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文英死后,「丰义隆」的权力版图变得更明显了:「六杯祭酒」只余下容玉山与章帅二人;而韩老板也不会永远活下去。一旦没有子嗣的韩老板去世,不论地位或权势章帅皆非容玉山之敌,「丰义隆」的继承权就是容玉山(也即是容小山)的囊中物了——假设于润生没有倒向章帅那一方……

花雀五想:于润生要怎么衡量?他会维持与章帅的承诺吗?可是与容氏父子正面为敌是不可能的……他能保持这个危险的平衡吗?……

「下午我们遇上的那队人马是哪一路的?」于润生的问题令花雀五有点意外。原来他并不是在想容氏父子的事情。

「那就是『铁血卫』。」花雀五说到这名字时,声音变得格外小。「是一群绝对碰不得的家伙。领头那个脸色白净、长着鹰勾鼻的,正是『铁血卫』的头儿——『镇道司』魏一石。伦公公的铁杆心腹之一。」

于润生早已听过「铁血卫」。此部队源起自开国太祖皇帝尚未登基,仍在南征北讨之时,一次险遭部下暗杀,故设「铁血卫」负责帅营的保安;太祖登极后仍将之保留,改编为独立于禁军之外的部队,渐渐演变成首都的一个情报机关。

及至约五十年前,其时外戚势力坐大,占据禁军绝大部分要职,连「铁血卫」亦纳入掌中,并借助之诬陷诛戮异己,展开长达十年的恐怖政治;当朝帝主深感皇位受威胁,最终密诏南方诸藩会师首都勤王,将外戚「清洗」殆尽。

斗争平息后,禁军与武官系统的政治影响力随着外戚而衰落,皇帝转而重用文官及阉人;同时又为了打发南部诸藩,遂封赏三位异姓王及数十爵位,又解除各藩许多禁制及赋税——这些举措正是造成近代中央积弱、地方坐大、太师府与内务府把持朝政等形势的远因。

「铁血卫」仍然在这场政治风暴中存活下来了,重新成为直属皇帝的密探组织,原意是藉它来钳制、平衡朝中各势力;无奈接着的两朝皇帝皆软弱而疏于政事,「铁血卫」渐渐落入太监集团的控制中。

「京都的平民百姓,平日对这个名字连提也不敢提;要是犯了事的都求神仙庇佑,被差役抓也好,给禁军杀了也好,千万别落在『铁血卫』手里——他们有个叫『拔所』的地方,有许多犯人给送进去之前,都想办法自尽。」花雀五说着时,声音也有些颤抖。「我们黑道的比起他们来,简直就是圣人……」

「我对朝廷和京都的情形还是认识不够。最好能找一些局中人来谈一谈。比如一些下级官吏、太监之类。」

「这个我可以安排。」花雀五回答。

于润生点点头,又默想了一会儿,然后问了另一个问题。

「刚才那个满脸胡须的男人是谁?」

这次花雀五更感意外。他想了一想才确定于润生指的是谁。

「他叫蒙真。是当年战死的『三祭酒』蒙俊遗下的唯一儿子——他的两个哥哥都跟父亲一同阵亡。那时候他才十八、九岁。」

「这么说……他跟我同年?」于润生抚抚唇上的须。

「大概是吧……蒙祭酒其实是北方蛮族人,原本姓『蒙札孚』,后来归化了……你看见蒙真那眼珠子的颜色吧?」

「再告诉我多一点关于这个男人的事。」

花雀五不明白,何以于润生对这个二线人物如此感兴趣。「你想知道他是个怎样的男人吗?我告诉你一件事情。大概是六、七年前的旧事了。当时蒙真已经是容小山的部下——没有办法,一个孤儿,父亲的部下也都战死得七七八八,不托庇在容氏之下实在很难存活。另外那个茅公雷也是一样。」

