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韩夫人说话,常常底气不足,任由韩老爷讨了一个又一个姨娘进门。

母凭子贵,使得大姨娘说的话在韩府颇有分量,而二少爷也在长辈的宠爱下,长成了一个纨绔。

阿卯的手腕如针扎入骨头,痛得像要断掉。她闻到二少爷身上有浓郁酒味,心下更慌。要是他清醒还好,她可以用别的理由脱身,然而他醉了,醉了的人是不讲道理的。

“阿卯,你多大了?”韩光的目光往她脖子下面游离,眼神十分迷离,慢慢往那凑去。

阿卯着急万分,猛地将他一推,真将醉酒的他推开了。但他下盘不稳,往后退了两步就重重摔在地上,摔得酒劲上来,骂道:“给脸不要脸!”

他站起身就要上前去打人,像发疯了,将阿卯吓得怔住,以为要被他痛打一顿的阿卯拔腿就往院子外面跑,刚出门口,脑袋又“砰”地撞在一个身躯上,撞得她脑袋发晕。但背后那一记拳头没有落在她的身上,她抬头看去,就看见谢放抓住了韩光挥来的拳头。

这一抓触及了手上伤口,谢放的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他双目定然,直直盯着韩光,说道:“二少爷喝醉了。”

韩光怒道:“我没醉!你把阿卯交出来,她敢推我,她不要命了,竟然敢推我!”

前有谢放,后有韩光,夹在中间的阿卯哪里都去不了,但韩光又总想来捉她,她只能拼命往谢放那挤,挤得几乎整个身子都贴在他身上。等她察觉到不对,呼吸不由一屏,抬脸看他,那脸色本来苍白的男子,已经染了点红色,连呼吸都轻了。

谢放没有低头看她,甚至一动不动。

阿卯的脸顿时红如枣,恨不得也醉酒算了。

第五章

第五章

韩光见他似下定决心要护着阿卯,冷冷笑道:“好啊,你一个下人都敢逾越了。”他打着酒嗝边走边指谢放的鼻子,却是一句话都不说,只是目光冷厉,像是要秋后算账。

后头的贴身小厮忙去扶他回房,等院子重归平静,阿卯顿生懊恼:“二少爷不是个心胸宽广的人,他一定会找你麻烦的。”

“随他了。”谢放刚才和他僵持,手被扯得渗出了血,他先瞧见手上纱布漫出血迹来,负手说道,“你快回去吧,让别人看见你我这么站在一起,反倒有口难辩。”

阿卯蓦地回神,立即离他退了两步远,娇俏的脸绯红,醉意满满,低声:“那我先走了。”

谢放点点头,庆幸她没抬头,否则她一定能看见他的额上渗出的豆大冷汗。

等阿卯身影远离,他才倒抽一口冷气,将手拿出,那缠在手掌上的纱布,又被血染脏,疼得扎心。

阿卯从院子一路跑回房间,跑得大汗淋漓,同房的桃花瞧见,扑上去打趣道:“怎么,撞邪啦,有妖怪追你?”

“别瞎说。”

阿卯没有再理会她,去拿衣裳准备去梳洗。浴房就在隔壁,她倒不怕那韩光敢追上来,但是想到韩光,她就觉得糟心。念头一转,又想到谢放,这才想起他的手来。

她心头一惊,不知道他的手怎么样了,刚才那样大力气抓着韩光,只怕…

阿卯心觉烦乱,拿着衣裳呆坐在椅子上,一时无话。桃花问了两句她也没做声,此时正好翠蓉进来,她立即说道:“翠蓉姐,你快过来看看阿卯怎么了。”

翠蓉瞥了她一眼:“快要飞上枝头变…”

“翠蓉!”

一声轻叱,让翠蓉顿时收住了声,桃花也被她吓了一跳。阿卯眸光锐利,盯着翠蓉说道:“不要胡说。”

翠蓉还是头一回见她这个模样,似羊羔变成了老虎,十分吓人。她尴尬一笑,立即走开,只剩下想问又不敢问的桃花杵在那,心痒难耐。

阿卯暗暗松了一口气,她一点也不想让老爷想抬她做四姨娘的谣言传开,既不愿入韩家门,何必招惹他。

六月初一,一大早老太太就领众人去家中神坛烧香火,为家宅祈福。清晨露水未散,走过花园,裙摆微湿,等过了半个时辰祈福出来,日光灼热,穿过花园,裙摆已经干爽。

因阿卯是韩夫人房里的人,所以紧跟在主子们的后面,谢放就在一侧,隔了两三个人。她不能上去跟他说话,只能时而朝他的手上。果然,那纱布看样子是换过的,昨天他的手真的受伤不轻。

阿卯心有愧疚,在脑中寻思半日,想找些什么东西补偿。

谢放也察觉到人群中总有人盯看自己,他一直没有偏头,直到快离开院子,才往那看去,这一看就对上一双明眸大眼。

那双眼睛并不避开,反而朝他笑了笑。谢放想到昨晚那娇软的身躯,莫名心乱,移开了目光。

阿卯还想示意他等会见的,但他竟避开了她的眼神。她只能等众人散了后,又折回去找他,在去往库房的路上终于看见了他,心下一喜:“谢管家。”

谢放顿步,回身看她,脸上不带半分平易近人的神色:“做什么?”

