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焦地看向自己的双手,好像要保不住,要被打断了。

韩光做了二十年的儿子,他深知他爹最看重的从来都不是儿子,而是他的钱。

他一个横州第一富贾家的少爷,手上可以用的银子还比不过二等少爷,但他要面子,所以这种事他不能说,只能偷了库房的珍品拿去变卖钱财用。

韩老爷很快就将账本看完,再对他生不起气来,赞许道:“短短时日就能将物品罗列清楚,我没有看错人。”

“是上一位管家做得好,我只是整合了几本账本,没有做什么。”

不邀功,不争不抢,这更令韩老爷满意,又道:“库房里的事,你有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听夫人说,偶尔她去库房,好似发现有东西不见了,但或许只是下人清扫时换了位置,不过不得空细看,就将事情搁在那了。我只是觉得,难保下人不会顺走一些珍品。比方这六两灵芝,顺走一两,也是可能的。”

韩光顿时冷汗涔涔。

谢放说道:“没有,东西都齐全,没有少。”他又道,“老爷管教有方,以前不会有,今后也不会有。”

韩光再次愣住,他又猜错了?谢放怎么又放过了这个大好机会?

他困惑许久,忽然明白过来,心头阴云瞬间消散——谢放他根本是在讨好他!

他知道自己才是韩家未来的当家,这韩家以后什么都是自己的,所以就算是自己戏弄了他,他也没有吭声,甚至在库房失窃的事上,也假装没看见。

韩光再看谢放的眼神,已然不会惧怕,倒是对他的识时务颇生好感。

拿得起放得下,是大丈夫所为,不是阴险小人。这样的人可以用,就算是他做了一家之主,谢放的管家位置,他也不考虑给他变了。

他脸上的变化,都落在了谢放眼里。谢放微微收起目光,心有嘲讽。

第七章

第七章

韩老爷问完了话,就让谢放回去歇息了,谢放知道韩光会来找自己,并没有走远。果然,很快韩光就追了上来,将他拦住。以审度的目光将他仔细看了一遍,轻笑:“为什么不供出我?”

谢放抬眉看他,缓声:“这些本来也是二少爷的东西。”

韩光心中舒服极了,这样识时务,日后可以为他所用:“以后我再不会戏耍你,只是…以我所知道的,我爹刚才既然那样问,那一定是知道有东西丢失了。你账本上不写清楚,我爹定会怀疑是你拿的。”

他觉得谢放已经入了自己的阵营,所以也想像个真正的主子那样护着自己的奴才,因此跟他掏心说了这话。

谢放说道:“少了一件两件,老爷不会察觉的。只是以后二少爷不要再动库房里的东西,毕竟都已经入了账本里。”

——但哪里是少了一件两件。韩光暗中嘀咕,可他不打算把这话说出来,有人顶罪,何乐而不为。就算是已经将他当做是自己人,他也没打算牺牲自己来保他,这一点也不划算。

谢放当然当然知道韩老爷能看得出来他没有把库房的东西列齐全,本来让他去库房,也是为了试探他。

但他一点也不慌。

“谢放这人,也是个爱财的。”

韩夫人又在点香,是韩老爷最喜欢的沉香。沉香昂贵,很好地彰显了主人的身份,所以虽然费钱,但韩老爷也喜欢让衣裳沾上香气,不但是这里,连其她三个姨娘的房里,都有沉香,只在他去的时候点。

“贪财?看起来倒不像。”韩夫人说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想知道他为什么会委身做个管家,说无家可归我不信,毕竟他看起来不是个没有手段的人。所以我让他清查库房,而今晚他将账本给我,我发现少了五件东西,有名贵药材,也有珍品。”

韩夫人讶异道:“是他偷的?”

“除了他,还有谁有库房里的钥匙?”

韩夫人轻挑眉眼:“琴姨娘手里也有。”

琴姨娘就是大姨娘,而韩光就是大姨娘的儿子。

韩老爷顿时不悦:“琴琴定不会做这种事,我给她的钱并不少,你休要这样排挤人。”

韩夫人噤声不语,这些话她说了也不少,反正他是不会听信的,那何必费她唇舌。她将沉香点好,推到他一旁,轻摇扇子,将香气送到他的面前:“既然知道是谢放做的,那你该让他滚。”

韩老爷深吸一口香气,十分怡然:“我更不能让他滚,他要是什么都不贪,这种人才可怕。一个有能力的人,却什么都不贪,合理么?”

