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于阿狗还记得妈妈在半个月前跟他说:「我们要去京都。」

她抚摸着他已凹陷的脏脸颊,怀着希望地说:「我们和其他村民一起去。到了京都就吃得饱。那儿有米饭和热汤。每天都有。」

因此在阿狗那小小的脑袋里,幻想中的京都是一个到处都堆满白米、放满热汤桶的地方,那儿的人在不停地吃饭和喝汤。

现在他已不知道妈妈到了哪儿。

当马车外头的人呼喊到达京都时,阿狗不禁兴奋地爬到窗前,观看京都是什么模样。

没有堆成小山的白米。没有冒着蒸气的桶子。也没有人在吃饭喝汤。

窗外是一堵又高又长又硬又冷的灰色墙壁。

阿狗没有特别感到失望。反正他早就吃饱了,脸也不再脏,换了一身又暖又软的衣服。衣服外面穿着一件硬梆梆的粗麻衣,头上束着一根白布带——阿狗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穿。不过他看见其他同行的人也都穿成这个样子,新的爸爸和妈妈也是一样。

他很喜欢新的妈妈。她常常抱着他,喂他吃,替他穿衣服。她问他会不会写字。他摇摇头。她教他写了第一个字——他的新姓氏。阿狗很高兴,因为这个字很容易写。

现在新的妈妈拖着他的手,告诉他:「我们要下车了。」新妈妈的手掌很温暖。跟从前妈妈的手一样的粗糙。

步出马车时阿狗想象,在京都里会看见些什么东西?人们花了这么大的气力,建起那样高的一道墙壁,守在里面的一定是十分、十分漂亮的东西。

阿狗下了车,和新妈妈牵着向前走。新妈妈的另一只手给新爸爸牵着。

于是阿狗看见他懂事以来见过最大的一道门。他不知道这么大东西还可不可以叫做「门」,还是大人们叫它另外一个名字——在他的村子里,「门」只是那种又小又窄的洞,许多连门板都没有,只挂着脏布或竹帘。

阿狗回头看看自己刚才坐过的马车,又看看那道「门」。那门口宽得足够让五、六辆大马车同时通过去。阿狗不明白为什么要在门前下车。

他看见其他穿麻衣的叔叔也都下了马和车子。除了有些留着看守马儿外,其他都跟随在他和爹妈身后。

正向前走时,阿狗突然感到眼前一切变得蒙上了一层黑暗。

他仰脸看才发觉:是那堵巨大墙壁的阴影投落在他们头上。

他感到有点害怕,侧过脸偷看爹爹和妈妈是否也一样。

阿狗看见了:那个昨天刚成为他父亲的男人,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前方的「门」,一双眼睛发出奇怪的光采。

阿狗看见父亲这个模样就明白了:父亲跟他从前见过的所有大人都不一样。

他希望自己长大以后也能成为这样的男人。

◇◇◇◇

花雀五与于润生在门外的卫岗旁无声地拥抱。

花雀五轻拍于润生的背项几下,忽然缩手担忧地问:「伤已好了吧?」

于润生抚抚胸口:「无碍。」

花雀五那张刀疤交错的脸,笑得比以往任何一次见于润生时都要灿烂。

「我等你好久了。」花雀五的眼睛直视于润生。彼此都了解这句话的深意。

「嫂子。」花雀五接着欠身向李兰问好,然后才发现她的手牵着那个孩子。

「我们的儿子。」于润生说时收起了笑容。花雀五只略一颔首,没有再追问。

狄斌此时已走到老大的身后。他与花雀五只是点点头,没有互相称呼——毕竟现在他们很难确定彼此的身分高低。「兀鹰」陆隼站在花雀五的身旁,狄斌也跟他点头问好。

「所有批文已盖上印。」花雀五说。「随时可以通过。」

狄斌趁这机会看看这道明崇门的情景:负责闩守的卫兵不过二十来名,近半都坐在那不算宽敞的岗卫里,正围着长官分配刚才花雀五给予的打赏;收过钱的卫兵则脱下头盔,一边喝茶一边点算,刀枪都搁在身后的墙壁。排列在岗前那二、三十个等候检查进城的平民只能干着急。

