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执原微微一愣,心下有些怀疑,面上仍是毫不显露,"岂敢在二位大人面前献丑?"

"大人过谦了。"柳歇笑得见神俊朗,长身而起,迎风一立,望着北地澄蓝天穹,大声道:"将军驰骋沙场二十年,雄姿更甚往昔。我辈南人,幼时便已如雷贯耳,敬仰之心已非一日。莫不是将军神技怕我等不识么?"

平执原被其风采所吸引,不由笑道:"原来二位大人俱是豪爽之人,这还有何话好说?请!"平执原大步出帐,引二人至靶场。

柳歇一看,四下里已无杂人,便沉声对他道:"将军可知瀛州已危?"

平执原一顿,目光凌厉地直视柳歇。柳歇却不为所动,淡淡一笑,成竹在胸。平执原握刀的手紧了紧,瞥见三步外长光侧然而立,柔弱处竟显出一股凛然不乱之姿,心中惊疑。

"钦差大人此话怎讲?"

柳歇微收笑意,"将军,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柳歇受君旨......"

平执原冷冷一哼,"君旨?是摄政王旨吧?"

"不。"柳歇郑重说道:"柳某与长光公公都为皇上派遣,长光公公乃安元殿总领太监。"

此语一出,平执原饶是致仕几十年,仍不免一怔,安元殿总领太监,那是亲信了?难道闻太傅已能在边防上有如此之权?

"平 将军,如今藩乱未平,麟州实不能有失,其中利害想必将军想得明白。此事关乎兴亡生死,别说闻太傅不能不细想,就是孙家也不得不细想。柳某此行探得一事,若 非抱着同心协力之意,若非事已迫在眉睫,我柳某一介书生,就算借我一个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只身入将军大营。还望将军勿疑。"说着一揖到底。

平执原连忙扶住,"柳大人,平某岂敢当此大礼......大人所言字字在理,平某莽夫一个,还望大人见谅。"

"将军大义,柳歇佩服之至。"

"惭愧。"平执原还了一礼,忙问,"不知大人刚才所说瀛州危矣,这危在哪里?"

柳歇看向始终负手而立,一派与世无争的长光。长光会意,从袖中抽出一封信函,面上笔墨苍劲地书着"永治郡守薛大人亲启"。平执原心中一动,从长光手中接过。

"将军戍守瀛州多年,自当认识这字迹为何人。"

麟王!平执原虎目一眯,精光已现,迅速拆开信看了一遍,仍小心折好,"此事事关重大,二位大人将信取来,那薛炳寻之不到,不会生疑?"

柳歇与长光相视一笑,柳歇道:"将军所虑极是。拿到信的当晚,我便仿迹摹写了一份仍让公公放回原处。那薛炳深夜初看密信,必定心惊胆寒,不会细看,否则依柳某拙劣小技,定在昨日迎候之时已遭不测了吧。"

平执原一笑,"柳大人心细如发,真乃人杰。"说话时,眼光却是不动声色地看向长光。二十多岁的年纪,清秀柔弱,真是不简单。

长光见平执原看他,也是笑了下,声音清细地道:"我等受圣上眷宠,自当竭力,不知平将军有何良策?"

平执原一沉吟,"此事须从长计议,麟王入关,之于朝廷,是险,也是机。而在麟王也是。匈奴在后,一出兵,麟王必求速战速决。如今,麟王在等,只有西边战事紧了,他才会动,二位大人,依平某愚见,一动不如一静,暂且当作不知,以图后计。"

柳歇沉默了会,看向长光,长光清淡地说了句,"长光全凭大人定夺。"

柳歇与平执原俱是一愣,不曾意想长光会将自己全然撇开在外。

长光见二人如此,一笑解释,"长光年轻资浅,又长居宫中,比不得大人与将军。皇上临行前有命,长光不得干预大人正事。二位权当长光只是一介随从好了。"

"公公过谦了。"柳歇与平执原只能作如是说,心下却是不敢怠慢。

柳歇看了看天色,向平执原道:"天色不早,我与长公公不便久留,稍后再来拜会将军。"

平执原点了点头,"如此,二位大人好走。"

平执原将二人送至营外,又派一队人马暗中护着,才回了营。在案前沉吟良久,提笔速定了一封信,犹豫了会,仍用蜡封了。"纪成。"

"末将在。"一个劲瘦挺拔的小将入帐抱拳一礼。

"你速将这封信送至天都闻府。五日内必到。不得有误。"

小将接过信,什么也不问,只又一礼,"是。"转身即出营去了。

流年faye 2007-03-29 19:00

第一部 深宫篇 第二十章 萧水天

"沈兄,走了。"萧水天在马上淡淡地提醒着仍驻马望着火光冲天、呼号不息的营寨的沈复。

季吾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什么话也不说。

良久,沈复深叹一声,紧了紧马腹,直奔南平的方向。

途中萧水天想着这五年来的种种,感慨地一叹,"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无论去与往,俱是梦中人。"

沈复一愣,而季吾却是极轻地哼了声。萧水天听得分明,也不由自失一笑,"季兄,此地事已了结,你打算去往何处?"

