蝗群般的石块把「江湖楼」低层的纸窗全砸破了。一腿接一腿踢在前后木门上。

「住手!」役头徐琪和黄铎带着近百名差役奔过来,手上都拿着腰刀和木棒。「住手!住手!全部给我散去!」徐琪叫喊得喉咙也哑了。

包围「江湖楼」的人数已增至两百多人。他们仗恃人多,没有理会差役的制止。其中有的头目比较清醒,知道如此闹下去势必跟差役动手,也高呼部下住手。然而复仇的火焰一时间难以浇熄。

花雀五在楼内听见下面的冲击声音,露出绝望的眼神。

——想不到要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我不甘心!一定是于润生搞的鬼!是他故意的!要借「屠房」的手干掉我!

陆隼也没有再说话。他解下腰间的铁链。他只希望能多取几个敌人的性命陪葬。

另外五名役头这时刚好赶来了大街。他们带着的部下有三百多人,其中约一百人更是巡检房的精锐,有的挽着弓箭,有的骑着马提起长枪。

这个阵容终于慑住了「屠房」的人。可是他们仍不肯撤退,远远跟差役对峙着。

「再不散开,把你们统统抓进大牢里!」黄铎呼喊。

「大牢」这两个字生效了。流氓中有一半都进过牢。那是一处你去过一次便宁可死也不愿再进去的地方。「屠房」人马渐渐往后退了。

「你奶奶的狗爪子!」人群仍在喝骂。有的把衣襟掰开了,露出毛茸茸的胸膛。「来呀!有种的拿箭矢射我嘛!操你妈的屄!没种的臭狗爪子!回家喝你爷爷的洗脚水吧!」

站在差役队伍间的雷义知道不会开打了。流氓的话越是骂得凶,心里就越毛。

突然间连骂声也静下来了。「屠房」的人有秩序地一个个转身步去。

不只如此,就连包围在「丰义隆漂城分行」外的和正在破石里里寻衅的「屠房」部下,也全部撤退了。

他们全都朝着安东大街北端走。

雷义知道,这是直接自「大屠房」下达的命令。

◇◇◇◇

于润生坐在农庄的仓库里——他每一次与李兰欢好的那个地方——埋首于双掌之间。

「老大,你……恼我吗?」齐楚坐在他对面,满怀歉疚地问。

「不。我只是要把事情想清楚。」

于润生并没有感到愤怒。他只是有点吃惊。

于润生了解自己的才能,也清楚自己的欲望。然而这是不足够的。世上没有事情能够完全控制。宿命却每一次都刚好把他推往他想前进的方向。对于从不倚仗幸运的于润生来说,这种情况总是令他惊异。

第一次是在刺杀万群立那一天。他突然发现身边多了两个能独当一面的好伙伴:葛元升和龙拜。然后齐楚和狄斌也渐渐展露出他们的潜能。他的野心取得了根基。

于润生想到了一个解释:好的领袖自然能够吸引好的人材。这是早晚会发生的事。

可是第二次于润生却无法解释了。那是与镰首的相遇。

直到现在于润生仍感觉对镰首的了解太少。于润生一向认为要了解一个人是十分容易的事:只要知道那个人的欲望,就能了解他心里所想最重要的一切。可是镰首例外。他几乎是个没有欲望的人。他唯一表现出的强烈欲望就是想寻回自己的过去。然而那是完全与他人无关的欲望,也是除了他自己以外没有任何人能够满足的欲望。在于润生眼中,镰首就像是不可知的生物,同时也是一股贵重的力量。镰首的肉体本身就是能量。

第三次是葛元升杀死癞皮大贵。于润生相信这也是迟早要发生的事情,所以并不特别觉得惊讶,即使没有这次事件,他们六个人的才能也终会被发掘出来。

现在是第四次。于润生正在全速向前奔跑时,宿命又在他背后大力推了一把。一夜之间,他们击杀了「屠刀手」中的两人,又生擒其一。虽然这次事件一下子打断了他许多的计划,但他早已具有随时修正更改原有策略的准备。能够自己制造契机当然是一种特殊的才干;但是当契机就在面前,能够把它作最大限度的利用,取得最多的利益,那才是真正决定成败的才能。