那名长官分完钱后发现有人盯着自己,抬起头来打量身穿麻衣的狄斌几眼。狄斌和他的部下当然已没有带兵刃——全都早收藏在马车里。除了「杀草」——狄斌用一片上等的柔软锦织把它包裹,贴身藏在衣袍底下。

检查卫岗的景象与其他城市无异。真正令狄斌留意的是城门内侧,分成两列挺立的那五、六十名禁军甲士:一副副擦得发亮的纹花铁甲、手上竖得笔直的矛枪、硕大的方形盾牌皆纹风不动;每一张木然的脸,眼珠子凝定地直视前方。狄斌发觉这些甲士连身高都几近一样,显然是经过特别挑选。

上过战场的他看得出,那些外表威风的胄甲兵器都是不合实战的货色。他明白那并不重要——把这些卫士派驻在这里,纯粹用来表现一种东西:

权威。

狄斌马上感受得到:首都是一个与漂城截然不同的地方。

他回过头,看见在最后面,镰首也走下了马车,牵着宁小语的手来到城门。

「于哥哥,其实你们不用下车,直接过去就可以……」花雀五的话不由自主地打住了。

因为他看见于润生的眼神。

「白豆,你过来。」于润生说话时眼睛看着前方城门内。

狄斌走到于润生的身旁时,老大的左手马上握住他的手掌。他感到有点尴尬——直至他发现老大的眼神。

狄斌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那双异采流漾的眼瞳。可是每次看见还是有一股无法自已的惊讶。

他不禁也跟随老大的视线瞧向前方:从首都外城郭南面明崇门直贯进内的,就是世界上最大的街道——镇德大道。宽达百余步的路面全程铺垫了坚厚的青砖石,两旁齐整地植着成列的高大槐树,朝北延绵达十里长,直抵皇城内郭的镇德门为止。它就如首都的脊梁,把全城划分成东、西二都府。

狄斌尝试眺望大道的尽头,但远方都给春雾掩盖了。

——天气好的时候,从这里看得见皇城的轮廓吗?……

「老五,你也来。」于润生头也不回的伸出右手。后面的镰首放开宁小语,走前主动握着老大的手掌。

狄斌握着于润生的手掌在冒汗。

——京都的一切都是那么大……这城壁怕有三丈高吧?城门比老五的身体还要厚。还有这条大道——简直就是一个长长的广场……

从前对于「丰义隆」的权势有多大,狄斌心里有一个大概:看见首都的规模后,他知道有必要重新估计。他心里更在疑惑:这么巨大的城市里面,会不会住着比老大更厉害的人物?……

狄斌侧过头偷看隔在老大外的镰首。镰首同样在看着他,嘴角在微笑,并没有半点紧张。

狄斌知道五哥的心为何能如此宁静。他嗅到那阵女体的幽香——宁小语已悄悄站到镰首身后。

——她在你心中已经变得如此重要吗?……

「我们要进去了。」于润生左右紧握狄斌和镰首的手掌。「永远记住这个时刻。」

猴山结义的回忆突然在狄斌心头泛起。他多么希望龙拜和齐楚此刻也在这里。他摸摸藏在腹处的「杀草」。

——至少我也把三哥带来了。

从尸横遍野的战场到如此森严壮阔的首都。他们走了好长、好长的一段路。

——可是绝不能就在这儿停下来。

三个各怀着不同心思的男人,携手一起踏出第一步。

踏进一个他们永远也无法离开的世界。

◇◇◇◇

薄薄的黄色纸符上印着这样的朱红色图案:一个长发披肩,无法分辨雌雄的仙人,踏足在盘卷的云朵上;仙人长长的左边水袖下垂飘飞,右手则向上伸举,露出一条玉臂,手掌捏成一个法印,食指尖指向图案右上角的一轮弧月。图案右旁直书一行弯曲古怪的细小文字:

神通飞升之力护持八方

图案是粗糙的板印,刻工风格俗气之极,一看就知是寻常工匠的手笔,尤其那行字歪歪斜斜,几处都笔画错误,恐怕雕刻者根本不识字,只是按图而作。

这样的黄纸符成列地贴在嘉平坊外头这堵面朝镇德大道的墙壁上,大概有一、两百张,显然是刚贴上不久,浆糊还没有干,把黄纸都渗成了半透明:印刷也似乎甚匆忙,其中许多都有漏印之处,或朱砂糊成一团……

