什么要紧事,青蔓眼活,笑着遮了过去。待二爷出了门,我还没开口,倒见她收了桌上的银子,这便没再多犹豫,福身道了谢。”

“没再说什么么?”

“说了,我临出门,她跟在身后送,轻声道了句:让老太太放心。”

“嗯。”老太太轻轻点点头,心叹道,这孩子真是个明白人…

看主子对这差事似还满意,徐婆子便也松了口气,“老太太,摆饭吧?”

“嗯。” 老太太边应着边又吩咐, “着人传话去怡宁苑,叫她吃了饭过来。”

“是。”

徐婆子退了出去,老太太又靠回暖榻上。透过玻璃窗看天色渐晚,越显阴沉,似是又飘了雨,却不真切,她眯着老眼辨了一会儿,天竟转瞬就黑了,窗上只剩下烛灯映照着自己沧桑老朽的模样,不由长长叹了口气…

于青蔓的安排实非得已,这么些年持家,总想着绝不做那买人卖人不顾死活的勾当,凡府里的家下人都要妥善好去处,成家的成家,养老的养老。轮到这自小就在跟前儿的丫头,原本打算明年给她寻个正经好人家嫁了,谁知如今却是要昧了良心赖下她。

唉,都怪那个不省事的东西!原本这事急不得,总要放个几年,待这闲言碎语的都消磨没了再做打算。心存一丝侥幸指望着这混小子没准儿哪天自己醒了酒儿,那就万事都好说,可转念也知道这十成里头九成是空,若当真如此便要到远处寻个清白人家的孩子娶进来,好歹给他成个家。可这虚面儿上的夫妻应得了名儿,却终究难应心,人家到时候怕是恨他都来不及,又如何能与他一心体贴?人一辈子路长,将来但凡有个什么,谁与他宽慰分忧、同甘共苦?真不如留下这自小就在身边的人,总有旧情挂连…

只是,这毕竟事关这丫头的终身,遂给她添银子虽已是到了姨娘的份儿,却又告诉她玲珑也是如此,这便是给她信儿,此事断不强求,她若是愿意,就留下,将来名份做定;不愿意,明年还可以跟玲珑一道出府。刚才徐婆子说她见了银子半天不收,半天不响,可见是明白了自己的用意。

到最后,这一句“放心”,真是听得人欣慰,更听得人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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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儿回来了!

得着信儿的时候,承泽正心不在焉地扒拉着午饭,满脑子都是该如何再去求慕大哥成全,让他接静儿回家,万没有想到她竟然自己回来了!以为她必是应了哥哥的话、又要丢开他,承泽一时惊得狠,一口呛着,险些把半条命咳出去。好在承桓正在跟前儿边吃边叨叨一个听来的笑话,才算勉强遮了过去。

刚刚过午,离夜深人静去看她的时候还差得远。任是心急如焚,也不敢造次,唯恐这份焦心落入旁人眼中。拿着书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烦躁躁抬眼,见对面的暖榻上青蔓正盘着腿儿在做针线。

午后的日头难得地露了个半个脸儿,暖暖地铺在她身上笼了一层薄薄的金色,眼帘低垂,唇边含笑,鼻翼和发丝印了淡淡的影,越显得那熟悉的脸庞那么柔和,枣红袄、鹅黄裙,银针牵着丝线,一来,一去,一来,一去…

心里的燥终是被眼中的安逸稍稍平了些,拿着书走过去也靠在暖榻上,眼睛再落在字上,到底能读进去了。

好容易挨到入了夜,刚刚起更就怎么也等不得了,不顾外间还有青蔓和紫螺的话声,轻轻锁了房门,换了衣裳,跃窗而下。

年关将至,老太太担心府里下人们借着手里略宽绰偷着赌钱吃酒,因此上夜巡查的人多添了两轮,这一来,弄得承泽很是不便,一路落不得地,只能在屋檐上走。时候尚早,脚下都是灯火、常现人影,任是身轻如燕,心也提在嗓子眼,大气儿不敢出。

