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心,不会的。”郭小芬说。

“怎么不会?要知道现在的家长都把孩子当成宝贝,儿童问题是最容易引起公众关注的,你看那些幼儿园扎针事件——”

“农村每年发生多少起性侵女童的案件,有几个引起公众舆论危机了?”郭小芬一声冷笑,“说到底,每个人只关心跟自己的利益切身相关的事儿,幼儿园扎针事件被引爆,也是因为触到了中产阶级这一大众媒介主要用户群的痛处,童佑护育院的事情跟他们有什么关系?死再多的残障儿童,那是快递员、农民工、清洁工、家政员这些离乡打工的爹妈该操心的,中产阶级恐怕连微信转发一下的兴致都没有!”

这番话让刘思缈格外震惊,恰好扶梯已经到了一楼,推开远洋时代广场的大门,她感到有些冷,抬起头,天上看不到太阳,电线上的那只小麻雀,不知道什么时候飞走不见了。

“好了,我还有些事,要回局里一趟。”她对郭小芬和马笑中说,“咱们随时沟通——小郭,采访中一定注意安全;老马,你好好保护小郭。”

“放心吧。”郭小芬说。

“必需的!”马笑中笑嘻嘻地说。

望着刘思缈开车远去,郭小芬突然自言自语了一句:“思缈变了。”

“啊?”马笑中没听懂,“哪儿变了?还是超级大美女一枚啊!”

“笨蛋!”郭小芬瞪了他一眼,慢慢地说,“过去,香茗是她心中永远的伤痛,但今天,她突然流露出另外一种意思:香茗是她背上永远的负担。”

8

马笑中开着自己的新能源汽车,带着郭小芬到一路往西开,到位于西郊的润唐高科技孵化园区去,打算按照跟刘思缈商定的,先找名怡公关公司老总郑贵聊聊。一路上,马笑中的嘴就没闲着,不停地嘚啵嘚啵,跟坐在副驾的郭小芬说有一阵子没见她了,多么多么惦记她,怕她一个人不会照顾自己,想跟她联系又担心她想多了误以为自己心怀不轨,不跟她联系又担心她会不会孤枕难眠以为自己把她忘了,当初买下这辆新能源汽车就是为了今天能载她一程,正所谓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新能源……听得郭小芬脑仁儿疼,把窗户开了道缝,耳朵贴在窗户边不停地揉着太阳穴。终于到地方了,她拉开车门下了车,捂着胸口喘了好几口气,好像刚从矿难中逃生的矿工。

“你咋了?晕车?”马笑中锁好车,哈着腰跑过来殷勤地问。

“没事儿,我恶心!”

“恶心?”马笑中眨巴着小眼睛,“莫非你没有经过我的允许,就在人生中下载了恶意插件?”

郭小芬勃然大怒:“姓马的,你知道为什么很多人宁可摇不上号,也不买新能源汽车吗?”

“不知道啊?”

“因为它长得蠢!”

“但是,架不住也有特斯拉啊……”

说这句话时,他有意无意地指了指自己,郭小芬这一下可真的是被恶心到了,捶胸顿足地干呕了很久,直起腰时突然愣住了。

顺着她的视线往前望去,马笑中也是一惊——

一座侧面标有“D”字的灰白色半圆形建筑门口,站着一个穿着天蓝色牛仔衫的人,微笑着跟一位瘦瘦的保洁员聊着什么。他长着一张娃娃脸,神态安详,目光沉静,翘起的嘴唇却又流露出几分傲气。

“呼延云?”马笑中忍不住问,“这个家伙怎么也在这里?”

郭小芬转身就走,来到新能源汽车旁边咔咔咔地拉车门,马笑中赶紧追了过去:“咋地,你不去名怡公关公司采访郑贵了?”

“不采访了!”郭小芬满脸涨得通红,神情又怒又怨,“我不想跟一个比你还讨厌的人打照面!”

马笑中的大嘴刚刚咧开一道缝,又闭上了,一边用车钥匙开车门,一边皱着眉毛小声嘀咕:“我招谁惹谁了?”