狄斌牵着马经过这面墙壁,仔细看这些纸符,隐隐感到不祥。

「这是什么玩意儿?」他身旁的田阿火问着,忍不住从墙上撕去一张——狄斌想叫他别乱碰已来不及。「今天是什么仙诞或节庆吗?」

于润生从车窗伸出手掌。田阿火马上会意,走到窗旁把那纸符交给堂主。

于润生在车厢里细看那张纸符图案一会儿,然后问坐在对面的花雀五:「你知道这东西吗?」

花雀五接过来看了几眼。「好像是个叫『飞天』的教门……这类东西京都里多着呢。朝野上下都知道,当今皇帝小子迷上了仙术、炼丹那些玩意儿;许多不知打从哪儿来的僧道都涌到京都求富贵……这类大小教门最少也有几十个,大多还不是为了刮钱,或者骗几个闺女……」说到这儿他看一看李兰,没有再说下去。

于润生没有回应,只是再拿过那符咒来看。花雀五有点意外。想不到于润生会对这些迷信东西感兴趣。

「好像有点邪门……」外面的田阿火继续嘀咕。黑道中人出生入死,难免迷信。「会不会是咒术之类啊?糟糕,我刚才还撕了一张……连皇帝脚下的地方也有这种东西……」

就在这时前方街角转出十来个男女,全都穿着像纸上仙人的衣服:一身宽长的白袍,右袖仅及肘弯,左袖长过膝盖。他们有的把头发剃成古怪图案,有的则不结发髻披散在肩,一边嬉笑着旋转起舞,一边往空中抛撒更多的黄符。有两人以腰间的小鼓打出节奏。

狄斌讶异失笑,又想起田阿火刚才的话。

——不错。这种事情不该出现在一国之都。还有昨天那些饥民……究竟是什么世道?……

暴烈的马蹄声打断了狄斌的思路。

狄斌突然联想起数月前那个雨天的马蹄声——陆英风元帅的骑队来临时的声音。

同样的压迫感,只是与当时陆英风的骑兵不同,这次来者没有任何掩饰自己到临的意思。马蹄跶跶奔跑于青石地上,响彻了整条街道。

那群跳舞的男女一听到就四散奔逃,可是太迟了。当先一骑冲入人群,健马把一个男人撞得平飞往数尺外的墙壁,再反弹着地,壁上的纸符为鲜血染红。

棍棒与套索紧接着出现。其中三名信徒被绳子索着肢体在地上拖行。眨眼间再没有一件完整干净的白袍。

直到镇压完全静止后,狄斌方才看清来者的外貌:一个个骑士穿着既非军兵又非官差的黑色衣冠制服,没有任何护甲,玄黑披风的内侧滚动着腥红色的衬里;腰间配着似乎只作装饰用的短弯刀,手里各携着马鞭、棍棒和勾索,在最后面跟随着两辆驷马拉的车子,车厢是一个巨大的竹笼。

这些装备告诉了狄斌:这伙骑士不是用来打仗或捕捉匪贼的。他们是用来对付没有抵抗能力的人。

当中有十来个骑士下了马,拿马鞭抽打着仍想挣扎站起的「飞天」信徒。接着他们从鞍旁解下绳索,把那干男女逐一像猪般捆绑起来,手法十分熟练利落。当绑缚女人时,骑士故意把她们胸前衣衫撕破,让乳房弹跳暴露出来,再用绳索在上面狠狠缠绕。一个女人的胸脯被束成紫色,发出痛苦的呻吟。骑士们狞笑着。

狄斌瞧着他们把男女塞进笼车时,发现陆隼已经站在他身旁。陆隼那张鼻头崩缺的脸显得有点紧张。

「不论发生任何事情,别说话。」陆隼悄声对狄斌说。「更绝对不要动手。这些人动不得。」

狄斌点点头。他知道陆隼比自己对首都熟悉得多。「他们是什么人?」

陆隼还没有回答,狄斌发觉自己被其中一个骑士盯上了。那人的脸苍白而瘦削,下巴和两颊的胡须都刮得干净,更突显出那个长长的鹰勾鼻和菱角般的颧骨。他的冠帽上比其他人多了一朵红缨,皮革制的腰带、马靴和刀鞘格外擦得晶亮。