韩夫人此时才明白丈夫的用意,她暗暗叹服丈夫的机警,又觉丈夫机警得有些可怕了。她不再多言,附和道:“这倒是。”

“今晚我同他打了个失窃的比方,他并不愚笨,应该知道分寸。但以后别人送来的珍品,还得夫人你记好账目。”

韩夫人眉眼轻抬,想趁机讥讽他怎么不交给他的琴姨娘,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一大清早,阿卯就去了附近草地寻了些草药,洗净晾在门前,等正午归来,给草翻了个面,到了傍晚,草已经晒得干脆,用手轻轻一碾,就碎成了渣滓。

她把干草磨成粉,放在洁净的荷包里,准备去拿给谢放。

她还记挂他手上的伤,昨晚听见韩老爷喊他过去,她还担心他挨骂受罚,但后来跟同屋的小姐妹打听,听说他非但没有受罚,还得了老爷关心,原来他说自己午后去了药铺那换洗纱布,结果睡着了。

这个说法不大可信,因为她亲眼看着他是追着二少爷的车去的。

但他为什么要说谎?

阿卯想不通他的用意,也不想去想太多,拿了荷包揣兜里,就去找谢放。

管家做事没有固定时辰固定位置,阿卯又不好问人他的下落,于是到了用饭的时辰才看见他在花园过道那,和人说着话。仔细一瞧,那人竟是二少爷。

她远远看着,韩光和谢放似乎聊得甚欢,几次见韩光朗声笑,丝毫没有刁难他的意思。

本以为他们要交谈很久,阿卯没有藏起自己,突然韩光转身,这一眼就看到了阿卯。

阿卯微怯,想往旁边躲,但韩光几步追了上来,将她上上下下看了好几眼,忽然笑得隐晦:“难怪了…难怪了…”

说完就走了,只留下意味深长的笑,让阿卯不知所措。

一会谢放也走了过来,对阿卯说道:“以后不必避着二少爷了,他不会再对你做无礼的事。”

阿卯抬眉问道:“是你跟他说了什么?”

谢放说道:“只是说了一些劝阻的话。”

阿卯未经人事,但也知道一些人情世故,同屋的姐妹说得多,她又做了那么久的下人,更懂得不少。可看看谢放,好像根本没意识到他说的话,在韩光眼里,已然变了味道。

她的面颊又飞起两朵红云,想说,最后还是没好意思说出口,轻轻叹了一口气:“谢谢管家为阿卯解围。”

谢放没有领功劳,见她要走,又唤住她:“等等。”

阿卯停步看他,见他从袖中拿出一盒东西来,直接递给了自己。她接来打开一瞧,里面竟是几条叠得整整齐齐的方帕,她心头咯噔一声,不明其意。

谢放说道:“那日马发疯,我磨伤了手,你用方帕帮我包扎,虽然我试着洗干净,但毕竟沾了血,不能用了。昨天你又拿帕子给我拭汗,我也忘了还,思前想后,就去买了一盒新的。”

方帕不是普通的布料,是丝帕,上头还绣着红梅腊梅,手工精巧——不是她这种下人能光明正大用的。

但阿卯没说,他一个男子是不懂的,而且说了他定会又去买一盒。借着这盒方帕的“回礼”,也算是将这几日两人彼此相欠的“债”说清楚,以后也不会那么尴尬窘迫了。

阿卯将盒子收下,说道:“管家有心了。”

谢放还了方帕,心头也不似再有什么东西堵着,以为话题就此结束,要各自去办事时,又听她说道:“以后谢管家你…不要再在二少爷面前提我的事,这样好些。”

谢放不解:“为什么?”

阿卯的俏脸又添红云,垂头说道:“没什么,那我去忙了。”

她说完就快步走开,留下谢放在原地。谢放一时没有猜出话里的意思,等看着姑娘快步离开的背影,才恍然——原来他跟韩光说的话,被他误会了自己对阿卯有情思,所以才特地跟他说不要再对阿卯动念想。