「当时他有一个已订亲的表妹,名字叫帖娃,也是来自北陲的。这个娃儿可真是个大美人,皮肤白得像雪,水灵的大眼睛,还只有十四、五岁……」

「那时候容小山这小子毛也没有长齐,已经是个好色痞子,看见这样的姑娘还得了……有一晚就借醉把她强占了,还带回自己家里软禁。蒙真给人家抢了老婆,你道他有什么反应?」

「马上娶另外一个女人。」于润生说。

花雀五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的?对,他娶了一个部下的女儿,在那事情之后不到一个月。是个很没出息的男人吧?」

于润生沉默着没有回答。

◇◇◇◇

镰首一踏进庞文英的故居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那是一股令身心放松的亲切感。

他踩踩门前那平整的石阶,抚摸一下那宽大门框的古旧木质……他想了好一会儿,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是「家」的感觉。

镰首回想起来:他从来就没有「家」。当兵以前的事情他已记不起;军营、猴山的石洞、破石里贫民窟里的破木屋、漂城大牢的囚室、阴暗的「老巢」地牢……都不是「家」;然后是那次漫长的流浪;回到漂城后,每天睡在不同的妓院或旅店……从来没有一处地方能够让他的心灵静下来。

可是这座大屋有点不同。那布置与色调;厅堂灯光的明暗;室内空气的味道……他似乎都有一股熟悉的感觉。

他牵着宁小语的手在厅房之间穿插观看。第一次进来,虽然没有任何人带引,他也知道每一道门通向哪儿。经过几个没有点灯的房间,他摸着黑暗来去自如,庞大的身体没有碰上任何家具杂物——倒是小语把一个花瓶碰倒跌碎了。

小语看着爱人那童稚般的兴奋表情,大惑不解。

「五哥!你在哪儿?」狄斌站在前厅呼喊。叶毅、田阿火等指挥着部下,把车子上的各种日用品、器皿和暗藏的兵器都卸下来搬进大宅里。于润生、花雀五与抱着阿狗的李兰则坐在一张圆几前,一个仆人为他们沏茶。

「这儿有三个老仆,跟随义父二十多年,可以信任。」花雀五呷着茶说。「还有其他用品,陆隼已在外面为你们打点。」

狄斌环视厅堂四周。那朴素的陈设风格,与老大在漂城的家很相像,打扫得一尘不染,花瓶上更插着新鲜桃枝,好像这所大屋从来就没有一天失去过主人。

「自从进军漂城以后,义父留在这屋子里的日子本来就不多。」花雀五看看四周的梁柱和家具。「可是我知道他挺喜欢这儿的。几年前有个本地的粮油商出了个好价钱,义父也不肯卖。」

这屋子虽然大,总不成七十多人全都住进来。幸而庞文英也一如于润生在漂城时的作法,把宅邸附近许多物业都买下来,给部下居住,同时作为护卫之用。花雀五已通知其中部分家眷暂时搬到客店,把屋子腾出来,以后再作安顿。

镰首和宁小语这时才回到前厅来。狄斌看见五哥那孩子气的脸,不禁也笑起来。

「白豆,这屋子我很喜欢。」镰首说。「后面还有个很棒的花园。嫂子要是喜欢,可以在那儿种点什么。就像在漂城时一样。」

李兰微笑:「五叔,现在知道有个家是好事情了吧?」然后满怀深意地瞧向宁小语。她又转过脸朝丈夫说:「润生,我们安顿好以后,我想把在漂城的那些孩子也都接过来。」

「就按你的意思。」于润生拍拍她的手,又伸手轻抚她怀抱中的阿狗。

狄斌看在眼里,心头生起一阵暖意。龙爷和齐老四虽然不在,可是他们现在又渐渐恢复一家人的模样……特别是嫂子,似乎已经没有大碍……

部下们把器物搬停妥当后,齐集在前厅里外,喝着茶水歇息,听候堂主的指示分配。

「有人来访。」站近大门的田阿火忽然说。厅子中央的家人都收起了笑容。

首先踏进厅门的正是满脸髯须的蒙真。他换了一袭深蓝色的文士褂服,与那雄奇的相貌与宽壮的身躯不大相称。比他身体更高壮的茅公雷则跟在后面,再后头带着四名精悍的手下。茅公雷脸容带笑,明显比早前宴席上轻松得多。