「老四,记得我说过的话吗?」于润生终于把手掌从脸庞移开。「『屠房』本身就有个缺口。」

齐楚想起来了。「那是……?」

「是老俞伯大爷。」于润生说。「『八大屠刀手』之首。他与朱老总之间的关系……『屠房』表面看来是铁板一块。可是它本身的组织就有这个缺陷:一个是『老总』,一个是『大爷』。老俞伯跟其他『屠刀手』是拜把子兄弟,关系当然紧密。他却又位居朱老总之下……」

齐楚明白了。「可是现在『屠房』大敌当前,他们不会笨得在这个时候内斗吧?」

「有办法的。」于润生接着说的话,齐楚在许多年后才了解它的真正意义。

「一句谎言的力量,胜于十万大军。」

齐楚在反复咀嚼这句话。

于润生又补充说:「这事能不能成功,还要看庞文英的胸襟,好了,叫老二把黑狗带过去那边的农舍吧。记着,不要解开他眼上的布巾。不要让他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齐楚点头,转身离开。

「老四……那个女人一定很美吧?」

齐楚回头,整张脸都红透了。

「老大,对不起……」齐楚突然跪了下来。「老五要是有什么不测,我……我……」

「老五……」这是于润生唯一担心的事。镰首受的伤很重。假若不是把大半精力都用于击杀铁钉六爷,他本应能轻松对付「屠房」的喽啰。「八大屠刀手」的铁氏兄弟果然货真价实。

镰首要是死了……于润生不再想下去。他从来不去想超乎自己能力以外的事情。

◇◇◇◇

刚包扎好的伤口又再渗出血来。镰首的呼吸急促而浅,带着镰刀状黑疤的额头热得似在燃烧。

狄斌默默看着李兰照料镰首。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李兰,立刻便明白于老大为何选择了这个女人。她的容貌很平凡,但只要细心观察,可以看见内里蕴藏着一种能镇定人心的奇妙力量。

狄斌想说话,却又不知要如何称呼李兰。

李兰看了他一眼,已猜到他想说什么。

「伤口都不在要命的地方。」李兰说着,把沾满鲜血的布帛解下,重新涂上刀创药。「可是失血太多……希望伤口全止血吧。幸好这里有的是药。」

「谢谢。」狄斌走过去,凝视镰首昏睡中的脸。

「润生常常跟我提起你们。」李兰说。「他很少跟我说……城里的事儿,可是一提起你们这些结义兄弟,就说得格外起劲儿。」

能够从李兰口中听到这些话,狄斌很是感动。

「他说,你跟五哥的感情最好。果然没错。」

狄斌红着脸。「我跟五哥初次遇见时,他把我打得就像他现在这样子……可是我从来没有恨过他……很奇怪吧?」

「也许这就是缘……看见五哥现在这模样,我……我有点害怕……」李兰替镰首包扎的手指颤抖起来。

狄斌知道她担心的是什么。「不用怕。我就是拼掉性命也会保护老大。我的命早就是他的。」

「不要说这么可怕的话。」李兰看着狄斌。「命始终也是自己的。」

狄斌呆住了。他想起镰首常常问的那三个字:为什么?

