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他们两师兄弟练得都是武生,随着一个戏班子四处表演,后来辗转到了京华城,便在这里落脚,住了下来。

戏班子里的人来自五湖四海,本就龙蛇混杂,渐渐攒了一些名气之后,人心便开始涣散。

彼时还是个混混的郭定礼有一天突然心血来潮,召集了几个狐朋狗友商量着要看戏,仗着自己是国舅爷,还请了安平郡王。

戏班班主眼见大肥肉自己送上门,赶紧磨刀霍霍,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

得逞了之后心生不轨,连夜收拾了包袱预备捐款而逃。谁知运气不好被戏班子里的人当场逮住,而后等待他的便是一顿痛打,打得时候一群人围着也不知究竟是谁下的重手,总之人就这么被活活打死了。仿佛是彼此制衡妥协的关键点不在了,戏班里的人互相指责,互相谩骂,钱银又谈不拢,最后就演变成了群殴,个个负伤挂彩。

谁也没有心思唱戏了,但谁也没有说出来。只拿了自己的银子回了屋,第二天等蔡晓楼和秦水香两个起来,狐疑怎地一

大早竟没人吊嗓子练功?

而后一间间房门推开去找,全都走光了。

整个戏班只剩下他们两个。

蔡晓楼不是个背信弃义的人,干不来半路撩挑子的事,且演出迫在眉睫,师兄弟两个一合计,便决定双刀赴会。非但如此,还要弃演那些常规的剧目,来一出新戏,名字也起的霸道,就叫《梨园魁首》。讲述两个师兄弟从小相依为命,一心要成名角的故事。

人手不足的情况下,为了配合演出,秦水香决定扮一回旦角,就是这个决定改变了他的命运,确切的说,改变了师兄弟两个人的命运。

那一夜,戏演完之后,秦水香成了鼎红的人物,有史以来最风光的一个刀马旦。

郭定礼这等纨绔子弟,向来都是水旱通吃,幕布还没放下来就冲到台上,二话不说,扛起秦水香就往外跑,十足十的悍匪风范。

蔡晓楼怎么肯同意,提着枪快步追了出去,可戏楼里都是郭定礼和安平郡王带来的人马,一个武生功架再好,到底是经不住真功夫的拳脚,且人多势众,蔡晓楼被打的满脸都是血,趴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师弟被带走。

云逸之越听,眉头蹙的越紧,总觉得郭定礼和安平郡王有点蛇鼠一窝,分工合作的意思。

很显然,他猜对了。

当所有人只顾着欣赏旦角的时候,有一个人在他的光环下,默默的不着痕迹的演着只属于自己的戏码,注意到他的人不多,但这种铁骨铮铮硬朗的身架子最合郡王的口味,所以当下见郭定礼动了手,郡王就负责扯住另一边,蔡晓楼。

只是蔡晓楼的性子向来是不肯拐弯的,郡王好声好气的说,他就咬了人家的手指。郡王威逼利诱,他就提着枪板着脸去睡天桥底。反正无论如何都是宁死不屈,郡王可谓颜面扫地。而当蔡晓楼听闻秦水香被抢回郭府之后,行动受制,俨然如同一个禁脔,便到郭府门前大闹了一场。为此,确确实实惊动了郭孝如。

御史大夫郭孝如够不上坏,却着实迂腐,迂腐之中又十分的护短,明知儿子在外做了孽,第一件事不是家法伺候郭定礼,而是将秦水香招来狠狠抽了一顿,说他用不要脸的下流手段勾引了自己的儿子,断衣断食断粮,锁进了柴房。

郡王纵观局势,决定退居幕后,暂时按兵不动,等着蔡晓楼自己走到绝路上。或者适时的煽风点火,火上浇油…都是可以的。

梨园行

的戏班子自受到压力便没有谁敢再请蔡晓楼,为了将秦水香救出来,走投无路的蔡晓楼只有沦落到去街头卖艺,竟也挣了多方赏识,硬生生闯出一些名堂。

郭定礼嘴上不说,心里却是佩服的,私下里问郡王:“这个人你之所以喜欢他,就是为着他的傲,为着你摁不低他的头,可他若当真低了头,王爷,您可还中意吗?”

