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功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力量——那名部下不是「跌」,而是真的「飞」过来。就像腰间绑着隐形的绳索,被人在半空中猛力拉扯。

试图接下同伴的八人统统倒地。

「这是我们到京都的第一天。」狄斌负手说,悠闲地把菜刀收到身后。「我们不想今天就杀人。」他想了一想又加了一句。「尤其是同门的人。」

曹功瞧瞧眼前这两个人。那大块头固然可怕——他正后悔没有多带一倍人来——可是这个穿白衣服的矮子竟也有一股莫名的威势。

——他们真的只有两个人就如此托大吗?难道还有手下留下来,都躲在二楼?有可能……

曹功闷声不响就拴着拐杖转身离去——既讨不了便宜,折了的威风也不能靠嘴巴抢回来,不如什么也不说。其余手下也都退了——当然有不少还是留下几句威胁的脏话。

待脚步声远去,狄斌方才舒了口气。刚才对方要是一涌而上,他倒不知道会变成怎样的局面——虽然他对镰首拥有绝对的信心。另外他刚才也不是说大话——刚到首都来就杀伤「丰义隆」的同门,对于老大的地位和名声都可能有坏影响。

「这姓曹的背后必定有人撑腰。」狄斌瞧向门口严肃地说。「老大会知道是谁。」

然后他发现,镰首站在一边,双手交叠胸前,微笑瞧着自己。

「难得你还有心情在笑。」狄斌没好气地说。

「我只是察觉了一件事。」

「什么?」

镰首眼里闪出洞察的光芒。「当老大不在时,你说话的样子和语气都很像他。」

◇◇◇◇

两天之后,于润生、镰首、狄斌、叶毅、田阿火与另外二十名「大树堂」部下再次穿起丧麻,在花雀五的带领下出了首都,到城郊三里外的墓场正式拜祭庞文英的坟冢。

这位于山岗的墓场是「丰义隆」特别雇了四名占算师挑选的福地。历来为了「丰义隆」的霸业而牺牲的英灵都安息在此。

「义父很早以前就选定这个位置。」花雀五指着刻了龙虎图案的石碑。「就在燕师哥的旁边。」

于润生好奇地瞧向燕天还的坟墓。碑石的刻痕已因风霜而变得模糊。他从庞文英口中断断续续知道关于这个夭折天才的事迹。

「不管是谁杀死他,我很感谢那个人。」于润生摸着石碑说,他的坦白令花雀五惊讶。「假如他还活着,恐怕我现在不会在这里。」

「不。」镰首在后面插口。「我不这样认为。即使是那样,我觉得老大还是会以另一种方法到京都来。」

于润生微笑没有回答。

田阿火将一把把纸钱撒向天空。狄斌默默站着瞧向山岗下的官道,任那吹飘的纸钱落在身上。

于润生无聊地在墓园里走着,扫视每一个坟冢。终于他看见了「三祭酒」蒙俊的坟墓。墓旁的杂草除得很干净,前面插着一束还没完全凋谢的白黄鲜花。显然不久前才有人拜祭过。

——看来他也下定决心了……

「来啦。」狄斌指向山下的道路。于润生眺视过去,看见那几点黑影,眼中露出喜色。

到来的二十多人里就只有枣七一个徒步——他至今还没有学会骑马。可是从漂城一路到此,他都没有喊过累。

他们中间押送着两辆载货的马车,车上的「货物」是几口大箱,全都用油布紧裹着,外面贴满已被雨水溶化的封条。

枣七一看见于润生就跑过去跪在他跟前,双手握着他的手掌贴在自己前额。这举动其他人看见都觉得夸张,可是枣七毫不在乎,而于润生也理所当然地接受。

「堂主,我把东西送来了。我没有一刻离开过车子。晚上也伏在那些箱子上睡。解手也只是蹲在车旁……」

「我知道。」于润生抚摸枣七的头发,像在摸一只听话的狗。

狄斌知道车子载的是什么——整整十二大口箱子载满了黄金、白银跟其他值钱的珍宝。也有比等重黄金还要贵重的罕有药材,和几卷已有三百年以上历史的古画。