季吾看他一眼,冰划般的脸上闪过一抹复杂,但口中仍道:"我是个靠杀人糊口的贼寇,朝廷出银子,我办事。再说,"他一顿,眼中闪出一丝讥诮来,"我若不走,朝廷容得下我?早晚杀人灭口。"

沈复听得一颤,萧水天也是沉默不语。三人如此不发一言地行了一个晌午,不多时,已入南平地界。季吾忽地一勒马,对二人大声道:"已入南平,此地往后兵乱已止,你二人安全了,我也该上路了。"

沈复与萧水天对其抱了抱拳,"保重。"

季吾撇撇唇算是应答,一夹马腹,扬尘而去。

二个望了许久,萧水天才道:"其实季兄错了。杀人灭口的事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沈复复杂地看他一眼,策马缓行。"你日后有何打算?"

"回都。"

"你真不怕死。"

萧水天淡淡笑了,"路只有一条,走上了,便不能回头。"他侧脸看着沈复,"依沈兄才华、经历,朝廷极难放你,即使今日放了,也难保日后。你还是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吧。"

沈复正要回话,前面栈道上驶来一架马车,赶车人直朝沈复看了眼,非常冷静的目光。沈复心中一紧,"只怕已是晚了。"

萧水天也看到了,日光中,二人便这么坐在马上迎马车。

马车在离二人三尺远处停了下来。车中下来二人,男子年轻而朴实,女子秀媚有仪。萧水天有些疑惑,在看沈复时,不禁大惊。沈复双目直直看住那年轻男子,嘴张着,却说不出话来。

那女子上前一步道:"我二人奉圣命前来送沈先生。"声音里有些微的颤抖。而那男子则默立一旁,抿着唇一言不发。

沈复下马,可萧水天看出他浑身都在轻颤。

"圣......圣命?"沈复问得有些惊惧,让萧水天又一惊。

"沈兄?"萧水天看向那个男子,眉目间与沈复颇为相似,只是少了份沧桑,稚气犹在,当下,萧水天住了嘴。

"你......你怎......"沈复冲到那男子前面,直抓着他的肩膀,只听那男子用极哑的声音道"皇......皇上命我二人......前来送......送......大哥!"那男子终于忍不住,抱住沈复的腿跪在身前。

那女子也是满脸悲凄,此时上前盈盈一拜,"弟媳莲儿见过大哥。"

"莲儿?"沈复满脸都是泪,"想不到如今那么大了。幼时大哥还带着你俩玩过,想来你已不记得了。那时,那时你才七岁......"

"盖儿哥哥......"

"好。好。你俩从小一起长大,喜结良缘正合了娘的心意。啊!"沈复忽然急切地问道,"娘呢?她老人家安好?"

那男子擦擦眼泪道:"娘很好。由项平项大人在天都南城安了一处家。"

"天都?你们怎么会在天都?"

"滇 云一打仗,老家那里就乱了。时常有一些官兵强盗,官兵拉壮丁,强盗抢劫财物。我和娘无奈,也只能跟着人家出逃,三餐不济。月前,一个中年书生找到我们,说 是受人之托请我入都,还给我们吃的穿的,娘说要谢谢恩人,便入了都。之后就见到了莲儿。"男子瞅了瞅莲儿,"莲儿七岁时便被人抢走,我们找了几年,不想却 是进了宫......大哥,皇上待咱们很好,不但安了家,也放莲儿出宫与我成亲。今日,知道大哥在此,还让我们兄弟见上一面。"

沈复听了狠狠闭上了眼,萧水天极轻地叹了声。

"大哥,你要去......"

