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它就是四十七年前第一代老板韩东的发迹之地,可见当年开帮立道之艰辛。许多年来经过无数修葺,但主要的建筑格局并没有大改变而保存至今,原因当然是避免破坏帮会的气运。

「丰义隆」日常运作的事务,早已全部转移到西都府那边的「凤翔坊分行」——那是一座比总行大上八倍、坚固雄伟的两层建筑,单是住宿在「内院」的部下已达五十人,素有「第一分行」之称。

而总行这儿平日已不开门,只留下四名老帮众负责日常打理。凡举行如「开册」等重要仪式时才会使用。

于润生在章帅的引领之下,登上了通往二楼的阶梯,每一步都发出木板磨擦的响声。他的眉心处有一点红印,是刚才「登册」仪式时用那混有鸡血的酒捺上去的。

章帅是这次仪式的执行人。他穿着一袭半僧半道的古怪长袍,样子看上去有点滑稽,脸容跟刚才进行仪轨时一样木无表情——这次仪式容玉山父子也有来观看,他不想让他们看出他和于润生的特殊关系。容氏父子似乎没有异样,看完仪式后跟于润生说了几句恭贺的话就离去。

到了二楼,章帅把一道窄小的木门打开,然后朝于润生招招手。于润生点点头跨进门内。

于是他终于与韩老板见面了。

书房里颇是昏暗,只有几道纸窗透入阳光,微尘在光柱之中静静飘浮。房间的最深处有一张书桌,桌面空空如也,显然很久没有人使用。

桌后有一个端坐的人影。

于润生进到房间中央,半跪在地上,朝那个人影低头。

「起来。」声音柔软得令人无法与一位黑道霸者联想在一起。「抱歉无法起身迎接你。自从那次大病后,我的下半身已经不能再动了。」

「韩老板不必为任何人站起来。」于润生起立,直视那人影。适应了房内的光线后,他才看得清韩老板的面目:一张白净而红润的圆脸,没有蓄胡须,眉毛也十分稀疏;耳朵、鼻子和嘴巴都长得细小,在占相学说上绝不是手握大权的特征;单眼皮的双目细长,眼瞳大而眼白少,显得有点混浊;整张脸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古怪感觉,又带着予人安慰的一股慈祥气息。

「我还记得小时候看见爷爷坐在这里的样子。」韩亮的细目四周看看,又伸手轻抚一下桌子。「那时候我不敢进来这个房间,只是站在门外偷看。常常有许多人在这里出入。每一个进来时都带着焦急的表情,也大多带着满意的表情离去。我常常在想:这房间里到底有些什么东西,吸引那么多人进来?」

「后来爷爷去世了。这个房间的主人变为我的爹。这时候我也长大了,已明白许多关于生意的事情。我看见那些进来这房间的人比从前还要焦急,但离去时却没有那副满意的表情。我就知道了:我爹是一个没有用的人。」

「他们是亲生的父子,为什么会差这么远?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不再相信血统这回事。我虽然没有半个孩子,也不觉得遗憾。」

于润生回头瞧瞧章帅,又看着韩老板。「容祭酒的想法显然跟老板的不同。」

「『丰义隆』是我的心血。」韩亮伸掌按着胸口说。「它确是我爷爷创立的,可是他死时,『丰义隆』不过是京都几十个帮派里其中小小的一个;我爹更不用说。」

「像今天的『丰义隆』这样的帮会,过去从来没有;假若『丰义隆』倒下了,以后也可能不会再有。这么壮大的事业,如果因为一个人的愚蠢想法而被毁掉——不管那个人曾经为它贡献了多少——也是一件非常悲哀的事情。我不想看见这样的事情发生。」

「所以我很庆幸,庞祭酒找到像你这样的人材。啊,但愿他在土下安息。」

这些事情于润生早已知道,去年章帅透过花雀五传达了韩老板的意思。要不是有这么重大的契机出现在眼前,于润生不必决定刺杀庞文英——他知道自己本来就是庞文英心目中的继承人。而现在只是听韩老板亲自再一次允诺。