小心地穿过果园,正待略喘口气,却猛见那角落里的小院一片漆黑!眼睛再挣、再眨也辨不出一丝光亮!往常不管多冷的天她都会虚掩着那扇窗,也总会在窗边的画案上留一盏遮了丝帕的小灯,那窗隙中漏出的丁点光亮,给了他指引,又小心掩了亮,不至将他的影子恍大印在窗上。可此刻,这曾经的用心和等待都不见,黑暗突然变得又冷又重…

深深吸了口气略压了压心惊,纵身跃起,轻轻点过砖瓦,倒勾在雨檐儿上。手触到了窗扇,一时竟有些僵,若是,若是锁着,可,可该怎么办…心一横,腕上一用力,砰,闷闷一声,窗开了!再不及多想,赶紧翻入。

落进房中,刚才一路紧绷的心一时放松,慌得通通直跳,合上窗扇,几步来到她卧房前,抬手轻声急叩。

静,黑暗中竟是那么绝对,门板声空洞地敲在耳中,脑子僵,不敢想门那边究竟是怎样的情形…

手中单调的动作似将这等候拖得没了尽头,心越揪越紧,周身的血都在慢慢变凉,终是再忍不住,低声求道,“静儿,静儿,你先开门,不管有什么话,你先开开门。”

依旧是静…

手再无力,扶着门,只觉夜寒。心慌无望,竟还不如跪在慕家庄,那时被骂、被赶,却也能从那大乱方寸的怒火中知道她也在辩,也在争,可此刻这尘埃落定的死寂,把那心心念念的盼埋得再不透一丝亮…

“静儿,你当真…不再见我了?”

他半天不响,忽地这一句,语声那么低,那么委屈,听得门里人心疼得发颤,差一点,差一点就屏不住把握在手中的门栓拨开…

“静儿,慕大哥他…可是训斥你,为难你?可是说了什么…你我不堪的话?静儿…”

想她那样清清净净的女孩儿,却因着他蒙了这不伦之羞,本以为自己小心护着,便是被戳断脊梁,也断不会让她与人指责,可如今事败,慕大哥那般的怒火,她如何受得?即便一时心愧、害怕,想丢开他,又有何错?只是,只是他私心太重,怎能任她放手?倚在她门边,低了自己的额头,劝着,求着…

“静儿,怨我,都是我的不是。是我无耻、是我不念伦常,一切的错都在我。可我,我于你绝非慕大哥说的什么一时贪念、什么轻浮戏弄!心思初起,我也恨透了自己,想躲了藏了,一辈子不见你。可谁曾想,没了这念,人活着,就剩了一副皮囊,什么都是空的。我才明白此生唯念就是你,什么罪过、廉耻,比那活死人的苦,我再不想顾及!今生不管多大的难,我,我也要要你!静儿,老天也有眼,他知道你应的是我的心,是我的求,是我逼你、强了你,算罪过都会算在我身上,下地狱、下油锅、千刀万剐都会应在我身上,静儿,你别怕…”

听他一时痴,一时傻,门里的人含着泪悄悄笑了。从他扬州行,一别至今已近一个月,日思夜念、牵心挂肠,纸上笔下再也排解不去。昨夜哥哥强忍着点了头,今天一早她就急急往回赶。这么远的山路,不及午时就进了门,原想着如此一来他总该觉出了她的心切,可又转念,知道他是怎样焦心牵挂她,怎样于她忐忑,心暖之时竟是生了促狭,夜里等,故意灭了灯,就是要给他心慌,要听他求,听他苦,要听他一字一句和上自己的心…

“静儿,你,你心里…当真舍得我?你不是说今生你的人、你的心都只为我么,难不成是哄我?静儿,我说让你认命,你就认了,成不?我答应你,待到来生,你我再也不见,我就是想死你,也绝不再去扰你,再与你瓜葛,成不?可这辈子,你我夫妻已然成就,你不能说丢开就丢开。…就算你丢开,我也还是会赖着,你今儿不见我,明儿我还来,早早晚晚,你总得见…”