无怪乎韩光方才听后笑得那样开怀隐晦。

闹了个误会的谢放也觉不妥,本来丝帕一事便是想和阿卯恢复管家和婢女的关系,而不要有再进一步的接触,谁想弄巧成拙。

谢放眉头微拢,放眼看向廊道远处,已经没了姑娘的身影,但阿卯的一颦一笑,还留在他的眼中。

阿卯从花园里出来,才摸出她用了一日光景做好的药草荷包,想了想,蹲在池边将粉末全洒入水中。

谢放很明确的表示两人不该有任何瓜葛了,她要是再将荷包送出去,谢放又得头疼该怎么“回报”。这药对他的伤有好处,但他肯定也会去大夫那拿药,所以少了这个也没关系。

世上心意难还,还是不要有误会得好。

粉末飘入池中,一点一点往下沉落,日光映照水面,漾起的点点波光点缀在阿卯的明眸中,飘飘忽忽。

第八章

第八章

自那日谢放送了阿卯一盒丝帕后,两人平日见面就是打个招呼,十分平常,这令桃花颇觉无趣。毕竟听说阿卯在马疯之际还冲上去给他包扎伤口,分明是可以成就一段姻缘的。

偏偏阿卯好似对这事没有一点心思。

这日桃花替阿卯梳着头,铜镜中映照的脸庞水润而娇美,青丝散肩,更是艳丽,看得她都要失神。

阿卯见她走神,从镜子里看着她说道:“怎么不梳了?一会就要去端热水给主子们洗漱了。”

“我就是觉得可惜。”桃花说道,“阿卯你长得多好看,跟谢管家走在一起多般配。”

阿卯一顿:“这件事不要再提。”

“也怪不得我提,毕竟有那签文在前…不然我也不会胡思乱想。”

阿卯看看屋里,见其他人都各自忙着,无暇顾及这,才悄声:“喜欢谢管家的人也不少,你不要再说了,再说我就成箭靶子了。”

桃花了然,也不奇怪,那谢放在府里头,别说是在下人里,就算是在主子们那,也是丰采高雅,神明爽俊,丫鬟们爱慕他,也正常。那她总把阿卯求到的姻缘签来说事,简直是在给她树敌。她叹道:“其实我一瞧见谢管家,就想起三少爷。”

提及三少爷,阿卯的心“砰”地往上跳了跳。

三少爷韩易,是二老爷的独子,常年在外游学,一年不过回来一次,待几日就又走了。

他为人聪明,温文尔雅,模样也俊秀,品貌非凡。最重要的是,他对阿卯极好。

而今桃花一说,她才知道为什么对谢放这人并不生疏,大概是因为他的气质与三少爷有些相像。只是谢放为人更深沉内敛些,不似三少爷一见她就笑着唤“阿卯阿卯”,像是在叫只小猫。

白日赶车,热浪熏人,坐在车里的人也觉闷热,蒸得神志恍惚。

韩老爷本就肥胖,夏怕暑气冬怕风雪,从车上下来脸闷得通红,像颗四喜丸子滚到了地面。他用帕子抹着额上汗珠,又抬头看看头上烈日,厌恶至极。

他刚下车,护院就拥了上来,离得太近,连风都挡了大半,但韩老爷没有命他们离远些,只因三天前疯马一事,让他惴惴不安,所以连护院都多添了两个,免得被人谋害了。

他往石阶上走时,又对谢放说道:“怎么还没查到?”

谢放知道他问的是哪件事,答道:“快了,有了眉目,只要再证实一件事,就能找到那人。”

韩老爷没有夸赞他,他本以为他能用一天时间就找到凶手,没想到足足两天了也没动静。虽然说毫无头绪,然而…

主子对奴仆的要求,永远都是无尽的。

韩老爷进了府里后,谢放缓步走到车夫旁,说道:“那匹疯马如今还养在马厩?”

车夫答道:“还在马厩,不过已经不疯了,这两日乖着。”

谢放淡声:“晚上会有屠夫过来,牵它走。”

车夫讶异:“屠夫?这是要将马杀了?”

“既是疯马,留着何用。哪怕现在不疯,以后也难保它会掀翻这车子,而且如今不是白养在马厩么?你知道老爷向来都不喜欢吃闲饭的人和牲畜。所以老爷让我去找了屠夫过来,约莫是酉时过后,屠夫就会来了。”

谢放说完这话,看着眼前的矮壮汉子,又道:“我知道这马是你去挑的,养了四年有余,但老爷说的话,我也无法。”

车夫听后叹了口气:“小的明白,听老爷的。”

谢放点点头,这才进府里。

刚过午后,热浪翻腾,谢放额上的伤痕还没有完全好,涂抹了药的伤口被汗渍化开的药粉一浸,微觉疼痛。他眉头微拢,看起来似乎心事重重。

正要和桃花离府去为夫人喊裁缝的阿卯迎面相向,见他这个模样多看了一眼。那刺眼日光下的年轻人面色依旧略显苍白,肤色似不太康健,只是模样俊逸,所以这病色反倒添了两分俊色,阿卯只稍稍看了一眼就将余光收回,桃花对他并无爱慕,只是稀罕他这脸,盯看了好一会,直到谢放察觉,往她这抬头看去,她才立刻收回视线,抿嘴偷笑。