郡王凤眼一眯,笑答:“识趣的和臭屁的,那是各有各的好,但最好玩的就是要将这种人驯服了,过程才最曼妙。至于结局么…”边说着,边抿了口酒,仰天感叹道:“权呐~嗯,有权真好。”

于是这两个皇亲国戚随便喝一场酒就研究出一套新的能充分行使他们权力的苦肉计。

郡王挑了一个市集上人最多的日子,安排几个厉害的武生去找蔡晓楼比试。

郭定礼也将秦水香带去凑热闹,顺便替他套上一件华服,抹了一点白粉,怎么看都是一副养尊处优的男宠模样。到指定地点的时候,高台上两队人马已经开打了。郭定礼拉着秦水香的领子用力一扯,扯到了高台最前面一排坐下。

秦水香阴沉着脸,刚要发作,郭定礼突然凑到他耳边低声说:“笑,给我开心的笑,呵,要不然…就等着给你师兄收尸吧。”

这番话郭定礼在家练了三天,还是说的结结巴巴,但勉强总算说全了,一字不差。可见郡王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国舅爷不过是照着王爷给的本子念一念。他们两个,一个为了大武生,一个为了刀马旦,狼狈为奸,各取所需。

秦水香看了一眼台上疲于招架的蔡晓楼,审时度势一番之后,弯了弯嘴角,笑的牵强…

实际上自打秦水香到的那一刻起,蔡晓楼就无法做到专心应战了,因他真真切切的瞧见…瞧见了秦水香在那一扯的动作之间,头颈上点点的红痕,他心里难受极了,怪自己没用,让师弟受了折辱,可转念一想,他们如今一个在台下看戏,锦衣玉食,一个在台上唱戏,失魂落魄,台上台下,都已不再是一个世界的了。他一心一意要救他出火坑是为了什么,是否多此一举呢…?或许他过得好,并不需要旁人插手了罢…——在这思绪纷繁,矛盾犹豫的空当,蔡晓楼手中的枪被人挑了。

梨园行的规矩,武生不可轻易比武,若是上台斗械,最终输的那个就要撅枪认输,从此不再登台。

秦水香见状,心急如焚,不管不顾的站了起来,仰头望着

台上的蔡晓楼,轻轻唤道:“师兄…”

蔡晓楼默默的盯着地上的枪,下一刻眼中闪过孤注一掷的决绝,而后抬脚一勾,枪在他手中一折,断成两截。

郡王与郭定礼对视一眼,颇有种阴谋得逞的快感。

可谁又料到,那断的枪头,竟不知像受了谁的控制一般,径自向蔡晓楼飞去。

“师兄——!”秦水香大喝一声,凄厉尖锐,同一时间,众人目睹了那枪头不听使唤的刺入了蔡晓楼的喉咙。

“师兄——!”秦水香挣脱了郭定礼的束缚,一个翻身跳上高台,扑到了蔡晓楼的身边,哀哀的哭喊着:“师兄…师兄…”

鲜血,从蔡晓楼的喉咙里汩汩的冒出来,穿过秦水香指间,染红了戏服…

一直到现在,秦水香都没弄明白,当时究竟是意外,还是蔡晓楼有意为之…然而再多的疑问都是于事无补,蔡晓楼与秦水香注定从此参商永隔。

聂玉棠在接到通知之后快马加鞭赶来,到的时候,秦水香手里正揸着一把刀横在郭定礼的头颈上,声嘶力竭的吼着:“你们逼死我师兄,逼死我师兄!我要你们血债血偿!”再看郡王,确实比郭定礼好不了多少,一条胳膊被刺中了静脉,血流一地,伤的不轻。