听他切切念念,求不得,又死心不肯放,静香的心似浸了蜜一般,却怎么越浸越酸,泪在眼眶中打转转、打转转,终归还是落了下来,心道我的傻夫郎,你怎会这般心痴?不知道如此会纵了我想要地老天荒、想要生生世世么?不知道如此我就再不许你动旁的一丝念头,只许守着,守着你我么…

本是夜静依旧,除了自己的声音,承泽早不指望再寻别的声响,只道今夜门里门外相伴,要自说自话一宿。忽然语声间顿,听到门栓轻轻、轻轻在响,他不敢置信,直直盯着那门扇,但见微微一动,心跳,再不及多想,腾地弹起,一把推开,冲得门里人向后一个趔趄,他赶紧俯身揽住,“静儿!”

第六十三章 痴心放荡(补完)

口中不管诺下如何小心,一刻人在怀中,就再也顾不上旁的。明明那身子软软的没有一丝抗只任他狠命地用力,可心却怎么还是觉得远,远得就要把握不住,只管惶惶道,“静儿!静儿!你别怕,别怕,慕大哥那儿我去求!我去跪!他要怎样罚都行!让我做什么都成!你放心你放心,啊?静儿,静儿…”

被他紧紧闷在胸前,费了好大劲静香才勉强出了个声,“透不过气了。”

耳中又听到那轻柔的声音,这语无伦次的慌乱才算寻到些头绪。听她痛,略将臂弯宽松一些,却依旧不肯让这身子之间多出半分的空隙。抬起头,这才注意到卧房中原是点了一盏小灯的,只是用丝帕掩着,光极淡,门外才看不到。再看怀中的人显是哭过,泪痕虽浅,睫毛却是湿的,烛光映在那水润的眸中只见有他,忽觉心酸不已,低头埋在了她颈窝,贴着,嗅着,喃喃求道,“静儿…已是尝过这极致的滋味,你让我还如何退得回去?就这么丢开手,往后天长日久我怎么熬?…静儿,旁人的眼旁人的口当真就这么要紧?你,你真的舍得下我…”

人被他拘着,心被他捂着,这痴痴的话语软软淌进心窝,本该是甜,却怎么蚀得生疼,眼里又禁不住有了泪,这才觉出自己这一回是玩闹过了头,这实心的人岂止当了真,怕是已经伤了心。不敢再屏着,想回抱他便一切都解,可手臂被紧紧拢在怀中动弹不得,只好就势在他耳边应道,“谁说舍得,我哪里,哪里说舍得…”

这一句真不真切都进了耳中,脑子却懵懂着一时不及反应,只顺了道,“当真?”

“嗯。”

又略怔了怔,才抬起头,还是问,“当真?”

总算能抽出手,静香取了帕子轻轻拈他额头的汗,“看把你急的。”

幽幽暖香的闺房,这手中温柔似水缠绵,真如那迷魂香散,让他一时云里雾里险些就心软,好在毕竟见过这一招,再糊涂也知道她这般举动恰如那日,先是疼他、卸他防备,而后左绕右绕劝他上道、引他就范,这一回定也是如此!此刻越是柔、越是顺,过后就越绝情!这么想着,松开手臂,一把拨开她的手,“你少跟我来这套!你当我是三岁孩子,随你哄?!”