他带了五名显然是部下的骑士,向着「大树堂」的车队接近过来。

花雀五已经下了车,神色跟陆隼同样凝重。狄斌看得出来:这些骑士是连「丰义隆」也不能惹的家伙。那代表了他们的权力来自最高层……

花雀五已准备把「丰义隆」的令旗从衣襟掏出来——自进城以后,车队即把旗号取下。那是「丰义隆」的规矩——首都不是展示帮会权威的地方。

十数骑从镇德大街北面滚滚驰来,引起了双方的注意。花雀五看清楚来者,顿时松了一口气。

来者最前面是并排三骑,中央一匹马上乘着一个身材高挑的青年,大概二十四、五年纪,脸孔异常俊秀英挺,脸颊光滑如白玉,显得一双浓眉更乌黑,加上一身锦袍和一顶银丝织造的古式冠帽,俨然是世胄贵公子的模样,狄斌不禁对他的脸多看几眼。

在那公子右侧的一骑则坐着一名身躯宽壮、相貌堂堂的汉子,国字脸的下巴围着剪得齐整的髯须,长得高鼻深目,眼珠子呈浅色。狄斌看不清那是什么颜色。

左侧的骑者狄斌则已经在漂城见过——是长着一头鬈发的茅公雷。三人身后跟随着约十骑部下,比起「大树堂」的人马来,衣着都光鲜讲究得多。

那名贵公子驱马到鹰勾鼻身旁,微笑着向他悄声说了几句话。那鹰勾鼻没有露出半点表情,只是略一点头,朝那公子回了短短一句,便即举鞭示意部下撤走。

那队黑骑士拖着竹笼车子往西转入街角消失,但是笼内男女的悲叫声仍隐隐可闻。

「五哥。」贵公子下马走到花雀五跟前。虬髯汉与茅公雷也下鞍紧随在他身后。「于哥哥呢?」

花雀五略一错愕——想不到他会如此称呼于润生。「就在车上……」

同时车帘揭起来,于润生拴着手杖下车,那贵公子急忙上前搀扶。

狄斌有点紧张地趋前。他也觉得很意外,这公子的身分他已经猜出来,意料不到此人竟对老大如此热情相待。

「于哥哥慢走……你的伤不碍事吧……」于润生已经着地,但那贵公子仍紧握着他的手掌。

「托福,已经痊愈了……公子别这样称呼姓于的。我入帮日子尚浅,受不了这称呼。」

「哥哥别对我客气。」公子回头看看自己的部下,干笑了几声。「没有在城门接你,作弟弟的真该死……」接着朝部下呼喝:「回去通知爹,于哥哥已到!还有,在楼子里摆开酒菜,为哥哥和众位洗尘!」数名部下应和着,拉转马首向北驰去。

「公子,不必如此客气……」

「哥哥,你才不必客气。」贵公子微笑直视于润生,一双又亮又大的眼睛透着深意。「这里是京都。哥哥一天在这里,什么都不必操心,我容小山会为哥哥打点一切。」

于润生回视容小山的眼睛。

他完全明白容小山话里的意思。

◇◇◇◇

狄斌在灯光底下看清了:那个虬髯汉的眼珠是水蓝色的。

是异族的血统,狄斌想。他在漂城也见过,几个从西方来的舞姬,眼睛也是这样的颜色。虬髯汉把容小山跟前的玉酒杯倾满了,轻轻地放下酒壶,然后恭谨地坐回容小山右旁。不知是否有意,他把自己的坐椅略往后移,像是守候在容小山身后,又把胸腹略微收缩,令自己原本比容小山高的坐姿显得矮一点。

「于哥哥,」容小山朝于润生露出皓如白玉的牙齿,把酒杯举起来。「一路辛苦了。弟弟先敬你一杯!」说着便把琥珀色的酒液一饮而尽。

于润生拿起酒杯回敬,只浅啜了一口。「伤虽已好得多,大夫还是嘱咐我少喝。失敬了。」

狄斌看到:容小山那清朗的眉宇间,短暂显露了一阵不悦的表情,但瞬即消失。

席上的气氛僵了一会儿。容小山打破沉默说:「爹很快就来了……哥哥喜欢这儿吗?漂城没有这么好的地方吧?」

刚才在容小山接引下,他们一行先到位于东城九味坊「丰义隆」的「奉英祠」,拜祭祠里「二祭酒」庞文英的灵位,把丧麻脱下烧掉后略作梳洗更衣,然后转往这「月栖楼」进餐歇息。镰首从席前站起来四周看看:确实是比「江湖楼」豪华得多。单是建坪就比漂城任何饭馆旅店都大上数倍,二楼的宴会厅就有六个之多——李兰、宁小语和阿狗此刻就在另一个厅子里吃饭休息,叶毅则带着部下在楼下的厅堂吃喝。

