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临嗫嚅:“那个,那个……父亲应该没生气吧?”

温雅没好气地说:“他不会生你的气,只会迁怒到我身上。”

君临抱歉地看着弟弟:“对不起啊小雅,我没想这么多。”

温雅退后两步,刻意营造出行走于太子身后的景象。因此刻四周无人,他也忍不住叹了叹:“我倒没什么。不过大哥你是太子,以后不要总把道歉当饭吃。”

闻言,君临冲到嘴边的“对不起”三个字拐了一圈又咽回肚子里去。

兄弟二人一前一后默默地向前走着,直到被温雅确认安全后,他才躬身告退,独留君临一人孤零零地站在距东宫不远处的花丛边。

君临有些失落。

他不是觉得弟弟不好,反而是觉得他太好,好得让他自卑不已。同父同母的亲兄弟,怎么差别就这么大呢?

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君临转身走进东宫。

迎接他的是早就候在门口的东宫总管。他左顾右盼后,不免大惊小怪地咋呼起来:“殿下!您怎么能不带一个人就从陛下那边回来了?这多危险啊,若是有人图谋不轨欲加行刺,您身边也没个能照应的,到时候万一出了差错……”

一长串的劝诫听得君临头都要大了。

他不耐烦地摆摆手:“行了,我这不好好的吗?而且我也不是一个人回来的,有小雅跟着我呢!”

“温公子?!”东宫总管尖着一副细嗓子惊叫,“您是说温公子?哎呀哎呀,您和谁一起走不行,怎么偏就跟温公子一道了哇!您可知道,温公子在外头的名声那真是……咳,就算您不在乎,可谁又晓得他对您这太子之位没有取而代之的心……”

君临原本打算听听就完,但听到这里就难得地动了怒:“他是我的亲弟弟!行了!你刚才说的话,哪一句都够我治你大不敬的罪,看在你也是一片忠心的份上,你就自己下去领罚吧!不过那些话,我不希望再有人说,下回开口之前,最好多斟酌一下。”

总管太监脸色微变,忙不迭地跪地谢罪,复又步履蹒跚地退至一旁。所幸此刻东宫门外并无除了太子和他之外的第三个人,想必他们之间的对话也不会传得人尽皆知。

然而,只这么一点发生在东宫门口的小事,却在不到半天的时间内就飘进了温雅的耳朵。

正在温府同温雅谈着准夷和亲事宜的孙添因与温家走得近,所以不用回避,自然也听得了这则本应属于秘密的消息。

待密探走后,孙添面对心机深沉的温雅也毫不惧怕,看好戏似的问道:“你都这么威名远播了,东宫里头居然还有如此忠仆,真叫我叹为观止。我说,你家那位太子殿下为人倒挺成功的,就是选奴才的眼光稍差了些。”

温雅阴沉一笑,毒辣至极的表情不曾稍加掩饰,直接低声命令:“过几天挑个好日子,派个做事仔细的人送他一程。”

“是!”

简洁有力的回答从上面传了下来。

孙添立即仰脸望向屋梁。

虽然习武之人的敏锐让他感觉到头顶似乎有人,但他却什么都看不见,别说大活人了,他甚至连蜘蛛网也没瞅着一张。

于是孙添不由感慨:“你这里人才济济,也难怪东宫那边总怀疑你心怀不轨。”

温雅对此压根不感兴趣:“整天风口浪尖上的,行事稍有差池就会被一群老而不死的老贼们戳脊梁骨,当太子有什么好处?手段严厉些,人家就说你以后一定是暴君;作风温和些,马上就有人说你是昏君。像我哥那样的脾气,要是没人替他解决杂草,早被人欺负到底了。不过但凡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哥就算是撞坏了脑袋,也绝对能稳坐太子宝座。”

护短的家伙!

尽管孙添心里嘀咕,嘴上却是不敢真说出来的。这位温公子可与他的祖父和父亲大不相同,不仅心胸狭窄,还信奉杀人见血。据他所知,东宫迄今为止已经换过四任总管了,每次换人的理由统统都是前任总管不堪重托、自请离去。

但事实上——

想凭借挑拨离间攀上高位的奴才总要被邪恶的毒蛇无情猎杀。品行不端或是指望能通过诋毁温雅而得到太子信任的人,没几个有好下场,大约全都被抛尸野外了。

就像刚才被密探忠实地转述了每一个字句的东宫总管,估计用不了多久也会惨遭意外。

孙添思绪飘得远了些,回神时却听温雅正小声抱怨:“都战败了还这么嚣张,准夷那个病死鬼投胎的混账太子是嫌余下的寿命太长了么?唉唉,真想好好招待他一番啊,只可惜他狡猾得紧,无论我怎么邀请他都不肯来欣赏咱们的大好河山。”

孙添登时无言:若准夷太子应邀随行议和,那他才真的是活得不耐烦了。

温雅顿了下,又对孙添说道:“你确定对方点明要嫁太子?”