聂玉棠暗叫一声‘干的好’,但还不够,还不够痛快。

从这点上来说,聂玉棠和秦水香很有些相似,都是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

所以聂玉棠喜欢他,喜欢这个小戏子。

将秦水香带回府里之后,聂玉棠甚至不惜动用了兵部将郡王府团团围住,接着又将郭定礼抓起来丢进了天牢,等候他大老爷发落。

朝廷里的人以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这些皇亲国戚骄横跋扈,为所欲为,现在即便是碍于情面说两句求情的话,心里大概也是直呼过瘾,想借着尚书令的手给他们一点教训。而这桩案子是聂玉棠作为尚书令以来,碰到的第一桩大案。不单因为其性质恶劣,更因为牵连甚广,为此聂玉棠是铁了心要杀鸡儆猴。

可李朝钺说不行,他刚刚登基,若是对安平郡王动了手,保不准有人说他这个王位是篡来的,杀了一个兄弟又一个,赶尽杀绝...聂玉棠忍着怒火道:“铡不得你兄弟,砍郭定礼总行吧?!”李朝钺还是不同意。那是他挂名小老婆的弟弟。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气得聂玉棠整整

三个月没和李朝钺说话。

那这口气最后是怎么消得?

具体还要回到那一年的七月半,聂玉棠让秦水香穿好了戏服,上好了妆,手里提着一摞纸钱,骑马带着他做环城一日游,边唱边撒。

唱什么?

——《窦娥冤》

撒什么?

——撒纸钱。

一路从城内向城外,直到郊外的坟地,半空中飘着的都是白花花的纸钱。最后停在了蔡晓楼的墓碑前洒了一杯清酒,道:“老天知道你冤枉。”

至此,朝廷里的人算是彻底领教了他的疯,疯起来就连天皇老子的面子也不给。

郭孝如为此屡屡上折子说尚书令弄权,聂玉棠听后冷笑道:“废话!权?我只要一天还在这位子上,我手中只要一天还有权,就是要玩儿给别人看的。”

细细想来,这两人交恶,大抵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虽说如今时过境迁,这桩事已没多少人能记得,但秦水香记得,他捂着心口的位置对云逸之道:“大人为我做的这些,点点滴滴,我都记在心头。我是一个伶人,说的话没多少人会信,可就算全天下人都说聂大人的不是,将他说的多糟糕都好,他都是我的救命恩人。”

云逸之点点头,抬眼看秦水香,发现他眼角湿漉漉的,显然还在为蔡晓楼伤心,云逸之有点内疚,自己方才对他态度不算好,这会儿就呆呆的拈起袖子替秦水香擦了擦眼泪。

秦水香破涕为笑,说道:“我们伶人不过是个玩物,只有大人将我当作人,所以我常来府上陪着大人,其他的…水香没奢求过什么。”至于坐聂玉棠腿上那个吻,秦水香解释道:“云大人您也晓得,聂大人性子淘,就爱捉弄别人。”

云逸之想到聂玉棠专门在屋顶上挖了洞还铺一层稻草引诱他掉入陷阱,便叹了口气道:“是啊,贼坏的。”

秦水香笑着说:“我与大人识得多年了,他的性子呀,就和他的字一样,看着觉得眼花缭乱的,其实表里不一,真性情是鲜少在人前流露的。不过我看的出,他很着紧云大人。”

云逸之摸了摸鼻子,心道,那人确实坏,又贼又坏,可正因为这样,就如同怒放的海棠,红的热烈,红的鲜艳,不似桃花欲语还休的轻佻,反而显得不做作,坏的可爱。

聂玉棠不知是何原因,这时候总算提着药箱姗姗来

迟,秦水香赶忙接过替云逸之上药,聂玉棠就负责在一边教育偷窥的云大人,俯□,两手撑着膝盖,直勾勾的盯着云逸之道:“以后要过来记得走正门,要不然爬墙也行,别再当什么梁上君子了,老爷我经不住吓,可记住了?”