「我将会得到些什么?」于润生的询问异常直接。韩老板露出欣赏的表情。

「在一切平定之后,我将宣布退位,由章祭酒继任『丰义隆』老板。」韩亮直视于润生的眼睛说。「而你则晋升祭酒之位。你的义兄弟也都论功赏赐各重要职司。在章帅一人之下,你将拥有指挥万人的权力。」

「我只是一个过渡的角色。」章帅补充说。「两年后我会正式宣布你为继承人。然后我将在五十五岁时逊位。这是韩老板的意思:为了保持『丰义隆』的活力。」

于润生沉默着。

「你还需要考虑吗?」韩亮微笑说。「难道你认为屈居在容小山之下,比我开出的条件还要好?」

「我是在想代价的问题。」于润生抚着唇上的须子。那动作有几分像章帅。「从我踏进这条路上开始,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要杀死一个人不是最困难的事;最困难的是承受杀死那个人所带来的后果。」

韩亮和章帅都明白,他所指的是大太监伦笑。政治的强大力量不是任何黑道中人能够承受的。

「这正好是我们需要你的原因。」韩老板抚弄着腕上的银手镯。「你到京都来,是为了继承庞祭酒拥有的一切,而不是仅仅他的府邸和部下吧?」

——当朝太师何泰极。能够与伦公公对抗的人就只有他。而能够取得何太师支持的也只有于润生。

于润生进入首都仅仅一个月,就站立在这场权力风暴的风眼位置上。

——虽然他早已有这样的准备。

◇◇◇◇

即使远在首都的黑道,也有不少人听闻过:在南方的漂城有一个叫「拳王」的家伙。关于他的传闻有许多不同的版本。这些传闻只有一个共通的说法:

——他是一只杀不死的怪物。

这一年,首都的人终于亲身体验了这个传说的真实。

◇◇◇◇

桂慈坊接近镇德大道东侧的中段,交通便利,再加上它本是早期「旧城」最古老的地区之一,很自然发展成为首都最大的市集。

因为规划比较古老的关系,桂慈坊内的街道又狭窄又弯曲,布成一个迷宫模样。临街的房屋九成都是商贩店铺,卖蔬菜谷类的、肉食禽畜的、粮油杂货的、布料衣物的、器具家当的……等等各自聚集在同一区,井然有序。

在市集的外围则满布帐篷搭建的摊贩,卖着杂七杂八的东西:自家制的甜糕饼、用四种动物内脏烹煮的浓汤、来历不明的旧桌椅、伪冒的玉石古玩、彩绘的春宫秘画……摊档的排列每天都在改变。今天你看见的这个贩子,明天再去同一地点也许就找不到。

每天傍晚时分,整个市集都收市以后,这些临时摊贩还没有离开。他们整齐地排列在已收拾一空的帐篷前,静静等候代表「二十八铺总盟」的「袋主」来收取规钱。

谁都知道桂慈坊市集就是「双么四」——「二十八铺总盟」在首都街头上的昵称——的根据地。他们每天派出八名「袋主」,各在肩上挂个装得下小孩的大布袋,沿街向这些摊贩每人收取二两七分的规钱——这个数目往往等于他们每天赚的一半。

不管你那天生意如何、生病或受伤了、死了老婆还是孩子……你交不出那二两七分,以后就不得再在市集摆摊子。没有讨价还价或拖欠的余地。要是你偷偷再来,在市集里被「二十八铺」的人看见,保准你不能用自己双腿走出市集的大牌坊。

这一天收市比往常要晚。天色还很亮,夏季已经悄悄接近。身为「袋主」之一的罗茂芬如常肩负着那个残旧的厚厚大布袋,沿着一个个帐摊走过去,点数每人交过来的规钱,然后抛进袋口里。

他很喜欢听银钱跌撞在一起那清脆的声音。对于「袋主」这份工作他异常地自豪。他从来没有伸手进袋子里偷钱,他觉得就是拥有这份自豪和忠诚,「二十八铺总盟」才能如此团结,在「丰义隆」的阴影底下生存这么多年。