把这些财宝另行押送是狄斌主意——老大若与它们同行,难保没有不能预见的危险。狄斌原本希望由自己押送的,老大意外地把任务交给枣七。

「他要是知道这些箱子的价值,会带着它们一走了之。」出发前狄斌曾这样抗议。

「其他人会,他不会。」于润生肯定地回答。

即使以于润生今天的地位,这笔钱财还是惊人的。漂城新埠头的工程还没有完结,锁住了「大树堂」不少的资金;接管私盐生意还没有多久,积存的「油水」有限……于润生没说,可是狄斌知道这笔钱是从哪儿来。

——那个从南方来叫「小黄」的男人……

「白豆,待会你负责把车子押回去。」于润生说。「然后把钱分成四份。」

狄斌知道其中一份必定是正式上缴给「丰义隆」的「拜门礼」;另外一份私下给容氏父子;一份留作在首都调度支用,而最后那一份……

——太师府……

于润生拖着枣七的手在墓碑间走过。「这儿也一定预留了容祭酒的地方吧?」他不经意地问花雀五。花雀五指向一株槐树下的空地。

于润生瞧着那片空地好一会儿。

——很好……足够埋葬两个人……

◇◇◇◇

内室只点着两盏油灯,气氛显得更见深沉。

狄斌双手捧着镇堂刑刀「杀草」高举过额,神情肃穆地走过站在两侧的部众,最后把刀安放在那新造的神龛中央的木架之上。

镰首早已拿着三支点燃的清香站在旁边,此时马上把香插进刀前的炉子,然后双手猛力合十——那掌声震撼整个静默的厅堂。

「谢本堂副堂主、刑规护法葛三爷英灵,护佑我等平安进京。」狄斌庄重地宣讲。他锐利的视线扫过去,确定每一名部下的脸容都诚恳恭敬——即连与葛元升素未谋面的枣七也诚心地合十——心中很是满意。

狄斌和镰首都退到部众之间,只余于老大一人站在神龛前面向所有人。

于润生的脸抬起来,视察这些卑恭而又显得跃跃欲试的兄弟与部下。他忽然记起四年多前,在漂城北部那个属于他岳父的仓库里,他站在一个木箱上向一百九十三个腥冷儿讲话的情景。

那一年他发动了一场战争。现在,他要发动第二次。

舞台已经设定好。

——开始吧。

第二章 无智亦无得

赵大伦感觉得到:暴力正在接近。

春雾笼罩在广场上空。潮湿而郁闷的空气,令他额头冒出汗珠,再沿着脸颊与衣领滚下来,把写在衣服上那些字体渗糊了。

今天早上,他照常如每个月的初一与十五一样,把那件写满了斗大墨字的白纸衣披在身上,额头缠上一根白布带,走到位于东都府衙门前这个小广场,跟其他农民默默站立一整天。

鬼哭神号

天道昭昭

赵氏村上下老少

七十三口性命身家

白纸衣的胸前写着这样的字——是赵大伦亲手写的。这已经是第三件。第一件给雨水淋坏了,另一件给差役撕破了。这一件再破掉,他还是会再做第四件。

——从进首都那一天开始,他就没有平安回乡的打算。

其他农民有的也开始自己做起纸衣来,然后请赵大伦为他们写字——在他们当中,他是唯一识字的人。

赵大伦上京快满一年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要留在这里多久。他也不知道,是自己先死在首都的街头或是牢狱里,还是松林乡赵氏村的人先饿死。

在这一年里,他眼看着这些跟他一起在广场上伸冤的农民一天天地增加,当中有许多来自比他更遥远、更穷困的乡村。

他没有想过自己的人生会变成这样,可是他别无选择。

沉重的赋税他们可以忍受;从州里、县里、乡里一层层压下来的种种苛捐杂项他们也可以忍受;各种无理的强迫劳动,还有地方官吏进乡里「视事」如同抢掠,他们也都忍受了;开一口井、宰一头老牛、生一个孩子、葬一个亲人都有种种不同名目的「抽征」,他们从没有吭一声;当年「平乱战争」赵氏村有十四个被强征的壮丁没有回来,遗属们连半分钱兵酬都没有收过,县里却先索取兵酬的抽税——他们一样没有反抗……