云逸之可怜巴巴的点了点头。

聂玉棠再没说什么,自顾自喝酒,等云逸之的腿被秦水香包的像一只火腿,才道:“我让小饭团送你回去。”

云逸之低低‘哦’了一声。

突然聂玉棠眯起了眼,一手摸着下巴一边绕着云逸之走了一圈,不知琢磨着什么,神秘兮兮的。而后老规矩伸手点了点云逸之的鼻子问道:“云小哥,我没记错的话,再几日你是不是就要过生辰了?”

云逸之抓了抓脑袋,想了片刻,点头道:“嗯。”

“嘻。”聂玉棠咧嘴一笑,单手勾住秦水香的肩膀。“反正我们闲来无事,就替你做寿吧!”

“啊?”云逸之望着他。

“嗯。”聂玉棠眨巴眨巴眼睛,十分肯定的点头。

“哦!”云逸之坦然地接受了这个安排,“好,既然如此,那下官先谢过大人了。”说完,对聂玉棠一揖,转身走了。

清风朗朗,明月高悬,秦水香指着云逸之离去的背影对聂玉棠说:“大人,我可能高估了他的伤势,你瞧他走的多轻快,一蹦一跳的。”

“有吗?”聂玉棠抬头望天,装傻。

“有啊,他看上去似乎心情很好。”

“不觉的。”聂玉棠道。

秦水香啧啧摇头:“造孽啊造孽,大人,你的风流债又多了一笔。”

“啊呀小香…”聂玉棠打断他,“安平郡王这回瞧上了我一个朋友…”

“咦?真的么?”秦水香果然是个好糊弄的。

“真啊,不过那大个子武功了得,郡王要是敢摸一下,保准上演一出《武松打虎》,哎呀呀,锵锵锵锵…”聂玉棠边说边玩起来,就差在屋里翻两个跟斗。

秦水香咯咯直笑,笑完了正色道:“大人,你的心情好像也很好…”

“……”

作者有话要说:尚书令当的好憋屈...这会儿各位大概能琢磨出云逸之让小聂题字的真正用意了,嘻嘻。

☆、玉棠记(上)

五月初九,云逸之寿辰,府中唱堂会。

京华城里的人四处奔走相告。轰动一时。

百官几乎是用上朝的架势如流水一般涌向云府,而李朝钺也带着贴身的两个小太监偷偷出了宫门,亲自来替他贺寿。

单单是礼物,就收了足足有两大间厢房那么多。而坊间听闻云府做寿,挑大梁的竟然还是秦水香,就令整件事看起来愈加扑朔迷离,内幕重重。只因秦水香有规矩,绝不出去唱堂会,却专门为云逸之破了先例。外人对于他们之间关系的揣测已经到了白热化的阶段,直接导致了不管是真戏迷还是伪戏迷,通通都趴在云府的墙角,骑在云府的墙头上,要一睹绝世名伶的风采。为此,管家提着扫帚都不知赶了多少回…

云逸之本人的心情却不像旁人那样兴奋,反而倒像是避暑山庄蜿蜒的龙墙,起起伏伏。开始聂玉棠说要替他操办生日宴时,他确实乐了好些天,可谁知操办的过程里头由头至尾就没有瞧见聂玉棠的人影,连一绺头发都未见着,不免叫人怀疑其真实性和可靠性。而到宴席开始,李朝钺都入座了,还是独缺一个聂玉棠,云逸之这才算是领教了聂玉棠空口说白话的本领,心情顿时跌到谷底,面上也是难掩失落,一边默默腹诽着,说要替自己庆贺的人是他,缺席的人也是他,真是没心没肺,吊儿郎当!

他没有留意一件事儿,那就是,如果聂玉棠没有插手的话,他府中那么多丫鬟家丁到底哪儿来的?虽说云府是国师宅邸,但手下人都是李朝钺赐予的标配,云逸之活的懵懂,向来是无法分辨的,这其中的斤两只有聂玉棠这样的大俗人才能拿捏的出来。所以刚才那番自说自话若是叫尚书令听见了,必定点着云逸之的鼻子问:“嗯?说我没心没肺,你倒是自己说说,没心没肺的人其实是哪个?”这些个帮忙的家丁丫鬟那可都是聂府外借的啊!