也许李兰说的话是对的,狄斌这样想。可是他也深信自己没有错。同生共死的誓言是用鲜血写下的。

——要是五哥死了……我也不愿意活。不!要等报了仇以后。首先是黑狗。把他活埋在五哥的棺材底下……

——还有「八大屠刀手」,还有「屠房」……不要放过任何一个人……

◇◇◇◇

布巾被于润生解开后,黑狗惶然扫视四周的环境。

由于光线不强,黑狗的眼睛很快便适应了。废弃的农舍四边窗户都紧闭着;透过屋顶的破隙可以看见一线明澄的夜空;只有一盏油灯在屋内亮着。

黑狗接着端详面前于润生陌生的脸。

「你……是谁?」黑狗呼息有点困难。右边两根肋骨被镰首的肘尖打断了,就是这股剧痛令他昏迷。

「你不必知道我是谁。我知道你是黑狗八爷。那便足够了。」于润生静静地坐在油灯前。灯光投在他背后,黑狗只能约略瞧见他的轮廓和身形。

「别多说了。要杀便动手吧。『丰义隆』也算是个大帮会吧?要是还存一点江湖道义,少折磨好汉。我不会吐露半个字。」

「『丰义隆』?」于润生冷笑了一声,不再说话。

有的时候不说话才是最有效的谎话:把想象的空间留给对方。

黑狗果然迷惑起来。

——这家伙分明是腥冷儿。可是难道他不属于「丰义隆」吗?那么又是谁指使他们杀人?……

「我想跟八爷谈谈生意。」于润生待黑狗想了好一会后才再说。「我跟我兄弟干的都只是生意。可是这钱不容易赚,而且只能赚一次……以后便要离开漂城这花花世界,太可惜了……」

黑狗没有发问,也没有回答。他仍然在思索于润生的底蕴。

——是谁?听他说的,是有人雇用他们来刺杀我们……难道「万年春」是一个陷阱?不是我们去狩猎他们,而是他们在伏击我们?除了「丰义隆」,还有谁要置「八大屠刀手」于死地?……

「这生意既然只能作一次,当然赚得越多越好。这次我们把六爷、七爷干掉了,『屠房』的人当然都想把我们碎尸万段。可是我知道八爷你跟老俞伯大爷都是生意人。只要有赚的,一点私怨算不了什么。」

黑狗这才知道连阴七也被杀了。这确是非同小可。这伙人的幕后雇主想把「八大屠刀手」都宰了吗?是谁?难道是……

「我可以给双倍。」黑狗说。「可是我要知道『买』你们的人是谁。」

「说了出来,买卖便作不成了。」于润生神秘地微笑。「但是我们可以为你干掉『他』。一百万两银子。先付一半才动手。」

黑狗笑了。「一百万?太贪心了吧?」

「杀这个人,一百万只能算是便宜。」

黑狗心头一震。

——真的是他吗?……

「八爷不必立刻答复。我自会派人再联络你……跟老俞伯大爷。」于润生拾起地上的布巾。「现在八爷可以走了。我派人把你安全送回城。」

于润生把布巾绑在黑狗的眼睛上。当再次陷入黑暗时,黑狗在想着许多疑问:

——真的是朱老总吗?

——没道理……「丰义隆」在旁虎视眈眈……可是这不是更出人意表吗?而且可以借「丰义隆」作掩饰……难怪我们的举动,都给这伙腥冷儿清楚知道……难道他……知道了?

事实上老俞伯跟吹风三爷、阴七、黑狗早已存有推翻朱牙之心。其余的「屠刀手」,老二「拆骨」阿桑是朱老总的近卫心腹;铁氏三兄弟则权力欲不强,甘愿离城居住。

老俞伯一党的野心,因为强敌「丰义隆」来临而暂时被压抑了。黑狗一直深信朱牙对他们的计划绝不知情。可是现在他动摇了。世上并没有绝对的秘密……也可能朱牙并不知情,只是凭着本能察觉出叛变的危险……

黑狗越是思索,脑海里越是多疑问。他渴望快快回到漂城,找老俞伯详谈。

而这正是于润生希望的结果。

◇◇◇◇

在知事府里,查嵩作出镇静的表情,面对一双饥饿的眼睛。

他知道:就是这种饥饿、永不满足的胃口。黑道人物赖以求生的本能。

这个人身材的痴肥程度超过大牢管事田又青,几乎把大椅的椅把都逼得断裂。脸庞长着浓密的胡须,容貌是胖子典型的祥和长相。

只看一眼,谁也没法把他和当年那个亲手虐杀敌对帮主一家二十九口、把尸肉当作猪肉卖到市场的狠角色联想起来。

「朱老总,怎么把多年来的规矩给坏了?」查嵩捋着长须,装起不大自然的笑容。

天气虽已转冷,朱牙额上仍然渗着汗珠。他天生的汗分泌就比常人多,不是因为紧张而流汗。

「坏了规矩的是『丰义隆』的人。『万年春』可算是我们的半个地方,我们怎会主动在那儿闹事!」朱牙抹去额上的汗水,拿起几上的杯子,喝了一口清水。他从不喝清水以外的任何东西——自从有一次被仇家在酒里下毒之后。