他们知道:自己生为农民,注定就是要给别人欺侮。就算连最后那一口饭也没得吃,他们都能忍受。

去年由于欠收严重,四个村民在村长首肯下到了县城衙门,请求暂缓税项。

那四人在县牢里关了五天才回来。有一个永远也不能走路;另一个的右手变成了软巴巴一堆肉;其他两人在床上躺了三个月。

赵氏村的人咬牙强忍,以为事情会就此完结。

两天后县里来了十个人,硬说是村长煽动村民抗税而要「严加查问」。他们待在村长的屋子里一整夜。门锁上了。

没有人知道那一夜屋子里发生什么事情,他们只看到村长的十三岁女儿雅花的尸体。每道伤痕都暴露出来——因为衣服都撕破了,长有稀疏阴毛的下体结了血痂……

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赵大伦每次想到那具尸体,心里感到的不是如火的愤怒,而是像结了冰一般的寒冷。

——然而到了首都,跟这些来自其他农村的人认识以后,他才赫然发现:这许多人家乡里发生的许多故事,赵氏村并不是最悲惨的一个。

他的心里更冰冷。出发上京时原有的那股希望已经死掉。他总算读过一点书,比这里所有的人心里都雪亮:根本就没有任何希望。我们只是向着一道钢铁铸造的墙壁伸冤而已。

只是他无法放弃。不是因为赵雅花那具尸体常常在眼前出现;不是因为这些同病相怜的难友;也不是因为他知道,县里的人也许已经得悉他上京的事,正拿着刑棍在家乡等着他。

他不放弃,因为他已经放弃了人生的其他。他甚至不再在乎是否有人看见纸衣上的字。他的脑袋麻痹了。他茫然站立在广场的中央,什么也没有想。

——直至现在这一刻。

他蓦然预感到那迫近的暴力,他脑里一部分猛然活过来,恐惧与想象同时燃点。

令赵大伦感到不安的,是广场跟平日有点不同。过去每次集会时在外围虎视眈眈的差役和禁军都不见了,连平日守门的衙差也不知到哪儿去了。

眼睛看不到那些可怕的人,赵大伦更清楚感觉到隐形的压迫力量。

——力量……他忽然想象:假如不是他孤身一个人上京,而是赵氏村七十三人全体到来,那将会是怎样的光景?……

——不,不只这样。还有广场上二、三百个来自不同村落的人……还有许多没能够上京的。半路被抓的。已经绝望回去的、病死或饿死的……这些伸冤的人,他们家乡的农民统统都朝首都这儿进发……那将会是什么光景?