罗茂芬继续在收钱,一边在想:上天对待我真好,不用怎么干活就每天都有钱花;虽说也是「道上」的人,但这工作根本就没有半点儿危险……大概我可以干到六十岁吧……

他微笑着低头,瞧瞧袋子里越积越多的银钱,头也不抬地伸掌向下一个收取。

握在手里的不是那熟悉的硬梆梆、重甸甸的东西。

而是柔软、湿润、微暖……

罗茂芬疑惑地看着自己手掌。

拿在手指间的是一只刚斩下来的耳朵。

罗茂芬惊吓得朝后跌倒。那袋子也翻过来,碎银与铜钱散落在污水遍布的地上。

他好不容易撑起上半身,抬头看去——

一只愤怒的眼睛正盯着他。

罗茂芬看了几眼才辨别出:那不是一只真的眼睛,而是一个绕着肚脐的刺青。

他沿着肚子向上看。那个赤裸上半身的人刚好背向太阳而立,罗茂芬只看得见他头脸的黑影。

——好巨大。

罗茂芬觉得站在他跟前的是一座山。

◇◇◇◇

佟八云步进市集西门的三号巷口时,那视觉的震撼令他一阵晕眩。

三号巷是专门贩卖猪牛肉食的地区。「二十八铺」许多出身屠户的好手都集中在这里,可说是整个桂慈坊市集镇守武力的第一关。

此刻整条巷子仿佛化作屠场。东歪西倒的帐子和招牌、店子的墙壁门板、铺石的狭窄巷道上……四周洒满了一层厚厚的鲜血。佟八云沿着巷子走进去,每一步都感觉到靴底被黏胶着。

目光可及之处就有七、八具尸体像死猪般躺着。有的断去手腿,有的暴露出白森森的肋骨;左边的水沟里滚落了一个头颅;道路中央散着一堆牙齿和指头;一只断掌仍握住钉在砧板上的切肉刀——看来是还没来得及把刀拔起就被斩断;还有被踏得稀烂的不明内脏……

首都里已经许多年没有发生如此惨酷的血斗。

佟八云继续走了数步,才发现他的五个部下都没有跟随进来——他们全逃到巷口外俯身呕吐。

他拔出腰间一柄刃尖如弯钩、刃身宽达一个拳头的单手砍刀,左手又从后腰掏出一把形状粗糙的飞刀,往巷子里深入。

佟八云垂下头,专注地在地面上搜寻。

终于他发现了敌人离去的血脚印。

佟八云双眉一扬,紧咬着牙齿,右腮上那道三寸长的旧伤疤因为充血而发红。

脚印共有两列:一列的脚印异常长大,步幅亦比常人宽许多——显然是一个身材极高壮的男人;另外有一列细小得多,前掌部分的血迹深色得很——是用跑的来跟随那个高个子。

——只有两个人!

——不对。所有人都被杀伤在同样的兵刃、同样的重手法之下。

——出手的只有一人——那个高大的!

佟八云握刀的手在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亢奋。身为「二十八铺总盟」年轻一辈里最顶尖的「桩手」,他身体里战斗的血液在沸腾。

——他不知道,自己很快便会跟这个敌人见面。

◇◇◇◇

洪棚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全身的衣服都被冷汗湿透,双腿发软颤抖,背靠在货仓的木板墙上一动不动。

他吃力地压抑着呼吸的声音,又听到自己的心脏像疯马一样狂乱跳动,仿佛快要从胸口爆炸开来。

在这「联昌水陆」的仓库里灯光昏暗——四处堆满了木料和砖瓦建材,为了防止火灾发生,灯火都尽量减少。「联昌水陆」预备在「东都大火」后的重建工程里大捞一笔,这个月从外地输进了大量物料。洪棚主持的这个仓库就是其中储存量最大的一个。

洪棚在首都的黑道已经混了二十多年。十五年前的帮会大战中他也在阵前为「联昌水陆」立过汗马功劳,才换来今天这个「仓主」的地位。许多年来他最爱教训年轻的部下:「咱们咧,这些走在道上的家伙,死在人家的刀下,也不算死于非命——你们都得有这个打算咧,要不现在就给我卷铺盖。」说时一脸老江湖的自豪。

可是这一夜,他实在无法压抑那巨大的恐惧。

——那家伙简直不是人……

他的汗水把板壁也染湿了。呼吸平缓一点后,头脑才开始回复过来。他发现外面已经静下来。

——走了吗?