突然间朱牙的脸变得涨红,把手中水杯重重放在几上。「就是『丰义隆』雇的腥冷儿,把我们的老六、老七干了!」朱牙的胖脸肌肉全绷紧着,化为青黑色的恶鬼般。下一刻,那张脸又再变化,恢复了和气的微笑。

「这次安东大街都闹翻了,查知事要如何收拾这局面?」

查嵩对于朱牙那张刹那间翻脸无情的面,既惊异又有点惧怕。

「朱老总有何高见?」

朱牙转动一下坐姿,大椅发出令人牙酸的磨擦压逼声音。

「一天有『丰义隆』在,漂城永无宁日。我们『屠房』跟查大人的收入都要大大减少了……」

查嵩干咳了一声。他最忌讳被人提及他贪污渎职的事。

「朱老总要明白,『丰义隆』是朝廷底下的第一大帮会。就是把它的『漂城分行』拔掉了也解决不了问题……我看,朱老总还是想想办法,跟对方和解吧……这盐运的事情要是解决了,大家都有好处……」

「呸!我不管那些北佬在京都有多大的能耐,到了漂城就是到了我们的手掌心!就是韩亮亲自到来,我不相信我的屠刀砍不着他!」

查嵩默然。他早知道这一套说服不了朱牙。朱牙要是惧怕比自己力量更强的敌人,今天也不会坐上这个位置。

「现在就是要和谈也太晚了。这血仇结下了,我这老总也压不住。而且铁钉的两个亲哥哥快要回来了。」

查嵩打了一个冷颤。「是四爷跟五爷吗?天啊……」

查嵩似乎预见了:整条漂河也染成了血红色……

瞧着朱牙的肥胖背影离去时,查嵩在盘算:现在要保持黑道的平衡已不可能了。大战即将来临。漂城太小了,只能容纳一个胜利者。到底应该倾向「屠房」还是「丰义隆」?

◇◇◇◇

从昨夜安东大街血案发生直至翌晨,漂城里「屠房」跟「丰义隆」零星发生过十几次战斗,「丰义隆」短时间内折损了四十多人,「屠房」也有二十多人为了替铁钉和阴七复仇而牺牲。

不久后又传出新消息:杀害六爷和七爷的是腥冷儿。「屠房」的复仇者又把矛头指向聚居破石里内的腥冷儿。十八人伏尸街头。

在巡检房,十一位役头都因安东大街的事件而愤怒。安东大街一时变得死寂,也意味着差役的抽红收入减少了。大队差役进入破石里,不由分说地看见说外地方言的人便抓住。有的送进了大牢,更多的就地施以拷问,希望套出谁是酿出血案的凶手。

腥冷儿仓皇地东藏西躲起来。雷义也进入了破石里。他看见三个腥冷儿被他的同僚锁上了手镣,用木杖狠打足底。他很奇怪,三个被残酷拷打的腥冷儿没有呼叫。

他走近去看。他看见了六只怨毒的眼睛。

——这样下去可不妙……

雷义的直觉正确。到了下午,有些被折辱过的腥冷儿作出反击。两个差役在破石里的暗巷里被伏杀,另外五个「屠房」流氓的死状更凄惨。

这简直是把火炬投进干草一样,雷义心想。漂城的腥冷儿一直被贱视、践踏、欺凌,早已积压着强烈的怨恨;他们又没有组织,根本不可能安抚;最要命的是,每一个腥冷儿都早已看见过地狱。他们连死都不惧怕。

——也许只有一个人能够解开这个死结。

雷义心里下了一个决定。

◇◇◇◇

「义父,我差点儿没有命见你老人家了!」花雀五以哀叫般的声音说。他虽已身在「漂城分行」里,可是仍未感到安全。「再这样子下去,就是你也有危险……」

庞文英在议事厅内默默坐着。「四大门生」正在外头指挥行子四周的布防,「兀鹰」陆隼则在破石里召集部下。厅里只有庞文英、花雀五和文四喜三人。

庞文英看着文四喜。「你认为我们如今有什么对策?」

文四喜看着花雀五。

花雀五抢着说:「姓于的在安东大街这么一闹,恐怕查嵩那家伙正恨不得把这儿夷平!现在只有交出那姓于的一伙,找『屠房』和解……」

「你在说什么?」庞文英猛力拍击茶几,唬得花雀五伸出舌尖。「好不容易才在漂城占了一些上风,难道又要打回从前的老模样吗?润生是自家人,这种话不能再提!」

文四喜干咳了一声,打破尴尬的场面。「庞祭酒,我想现在只有两个方法:一是马上传书总行,请求调派人马到来,跟『屠房』正面决战;一是采取守势,暂时关掉了破石里里的行当,集中防卫这儿和『江湖楼』,等待官府方面调停。」