——一个个黑压压的人头;一张张疲倦饥饿的脸;一双双粗糙的手掌……成千成万……

赵大伦想象着在广场上漫步。他忽然发现了一个人。不属于他们的人。

那人蹲坐在人丛之间,全身从头到脚都披在一件破污的粗布斗篷里,像一块石头般纹丝不动。他拥有赵大伦平生见过最高大的坐姿——即使蜷曲屈膝,头顶仍及赵大伦的胸口。

那人略一抬头,似乎发现了赵大伦的目光。他看了赵大伦一眼,又马上把脸藏在斗篷里。

那短短的一瞥里,赵大伦看见了:这个男人好像有三只眼睛——额顶上多了一颗……

——他不知道:许多年以后,这个巨大的男人将以令世界震惊的方式,实现他刚才的想象。

赵大伦恐惧得全身颤抖。他忽然很渴望,在自己还能呼吸走路的时候回去家乡。他想再看一眼乡里高大的松树,还有赵氏村的美丽田野。在夕阳之下……

然后他听见那凄绝的呼声,看见那喷溅的鲜血。他哭泣了。

◇◇◇◇

曹功拄着一根用破布条包裹的拐杖,身上穿着到处都是补钉的农服,与二十多个打扮相似的手下混进了广场。

有的农民似乎认出这些陌生者,正在上下打量。可是在对方凶狠的回视下,又吓得把目光移去。

曹功捂着鼻子,低声喃喃说:「这些乡下来的废物,臭得像猪……」

要不是太师府特别委托下来的工作,他才懒得亲自到场。这次任务若干得圆满,必定能够增加何太师对他的信心。他不敢怠慢。

自从庞祭酒归天以后,曹功知道自己的地位十分微妙:「四大门生」既然全都死掉,在庞系势力里他突然变成最具资历的头目。只有花雀五的地位稍高于他,但「丰义隆」里所有的人都知道,花雀五多年来只是活在义父的荫庇下,本就不是独当一面的材料;反而是庞祭酒转战漂城的多年间,曹功都把首都的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

当然他也知道:「大祭酒」容玉山——还有其背后的大太监伦笑——必然渴望吞掉庞系,因此争取太师府的支持就是成败的关键。

一收到庞祭酒的死讯后,曹功已开始主动连络太师府。「丰义隆」的私盐贩运生意是最大的一支财脉,而庞文英就是何太师在「丰义隆」里的代表,何太师绝不会坐视庞系势力就此烟消云散。

果然曹功得到太师府的安抚和鼓励,各种利益输送也在没有庞文英之后如常运作。虽然还没有得到何太师亲自召见和正式支持,曹功已把这些视为信任的象征。他深信自己已经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如果那个姓于的没有出现。

「那个叛徒!」曹功已经调查到:于润生一进首都就跟容玉山接触。这已经暴露出那家伙的野心。竟然还把庞祭酒的府邸也占据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外来人,甚至还没有在「丰义隆」的「海底」上登名,一踏足首都就想把我多年辛苦经营、失去一条腿换来的东西抢走?休想!

可是那一夜看见镰首的威势后,曹功知道必定要重新估计于润生的实力——毕竟曹功是庞文英器重的头领,不是个容易自我高估或相信侥幸的人。

曹功不是没有想过与于润生开战——尤其是对方进京还不足一个月,连脚步也没有站稳的时候。以现时的兵力来说,曹功一方可说是压倒性的。可是他不能确定己方的胜利要付出多少代价——单是那个镰首就十分难缠。更令他担心的是,容玉山会趁着这个机会,以「平息纠纷」的名义直接插手。

他已下了决定:首要是争取成为何太师认可的继承者。一旦确立那个地位,他不必费一兵一卒,光是借助太师府那近乎没有限制的庞大政治力量,剿灭于润生的势力就如捺死一堆蚂蚁一样。

——那个时候我会让你见识京都的可怕……

曹功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先得把眼前这事情做好。他抬头看看半隐在云雾中的日光。差不多是时候了。

他知道这些不断聚集在首都伸冤的农民,令朝廷大感头痛。东都府衙门每逢初一十五开放让各地平民「进状」申诉,原本只是开国以来订立的象征性政令,几乎从来没有认真执行过——有的也只寥寥十数宗,亦不过发些公文,责令地方官府调查而已,结果如何则从不过问。

想不到即使是如此微小的希望,也像灯火吸引飞蛾般,引来如此众多的伸冤者;他们更长期聚居在武昌坊及合和坊两个相连的贫民区,不管衙门如何拖延也不肯回乡。

以何太师为首的朝廷文官当然极力掩饰隐瞒。那位对来生他界比对现世更有兴趣的年轻皇帝,绝不会喜欢听到这种消息。可是伸冤的农民越聚越多,朝廷的面子渐渐挂不住……是时候来一次「清场」了。

——需要的只是一个借口。

曹功在出发前已把计划告知手下:先扮成农民发出不满的哄动,吸引部分真农民附和起来;接着引起推撞,继而拿几个农民来殴打——出了人命也不打紧;把火煽起来后就马上撤退。藏在衙门里和邻近街道的禁军自会适时出现「善后」……

不是太困难的事情。曹功开始搜寻适合的起哄地点。既不能距离出口太远,也要找人群较密的位置。最好是年轻的农民较多的地方,他们容易冲动……手下们都藏着护身的兵刃,但非到无法脱身时不会拔出来,以免令人生疑。

曹功看着人丛,忽然发现就在前面不足十尺处,一个人站了起来。

这个人很容易便看得见,因为他比四周那些干瘦的农民最少高出一个头。他的头脸罩在一件粗布斗篷下。

曹功无法控制地紧张起来,手掌牢牢握住拐杖,掌心冒出汗来。

那个人正盯着他。

他想起这种不安的感觉很熟悉——就像当年他在首都街巷面对敌方帮会的伏击时一样……

「他……好像……」身后的手下也留意到那个人,其中一人禁不住低声呼叫。

——不错,好像是……

那个人把斗篷掀开来,露出凸出在额顶上那乌黑的胎记。

——镰首!