洪棚用最微细缓慢的动作侧过头,把右耳贴在板壁,探听仓库外面。确实已听不到任何声音。部下们都被杀尽了吗?他希望他们当中有些人逃得掉。就算掉了身体的一部分也好……他开始伸出右臂,手掌探向门把——

在距离他鼻子不足三寸前,板壁被轰然洞穿,一段又长又尖的银白弯弧刀刃突进到仓库内!

洪棚不由自主发出像小女孩般的尖呼,双掌猛按板壁,朝仓库的深处没命似奔逃,被横放在地上的一条枕木绊倒了,重重摔在几叠堆成胸口高的瓦片上。

碎裂的瓦片把他手腿多处割伤,他浑似未觉,只管爬起身子,然后惶恐地回头看。

那柄长弯刀「嗖」地一声消失了,空余板壁上一个菱形的小洞。

洞穴后面出现了一只眼睛,直视跪在地上的洪棚。那只眼睛的神情异常的凶厉,但在瞳孔深处带着一点有如看着将死之人的悲悯。

◇◇◇◇

自从黑道大势平定后,十五年来孙克刚的生活规律都没有改变过:每天从清晨到中午在石场干一个早上的活,然后与伙伴们到西都府曲路坊的「何老记」饭馆吃午饭,喝一斗淡酒。即使首都刮起风沙或下雪的日子也从不更改。

每天从石场走到「何老记」,孙克刚也必定经过镇德大道中段两尊「镇恶祀灵持护法王」神像:立在道旁左右的两尊石像高达二丈,左法王握火炎剑,右法王持蛇鳞鞭,无生命的眼睛俯视着大道以南的所有车马行人。它们的雕凿工程孙克刚也有参与一份,每次经过时他都站着仰望它们一会儿,露出自豪的笑容。

劳动、米饭与淡酒——他深信这就是他健康的秘密。在石场里,他雕凿的方石与碑石比谁都工整。他相信人也是一样——规律是最重要的。

当年的黑道混战里,孙克刚是「隅方号」名声最响亮的战将。可是没有人知道,他心底里最崇敬的人,是曾经一度敌对的「丰义隆」二祭酒庞文英:他敬佩的并非仅是庞文英的勇猛,而是庞文英以一副年逾五十的身躯表现出这等勇猛。孙克刚当时已立下决心:自己也要成为这样的人。他今年四十五岁,但外貌、身材和精力与三十岁时无异。

现今竖在城郊那庞文英的碑石,就是孙克刚亲手造的。那是他另一件引以自豪的作品。

这天他又和五个「隅方号」的石匠伙伴一同坐在「何老记」中央的木桌前,把从不离身的铁锤搁在椅子旁,然后用他长满厚茧的双手拿起饭碗和筷子,准备吃第一口饭——

这时他看见镰首站在饭馆门前。

待在镰首身旁的是仍旧以布带缠扎额头和双拳的梁桩,他双手抱着一柄四尺多长的巨大弯刀,乌皮刀鞘上钉着一个飞鸟头骨形状的银徽章。梁桩的表情十分自豪——能够为「拳王」提刀是令人骄傲的事情。

在两人身后还有二、三十名「大树堂」的部众,把整个街道都封锁了。孙克刚看见这阵仗,知道「何老记」的后门必定也有人。

他把饭碗和筷子放下,看着镰首的脸。「你就是『三眼』?」

「三眼」就是镰首新近在首都黑道上获得的称号——原因当然就是他额上的黑点。「二十八铺」和「联昌水陆」先后遇袭,孙克刚早已听闻。

镰首没有回答。没有这个必要。谁也看得出他来干什么。其他食客、店小二和掌柜都呆呆地一动不动,他们都恨不得马上逃离饭馆。直至镰首举手挥了一下,他们立即夺门而出,不一会儿「何老记」里就只剩下六个人。