这眼神谢放从第一天进府,就在丫鬟里头见过,那日她们也是这么对自己笑的,十分的…意味深长。

唯有阿卯不曾流露过这种笑颜。

谢放几次想问,但冒昧相问又不太好,就一直没问。

此时阿卯和桃花已经快从他身边走过,彼此停步问了好,两人就走了,一切都很正常。

阿卯和桃花喊了裁缝过来给夫人裁剪衣裳,还没进门就见韩老爷正要出去,她忙拉着桃花到一旁,颔首问安。

烈日当头,忽然有清冽女音传入耳中,惹得韩老爷往阿卯直瞧。明媚日光下的人,更似盛夏娇花,即便是一身丫鬟服饰,束着再寻常不过的丫鬟髻,也没有办法将她的娇媚隐藏起来。

韩老爷不由多看,说道:“今日可要服侍夫人,我正好缺个丫鬟,你就随我来吧。”

阿卯的心顿有丝线一绞,扯得她嘴角抽痛,想拒绝,可她又怕得罪了韩老爷,那日后被折腾的日子就多着了。

“我记得夫人让阿卯去喊裁缝来府,等会阿卯也得帮忙牵尺扶衣,不如叫别的丫鬟?”

似炎炎火山中的一缕清风,阿卯不敢明着韩老爷的面对谢放面露感激,这韩老爷太过精明,不能又牵连了谢放。

韩老爷笑道:“不是有桃花吗,桃花,快点领师傅进去。”

阿卯偏头看着桃花,眼神示意她不要走,可桃花性子耿直也没那个花花心思,没有会意她的“求救”,朗朗应了声好,就带着裁缝走了,还为自己不用在日头下暴晒而觉欢喜,离开得异常迅速。

韩老爷微微笑着,又唤道:“阿卯。”

阿卯硬着头皮往韩老爷那边走,也不知他要带自己去哪里。那谢放去吗?像是他去了,自己就能得救般。

但谢放也是为韩家做事的,阿卯将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不过是自欺欺人。

她跟在韩老爷身后,谢放又跟在她一侧,那护院就离得远了些,车夫拿了马凳子弯身放下,韩老爷一脚已经踩在马凳上面,突然躬身扶着马凳的车夫猛地起身,差点没将韩老爷掀翻在地。不待他反应过来,车夫手里已经多了一柄匕首,怒喝一声朝韩老爷的胸口刺去。

阿卯愕然,吓得怔住不能动弹,身后忽然掠过一阵清风,竟是直接用手抓住了匕首。那匕首锋利无比,轻轻一握都能刮出伤口来,更何况是紧紧捉住,在冲击过来的力道下,几乎被刀刃扎进骨里。

谢放两眼一瞬腾起一片青色,差点因刹那的剧痛昏厥。幸得他捉住车夫的手,后面的护院及时上前抓住车夫,韩老爷只是衣裳上被溅了几滴血,人并没有事。

阿卯怔了一怔,拿出帕子捂住谢放的手。

伤口太深,血一直往外流淌,帕子根本就压不住。血太多,淌得阿卯的手都是,过多的鲜血让阿卯心惊,微微发抖,可饶是如此,她也没松手。

谢放见她惊怕,自己压住帕子,声音很轻:“我没事,你先松手,我自己来。”

阿卯没放,直到看见谢放满眼坚定,她才缓缓松开,这一松手,血又往外冒,连她的衣服都溅上不少。

从惊慌中回过神的韩老爷恢复镇定,怒目瞪着车夫,说道:“你为何要害我?”

“因为他就是前日给马下毒,要害老爷的人。”谢放捂着伤口,唇色已接近宣纸般的惨白,“我今日查到一些眉目,只要再过半刻,我派去的人就能查到凶手,可是没有想到他竟这样胆大,直接向老爷动手。”

韩老爷怒不可遏,抬脚就踹在车夫心口上:“我平日待你不薄,你竟敢这样害我!”

车夫苦苦挣扎,可根本没有办法从四个护院的枷锁中逃出,恨得大叫:“你杀了我兄长,我要让你偿命!韩有功,你不是人,你不是人。”

韩老爷诧异:“你哪里有兄长?你疯了不成。”

“唐金角就是我兄长!”

韩老爷怒道:“你白日行凶,我这就送你去官府,让你…”

“老爷。”谢放压低了声音说道,“这件事可否押后处置,我有话想同您禀报。”

韩老爷微顿,转念一想似想到了什么,这才关心起他的手来,说道:“你先去找大夫包扎伤口,就去找宋大夫,别去外头了,找到药铺,你的手也要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