「防守不行。那只会给『屠房』机会组织进攻大计。倒不如趁着对方连失两员大将,一举进攻『大屠房』!」庞文英站了起来。

歼灭「屠房」本来就是庞文英的战略目的。他原拟用大约一年时间,逐步削弱屠房的威信和实力;借何太师向查嵩进一步施压;利用于润生吸纳城里的腥冷儿,然后才发动总攻击。

可是这次事件打破了这战略。「丰义隆」已势成骑虎。只好向韩老板请求增派几百个好手到来。即使如此也未有必胜把握。「屠房」既是本地人,兵员数目又较众,这场硬仗只好讲求战术运用了。

庞文英最担心的却是士气。「丰义隆」部下都从首都来,必要时总有退走一途;「屠房」的根基却就在漂城,必然死战。

「既然决定进攻,必须尽快把润生他们带回来。他们够狠,就负责指挥前锋。要快点跟他们联络上。」庞文英在厅里来回踱步,心中已开始在预想各种战术。

「义父,这姓于的……于润生这次闯了祸,反而让他领军,我怕部下不服气……」

「他们一夜间连杀两个『屠刀手』,功可抵过,谁会不服?」

花雀五无言以对。

——也好,就让他当前锋,先跟「屠房」硬拼一场,我随后捡现成的便宜……

「要马上派人回总行请救兵。另外也要尽快去找润生。文四喜,就派你去。我叫兵辰护送你出城。你去看看,安排一下怎样把他们那伙人带回城来。」

◇◇◇◇

于润生、龙拜、葛元升、齐楚和狄斌围坐在镰首身旁。没有人说一句话。

镰首仍然昏迷不醒。伤口经过一夜全都止血了,看来性命已无大碍。

「我不明白,老大。」狄斌紧捏着拳头,骨节都发白了。「为什么放了黑狗那家伙?」

「要杀黑狗机会多的是。」回答的是齐楚。「要替老五报仇,就要把整个『屠房』歼灭,不单是杀黑狗一人。」

「老五没那么容易死掉。」龙拜说。「还记得在猴山第一次遇上他的时候吗?」他瞧着葛元升。

葛元升点点头。昨晚是他多个月来第一次获得真正的休息。躲在鸡围伏杀「屠房」头目时,他一直睡得很浅。

「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龙拜问。

「等联络上庞文英再说。」于润生回答。「也要等老五好过来……」

镰首的意识其实并没有完全失去。他在昏迷中做梦。

他又看见了那座发出奇异绿光的森林。他的意识进入了森林里,穿过湿润的树叶,进入那阳光也照不进的深处……凭着树林发出的诡异淡绿光华,他不断向幽阴处摸索……他看见了一个由好几棵大树交结而成的洞穴。那洞穴的形状就像女阴。他钻了进去。洞穴太狭小了,他俯下身像婴儿般在地上爬行。手上摸着一把把湿软的泥土。蚯蚓附在他身上蠕动。他感到很温暖,却无法呼吸。洞穴里完全黑暗。他有一种浸泡在水里的奇妙感觉,全身都轻飘飘的……他看见前面好像有一点光。他勉力朝那光亮处继续前进,手腿的动作却越来越缓慢。他摸索自己的肢体,发现自己全身都被树藤缠住了。他拼命挣扎。树藤却开始穿透他的皮肤。他与树藤,也与整座森林连成了一体。前方的光点越来越遥远。他呐喊,却没能发出声音。他的头发也缠上了树藤。枝叶掩闭了他的眼睛、耳朵、鼻孔和嘴巴。他用最后的力量伸出手掌……