“我想跟你说些事。”阿卯说道,“那马是中毒了才发疯的。”

谢放没想到她是要跟自己说这件事,他抬头往左右看看,将她拉入廊道巷中:“你说什么?”

阿卯说道:“以前我祖母常得病,我自小就常跟着村里的赤脚郎中去采药,认识一些药,草药毒丨药,都知道一点。那马发疯的模样,不像是真疯,而是像吃了一种会让兽类暂时癫狂的毒草。只是我们韩府的马吃的马草,都是车夫亲自备的,那毒草又高又长,颜色也紫得怪异,所以我想,要让马吃到那种草,或许不是意外。”

谢放只以为她胆子大,没想到还冰雪聪明:“既然你知道这些,为什么不跟老爷夫人说?”

阿卯摇摇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不知道那人是什么人,却将自己暴丨露在那人眼前,谁知道他会不会害我?”

谢放沉默片刻,一时不好问出口,但还是问道:“那为什么…你要告诉我?”

“你是韩府的管家,这种事你肯定会告诉老爷,而老爷现在也是让你去查吧?所以我想将自己知道的告诉你,免得你走弯路,这也算是昨晚你帮我脱困的恩情。”

谢放微微一笑:“那为什么你肯定老爷是让我查,而不是报官了?”

阿卯摇头说道:“如果是报官那府里一定会传开。”

谢放低头看她,已觉她做丫鬟可惜了。他说道:“多谢。”

“客气了。”阿卯又道,“二少爷非善类,他只怕会找你麻烦,你…多加小心。”

谢放没有再跟她道谢,只是向她微微颔首,算是领情。

他去库房拿着账本对了半日物品,又寻看守库房的几人问话,把库房的东西一一记在账本上。数量太多,期限又是三日,他一直忙到中午,连午饭都不打算去吃了。但没过一会,就有大姨娘房里的下人过来喊他。

“管家,二少爷让您随他去一趟外头。”

谢放知道来者不善,说道:“少爷跟老爷请示了吗?”

下人说道:“请示了,老爷让您跟着二少爷做半日的活。”

这话听着不像是真的,韩府虽然一个下人当两个用,但分工明确,不会让他一个管家又跑去跟大姨娘二少爷那边。

谢放明知是圈套,还是收起了账本,随小厮过去。

韩府门前已停了一辆马车,谢放刚到,小厮就去敲了敲车厢门:“少爷,管家到了。”

车厢门没开,里面的声音倦懒:“那就跟着吧,我今日要去的地方远得很,不要跟丢了,不然我只能跟我爹说你这管家不称职,要不得。”

说完,车夫就扬鞭赶车,别的下人都垂手看着,唯有谢放跟着。

谢放更是确定韩光是在变相惩治自己。

阿卯和姐妹们简单用过午饭,依照老太太的吩咐拿着盛着馒头的篮子要去城隍庙给乞儿送食,积德行善。刚出大门,就见一辆马车绝尘而去,而跟在后面的人,正是谢放。

她的心像瞬间被重锤击中,沉至深渊。那马车她认得,是韩家二少爷的,这样热的天,让谢放跟在后面跑,这是要将他热死!

“阿卯,你怎么了?”桃花过来拉她的袖子,“快走,发什么呆。”

阿卯自知有心无力,几乎是一步三回头,马车转眼就不见了,谢放疾奔的身影也在眼前消失。

“这可…怎么办…”阿卯无力地念了一声,却没有半点法子。

烈日如火,烧灼大地。

谢放已经跟在马车后面跑了很久,半个时辰、一个时辰。马车开始很快,后来好像是怕他跟不上,又故意放缓,等他快到前面,车夫又猛赶马车,让他再次追赶。

韩光在车厢里时而往后面看,看着谢放那狼狈模样,开怀捧腹。

笑了几次后发现谢放还跟着,他忽然觉得这人招人烦,跟了这么久,也该知道他是在戏耍他,就不知道停停。

韩光没了兴致再惩治他,对车夫说道:“去青红阁。”

“那管家他…”

“车赶快一些,他追不上,自然会自己回去了。”韩光悠悠想到,以后每到中午就喊他出来,让他追车跑一个时辰。

天这么热,他迟早要得暑气。也是该让他吃些苦,让他知道谁才是主子。

日后继承家业的是他,不是他的傻哥哥,那谢放怎么就敢得罪他?