孙添疑道:“这是再确定不过的事实。怎么,有问题?”

温雅脸色越发阴暗:“单凭‘太子’这个头衔,似乎一定就要嫁给我哥了。可仔细想想,其中大有玄机。”

孙添一愣:“何解?”

温雅敲打桌面,缓声将自己的心得分析给好友兼同伴:“我哥脾气软,这是世人皆知的,像驾驭蛮夷公主这么艰难的任务,你能指望他完成么?再者,皇室子嗣稀少,我哥又尚未立妃,对方只需稍施手段便可母凭子贵。万一他终身只得此子又不幸为种种原因而英年早逝,岂不让那公主占尽便宜?”

孙添恍悟:“这么说来,太子殿下一定不能娶这位公主了。”

温雅道:“没错。这种事不止我想得到,母亲也能考虑到。那么她需要重新选择其他适婚人选。出于两国目前有心交好的意图,不能让对方公主嫁得太过委屈,因此母亲必定要在直系皇亲中选择。”

“啊,那就只有……”孙添瞪眼,伸长了胳膊指向温雅。

温雅自嘲道:“答案显而易见——我。”

孙添脑筋转得飞快:“这听起来对太子很不妙。如果皇室承认你是直系皇子,岂不落实了你有意要回归皇宫、争夺太子之位?毕竟人家开的条件就是要嫁给太子,到时候再加上朝中某些人的呼声……你危险了。”

温雅嗤道:“那几个不识相的家伙,总在宣扬一些不合时宜的东西。他们以为这样就能取悦我吗?笑话!”

孙添为弄不清内情的几株墙头草大人默哀片刻。

殊不知温家公子最讨厌外人欺负家人,就算兄长是天字第一号傻瓜,他也不会把哥哥从皇位上踢下来。

孙添打了个寒颤,再三决定自己不能触犯温雅的底线。

他想了一会儿,突然说道:“既然他们送来的是个女人……”

温雅“嗯”了一声就没了下文。

既然送来的是公主,那就代表着准夷太子并非真心放低姿态求和,而是打算由储君下手。

稍微帮个小忙也就罢了,毕竟被除掉的准夷三皇子不仅是准夷太子的心头大患,同时也对大安朝极具威胁。可那准夷太子借刀杀人成功后居然得寸进尺,想出手干涉他们大安朝的下一代君王?哼,没那么容易!他才不会让那个狡诈太子得逞第二次呢!

看温雅的样子,像是已经找到对策了。孙添试探地问道:“下一步该怎么办?放着那个所谓的宗室公主不管能行吗?”

温雅道:“不必冷落她,我自有好办法。”

孙添扬扬眉:感情他又想出什么馊主意了吧?

果然,接下来就听温雅很随意地说:“只要让她打消非太子不嫁的念头就可以了。”中间可疑地停顿了一下,“如果她一定要嫁皇室人,不还有小舅宛佑嘛!虽然他娶过王妃,但是舅母前几年就早早登仙去了,现下妃位空闲,贡献出来未尝不可。”

敏彦亲弟宛佑已封王多年,喜玩乐好游历,恐怕朝野上下早没人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了。他确实是个上上人选。

然而——

孙添咬着舌头惊叹:“温雅,还是你狠,那可是你亲舅啊!”

温雅不疾不徐道:“他的吃穿用度哪个不出自皇室?也是时候该为朝廷做点牺牲了。何况,娶妻又不是什么天大的委屈事。”

孙添:“……我一直认为,我还有很多需要向你学习的地方……”

温雅:“好说。”

兄弟(中)

若不是祚王妃依然健在,温雅倒还真希望祚王如意能亲自上阵,接下准夷扔来的烫手山芋。

毕竟在他看来,宛佑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本事远不及如意,万一不小心露出弱点,很容易就会被准夷公主抓住把柄。