花雀五侧头瞧瞧于润生的反应。他记起刚才在马车上的对话。于润生直视蒙真,嘴角微微牵起,仿佛早已预料对方的来临。

「于兄。」首先说话的是茅公雷,他与于润生早在漂城庞文英的丧礼上见过面。「刚才没有机会向你问安,失礼了。」茅公雷声音洪亮,说话时举手投足都有一股豪气。「让我介绍,这位是我拜帖义兄,姓蒙名真。」

于润生注意到:茅公雷在介绍义兄时,语气显得异常地自豪,一语听得出这对兄弟的主从关系。

于润生起立行礼,没有说一句话。蒙真同样不发一言,两人只是相视微笑,好像彼此都看穿了对方些什么。

「是容公子吩咐我们来的。」茅公雷继续说。「漂城的众多兄弟远来京城,我们必尽地主之谊。公子着我带各位去找找乐子,一洗旅途劳顿。」

对于男人——尤其是黑道的男人,「找乐」的地方没有多少种。

众多「大树堂」的部下听到,心头不免一热,可都没有说话,只把兴奋与期待放在脸容上,等候堂主的准许。

蒙真扫视了他们一眼,浓浓的双眉一扬,对他们的纪律显得颇为欣赏。

「好。」于润生没有多想便回答。「盛情难却,你们都去吧。」

「是!」部众齐声回答,可是那语气像欢呼更多于复命。

「他们全都去,会不会……」花雀五悄声在于润生耳边说。于润生摇摇头。「不要紧。」

茅公雷示意后面的四人带路。「你们先走。我聊一聊,接着就来。」

田阿火走到狄斌面前,脸上带着犹疑。

「你也去吧。」狄斌的回应令田阿火的脸一下子松开来。「别玩得太过火。看照一下其他兄弟。」田阿火猛力点头,随着众人鱼贯步出厅门。

叶毅则一动不动地站在于润生后面。他心里不是不想去玩,可是察觉到堂主对这个姓蒙的态度十分特别,宁可留下来看看他俩会面的情形。

「又见面了。」茅公雷走到镰首跟前伸出手掌。镰首也伸手,与他有力地一握。「你不去吗?我预备了很好的地方。京都的女人绝不比漂城的差,我亲自带你去玩玩。」

镰首摇摇头。「我以后再也不去那些地方了。」

茅公雷皱眉想了一想。「是因为……那个死了的女人?」

镰首再次摇头。

茅公雷瞧向仍然牵着镰首的宁小语。在漂城时他已见过她几眼,现在仔细端详,仍然不禁为她的美貌而感叹。

——是因为她。

「太可惜啦。」茅公雷故作叹气状,但其实掩盖不了眼中羡慕之色。「那些女人,只好我代替你去应付吧!」

「酒馆我倒还会去。」镰首说。「改天我们去好好喝一顿。」

「就这么说定。对了,我有些东西给你看。」茅公雷说着把衣襟扳下,露出丰硕的胸肌。

在右边的胸口上有一个巴掌大的刺青,是一只在火焰中腾舞的鳞甲异兽,四只足爪仿佛紧抓着周围的肌肉,动态十分生猛。墨色仍然新鲜,刺下去还没有多久。

「好看吧?刺的时候痛得我直喊娘,差点要哭出来!」茅公雷的话引得镰首和宁小语都哈哈大笑出来。

狄斌在一旁看着,也忍俊不禁。他对茅公雷这个男人很有好感。

另一边蒙真已经在于润生对面坐下来,两人互相敬茶,没有谈半句话。

伏在李兰怀中的阿狗已经抵不住疲倦睡着了。李兰抚抚他的头发,然后向丈夫说:「我把他抱上床去。」她抱着阿狗站起来,带点害羞地朝蒙真略一点头。