沈复止住男子的话头道:"显儿,大哥不走了,还与你们去见娘。"

"大哥不走了?!"两人一阵惊喜。

"是。不走了。"沈复大声说了一遍,仿佛是让自己下了什么决心。萧水天默默摇了摇了头,五年,女皇又精进了。

两人跳了起来,很是开心。过了会儿,莲儿像是想起什么,忽然说,"啊,大哥,皇上还有封信。说你若不走,就交给你。"

萧水天不动声色,沈复接过信来,字迹婉约而有风骨,于中还带了一丝阴沉。沈复细看了后,面容上已是沉静一片,但萧水天却是看出沈复心境已全然改变。那一闪而过的惊愕与动容。一定不简单。

沈复看着弟弟与弟媳,展颜一笑,"哥哥这一次怕是不能和你们一道入都了。你们先走,替我回皇上,沈复自当竭力。好生服侍娘亲。过一段日子,我自会去见你们。"

"大哥......"

"好了,大哥有事在身,不能耽搁。你们此去一路珍重,替我问......问娘她老人家好。"沈复翻身上马,朝萧水天拱了拱手,"萧兄,看在这五年合舟共济的份上,代为看顾。"

"这个自然,你放心。"萧水天深深地看了眼沈复,"沈兄,珍重。"

"珍重。"说完,沈复转身向北驰云,一刻也不停留。背后沈显与莲儿追出几步,一声"大哥"淹没在远去的蹄声里。

萧水天看了看他俩,回身要走。不是不看顾,而是同行反遭人侧目。且于公有人可制肘沈复,女皇必不会亏待,于私,莲儿曾伺候女皇七年,这情分仍是在的。正这么想时,却被一个清朗的声音止住。"萧士慢走。"

萧水天回马看过去,是那个面色冷静的赶车人。

"还请萧士一同入都。这里有我家主人一封手书,请萧士过目。"

萧水天听至此,心中一喜,立时下马接过信。

"萧 先生亲启"笔触竟也是柔婉秀丽。萧水天一见之下,手不禁有些发颤,一时竟发起呆来,唯觉一腔热血奔腾,说不出地满心欢喜。小心拆开封口,"......萧先生之 功,尤当重论。为国忍辱,隐于敌侧,一番苦心孤诣,诚令人感动。然于今却不能有所论功行赏,只能屈先生大驾,由幕府入仕。实不得以,望先生为天下计,莫要 推辞......"细看了三遍,才恍然回过神来。"此地不便久留,我们速速回都吧。"

"好。"二人见萧水天风流儒雅,心中早存有好感,而刚才,沈复的托付,显是说此人可堪信任,便都乐于听从其安排。莲儿听超车人说"请萧士一同入都",更是心存仰慕,被女皇重视的人,一定是个才能过人的君子。

于是,一行人登车直往天都驶去。

"皇上,北边的信到了。"知云拿来三封信函。

妫语一手接过,越看眉峰越拢,看到最后竟将信"啪"地扔在地上。

知云拾了起来,轻轻一掸尘,"请皇上息怒。"

"哼!他倒是会逍遥了,也不想想他闻家顷刻将覆。居然将朝廷加严边防的旨意当作耳边风!"

"皇上要传闻太傅支应一声么?"

"不必,柳歇与长光一到,平执原定会知道朝廷的意思。闻诚玩忽职守,他自会报给闻君祥。只怕那闻诚自负轻敌,坏了大事。"妫语抿唇想了半刻,随即手书一函,交给知云,"快马递给长光。"

"是。"知云将信揣入怀中,刚要走,喜雨入殿,"皇上,项尚书求见。"

"传。"妫语将信搁在一边,只见项平已入得殿来。

"项平参见皇上。"

妫语颔了颔首,"何事?"

"莲儿他们回来了。萧士也来了。"项平说得平稳。

妫语抚了抚额,"安排住处了么?"

"先落脚祈愿寺。"

"嗯,此事你不可出面。谯化萧水天......你让人暗中嘱他四处去逛逛,到时自会有人延揽他。"

"是。"项平顿了顿,语气仍旧平板无波,"那皇上不见他了?"

妫语看他一眼,沉默了会,"明日,你在'月半楼'定下一桌,我要请莲儿一家人。"

妫语说得全然不搭介,但项平已听得明白,"臣清楚了。"

"沈复呢?"

"已安全入胡前的将营。"

"好。"正事说完,妫语沉郁地端起茶碗,"项平,我一直没机会问你,当时你为何向孙预坦言?以你的才智,自是可以不说的。"

项平心中一动,该来的还是会来。他撩袍跪下,"皇上恕罪,当时实在是别无他法。"

"怎么说?"

"净月庵里皇上急恙,摄政王已然瞧见。而当他带着大夫进宫,皇上,恕臣出言无状,若不是王爷赶到,只怕皇上今日不能再坐朝理政了。实是命悬一丝......"

妫语一个激灵,"命悬一丝?"