只可惜他的这位大舅母比小舅母长命,而且还挺善妒——没办法,这好像是苏家女人的特征之一,并很可悲地让祚王妃也继承到了。

结果到了最后,还是宛佑迫不得已,被逼着出面,摆平了这个大麻烦,硬着头皮娶了准夷公主做续弦。

新婚第二天,宛佑按祖制进宫面圣,带着妻子向太上皇和皇太后请安问好。

女帝和皇夫作为这对新人的姐姐姐夫,也同在被问好的范围内,因此敏彦下朝后,就和温颜赶至太后宫中。

与母亲一起下朝的君临也特意跟来,陪外祖母聊天解闷。

因为被瞒得很彻底,君临至今仍然不知,准夷原本的要求是太子迎娶和亲公主。而且他还被某无良弟弟误导,相信宛佑是出于本人意愿,才娶了准夷公主。

所以当他看到舅舅和新任舅母的时候,很是稀奇地问了句:“听说宛佑舅父对公主一见钟情,宴后就请旨赐婚了。原来舅父是这么注重感情的人呢!”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要不是你那杀人不见血的弟弟,我会这么倒霉吗?!

刚行完叩拜大礼、得以起身的宛佑泪眼汪汪,怒目瞪向这个貌似缺心眼的大外甥,心中腹诽连连。

坐在下首的君临无辜被瞪,表示压力很大,把头一埋,做鼻观心状。

皇太后爱孙心切,见君临被欺负了,顿时不满地哼了一声,假装没看到小儿子的暗示,故意让他在一边站着,就不给他派个座位。

出于对长辈的尊敬,准夷公主必须站着聆听皇太后的训示。而可怜的宛佑,一会儿揉揉腿,一会儿戳戳膝盖,明明有机会坐着,却偏偏只能陪着媳妇一起恭敬而立。

由于时间仓促,宛佑从得知自己将要迎娶新妻那天起,就马不停蹄地忙着张罗婚礼事宜,一直没怎么好好休息过。与新娘子不同,在成亲当天,宛佑既要应付登门贺喜的文武百官,又要在王府的大院子里挨桌敬酒,还没来得及倒在床上睡一个囫囵觉,就又被喊醒,进宫请安。

这是何等的悲剧!

宛佑泪目不已。

太后把官腔打过一遍,觉得差不多了,这才顺便关心了一下新鲜出炉的小儿媳妇,接着就找个借口,把话题扔掉了。

谁知此时,温颜笑眯眯地开了口,又是一番兄友弟恭的言论,直把宛佑说得脑袋都大了一圈。

故意的,这是故意的吧?皇姐夫这绝对是故意要报复自己刚才对太子殿下“大不敬”的吧?!

宛佑只能把悲伤吞进肚中。

等生性少言寡语的敏彦简单的总结了两三句之后,宛佑终于解脱,匆忙告退,牵起妻子的手就跑掉了。

同时,他也在心中悄悄庆幸:好在温雅不在,不然……

但宛佑庆幸得太早了。

由于女帝大度地给予唯一的皇弟一整个月的婚假,所以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宛佑亲身体验了一回什么叫做“度日如年”。

一方面,温雅出手是为了敲打这位平时漫不经心的舅舅。一方面,也是为了警告准夷公主,给她一个下马威,让她知道,若想兴风作浪,就先得在心里掂量掂量后果。

在此期间,宛佑大受牵连。

准夷公主原本不太看得起宛佑,觉得他作为王爷,实在软弱。因此她特意从自己的嫁妆里挑出了两匹骏马,要与宛佑比试骑射功夫。谁知不晓得怎么回事,还在王府的地盘上,她就惊了马,差点没被甩到墙上撞断脖子。

当场就把宛佑吓得那叫一个心惊肉跳,生怕这位公主就此香消玉殒,他拿不出活人跟准夷交代。

结果调查了半天,也找不到马受惊的原因,宛佑灵光一现,感觉自己可能好像抓住了什么线索。但到了最后,他也没能给出个合理的解释。

幸而准夷的公主确实福大命大,只在床上修养了几天,就又活蹦乱跳的要去打猎。

这一回,她可就没那么幸运了。

她在猎场里碰上了逃出铁笼的黑熊,几箭过去都没把这头熊射死,躲避不及之下,险些被熊掌拍死,最后受惊又受伤,硬是躺在床上休养了好久,才能勉强扶着侍女站起来走几步。

这下子,宛佑就算是笨蛋,也该知道是谁在背后捣鬼。

可苦于实在找不到强有力的证据,且又不想与这位阴险到极致的侄子弄僵这点微不足道的交情,宛佑只好冷汗涟涟地按照温雅给他的暗示,任劳任怨地担负起教育王妃的职责。

尽管与这位半路捡到的便宜王妃并无丝毫感情可言,但若连续两任王妃都出状况的话,宛佑心想,自己这克妻的名号,真的就不用别人特意宣扬了。

也不知宛佑王爷用了什么法子,居然能让来自准夷的王妃没再瞎折腾一次,反而表面上平和了不少,起码不再嫌丈夫没用了。

对此结局,温雅表示十分满意。于是各种事故终于停止,王府这片小天地,又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安宁。