注释:

[1]日本名刀。

[2]指审讯室的铁椅子和挡板。

第四章

1

十年过去了,他竟一点儿都没有变。

这是隔着润唐高科技孵化园区D座的玻璃门看到呼延云时,李志勇心中浮生出的第一个感受:还是微微上翘的嘴唇,还是精光四射的眼睛,还是昂首挺胸的站姿,还是乱蓬蓬一头炸毛似的短发,也许……他也依旧是那么一个傲慢、狂妄、不切实际的中二青年。

他推开玻璃门,两个人目光相对的一刻,他看到呼延云绽开了露出一排小白牙的微笑,这笑容是那样的温和可亲,毫无当初在老谷烧烤店谈起做杂志时,那股摆平宇宙、横扫千军的冲劲儿,也许,时光终究会磨平哪怕是最坚硬的石头的棱角?他不禁有些心存侥幸。

他们紧紧地握了握手。

李志勇说:“接到你的电话,我吓了一跳,这一晃十年不见了吧,你怎么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跑过来了?”

呼延云一笑。

这一笑又让李志勇觉得心里有点儿没底,不知不觉寒暄了几句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意思的客套话,呼延云应答得不多,有些只是点点头,在谈到近况时,他多说了几句,说自己目前没有固定职业,就是一个自由撰稿人,写写鲁迅研究之类的文章赚些稿费,此外就没有别的收入了。

“可是近几年你的名声可是越来越大,我和过去的兄弟们一起喝酒时,他们经常提起你,夸你帮警方又破了不少案子。”李志勇说。

呼延云突然停住了脚步。

宽敞的楼道里静悄悄的,两旁的青色玻璃幕墙后面传来的传真机接收传真的吱吱声和撕开胶布的刺啦声,反而更增添了静谧感。李志勇望着呼延云,发现他正在端详着自己,目光里流露出一丝嘲讽。

猛地,十年前那种被他一眼看穿五脏六腑的感觉又回来了。

这种感觉真让人不舒服。

果然,十年过去了,这个家伙不但没有丝毫的改变,而且更难对付了。

然而呼延云还是没有说什么,一笑而过,又继续跟着李志勇往楼道的北头走,进得一扇门去,便见装饰着鹅黄色背板的前台后面,坐着一位漂亮的姑娘,正在电脑上噼里啪啦地敲着什么,看嘴角的盈盈笑意,肯定是跟工作无关的闲聊。

绕过摆有一些艺术品的樱桃木隔断,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两百多平方米的办公平台,用白色办公隔板分成几十个隔间,虽然现在是上班时间,但工位上没有几个人,在岗的看上去也都不是很忙,几个女孩子聚在最后一排靠墙一张长条桌前,将好几摞报纸、材料分拣成单独的一份份的,装进一个个手提袋里,手提袋上印有健一保健品公司的名字和Logo,这应该是名怡公关公司为即将举办的活动做准备。

“这边请。”李志勇将呼延云让进右手一间小型会客室里,请他坐下,并在旁边的饮水机上接了杯水,“说吧,找我啥事?该不会是找我们公司做什么广告业务吧?”

呼延云喝了一口水笑道:“我是来找你了解扫鼠岭那件案子的。”

李志勇转过身,把一杯盛得有些满的水放在了呼延云的面前:“那件案子不是已经破了吗?就是周立平那个人渣做的,警察来抓他的时候,还是我领的路。”

“想必你也听说了。”呼延云喝了一口水,“警方对周立平的审讯并不顺利,周立平矢口否认他犯下了这桩罪行。”

“否认有个屁用!十年前他还否认‘西郊连环凶杀案’是他干的呢!”李志勇冷冷一笑,“不过话说回来,当年也多亏了你那个关于漫画的推理,才能那么快就把他抓住,只可惜——”

虽然没有再往下说,但可以想见,李志勇的意思是可惜那一次周立平逃过了终身监禁甚至死刑。

呼延云沉默了片刻道:“其实,我的那个推理是有漏洞的……”

“无所谓!”李志勇有些不耐烦,“反正最后把他逮住了,我倒要看看这一次他还怎么死棋里出活招儿。”

“虽然我看不到警方的审讯记录,但是听一些朋友说,没有发现周立平的供述中有什么大bug,眼下还很难断定他就是扫鼠岭案件的真凶……”

“呼延!”李志勇在他的对面坐下,目光和口吻都有些不大友好,“咱们算是老相识了,今天你来,我欢迎,但是我绝不希望从任何人的口中听到任何替周立平辩解的话!他是一个卑鄙无耻的杀人狂,就这么简单,这个结论比地球是圆的、煤球是黑的还要不容置疑!”