"臣不敢妄言欺瞒皇上,若非事急不得以,臣不敢如此。"是不敢,但若这次不行,他仍会找另一个契机。毕竟为自身计,夹在孙闻之间,难有退路。而孙氏只要朝纲不乱,那是最稳妥的依归。

妫语看着他,眼神莫测高深起来,"迟早的事,也罢了。只是有些事宜仍须隐秘。"

"臣......"

"我知道你定有分寸。不谈这个。"妫语挥了下手,"南军决战几日内可了结?"

"南军已不足为道,孙将军已成合围之势,只待胡将军处事定,段辰与沈复南北机合便开战攻城。"

妫语几不可闻地笑了下,"这倒好,青西二王等着南王突围和麟王出兵相应。南王等着他们来救。而麟王老奸巨滑,一直憋着不动。"

项平听了也不由一笑,"这便是坐等朝廷安排妥当来收拾他们了。"

妫语看着书桌上的信函,忽道:"哪有那么容易。北边的事还麻烦着呢。"她将一信函拿起,"既然已和孙预开诚公布,那便让他伤脑筋去吧。"

项平犹疑地接过信,"那臣告退了。"

"嗯。"妫语摆摆手,"和孙预好好琢磨琢磨,柳歇与长光的人品你清楚。"

"是。"

次日,告祭斋戒十五日满,'巫策天'万民聚集,等着天盘上白霓裳的卜筮。妫语也素妆登上天盘,郑重念起'祈愿咒'。艳阳下,白纱翩舞,如虚如幻,空灵得不识人间烟火。那一刻,女皇美得让人惊艳的脸上缥缈异常,似是随时都能淡去。

天盘下聚众数万,却是鸦雀无声,都眩惑在女皇清秀至通玄的美丽里。

绝代佳人!闻君祥在心里暗叹。看着身侧的萧氏,虽说同是这等容貌,但萧氏之美,美在风情万种,带着一种略嫌轻佻的妩媚。而女皇之美,则重在气度高华,举手投足间的尊贵中又透着清秀正气。只能说,一个似仙,一个似妖。

"......愿天神佑我碧落子民,早日平定叛乱,使百姓免受战乱之苦......"安静中似乎只有妫语低婉清晰的声音在回荡。

白 霓裳担任告祭祭司,也是一身白衣,长细的乌丝在高台上飘扬,听妫语念完祷文,便开始卜筮。半晌的捣弄后,白霓裳举起筮文,扬声对众人道:"天神言道,叛者 逆天,有违仁义之道,天子征讨,天下大定......是吉兆,上上吉。"说完,她双手捧着筮文向妫语跪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民先是一愣,继而欢呼四起,都纷纷跪下磕头。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老天有眼哪!"

"仁义之师,仁者无敌!"

"皇上定是仙女下凡,我碧落人有福啦......"

闻君祥一时也被群涌的民声给震慑住,而一侧的萧氏则是冷眼瞧着天盘上展露出淡淡微笑的人儿,眼眸深处闪过阴厉。

妫语明眸扫过萧氏,莲步移至高台边,对着下方一个劲儿欢呼挥手的百姓抬了抬手,喧闹的人群立时安静下来。

"我 碧落子民们,这一年多来,大家受苦了。三藩借口为国守边,可暗里勾结外患,以此要胁朝廷,要钱要粮,把大家辛苦一年的收成都用来满足一己私欲,买房买妾, 在那里吃喝玩乐,养兵购马,图谋不轨。现今举兵来犯,使我湘、平、桐三州及滇云、长泉、安平三府各地百姓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人群中有十之八九正是由这些地方逃难入都,都吃过这些苦,此时听女皇提到,不禁又是辛酸又是委屈,渐渐已有一片呜咽之声。而待到女皇说到,"藩乱之祸早该彻底惩治"时都不由高喊出声,"平了长泉!杀南王!"

"收复长泉!"

妫语冷静地听着群情激愤,不露声色。孙氏一门除了孙须与孙颐,都在场,孙冒庐深思地看着女皇,又望了望不远处的萧氏。这萧氏虽也厉害,只怕仍不是女皇的对手哩!

原来是让麟王失了出兵的民心哪。孙预暗暗点头,这招果然高干!

"我知道,今日在此的人中有从湘州过来的,有从桐州过来的,更有从长泉、安平过来的。背井离乡,一定吃了不少苦......户部尚书项焦炎。"

"臣在。"项焦炎一听传诏,立即挤开人群,在女皇脚下跪倒。

"从这几日起,离散在天都的逃难的人,可去户部登记,他日战事一了,立遣官员或专员护送,或购马车,或送银两,务必将流民送还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