反而在这主宴席,桌上的酒菜没有怎么动过。

——因为设宴的主人还没有来。

镰首倚着窗口,瞧瞧外面夕阳下的花园与水池景色,然后才回头坐下来,眼睛盯着容小山左旁的茅公雷,茅公雷回看了他一眼,像不相识般把目光移开。

——一点儿也不像那天在妓院里那个豪迈男子……

镰首纳闷着,又自斟自饮了三杯。然后他想起曾经应允小语以后吃喝都要减量,于是把杯子放下。

狄斌则一直连筷子也没有提起过。只有花雀五显得比较轻松地吃了一些——毕竟算起来,他是看着容小山长大的兄辈。

「我身为庞祭酒的部下,第一次进京都,按照规矩应该率先谨见韩老板。」于润生说。「这样……是否欠了礼数?……」

「不打紧。」容小山轻松地回答,没有解释,只是笑着直视于润生。

一旁的狄斌看在眼里,明白了容小山的暗示:

——见我爹爹,比见韩老板更重要。

厅门这时自外打开来。宴席的所有人马上站起,以目光迎接门外来者。

「都坐下,都坐下。」一个低沉而苍老的声音。一只皱得如大象皮肤般的左手举来,缺去了无名、尾二指,其余三只手指穿戴着大如眼珠的镶金晶石戒指——每一块都不同颜色。

任何人第一次看见「大祭酒」容玉山的脸,都难免有一股震慑的感觉。即使是于润生也不例外——一个能够与庞文英齐名、并称「丰义隆」守护神的男人,本该就是如此长相。

除了一头仍然浓密乌黑、不见一根杂毛的头发,容玉山的长相比几乎同龄的庞文英要苍老得多。可是从来没有人怀疑年轻的容小山不是他的儿子,那双粗浓的眉毛就是证据。右颚那道长长的陈年伤疤、被打击太多次而歪斜的鼻梁、扭曲成一团古怪肉块的左耳、软软下垂的眼皮……这一切风霜与折磨令他的脸容变得模糊,可是只要再多看几眼,你无法不想象,五十年前的容玉山是个如何俊秀的少年……

「容祭酒。」于润生领着狄斌和镰首上前垂首行礼。容玉山笑着抱抱于润生的肩膊。「行了。行了。」狄斌这时瞧见了,容玉山的右手也缺去了拇指和食指,另外三只手指同样戴着颜色斑斓的指环。

「我每一根指头都是为守护『丰义隆』而失去的。」容玉山忽然垂头瞧着自己的手掌说。显然他察觉到狄斌的视线所在。狄斌对这个似乎眼也睁不大的老人的洞察力感到吃惊。

「我相信那些斩下容祭酒指头的敌人,每一个都付出了十分惨痛的代价。」镰首在另一边插口说。

容玉山的眼睛第一次露出光芒。他上下扫视镰首好一会儿。「你……叫镰首是吗?我听过。庞老二在京都时,常在我面前提起你……」

狄斌微微吃了一惊。他没想过五哥在庞祭酒眼中有这样特殊的地位。

「不错……」容玉山眼皮再次垂下来。「看见你,让我想起庞老二……」他走到宴席的首席坐下来——行动时右腿有一点瘸。他示意跟随他到来的五名护卫退下。

众人重又围坐在桌前。「庞祭酒在漂城出了事,实在是我的过失。」于润生说。「请容祭酒降罪。」

容玉山以左手三指拈起桌上的酒杯,无言把酒倾倒在地上。「这杯是给庞老二喝的。」接着把空杯放回桌上。那虬髯汉欲为他添酒,被他挥手止住了。

「我是个老人。」容玉山扫视桌前每一个人的脸。「老人总爱怀念从前的日子、过去的事。可是我不。我认为一个人越年老,在他前面的将来就越短,更不应该把生命、时间浪费在过去的事情。我只想将来的事情。」