二十六名手下同时指向镰首,合呼出一记短促的惊叫。四周的农民马上全把脸转过来注视他们。

——他怎么会在这里?

曹功与手下们五十四只眼睛,全都集中注视着镰首的黑脸,而没有留意来自后方的赤足奔跑声。

一个怎么看也像乡巴农民的男人赤着两条毛腿,在人丛间跑了七、八步,然后如猿猴般猛力纵起——

身体越过了所有人的头顶。

曹功感觉到一团热暖的东西朝自己后脑袭来。他还没来得及扭转头颈,已感觉到双肩各有一股重压。

然后是肩颈肌肉被擒住的感觉——是那个男人的一双赤足踏在他肩上,长得古怪的足趾如兽爪般抓紧。

只剩一条腿的曹功无法承受这股重压,身体向前仆倒。

男人双足乘势巧妙地挪移,变成踩在曹功的背部,继续发力向下猛烈蹲压。曹功来不及伸手支撑,脸庞重重摔在广场冷硬的石砌地砖,鼻骨立时歪裂,鼻孔冒血。

蹲骑在他背项上的男人双手合握高举过头。人们这才看见,男人拿着一块比人头略大的方形麻石。

男人运用全身之力,把方石朝自己两膝之间狠狠砸下——

在场许多人平生第一次听见,人类头骨被压碎的声音原来是这样低沉。

以曹功的头颅为圆心,广场的地面散溅出一幅如太阳般的血红图案。

男人放下沾满鲜血的麻石,以曹功的尸身作跳台再次跃起,然后在农民之间以惊人的速度穿插奔逃,却没有碰撞到任何人。

二十六名「丰义隆」汉子全都像给钉死在地面般,没有移动半步。一切突变实在发生得太快——从发现镰首,直至那凶手离开曹功的尸体,他们没有人眨眼超过四次。

只有一个最接近曹功的护卫来得及反应。他拔出藏在衣襟下的匕首,朝逃逸的凶手追过去。

镰首如铁壁般截在他跟前。

他本能地举刀刺向镰首的腹部。

刀尖到达镰首的衣服数寸前无法再前进——镰首像跟对方心灵相通般,右手准确无比地擒住那握刀的手腕。

镰首踏前半步,左掌砍击那护卫伸直的肘弯内侧,那条手臂不由自主地屈曲了。刀尖立时反转了方向,镰首右手再往前推送,匕首爽快刺入了护卫的胸口。

镰首杀人的动作轻松得就像在搔痒。

他伸出刺满荆棘图案的左手,指向地上两具尸体,然后瞧着那二十五个活人,略一摇头。

——别来送死。

他重新把斗篷拉上头顶,然后转身隐没在惊惶的农民之间。

这时在广场边沿开始传来马蹄声,前方衙门的正门也打开来。农民们看见门里整齐排列着明亮的刀枪。

——在首都军队陆续出现,展开「清场」的工作时,枣七和镰首早已安全登上停在广场附近、由陆隼负责驾驶的马车。

◇◇◇◇

挂在颈项上那个细小的佛像护符,因为抚摸得太多,雕刻已变得平滑模糊。木质因为长期吸收体汗而变成了深棕色。

狄斌站立在武昌坊贫民窟的街心,不经意地轻抚胸前这佛像,悲怜的眼神瞧向四周。

这地方令他回想起破石里的日子。可是当年他们终究还有象样的屋子可住。而这里聚居的外地农民,只有用薄得像纸的破木板草草搭建小屋,还要像蜂窝般密麻麻挤在那仅有的地皮上。首都的天气比漂城冷得多,他想象不到他们如何渡过冬天。