镰首踏入门槛一步。除了孙克刚,其他五个石匠都已提起脚边的铁锤。

「我可以等你们先把饭吃完。」镰首说时并没有嘲弄的表情,他是认真的。

「不必了。打完我再吃。」孙克刚笑着说。「我们可以去外面打。你们这么多人,这里似乎挤了点。」

镰首摇摇头:「他们站在这儿,只是不让你们逃。」他回身从梁桩处缓缓拔出弯刀,然后往饭馆再踏进一步。梁桩按照镰首的吩咐,从外把饭馆三道大门一一关起来。

孙克刚笑了出来,站起以双手猛力拍在饭桌上。他身高虽比镰首矮了一个头,但厚硕的躯体更显得稳实如岩石,双臂格外发达,从肩头到手指每一个关节都隆起如树根。其他五人的身材也不比孙克刚差了多少——毕竟他们都是日夕与石头「战斗」的男人。若非如此,部众最少的「隅方号」早就从黑道的版图上消失了。

孙克刚也提起铁锤,瞧着它若有所思。

——嗯,想起来许久没有杀人了……

他的五个伙伴——「隅方号」内部并没有很严格的阶级,所有的人都互相认识,只笼统地按资历排辈——一边盯着镰首手上的弯刀,左手从背后腰带拔出六寸来长的尖锐凿子。

右手的沉重铁锤加上左手短小的凿子,是「隅方号」的独有战法:铁锤重击威力惊人,但动作幅度大而回击缓慢,故此在每一锤之间以轻巧的凿刺来填补,并且防止对手贴身纠缠。

杀气充盈于饭馆每一角。每个人的皮肤都已经绷紧。

孙克刚是六个石匠里脸容最轻松的一个。他举起铁锤,轻轻把锤杆搁在右肩,似乎无甚准备——左手突然抓起桌上的饭碗,一拧手便把它摔向镰首的脸门!

站在最近镰首左面那石匠似与孙克刚心灵相通,就在饭碗快将击到镰首脸上时,从上而下垂直把铁锤挥向镰首的脑门。

铁锤和饭碗同时击向镰首头部——

雪白的刀光闪起。

三记声响先后爆发:

首先是饭碗在镰首额上砸碎的声音——他不闪不避。眼睛完全无视于那旋飞来的饭碗,仍然死盯着那名来袭者。右臂水平反手挥出。

接着的两记声响都发自饭馆的上方。两件东西高速飞升撞在木板天花上。

一件是被斩断了柄杆的锤头。

另一件是带着血尾巴的人头。

石匠的尸体自断颈喷洒出大量鲜血,向前俯倒。

六个男人的喊杀声在「何老记」室内同时响起。站在外头的梁桩和「大树堂」部下全部不禁身体一震。梁桩十指紧捏着刀鞘——虽然他对「拳王」拥有绝对的信心。

五柄铁锤与一柄弯刀视饭馆内一切桌椅杯盆如无物,不断狂乱地回转运行。碎木与瓷片或如雨雪翻飞,或因强烈的冲击而四处激射,在各人皮肤和衣物上划出一道又一道破口。没有人感觉疼痛——特别是「隅方号」的汉子,平日干活已经对石屑弹射习以为常。

他们原本吃饭的桌子早被兵刃绞碎。六人不断走动着变换方位。惯于孤身击众的镰首步法最迅捷,经常往斜方移动,利用一个敌人来抵挡其他敌人。「隅方号」五人一时无法围攻他,又怕铁锤误伤伙伴,攻势渐渐放缓。

一条握着铁锤的手臂自肘部给砍断,因为离心力而飞出去,锤头在砖墙上撞凹了一个大洞。

那个脸色煞白的断臂者强忍着痛楚与恐惧,左手反握铁凿,欲扑前和镰首近身缠斗,却被镰首一腿重重蹬中心窝,整个身躯蜷曲向后飞去。

孙克刚因为那些碎木和瓷片无法挣眼,只有垂头半闭着眼睑,瞄着地上的足腿来分辨敌我所在。

他发现镰首接近了自己,马上往斜下方挥锤击向镰首右膝。正忙于招架另外两柄铁锤的镰首,像真的有第三颗眼睛般,看也不看便及时提膝缩腿避过这一击。

孙克刚的铁锤扑个空,击打在砖石地上。但他巧妙地利用这撞击的反作用力,极迅速把铁锤拉起,由下而上撩打镰首下阴。

镰首以双手握刀,利用坚厚的刀背挡架一柄上路攻来的铁锤,继而把刀刃回旋,引动那锤头继续往下,刚好挡住孙克刚的撩击,两柄锤子交击出激烈的火花。

握锤的两人同时手掌激震。镰首趁着这空隙,把第三人的脸劈裂。

孙克刚心头一懔:这个「三眼」拥有如野兽般的战斗本能,每个动作都没有丝毫浪费!