那只手掌被狄斌紧握住了。

镰首睁开眼睛。

「五哥!」狄斌哭了。「你觉得怎么样?渴不渴?饿不饿?我弄些粥给你吃好吗?」

镰首的眼神迷惘,似乎完全无法听得懂狄斌的话。

「老五!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齐楚跪在床侧。「我该死……」

「老五,你死不了的!」龙拜握着镰首另一只手掌。「醒过来吧!城里还有很多女人等着你!」

镰首微笑。他的意识终于返回了现实。

狄斌察觉镰首正吃力地舐着干裂的唇。他立即找来一个水壶,把壶口对着镰首的嘴角,细心地慢慢把水倾进镰首的嘴里。

叶毅这时匆促地走进房间来。

「于爷,有一伙人正骑马往这边来!」

「老二,老三,出去看看。」于润生迅速下令。

葛元升点点头,把「杀草」抓在手上,带着龙拜出了农庄外。

龙拜接过吴朝翼递来的刀子——他的弓箭都遗留在「老巢」,没有机会去取。

龙拜以神箭手独有的视力,眺视那带着黄尘渐渐接近的骑队。

「我看见了……有一个背着些东西……好像是两柄剑……是沈兵辰!」

龙拜看着葛元升又说:「他们到来,会不会打什么鬼主意?」

葛元升摇摇头,竖起四根手指。

龙拜再看看远方。确实只有四骑前来。

骑队到达了农庄。龙拜只认得其中两个人。一个是交叉背负双剑的沈兵辰。另一个是头发半白的文四喜。另外两人不认识,但外表十分慓悍,看来是沈兵辰的部下。

龙拜不禁生起了警戒心。他记得文四喜是花雀五的亲信。

「于老哥在哪里?」文四喜没有说半句多余的话。「我要马上见他。我带来了庞祭酒的指示。」

◇◇◇◇

于润生听取了文四喜有关城内形势的报告后,一直沉默着。

「据我的线眼所知,『八大屠刀手』的老四跟老五都快要回城。你们最好抢在他们之前潜回城内,尽快作好布署。」文四喜在提到铁氏两兄弟时,声音也不禁颤了一颤。于润生察觉出了。

「我认为庞爷太心急了。」于润生说。「这一仗没有足够把握。」

「我只知道传达庞祭酒的命令。」文四喜的语气冷冰冰的。「你们立刻动身吧。」

「你是『漂城分行』的军师,总应该有自己的判断吧?」

「我只负责在策划时提出意见。命令就是命令。」

「你要眼看着『漂城分行』覆灭吗?」于润生的语气变得激动。文四喜无法分辨这情感是真还是假。但他看见了于润生眼中那种异采。

「或许你太习惯于江掌柜手下工作了。」于润生这句话有如一根钉子打进了文四喜的胸膛。

「你这是什么意思?」

「江掌柜并没有足够的胸襟。所以你不敢说自己想说的话吧?」

文四喜沉默了。他如道自己此刻应该坚决地维持自己的立场。但他不能够。于润生所说的都是真事。

「现在是十年难遇的机会——只要庞爷肯多等一阵子。漂城里的腥冷儿现在正被『屠房』和差役捕猎。我们是上过战场的猛兽。我知道城里的腥冷儿只有一个念头:『屠房』不倒下,我们便不可能活在漂城。现在要把这些人收归我用只像弹弹手指般容易。他们都早已懂得杀人。要做的只有三件事:把他们组织起来;喂饱他们;把刀子交到他们手上。」

「只要你回到城里,正好可以召集他们。」

「不。城里『屠房』的耳目太多了。我要把腥冷儿组织成一支影子军队。因为即使集合得几百人,加上『丰义隆』人马,在兵员上仍是远远少于『屠房』。只有奇袭能够取胜。把腥冷儿集合在城内哪一处,都会被『屠房』察觉。把他们安置在这里,只要组织完成,随时能够渡河向漂城进军。」

「你需要多少时间?」

于润生笑了。他知道文四喜已被说服。

「大概一个月。一个月后我们跟『漂城分行』会合之日,便是焚烧『大屠房』之日。」

文四喜在思索。「要这么久?召集腥冷儿、把他们分散送出城,四、五天准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