「你也先睡吧。」于润生说着目送妻子离开厅堂。

「关于你儿子的不幸……」蒙真第一次说话。他的声音跟在宴席上很不同,没有那股深沉与卑恭,倒像跟一个许久没见的好友闲聊。「我听说了,可怜的孩子。」

于润生知道,蒙真口中的「儿子」不是这个从饥荒中逃脱的于阿狗,而是在漂城没有出生那个婴儿。这是他进首都以来,第一次有人慰问他这件事——其他人都只是关心他胸口的箭伤。

「那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于润生像无意识地把手伸向胸口创疤的部位,到察觉后又强自把手垂下来。「孩子是属于将来的。然而要是我过不了那一关,根本就没有将来。」

蒙真点点头。「我明白。我也有孩子。」

「多少个?」

蒙真竖起两个指头。「都是女的。还有一个,今年夏天就要来了。」

「恭喜了。这个必定是男的。」

于润生面对蒙真的笑容,令旁观的狄斌有些诧异——过去老大只有对他们几个义兄弟和嫂嫂才会笑得这么灿烂。

「满月的时候,我得送他一份礼。」

「那先谢了。」

叶毅和花雀五感到纳闷:两个在黑道打滚的大男人,首次正式见面尽在谈家事。

「多谢你的茶。」蒙真站了起来。「我们以后还有很多见面的机会吧?若有什么事情要帮忙,或是想知道京都里的事情,随时来找我。」

「这个当然。」于润生离座,略一点头道别,神情很是轻松随便。

瞧着蒙真与茅公雷离去,狄斌忽然有这样的想法:这个方脸虬髯、胸膛宽广的异族人,似乎长相与身材的每一部分都跟于润生相反……他感觉老大待蒙真就像对待一个朋友——而老大从来没有朋友。

「老大,你怎样看?」待蒙真二人离开已一会儿之后,狄斌才低声在于润生身旁问:「你要收服他吗?」

花雀五听见了也说:「如果能够在容氏父子身旁布下这只棋子,确是不错的一步……」

「别小看这个男人。」于润生说,视线仍留在蒙真离开的门口。「他一直在等待机会。只要这个机会一到来,他将变成一个可怕的家伙。」

镰首点头同意。「茅公雷站在容小山身边时,神情跟刚才完全不一样。对于蒙真他才是真心佩服——不只是因为两人一起长大的关系。能够令茅公雷真心佩服的,不会是个简单的男人。」

「我看你倒像在说自己和老大的关系啊。」狄斌笑着说,众人也不禁微笑。「不过那倒是真的。老大,你要怎么做?」

「我就给他那个机会。」

于润生把杯中剩余的茶喝光。

「要令一个人按照你的希望去行事,不一定要把他臣服。只要知道他的欲望就可以了。」

◇◇◇◇

「老大,你怎样看?」几乎在同一时间,茅公雷轻声问了跟狄斌一模一样的话。

「跟你形容的一样。」蒙真回答。

两人坐在回程的马车里,各拿着一只酒瓶,不时浅啜一口。

「他不会等太久。很快就会动起来。」茅公雷预测。「形势也不容许他等——所有人都想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