静香一愣,再看那耿耿于怀的样子心里忽想笑,面上却正正经经道,“若当真是三岁孩子,我可不这么哄。”

“嗯?” 承泽没大听明白。

踮起脚尖,在他腮边轻轻地、轻轻地啄了一下,不离开,肌肤微微相触,似有若无,柔声道,“这样,三岁的孩子这样哄。”

浅浅的吻清香四溢,细嫩软软的人儿若即若离,承泽惊得挑了眉,身子都僵,这,这一招可真是没见过,只记得那一日她都不肯他抱的,这,这怎么…

“人家脚腕子都酸了…”

嗯??这一声娇嗔甜腻让承泽实实在在又是一愣,低头看,哦,她,她还踮着脚,赶紧揽进怀中,慌慌之下太过用力,几乎将她整个人悬空,再不及顾,眼中只有这撒娇的人,瞪大了眼睛仔细辨,仔细辨,脑子里却还是乱糟糟一团。

不理会那不能置信的目光,裹在他温暖的怀中,她惬意地依靠,完完全全地依靠…

“你…你这到底是…”

听那语声依旧迟疑,静香不忍再逗趣,轻声与他宽解,“让你记住那句话,你却只记了字,意思竟是糊涂得很。…已是到了今日,错也好,对也好,我再不回头看了。今生,就只那一句。”

这一颗定心丸当初吞下倒着实心暖,可之后依然随她的一举一动牵连心慌,此刻再提,他不敢妄信,又不舍驳弃,只嘟囔道,“你的话,我,我根本也辨不出真假了…”

听他委屈,静香鼻子一酸,泪差点落,抬手用力点他的额,恨道,“当是旁人的错,都是你自己太笨!那是我娘家,那是我亲哥,便是有事,也自有我应对,谁要你急成那样?一日百里,天天来寻,哥哥的脾性你又不深知,不得法,惹多少气!还有今儿,都是,都是你笨!”

被她数落,只觉心甘,也不论这风向是何时转的,她怎么说就怎么是,再有怎样的疑心也不想对质。握了她的手细细啄着那恨恨的指尖,“戳得疼不疼?我那不也是怕慕大哥为难你。今儿一来,你又躲我,我能不慌么?好了,说清楚就好了,不气了,啊?”

“还说不笨!” 听他就这么说一句听一句,不顾计较只顾了疼她,静香更是逞了那撒娇的心,“这回走我为何会带了莲心,偏偏留下荷叶儿?就是怕你心急,有她帮着便可在哥哥眼皮子底下把信传进来。可你倒好,根本不见!再说到今儿,哪个躲你?躲你还会,还会留窗?”

“…我,我当你是想最后交代清楚。”辩得尴尬,声音越小。

“那好,我来问你,既是要交代清楚,该是在外间儿侯着你才是,我为何要闭了门在卧房?”

看她撅了小嘴理直气壮地说在等他,与他玩闹,承泽虽被问得哑口无言,心却似泡进温热的蜜里,周身暖,甜腻腻,只道这可真是,凡事但与她沾个边儿,就要糊涂死了!以往那精致棋局倒罢了,今日这般错漏百处的小伎俩他竟也没看出来,真真是痴了!一些儿难为情也不脸红,抱着她笑道,“是我笨,是我笨,成了不?”

“你岂止是笨,就是个呆瓜!”

“好啊你,”“恶狠狠”捏了捏她的鼻子,“怒”道,“戏弄了我便罢了,还敢骂我!今儿若再不收拾你,岂不逞了你的性子!”

猛被打横抱起,刚才还得意的人终是慌了,“你,你要做什么?你,你辩不过就耍赖!”

这个时候哪还论得什么理,力气这蛮东西最为大!任是她乱踢腾,他的步子一丝不乱。通地被掷在床上,正是想借机挣了逃,却发现原来他的手臂根本就没放开,就势人就扑在了身上,将她裹紧。

“赶紧赔不是!”

“怎么是我的错,明明是你…”

“不说是吧?”再不等她多辩,手已经摸到她肋下。

“哎呀!”静香一激灵,叫出了声,这般被定着手脚胳肢,哪里受得了,顿时笑得身子软,喘不上气,口中乱道,“住,住手…”

“敢不敢了?敢不敢了?”

“不,不…不敢了…再不了…”

“叫我!”

“承…承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