喜极而泣的宛佑在府里置了个香案,以便每日早晚拜拜,驱除邪气。

出于各方面的考量,直到君临二十岁的时候,敏彦才开始着手为他挑选太子妃。

依君临的个性,指望他自己选妃是不太可能的事情了,况且他正失恋中,更是没有什么值得参考的建议。

于是,在大臣们的推荐下,敏彦权衡利弊,圈中了几位名门闺秀,然后又征求了温颜的意见,这才派人把名单送到温雅手上。

摊开名单,温雅只看了几张,就眼角抽搐起来。

真的,他真的十分想展现一下自己狂呼怒吼的本领,但面对好友调侃的眼神,他不能做出如此有失身份的事情。

孙添早发现温雅那扭曲到极点的表情了,不禁幸灾乐祸道:“老贼们的话忒不可信,一群老头卯足劲推举自家女儿当太子妃,反正太子脾气好,只要不犯大错,日后必可母仪天下、坐享富贵荣华了。”

温雅狠狠地掐了一把眉心:“何止老头!那个新任的御史中丞夏大人,也推荐了她家待字闺中的妹妹。还说她‘温柔娴淑、端庄秀丽’,可怎么我得到的消息却是,她那个妹妹喜好舞刀弄枪,今年还准备参加武举?”

“噗!”

孙添一个没忍住,还是喷茶了。

“咳咳咳,咳咳……你,你……咳咳咳咳……她……那个……”

温雅满脸阴郁地看着他:“别告诉我,你从没听说过这位女侠士的丰功伟绩。”

孙添立刻为自己澄清:“当然如雷贯耳!”

身为密探司三堂主之一,这种连百姓都知晓的事情,他怎么可能没听说过?

以往,小户人家的姑娘难得读书习字,大户人家的千金则怕文采太高,耽误大好姻缘,也不肯在念书上多下苦功。

女帝登基后,下旨允许女子参加科举。自有了这道圣旨,才女们便纷纷挑灯夜读,以博功名。但女科毕竟开得晚,这些颇有才情的女子久居深闺,总是缺了几分治国的敏锐和犀利,故而朝中女官总是寥寥无几。直到最近几年,才渐渐涌现出一批堪负重任的女官。

而前几个月才调任御史中丞的夏大人,便是较为出色的女官之一。

也许是受为人正直的夏大人的影响,夏家妹妹居然也嫉恶如仇,一心要以己之力,扫天下不平之事,除了整日习武,还熟读兵书律法,野心勃勃地想去挑战武举。就这么一位奇葩,若真入了东宫,恐怕少不得要让太子受苦了。

“如此。”温雅摇头犯难,“那么,母亲她也是知情的。这就是奇怪的地方了,按理说,母亲不会拿兄长的婚事开玩笑,何况父亲也有把关。可这份名单,真的很草率。”

温雅又随手翻了翻,忽然一愣:“咦?”

孙添迅速探头过去围观。

不看还好,一看,他差点又要当众表演喷水绝技。

“啥?她也在上面?!”

温雅缓缓地转过身,笑眯眯、笑眯眯地盯着孙添:“我很好奇,为什么你们孙家家主的掌上明珠也在备选名单上?劳烦孙大人解释一下?”

孙添额上冒出几滴冷汗:“这、这个……那、那个……”

温雅好整以暇:“不必慌张,你慢慢理清思绪再讲也不迟。”

孙添顿觉苦不堪言。

这个孙云云,也算他的堂妹。只不过,他是孙家旁系,而孙云云却是孙氏一族中,唯一的一位嫡系千金。她的父亲,就是现任的孙家家主,孙歆;她的母亲,则是曾经的礼王府小郡主、如今的礼王爷之妹,碧玉。

此等身份,就算入主东宫,乃至登上后位,也不足为奇。

可惜,偏偏有一点不好,那就是——

太子心系于她,而她本人,却极其迷恋温雅。

去年中秋,太后娘娘心血来潮,摆宴御花园,邀请了不少官员的家眷。当时太子陪宴在侧,被孙家千金的美貌深深地吸引住了。反观这位孙大小姐,倒对温家公子一见钟情,从那之后,便一发而不可收拾地爱上了这个明朗的男子,深感他是个可托付终身的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