「我们也等了很久啦。」蒙真说着大大喝了一口。「太久了。」

「我们要怎样做?」

「于润生……他需要我,正如我需要他。只要知道他想得到些什么就可以了。我们就顺着他的方向,借着他的力量向前走。」

蒙真仰着头把整瓶酒也干了。

「章帅,你真他妈的好眼光……」

◇◇◇◇

「小叶,以后你不用再跟在我身边了。」

叶毅听见后一阵愕然,但尽量不把失望流露在脸上。

这儿是二楼的书房。于润生就坐在庞文英常常坐的那张玄黑色的铁木交椅上——不同的是,现在交椅上铺垫了那块他们六兄弟结义纪念的斑纹虎皮。

房里只点了书桌上一盏油灯。于润生的脸半掩在阴影里,眼袋因为欠缺睡眠而显得浮肿,但目光仍然锐利。

「是因为……枣七后天就要来了吗?」叶毅压抑着心底的嫉妒。

「这是原因之一……」于润生沉默了一会,「小叶,你跟了我多久?」

「快要五年了。」

「你今年多大?」

「二十三。」

「对。你很年轻就入伍了……你知道我最欣赏你的什么吗?」

叶毅清了清喉咙。他可不敢在于润生面前自夸。「讲究力气,我远远不及五爷;讲头脑谋略,我也比不上四爷、六爷;杀人的本事,我也许连吴朝翼也及不上,更别说二爷或是枣七……我不知道。」

「我欣赏的是你的忍耐力。」于润生靠向椅背。「许多人都忽视了忍耐。因此他们犯下许多不必犯的错误,错过了许多看似琐碎的细节。忍耐也是一种才能。」

「所以我决定给你一个新的工作。」

叶毅的双眼亮了起来。

「过几天我会先派二十个人给你。以后还会增加。你将会拥有自己的班子。你也可以在京都里招一些新人,不过要很谨慎。」

「你的工作就是:在京都里替我收集消息,还有调查几路不同的人。」

「这些事情不是有江五爷来做吗?」情报消息一直是花雀五的强项,更何况首都就是他的老家。

「花雀五,你也要替我看着他。」

叶毅马上会意——只依赖单一情报来源,毕竟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我要调查些什么人?」

「先从今天下午那件事开始。」于润生拿起桌上一个雕刻成飞鹫的纸镇,放在手上把玩。「那支『铁血卫』是什么样的编制?有多少人?还有他们的指挥魏一石——那个鹰勾鼻——我要知道他的一切,包括家室、喜好等等,还有他跟伦公公的关系如何?」

「另外那个叫『飞天』的教团也给我调查一下。有多少人?信徒都是哪几类人?教主是什么人?」

叶毅想不通堂主何以对这两帮人马如此感兴趣,但只是默默点头。

——我在「大树堂」终于成为真正的人物了……

楼下厅堂突然传来人声哄动,叶毅惊觉步向房门。

「小叶,不必理会。」于润生挥挥手止住他。「有五爷在,你担心什么?」

◇◇◇◇

狄斌握着明晃晃的菜刀,把砧板上的葱切得很细。葱的切口传来一阵阵刺激的气味。一个月来的旅途上虽然也有住客店,可是吃到新鲜菜的机会总不多。这气味令狄斌感到满足。

回想起来,他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有下厨——自从去年冬季那个要命的日子之后……有空的时候——特别是难得和结义的兄弟一起吃饭的时候——他总喜欢弄菜。这令他回想起从前住在破石里的日子……他们六个大男人挤在那狭小的破房子里,虽然穷困,但能够每天都见面、谈天;他在屋外的灶上,尽力把那些仅有的菜肴煮得好吃一点,炊烟才刚冒起,龙爷就开始催促着喊饿……

——那种日子大概以后也不会有了……

有人站在他身后。不是感觉到,而是嗅到那阵香气。他的脸紧张起来。

「六哥……」宁小语的声音显得战战兢兢的。「……这么晚了,你还做饭?」

他咬着牙,不知道该不该回答。他想起齐老四来。这个女人令他们兄弟间出现了一道难以修补的裂痕。他不能原谅她……

——可是他心底很清楚:自己并不是恨她,而是妒忌……

他回转头来,眼睛盯着宁小语的脸。她急得把脸垂下来。过去她从没有一次不敢直视一个男人。自从十二岁那年她已经知道自己美丽到什么程度——那足以保护她免受任何男性的伤害。她从来没有恐惧。