“对我而言,没有什么不容置疑的事情。”呼延云平静地说,“而且,我也并没有替周立平辩解,我只是想说,现有的证据还不能证明周立平是扫鼠岭案件的真凶——”

“证据?还要什么证据?!”李志勇粗暴地打断了他,“据我所知,案发当晚青石口东里红绿灯上的监控视频拍到了一张他开车上扫鼠岭的照片,这还不够定他的罪吗?”

“我要纠正一下,监控视频拍到的只是他开车经过青石口东里红绿灯,并没有拍到他上扫鼠岭,而据周立平说,他只是把邢启圣送到扫鼠岭的路口,然后就被打发下车了。”

“一个满嘴谎言的杀人犯说出的话,也能相信吗?”

“目前并无证据证明周立平满嘴谎言。”呼延云说,“况且每个人都可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说谎,但这不代表说谎的就是杀人犯。”

李志勇被激怒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判断一个人有罪或无罪,不应该以道德作为评判标准,这是两条轨道上的两回事。同样,也不应该以个人好恶作为判断标准,这样很可能导致错误。”呼延云心平气和地说,“就好比你李志勇,我不可能因为你说了两句谎话,就说你才是扫鼠岭案件的真凶。”

李志勇勃然大怒:“我说什么谎话了?”

“抓捕周立平那天,杜建平发现你的臂膀受过伤,你说是前一天帮公司搬家具扭伤的,其实是你前一天跟周立平打架受的伤,我说得对吗?”

仿佛挨了一记勾拳,李志勇的神情顿时颓然了几分,慢慢坐在呼延云对面的椅子上:“这……这是谁告诉你的?”

“没人告诉我,这只是个不大严谨的推理而已。”呼延云说,“我听说了你受伤的事,刚才在楼门外等你时,顺口问了一下保洁员,他说最近几天你们公司没有买进或卖出家具,也没有内部搬动家具后叫他去清扫,进来之后,我看了一下可移动家具的底部,没有凸出或缩进的灰尘带,也就是说你撒了谎,公司这几天并无搬动家具的事宜,于是就猜你受伤可能是因为跟什么人打架了——打架受伤又不好意思跟杜建平明说,十有八九是嫌丢人,而且导致你丢人的家伙近在眼前,就想到周立平了。”

李志勇目瞪口呆。他跟周立平打架的事儿,在周立平受审时被抖搂出来,他只好承认了,杜建平虽然气他一早不说,但答应帮他保密。本以为这篇儿就算翻过去了,没想到竟被呼延云轻而易举地指了出来,脸上很是挂不住,一时间胖嘟嘟的腮帮子都耷拉了下来,习惯性地揪着粗大的鼻头嘟囔道:“那又怎么样……那跟扫鼠岭案件无关。”突然他想起了什么,猛地抬起头来瞪着呼延云:“等一下,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你是警察吗,你有什么资格过问扫鼠岭的案子?”

“当然有关系。”呼延云喝了一口水,慢慢地说,“扫鼠岭案件发生后,先是刘思缈被迫离开了专案组,接着有些媒体开始含沙射影地攻击十年前一位警官纵敌,这两件事分别牵涉到了我最好的两位朋友,我不可能坐视不理。”

“瞧把你能个儿的!”李志勇冷笑一声,“你不坐视不理,还能咋地?你以为你在写侦探小说:案子办不下去了,警方就会巴巴地上门来求你?”

“这就是你说的第二句谎话。”呼延云说。

“什么?!”李志勇又懵了。

“刚才在楼道里,你说和过去的同事们一起喝酒时,他们经常夸我帮警方又破了不少案子——这是不可能的。不要说现实世界里,就是在侦探小说中,你什么时候听说雷斯垂德和葛莱森公开承认福尔摩斯才是真正的破案者——没有一个警察会认可一个外人在刑侦工作中的功绩,就好像当年绿营兵哪怕被太平军揍得屁滚尿流,也不会承认湘军的战斗力一样。”呼延云笑着说,“不过这件事倒是让我很好奇,说真的,你在我当年的记忆里是一个古板、倔强的家伙,什么时候开始,你也学会看人下菜、曲意逢迎了?或者说,是因为某些不可言说的原因,你必须努力争取到我的好感,才不至于卷进一些麻烦之中?”