一直在外围待机的另一名石匠终于逮到这个时机,横挥的铁锤已临镰首左肩数寸前,眼看他无法闪避——

镰首硬是把弯刀反转架在左侧,把刀面当成盾牌般接下这一锤。

被锤子重击的弯刀剧烈地颤动,镰首几乎抓不紧刀柄,无法控制刀身。那名石匠看准这点,立即弃锤跃起,左手凿子猛刺向镰首左目。

——教你这「三眼」变成「二眼」!

镰首那纯粹的力量在对方的估计之外。他左手揪住刚被劈开头脸那人的头发,仅以单臂之力便把整条尸体挡在自己面前,凿子插入早已停止呼吸的胸口。

镰首右掌同时把弯刀重新控定,咬牙一抽一插,长长的弯刃一口气把那尸体和那握凿者两人的脸部贯穿!

孙克刚和余下一人这时才把交击的铁锤控制收回,发觉又失去一个伙伴,同时发出愤怒的悲鸣,朝着镰首的后脑和背项挥锤攻击。

插着两具尸体的弯刀无法立时拔出。镰首双手果断地放开刀柄与头发,往前俯身翻滚,仅仅躲过后面两具铁锤。

然而镰首在战斗中从来不作单纯的闪避:他在翻滚间已瞄到地上一柄敌人掉落的铁锤。他顺着滚动的势道,一探手便把锤子抄到掌中。

石匠哭叫着继续向地上的镰首追击——孙克刚在后面大声喝止已来不及。

身躯偌大的镰首翻滚起来灵活得像猫,石匠的铁锤只能在砖石地上击出一个凹洞。镰首顺着滚势变成半跪蹲,左手握铁锤朝后反挥,准确无比地把石匠的左膝彻底粉碎。

石匠惨叫着横身倒地的同时,镰首的身体已经站起,双手举锤正准备向他补上致命的一击,另一柄铁锤呼啸着旋转飞袭而来,镰首及时把攻击路线由纵变横,把那飞锤击去,双手震得发麻。

他瞧着前方双手空空的孙克刚。

「为了救你的同伴,你甘愿舍弃自己的兵器?」

孙克刚铁青着脸没有回答。刚失去了三个伙伴,他不想说任何话。

镰首左手垂下铁锤,紧握着仍在震颤的右掌。他低头瞧着拳头。

「这种又沉重又粗糙的打法……你们令我想起从前我杀过的一个敌人……」

镰首摊开拳头。掌心处有当年被铁钉六爷打穿的伤疤。

他把铁锤抛去,双掌伸前摆起格斗的架式。

「继续吧。」

孙克刚也举起双拳来,因为那些隆起的指节,他的拳头握紧时也有如一具布满菱角的武器。

他呐喊往前冲,右拳高高架到肩头上方准备挥出,动作粗糙一如挥锤。

镰首算准了距离,左腿回扫蹴向孙克刚举臂露出右肋。他心里已在预计对方退避之后的三种追击方法。

孙克刚竟不闪不避,硬接这一腿。两根肋骨登时被扫断。他强忍着痛楚,右臂往下把镰首蹴出的腿挟着,同时以左拳击向镰首右太阳穴!

眼看单足着地的镰首已无法闪躲,他却放松了左腿的力量,只用站立的右腿舍身跃前,腿膝迅速屈曲,右膝轰然顶在孙克刚的下巴上!