可是现在不同了,她发现当自己只爱一个男人的时候,一切都改变了。她害怕失去他——而当你开始害怕一件事时,其他的恐惧也就接着出现……

看见宁小语的脸容再没有往昔的媚态,而变得像一头可怜的小动物时,狄斌有点儿心软。可是他当然记得,她是个婊子——什么都有可能假装。他再次想起在「万年春」的大厅里,她与镰首在血泊中交欢的景象……

狄斌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说话:「刚才那宴会里,老大跟五哥都没有吃多少东西。我准备弄一点给五哥。如果老大睡不着,也可以吃一点。」他说时尽量控制着语气平缓些,然后回头继续切菜。

「我可以帮忙吗?」宁小语像个不得宠的孩子般,轻声地询问。

「随便你。」狄斌过了好一会儿,才头也不回地答。

于是宁小语就把衣袖折起,站在狄斌身旁洗菜、淘米。狄斌斜眼偷瞄了她几眼,发觉她也很熟练。

「我小时候也是农家人。」宁小语说。她毕竟是个有阅历的女人,对于别人投来的目光十分敏锐。

他们就这样无声地合作煮饭,没有再交谈一句。

当镰首发觉这情景时,他双手交叠着倚在厨房门旁,露出温暖的笑容。

狄斌发现五哥看见他们时,感觉有些尴尬。「快弄好了。你饿了吧?」

「饿得可以把你们俩都吃进肚子里。」镰首笑着走进去,一手搭着一人的肩膊。

「都是青菜,没什么肉。」宁小语有点腼腆地说。

「临睡前少吃点肉比较好。」狄斌探头看看白粥沸了没有。

「我好高兴。」镰首说:「白豆你还记得吗?有一次我问你:我们干的一切事情是为了什么?你记得你怎么答我吗?」

「是为了吃饭。」

「我现在开始明白了。」镰首露出狄斌没有见过的眼神,那双眼睛里再没有疑惑和孤寂,而像仿佛瞥见了某种真理。「我知道我活着是为了什么。」

「我好喜欢这个屋子。好喜欢看见你们在厨房煮饭的样子。」镰首转头瞧瞧厨房四周的杯盆和灶床。「我要拥有一间这样的屋子。像这屋子一样。」

他把搭着宁小语肩膊的手滑下去,变成搂着她的腰。「我要跟我喜欢的人共同拥有它。」然后他吻了她的脸一下。

狄斌侧头瞧着跃动的灶火,没有让镰首看见他的脸。他感觉自己胸口像被一只隐形的手掌抓紧了。

「白豆,我知道过去我曾经让你很失望。可是以后再不会了。」镰首的脸上洋溢着兴奋的血色。他正沉醉在未来的想象里,没有察觉狄斌的身姿变得僵硬。「我再没有疑惑。为了老大,为了『大树堂』,我会杀掉任何阻碍我们达成梦想的人。直到最后……」

狄斌干咳了几声,然后用衣袖拭脸。「这柴有点湿,烧出来的烟呛得很。」

抹过他双眼的衣袖湿了一片。

——狄斌已经听出镰首的意思:五哥已经决定,把自己往后的人生寄托在他所爱的这个女人身上。

——而有一天「大树堂」再没有敌人;当老大登上了权力的高峰,也许就是他带着她离去的时候……

宁小语也是第一次听见镰首表白。顾及狄斌就在旁边,她压抑着心头的喜悦。

「对……这烟很呛眼。」她抹着泪说。

只是她心头还是蒙着一层阴影:为什么不能现在就带我走?黑道上风高浪急,将来的事情谁也没法保证……可是她知道他的想法:要他在此时背离兄弟的情义——特别是现在于润生最需要他的时候——是不可能的事情。「我曾经发誓要把性命交给老大。」她记得他这样说过……