韩光如此想着,冷冷一笑。

那青红阁是横州有名的青楼,韩光隔三差五就要去一回。这里的姑娘美貌且贵,酒水也比外面要贵,能来这里消遣的,都是有钱的公子哥。

韩光他爹虽然是横州富贾,但是韩家管教甚严,也不会给韩光太多银子花天酒地。

但韩光就是有银子来这喝花酒。

银子他能像法子,可晚饭不能拖,得回去吃。韩光在花丛中游离半日,快到黄昏,才终于出来,满腹眷恋,奈何父亲是只老虎,什么都管着他,所以他活得也不太自在。

簇拥着送他出来的莺莺燕燕柔声细语,比韩光喝的酒还要美,美得他都不想回去了。

姑娘们送他到了外头,他还想再进去喝一壶,不愿回家。

“少爷,已经酉时,该回去了。”

声音陌生,但爽朗好听,在一众软腻的腔调里听得格外清楚。韩光一顿,寻声看去,不由讶然,竟是谢放。

他竟跟来了,而且看模样,他这是一直守在外面?

韩光心底的滋味一时纷杂,说不出话来,只因谢放这么做,瞬间将他对比成了个阴险小人、无理的公子哥!

那些姑娘们难得瞧见这样一个俊气的年轻男子,既是红尘女子的本能,也是身为姑娘家的本能,纷纷上前要拉他进里面。

“公子进去喝一杯吧。”

“公子是头一回来么?让奴家伺候您。”

“公子喜欢喝什么酒,喜欢什么样的人儿?这都有。”

韩光见自己被她们抛在脑后,全都拥在了谢放身边,顿生满腔怒火,新仇加旧恨,又有酒意发作,怒道:“滚开,你们这些贱丨人!”

姑娘们一怔,谢放也抬眼看去,旋即见一个酒瓶朝他径直扔来,重重砸在了额头上,刮出几道血痕。

第六章

第六章

血从额上悄然滚落,韩光却没有泄愤,怒而上车,也不顾谢放额头血迹:“跟着!”

车夫再次扬鞭赶车,谢放便要跟上,有姑娘给他递去帕子,他也没有接过,单手捂着额头就追车而去。

韩光见他又疾步跟来,几乎气得炸裂:“疯子!疯子!我成什么了?我成什么了?”

他简直成了一个阴险小人。

愈是这样,他就愈是憎恨谢放,一直让车夫快些赶车,再快一些,最后车夫都于心不忍:“少爷,管家还跟着,再跑他要没命了。”

韩光才不管这个,他就不信谢放是个傻的,会一路紧跟,如果他不跟着来了,那他下回才有理由继续折磨他。

路途再远,也是回家的路,到了韩府,韩光下车时也被马车颠得不行,又太过闷热,扶着马车已觉反胃。他捂着胃往后面盯去,不见谢放人影,这才心满意足,往大门走去。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已经洗漱好的韩光忽然听下人敲门:“少爷…管家回来了,在院子里问您还有没有事要吩咐。”

韩光差点没从软塌上摔下来,冲出去抓了谢放的衣襟就道:“你这个疯子!”

他抬起巴掌要往那可恶的脸拍去,就听谢放以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库房。”

像是两字魔咒,惊得他停了手,谢放眸光淡漠,又道:“失窃。”

韩光似触了电般猛地松手,以审度的目光看他,想知道他到底知道多少事——他花天酒地的钱,都是从库房里偷东西当了换来的。谢放不过来了两日,怎么可能知道他偷走了什么。

他不敢正面问,怕消息传到父亲耳朵里,咬了咬牙说道:“滚。”

等在院子里的谢放因疾奔而归,墨发含着汗水,身上又沾了尘土,显得十分狼狈。听他说了一字“滚”,便离开院子,准备回自己的房间。

跟了一日,来回跑了那么久,说不累是假。谢放也想快点回去歇着,往下人房间回去时,就见途中有个姑娘在道上来回走动,像是在等人。

阿卯是在等谢放,她白天看见谢放随二少爷而去,去了整整一个下午,担心非常。等了不知多久,忽然听见有人往这边走,蓦地定足往那看,一见来人,顿生欣喜与宽慰,小跑上前轻声:“你回来了。”

谢放微顿,眼前已递来一方手帕,示意他将脸上的汗擦一擦。

谢放抬手接过,抹去脸上汗珠:“你在等我?”