李志勇的脸涨成了猪肝一样的紫红色。

“我有个提议:咱们俩不妨把那些对彼此、对他人的成见统统放到一边,好好谈一谈。”呼延云似乎完全没有看见他怒不可遏的表情,“我今天来,丝毫没有跟你吵架的意思,纯粹是讨教,希望你能解开我心中的一些谜团……人生本来就是个不断积累谜团的过程。何况十年过去了,绝大多数谜团恐怕永远都找不到答案。只有极少数的谜团,因为机缘巧合,出现了解开的可能,我们都不应该放弃这个也许是唯一的机会,你说呢?”

狭小的会客室里鸦雀无声,很久很久,李志勇的脸色渐渐恢复了正常。

隔着桌子,他主动伸出一只手来,西便服的袖口里露出了已经开线的衬衫袖子。

呼延云一笑,伸出手来,跟他紧紧地握了握。

2

两年前,在工作岗位上表现优异的李志勇有了一次升职的机会,如果不是那天晚上突然发生的事情,同袍们都已经准备在他升任刑侦支队副支队长的庆祝晚宴上一醉方休了。

两年过去了,对那件事的很多细节,李志勇依然没有回想起来,他只记得那是个大雨瓢泼的深夜,他下班回家,穿着雨衣,骑着自行车到楼门口时,刚刚下车,听到身后有人叫他,他“哎”了一声,后脑就重重地挨了一棍子,登时昏倒在地,醒来时已经躺在医院,是附近的街坊把他送来的。检查表明:在他昏倒后,袭击他的人又踢了他几脚,没有更加严重的伤害……他正在暗自庆幸,刑侦支队的支队长来了,神情凝重得像来吊唁似的,周立平以为这位老上级是担心自己的伤势,谁知支队长口吻冰冷地宣布:他被停职,并要立即接受警队纪律部门的审查,因为他右腰上的枪套里空空如也,那把九二式警用手枪丢失了,与之一同丢失的,还有弹匣里满满的十五发子弹。

警员丢失枪支是非常严重的渎职行为,按照我国枪支管理法的有关规定,如果能在有限时间内找回,那么可以从轻处理,否则肯定要“双开”。

自此,李志勇开始了近乎疯狂地找枪,警界的兄弟姐妹们纷纷出手相助,黑白两道都托遍了人,但就是打听不到一点儿有关那把枪的下落。支队长找他谈话,希望他能回忆起受袭那一晚的细节,通过找到袭击者,再由人找枪。李志勇想得脑仁儿疼,觉得那个叫他的声音有些熟悉,却也很是陌生。

警方分析,袭击者先叫李志勇的名字再动手,这说明袭击目标是非常明确的,而在李志勇昏倒后并未下“黑手”,只是拿走了他的配枪,这又说明袭击者比较“节制”,他恨李志勇是一定的,但认为对他的“惩罚”应该仅限于不让他再当警察为止——换言之,在这一系列行为中,袭击者反而扮演的是一个审判者的角色,那么他一定是切身体会到了李志勇从警中的“不公”,这也就排除了袭击者是受雇于人的可能。循着这个思路,警方对李志勇以前抓捕和处理过的罪犯进行了排查,渐渐地将嫌犯名单缩小到半张A4纸的范围之内。

而在从上到下把那份名单看了一遍之后,紧锁眉头的李志勇突然双眼冒火,手指头差点儿把A4纸戳破了:“就是他!我想起那个声音了,就是他!”

他戳的正是周立平的名字。

因为在狱中改造良好,周立平提前两年获释,袭击李志勇的事件恰恰发生在他出狱四个半月之后,这不能不引起警方的重视。林凤冲把周立平“请”到派出所,亲自进行了问询,并趁机派人搜查了他的临时居住地,但一无所获,周立平表示对袭击李志勇一事毫不知情,警方只能将他放了。在此后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三名警员轮盘蹲守在周立平家附近,密切跟踪他的出行,没有发现一点儿他和那把枪有关的行迹,只好放弃了这条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