狄斌听得动容。这个老人几句话已令他敬佩不已。

——「丰义隆」今天的地位并不是侥幸得来的。

「润生,你也是这样想的人吧?」容玉山轻拍于润生的肩膊,无论称呼和手势,似乎已经把于润生当作自家人。

「我只是想:庞祭酒生前还有很多未实行的大计,将要为『丰义隆』增加许多利益……」于润生回答。「若是因为他离去了就把这些计划放弃,那未免太可惜了。庞祭酒的事业,必须有人承担下去。」

在场的所有人当然都明白于润生话里的意思:那无疑是要求容玉山支持自己,正式承继庞文英的权力。

「这方面我已经有打算。」容玉山似乎早已准备了答案:「我会向韩老板提出,由于润生你任职南面和西南路的『总押师』。」

花雀五的眼睛瞪大了。「总押师」一职相当于私盐贩运的总管,在「丰义隆」的职司里更在「掌柜」之上,是一等的重要肥缺。

「可是这样会不会有问题?……」花雀五插口说:「于兄弟他至今还没有『登册』,我怕其他人有意见……」

「五哥不必担心这个啦。」容小山挥挥手说。「爹已决定了,下个月举行『开册』。于哥哥到时候当然榜上有名。」

花雀五听得笑逐颜开,举杯朝于润生敬酒:「兄弟,那真的恭喜了!」倒是狄斌和镰首不明白,花雀五听到「开册」何以如此兴奋。

「开册」所开的就是「丰义隆」的「海底名册」:「丰义隆」帮会虽号称拥有徒众数以万计,但是下层的占了多数只是挂名入帮的外围分子;只有经过仪式,把名字登录在「海底」,才算是真正的「丰义隆」成员。凡已经「登册」者,帮会暗语称为「宿人」。

「登册」而成为「宿人」,对「丰义隆」中人而言是无上的光荣。对于下层与外围的黑道人物,「宿人」是不可触碰的「贵族」;即使你的生意干得再大,若没有「登册」,遇上与「宿人」的纠纷也只有哑忍。

更重要的是跨过了「登册」的门槛,「丰义隆」的职司也往往随之而来;得到稳定而丰厚的收入,自然可以组成自己的「角头」班底。换言之「登册」就是在黑道上飞黄腾达的第一步。

今天的于润生当然不需要这些。可是花雀五明白:只要于润生正式「登册」,在往后争取更大权力的道路上将减少许多阻力。这一步原本一直是花雀五最伤脑筋的,不料容氏父子马上就主动送上这份大礼。

「不只如此。」容小山又说。「这次可是『大开册』呢!爹已经正式递了帖子,把于哥哥一口气升作『执印』!」

花雀五暗感诧异。这在帮会里简是史无前例。「执印」在帮中相当于「祭酒」的副手,如容小山、沈兵辰就是这个级别。花雀五本人「登册」已经超过二十年,又是庞祭酒的义子,但也不过晋升至次于「执印」的「旗尺」一级而已。

「能够当『总押师』的,当然不会是个普通的『宿人』。」容玉山说着,示意虬髯汉把桌上一盆鲜果递过来。他摘下一颗葡萄放进口中咀嚼——容玉山自从十五年前的黑道大战之后就只吃素。

于润生脸容严肃地站起来,俯首向容玉山揖拜。「感谢容祭酒提拔的恩典。姓于的铭记于心。」

狄斌看得有点不是味道,但也和镰首一同站立起来走到老大身后,向容玉山作揖。

——从前老大对着庞祭酒也没有如此谦卑……

「我已经老了。」容玉山转头瞧着自己的儿子,拍拍他的手背。「我这个不肖儿子,日后有许多事情要跟润生你学习。你能够帮忙他,我就高兴了。」

容小山仍然优雅地微笑,但看着于润生时的表情带着微微的优越与高傲。

容玉山等于在说:不仅是我,我儿子的话你也得听。

「帮会里的事情我可以替你安排……」容玉山把果核吐出来后说:「可是庞老二还留下其他方面的关系,那并不好办……」

于润生知道容祭酒说的是当今太师何泰极。何太师与庞文英乃识于微时的知交,而庞祭酒也是他在「丰义隆」里的利益代表,他绝不可能不过问庞的死因。而于润生早已从花雀五得知,容玉山在政治上属于大太监伦笑的一系——容小山更是伦笑的谊子——与太师府隐隐对立,容玉山不可能在这方面帮助于润生。