——她却有一股无法言说的不祥预感……

「那很好。」狄斌回过身来,用力地与镰首拥抱了一下。「直到最后,我都跟你在一起。」他拿起搁在砧板上的菜刀,盯视那晃动的刀锋。「一起去杀人。」

「叫于润生那混蛋滚出来!」

外面的厅堂响起了这一句洪亮的喊骂。原本填塞满狄斌胸中的悲伤瞬间转化为暴怒。他提着菜刀冲出厨房——可是他的五哥已比他快了一步。镰首抄起拦在门旁一把劈柴用的斧头,迅速夺门而出。

从大厅正门涌进来的一下子就有二、三十人,门外还有丛丛人影。这些人都双手空空,可是镰首一眼扫视过去就知道,每个人衣服底下或衣服袖内都藏着短兵。

刚才喊话的是站在人丛前方最中央一个年近五十的男人,脸上带着黑道老手独有的悍气。他站立得有点不自然,左边腋下支着一根沉棕色的木拐杖。镰首垂头看下去,男人的衣袍之下缺去左腿。

进入厅里的这群人原本还闹哄哄的,已经一片准备打架的气氛。可是镰首那魁伟的身姿一出现,他们就马上静默下来。有的开始不安地摸摸收藏的兵刃,确定它的存在。

「我给你一个机会。」镰首空着的左手戟指那名跛子。「收回你刚才的话。」

跛子发觉自己这一边的气势,竟然给对方孤身一人就压下去,感到又羞又怒。「在这里我要骂谁就骂谁!你,还有姓于的,谁准许你们进来庞祭酒的故宅?」

拿着菜刀的狄斌此时从后面出来了,他看了几眼,从对方跛了一腿的特征已猜出其身分。他悄声在镰首耳边说:「这家伙就是曹功。」

镰首略一点头。他之前也听花雀五提起过:曹功是庞文英在京都的最重要部下,职位虽然不算高(大概与文四喜平起平坐),可是论资历和声望,在庞系的势力里只仅次于「四大门生」。他投拜庞祭酒极早,曾参与当年首都的大决战——这条左腿就是当时给砍去的——为「丰义隆」的霸权建过血汗功劳。也由于行动不便,庞文英没有带他远征漂城,而任用他处理旗下势力在首都的日常事务。

「曹功不是格外干练,但也不是可以小看的无能之辈。」花雀五在于润生面前如此评价。「否则义父不会派他负责与太师府联络。还有,沈师哥跟卓师哥死了后,他们在京都的旧部恐怕全都倒向了他。」

「怎样了?」曹功焦急起来,不想挫了闯进门时的气势。「你们两个都不姓于吧?他在哪儿?不敢见我吗?心中有鬼吧?」

「我们于老大是庞祭酒的门生。」狄斌骄傲地回答。「他上京来,住在庞祭酒的家,是理所当然的事。」

其实他大可亮出容玉山的名字,说「是容祭酒叫我们来住的」。可是狄斌知道,在这种时候倚仗容系的势力只会令场面更糟糕。

「他什么时候拜入门了?呸!我跟在庞祭酒身旁三十年,可不知道他这号人物!」曹功讪笑一轮后又变成愤怒。「还有,庞祭酒、沈帅哥和卓帅哥在漂城死得不明不白,这笔账还没有跟你们算!这事他以为捱了一箭就脱得了关系么?以为『丰义隆』的都是三岁孩子吗?」

「姓于的敢情就躲在上面!」其中一名最接近阶梯的汉子呼喊。他腾身扳着栏杆,登上通向二楼的阶梯。

那汉子突然感到有一阵风声从右面袭来,他本能地停步,那阵风掠过他鼻前仅仅一寸,然后他听见左侧的墙壁发出一记「夺」的怪声,他侧头瞧过去。

一柄劈柴斧头嵌入了墙中。

他知道要是刚才没有停步,那斧刃现在不是砍进泥砖里,而是他的脑袋。

木阶梯发出滴答声响——那汉子吓得失禁了。

镰首没有登上木阶梯,而是站在阶旁,直接伸手越过栏杆,把那汉子像小鸡般单手抓下来,随意一挥掷向那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