“嗯。二少爷不是什么好人,对我们下人从来都不好,你今天那样顶撞他,他喊你出去,我担心。”阿卯看着他额上细碎伤痕,眸光一黯,没有追问,只是说道,“你怎么知道我在等你?

谢放擦着汗珠,声调略显疲惫:“今晚不是你守夜。”

阿卯恍然,现在下人做什么活什么时候做活是他安排的,他当然知道她这么晚出现在这里不是在办事,而是在等人。她将他打量几眼,外裳都露了汗迹,人也不似白日那样清爽俊逸了。

“您先回房吧,只是老爷找了您一个下午,所以等会可能会喊你出去问话。”

谢放对韩光是私自叫他外出的事一点也不意外,跟她道了谢,就回房了。

如果他以这样一身狼狈模样跟韩老爷说明真相,韩老爷也会给他两分面子。但他到了房里后,喝了几杯水后就去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连发也重新束过,看起来似乎并没有受苦。

等拿了脏衣服放一边,又看到阿卯刚才给自己拭汗的帕子。加上她给自己包扎的那条,都两条了。

谢放想是要买两条新的给她,还是就收下她的好意,正想着,就有人过来喊他,说老爷大发雷霆,叫他出去。

韩老爷大发雷霆的事很快也传到了韩光耳朵里,他顿感心焦,只因谢放要是供出是他无故喊走他,还折腾了他半日,那就算父亲不相信谢放,自己也没好处可拿。

他这才后悔做了件冲动事,谢放刚刚在陶瓷窑的事上立功,他就找他麻烦,只怕事情不好对付了。

他太过担忧,干脆也偷偷跑去了前堂,先摸清局势,再看对策。

韩老爷一心要驯服谢放,刚以为掌控了九分,他擅离职守消失了一个下午,又令他觉得谢放如野马,还未驯服,那他如何敢重用他。

所以谢放进门到现在,他也没有给个好脸色,见二儿子进来,更是冷声:“你来做什么?”

韩光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谢放:“听说新来的管家不懂事,我来瞧瞧。”

韩老爷没说什么,算是默许他去旁边坐下,这才对谢放说道:“你来韩家不足三天,就擅自离开,弃韩家上下事务不顾,这好像并不好。我知你刚进韩家就立功,为韩家低价拿下了秦老爷那块地,所以你就自大了?连跟我禀报的事都懒得做了?”

韩光假装不经意地听着,手上还玩着一块玉坠儿,系着玉佩的红绳一会圈住手指,一会又被甩开。一会圈住,一会又甩开,像线绕心头,松松紧紧,绳子却始终是紧绷着,折磨着这颗心。

“我擅离职守,是我的错,没有跟老爷禀报我的去向,是我的疏忽。”谢放说道,“午后我去了药铺那,换了药想小歇会,结果等睁开眼,已经是这个时辰。”

韩光一愣,手上飞旋的玉佩陡然停下,不可思议地看着谢放。

韩老爷下意识看向他的手,那纱布看起来干净整洁,果然是换过了。他没有流露半分和悦神色,说道:“就算是离府片刻,你也该跟我说。而且府里不是有大夫么,何必去外面,昨日不就是宋大夫帮你包扎的。”

“宋大夫是专门伺候老太太、老爷夫人们的,我一个管家也喊宋大夫,会逾越规矩。”

韩老爷对他这个说辞颇为满意,也不再责骂他,说道:“你的手伤得重,我本该让你休息两日。只是前管家年迈,走得突然,家里不能一日没有管家,否则下人一定会偷懒吃闲饭。”

谢放始终没有看韩光一眼,也没有将他戏耍自己的事说出去,说道:“老爷那天让我清查库房,做账本的事,我已经做好了。”

韩光的心头又扑通一跳,冲上了嗓子眼,将他的话都堵住了。心虚得焦躁,想逃出去,人才刚起身,韩老爷就皱眉道:“瞧瞧你,怎么连半刻都坐不住。”

韩光唯有硬着头皮坐下,眼神直飘在那账本上。

账本做得并不太厚,因为库房里的东西说多也不多,只要分类好了,就能记得快。

而谢放做的账本一目了然,分类清晰,以前的管家做账太乱,谢放费了许多心思将它们整合在一起,韩老爷越看越觉得谢放做事可靠。

韩光却越看越怕,他终于知道谢放为什么不找他爹控诉,只因他留有后手!他知道他在库房里偷了几件珍品,所以等会他就要跟他爹说这件事,只要问问其他下人,就知道是他顺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