孙克刚仰天吐出鲜血与两颗牙齿,身体朝后倒地。镰首也顺着这个冲势堕落,重重骑乘在孙克刚的胸口上。

以这样的体势,镰首要把孙克刚的脸打成稀烂是很容易的事。他只俯视着孙克刚那已半昏迷的脸一会儿,然后站起身子。

「今天我的心情很好。」镰首找回自己的弯刀,猛力从两具尸体上拔出,然后检视一下刃身上被锤打过那位置。刃面丝毫无损。「不想杀像你这样的汉子。」

他把刀背搁在左肩上,转身步向正门。那轻松的神情和身姿就像刚完成一天的干活、担着锄头归家的农夫。

镰首推门步出了「何老记」。原本紧张地站在店外的「大树堂」众人看见如此轻快地走路的头领,又瞥见店内横竖躺卧的敌人,禁不住同时向天振臂高呼。

「拳王!」

镰首微笑着把刀交给梁桩,梁桩把刀子收回刀鞘,然后仔细看着镰首的身体。衣服被碎瓷和木片割破了许多处,但皮肤上被擦过的地方,还有被碗砸过的额头都没有破损,只遗下浅浅的红印,沾着的鲜血都是属于别人的。梁桩的眼神中又多了几分敬慕。

——他真是个被鬼神庇佑的男人……

「今天天气真好。」镰首仰视正午的阳光。「我们走路回去。」

「大树堂」众人一路走过冷清的街道——附近的店都早已被吓得关门闭户。直至三条街外,市面才算正常,可是路人也都给这气势唬得缩在两旁。

镰首突然驻足在一家卖仕女饰物的店子门外。他大步踏进去,掌店的老板惊呆在原地无法动弹。

镰首扫视桌上陈列的饰物,然后拿起一支钉着紫色珠饰的发钗,仔细看了一会儿。

「我要这个。」镰首朝着嘴巴张得大大的老板说。

店外一名部下马上进来,从钱袋掏出银子。老板久久不敢伸手去接。那名部下只好把银子硬塞进他掌中。

镰首步出店子,在阳光下把玩着那发钗,瞧着它反射出的紫色光芒。

他把发钗收进衣襟,继续向前走,心里想象着发钗插在宁小语髻上的样子。

◇◇◇◇

镰首甫踏进庞文英的府邸——现在已经正式成为于润生的府邸——就看见两个孩子蹲在前院空地上玩石弹子。那是于阿狗和黑子。两个孩子都穿着簇新漂亮的衣服,头发整齐地结成朝天的辫子。阿狗比黑子年长几岁,正在耐心地教黑子游戏的规例。只有四岁的黑子长得比一般孩童都要快,身高跟阿狗也相差不远。他静静地瞪着圆眼睛,瞧着地上滚动的石弹。

阿狗一看见镰首就兴奋地奔过去。「五叔叔!」镰首笑着把他抱起来,在半空中转了几个圈子,逗得阿狗不住大笑怪叫。

镰首把阿狗放回地上,抚抚他的头发,然后走向黑子那儿。黑子站起来,嘴巴吮着拇指,眼睛一动不动地瞧着这个他不知道就是自己父亲的男人。

镰首看着这个很少看见的儿子,心里感到异样的复杂。他上前蹲下来,想摸摸黑子的脸蛋。可是在接触之前黑子已经走开去,一直奔向大宅的前门,又站在阶前,回头定定地看着镰首。

镰首站起来,以无奈的眼神回视他。

——他心里想着什么?……母亲吗?……

——他长大以后会变成怎样的男人?他长得很像我……他会怨恨我吧?……

——我可以给他什么……当我和小语有了家之后,他会愿意跟我们在一起吗?

黑子终于也走进屋子里。镰首茫然地站着,又隔着衣服抚摸一下怀内的发钗。

他开始明白:从前老大和白豆如此努力建立「大树堂」,背后有一股什么力量在驱策他们。

——为了守护自己珍视的东西……

◇◇◇◇

每逢季节变换的时候,首都里最有名的裁缝店「常宝记」的老板就会亲自带着二、三十套衣衫到访容祭酒的大府邸,让容大公子试身和挑选。

各式轻薄的夏服整齐地排列在巨大的睡床上。容小山站在一面等身高的铜镜前,仔细地审视试穿身上那件青铜色文士袍。常老板很紧张地替容公子整理袍角、袖口与襟口。这已是容公子试穿的第七套衣服,希望他这次能看得上眼。两个身材小巧的娇美婢女站在容小山身后,为他细心地梳理头发和戴上冠帽。

蒙真与茅公雷进来睡房后一直没有说话。容小山继续细看镜里的自己,然后才似乎记起了两个部下的存在。

「还不说?」容小山不耐烦地说。

蒙真仍是没有开口,只是瞧着常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