有的农民再无空地可用,就索性把屋子搭在别人的屋顶上。最稠密的是东面那一带,木屋歪歪斜斜地建了三层,四周满布着蛛网般的绳索木梯;有些角落倾斜了,就随便找根木头钉在下面支撑着;似乎只要风稍大一点就要一口气塌下来;木材因为雨雾而发胀变软,所有屋子结合起来仿佛一只会呼吸的庞然生物,而那些人就活在它充溢着腥臭的肚子里……

这天仍留在屋内没有到广场的,都是因患病或残废而走不动的人。偶尔有几个农民发现了狄斌这个外来者,都以惊恐而绝望的眼神窥视着他。

这些外来伸冤的农民,当然还未至于把整个武昌坊和接邻的合和坊都占据了。然而那些原有的居民也好不到哪儿。狄斌很清楚这一点:贫民窟是每一个城市必然生长出的毒瘤。不管是多么繁荣的城市。不管是漂城还是首都。

矮壮得像颗铁球的田阿火交叠着双手,紧随在狄六爷身旁。

「六爷……想不到京都里也有这种地方。」田阿火搔搔头脸。「我还以为,皇帝老子脚边的屋子,他妈的都是用琉璃瓦砌成的……这是什么世道……」

狄斌没有回答,只是注视着一个在垃圾堆中寻找剩饭的老人。

——简直活得连狗也不如……

——而我要把他们仅有的东西也夺去吗……

然后他听到了:西面隔在一条街外的大路上,传来一阵急密的铃声,迅速接近又再远去——是一匹挂着铃铛的快马疾驰而过。

那就是信号。

五哥和枣七那边已经完事了吗?……

田阿火瞧着狄斌,等待他的指示。

狄斌仰天闭着眼睛,双拳在大腿侧握得血管贲起。

「他们没有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上的勇气。」于润生的声音再次在他心里响起。「这是我们和他们之间的分别……」

他伸手向胸前,把佛像握在掌心。

——没有犹疑的余地。

「点火。」

正午时分,东都府武昌坊与合和坊内总共十七处地点,同时燃烧起熊熊烈火。

◇◇◇◇

根据正史记载,这一年春季发生的「东都大火」烧了整整两天两夜才完全扑灭,武昌、合和两坊被彻底夷为焦土败瓦,死者三百四十余人。

大火起因于半刻之前,聚集在东都府衙门前广场的外省流民爆发流血斗殴,禁军出动了三百兵马镇压平暴,期间逃逸的暴民遂纵火抢掠泄愤。从暴动发起至大火熄灭为止,军方共就地正法八十四人,另拘捕二百一十余名暴民,经审判后于三个月内一律处斩。

大火后受伤、患病、流离失所的灾民数目并无统计。后按坊间稗史记录,有一于姓药商出资赈灾,施派药品、衣服、米粮等达百日之久,传为佳话。

◇◇◇◇

千载谷丰登

忠义贯乾坤

气运永昌隆

日月鉴此盟

黄纸中央以朱砂书写了这首似通非通的诗,四周绘画着花纹般的弯曲符咒。纸张最下方则是两行小字,写着一个人的名字与生年月日。

刚被斩断的雄鸡颈项流淌出鲜血,混进一碗清冽透明的米酒中。一只手伸进碗里沾上血酒,再往黄纸弹下数滴。

黄纸被送往一根婴儿手臂般粗细的白蜡烛上点燃,然后马上投入一个大铜盆,顷刻间化作灰烬。

一本外表十分残旧、以细绳穿札、牛皮革作封面的厚册给打开来,揭到中央还没有写满的一页,在烛光下扬起了一股微尘。另一只手掌提笔蘸墨,在空白处添上刚才写在黄纸上的那个名字:

「于润生」。

◇◇◇◇

位处东都府九味坊的「丰义隆总行」,是一座比任何人想象还要残旧矮小的建筑物,与「丰义隆」称霸首都黑道、私盐生意遍达六州的显赫地位甚不相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