「这个容祭酒不必操心。」于润生只说了一句,没有作解释。容玉山听见他如此自信的语气,不禁又打量他的神情好几眼。

「于哥哥,关于『登册』那一方面,还有一个小问题……」容小山又喝了一杯酒,漫不经意地说:「听说在漂城,你另外立了一个字号叫什么……」他搔搔耳朵,然后转脸询问身后的虬髯汉。

「『大树堂』。」虬髯汉不带表情地回应。

「对,对……于哥哥,别介意我说,可这是犯忌的事儿啊……」

「『大树堂』不是什么帮会字号。」站在于润生后面的狄斌代为回答。「只是我们在漂城开的一家药材店,不过是我们许多生意之一,没有什么特别。公子可以问问江五哥,或是漂城的文四喜掌柜。」

花雀五正要加入辩解,却给容玉山打断了。「这些小问题,小山你就别提啦。润生自会处理。我不相信他,就不会举荐他。」

这一答一唱,花雀五都听得明白。容氏父子在告诉于润生:我能把你捧起来,也能够把你踹下去……

「还有一件事……」容小山说话时指一指茅公雷。「你们几个月前见过面吧?他那次是奉了爹爹的命令到漂城找一个人……结果没有找到。漂城是于哥哥的地方,说不定会有什么头绪……」

狄斌听见这话时脸上没有动一动,可是心底里不禁紧张起来。

「不知道是什么人?」于润生的声音没有半丝动摇。「其实不必茅兄走那一趟。只要容祭酒通知一声,于某就是把整个漂城掀翻了,也必定把那个人揪出来。」

「那件事暂时算了吧。」容玉山再次开口。按朝廷对外的公布,前「平乱大元帅」、「安通侯」陆英风并非失踪,只是离京外游;内务府大太监伦笑发出的追捕令更是机密,容玉山不欲让于润生知道太多。反正即使拿到陆英风的首级,也不过是送给伦笑的礼物而已,对容玉山没有什么实质的好处。

容玉山继续说:「好了。你们一路风霜,也该回去休息一下。落脚的地方安排好了吗?」

「我已经打点好了。」花雀五回答。「就在松叶坊那一排屋子暂住……」

「那怎么行?」容小山失笑说。「那种地方怎能住人?按我说,不如就住进庞二叔的宅邸吧!爹你说好不好?」

「好,就这么决定。」

「可是……」花雀五焦急起来。「……我怕帮里的人有话说……」

「是我的主意。谁敢说什么话?」容玉山站起来。「小五,你这就送他们去。」

「容祭酒,改天再到府上拜访。」于润生领着两个义弟向容氏父子行礼,便在花雀五带引下离去。

容玉山重又坐下来,从盆中拿起一个橘子。那虬髯汉替他剥去了果皮。他静静地吃,没有说一句话,容小山在一旁又喝了三杯。

「爹,我们也走吧。」容小山站起来,被父亲左手三指捏住手腕。他露出吃痛的表情。

「小山,还要我教你多少遍?」容玉山的手指丝毫没有放松,但瞧着儿子神情充满爱惜。「『大树堂』那种事情,你不该提。」

「为……什么?」容小山想挣扎脱离父亲的擒握,可是那三根手指就像铁铸的一样。

「不要让你的对手了解你。」容玉山说着,低垂的眼皮下发出光芒。「也不要让你的对手知道,你对他有多了解。」

◇◇◇◇

「我还以为容玉山是最难缠的一个。」花雀五说着,瞧向车窗外傍晚的街景。

比较漂城的繁华,首都又宽又长的街道静得异样。沿途路人并不少,可是个个都脸色木然地快步行走,没有人站在路旁谈话。偶尔经过饭馆吃店,里面也不算冷清,但是食客都静静坐着,并没有如漂城饭馆那股酒酣耳热的气氛。首都里每个人仿佛都背负着一种无形压力。

在首都长大的江五,当然知道那压力来自什么。

坐在对面的于润生,一路上没有说半句话,只是独自沉思,花雀五当然明白他的忧虑:容玉山如此厚待,绝不会没有代价。他是要借于润生收拾庞文英遗下的权力,同时也把于润生收在自己的羽翼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