当夜、色、降临,京华城笼罩在一片暗暗的暖火色里。有花,静悄悄的开。有风,轻凉凉的吹。什么都是缓慢的,内秀的。人声鼎沸的喧嚣散去后,云府那些推杯换盏间说的场面话,也都是悦耳的,舒心的,只是纠集在一块儿,熙熙攘攘,竟也汇成了一条河,在夜幕里分外有些被群山环绕的孤立之势,处处留着回声。这回声,是河水表面下的暗流汹涌,这回声,是群山之间漆黑的沟壑,深不见底,暗藏机锋。好在台上唱的文戏,是久不见的鹭鸶小调,从前上不了台面,此刻用来暖场,提上台咿咿呀呀哼唱两句,倒是分外亲切,也就冲淡了那些暗的,黑的,张扬的,尖锐的,只余下一些纯粹的饮酒作乐的心,暂时将那些九曲十八弯的垢腻心思收敛起来,留待明天

。这就是官场,一边乐着,一边算着,一边恣意放荡,一边又谨慎瑟缩,每个人都是好人,每个人也都能是坏人,大部分时候虚张声势撑得饱满,偶尔也会冒出一根刺来谨防被别人暗算。其实什么人什么事都是分两边,最后不过是一边战胜另一边。

聂玉棠就是这样一个又俗又雅的人。正是俗的透了,才能想得出各种奇招对付这些朝堂上的大老爷,鲍参翅肚,酒肉海鲜,上菜的顺序也都是他算计好的,趁着嘴被塞住了,才讲不出多余的废话八卦。饕足享受之后,更有糖果糕点见缝插针,一嘴的甜,说的也只能是好话。除此之外,丝竹配乐也是一俗,琵琶胡琴,花鼓唢呐,全然没有钟磬的大气端庄,可也生生的将裹着黄沙泥土的黑河水搅成了涓涓白溪水,全然瞧不出任何威胁危险。这等手段,这份心思,是既浑浊又分明,俗气之中透着诙谐狡黠,是属于聂玉棠独一无二的风雅韵致。云逸之要是再看不出门道来,那就是傻。他对着鲍参翅肚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不晓得得花多少钱,而后眼角余光一瞄,逮住了小饭团,令他过来问话,盘算着要将银子还给聂玉棠。小饭团说:“我家老爷这个人,顶顶俗了。愿意在谁身上花钱,就是对人家真的好,所以云大人你要是计较着这些,我家老爷可是要生气的。”云逸之听后,浅笑不语,淡然受之。他想,这份心思,须妥帖收着。

大戏开锣的时候,群臣正是酒足饭饱,品着茶百家争鸣。话在兴头,乐在兴头,算是一个小波浪将要去到顶点,还未至顶点的时候。

有一点风,来无影去无踪。有一个人,踩着碎步,摇曳生花的上台来。还未闻其声,未窥其真容,就已觉得这是一个活脱脱的女人,比女人还女人。台下听戏的经意或者不经意那么一瞥,想,啊!这就是秦水香,举手投足,千娇百媚。果然名不虚传。跟着擦亮了眼睛满心期待。可台上的花旦不知卖的什么关子,袖子掩着脸,手上结着花儿,走走停停,犹抱琵琶半遮面。

舞台是依着一颗大榕树而建,虬枝盘桓在头顶,轻风路过,带起旁边不知名的野花,徐徐漂浮在半空。那花旦舒展了袖子,露出玉一般的手,张罗了一朵在掌心,随后腕节一转,两手交叠,右手趁势拈起了那朵花,换成左手来挡住脸面,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滴水不漏,就是不肯叫人瞧见他的真面目,却开口唱了一句:“哎呀,那个卖花的怎么还没来呐?!”

当是时喝酒的觉得花香酒醇,喝汤的觉得汤鲜味正,喝茶的觉得馥郁回甘,却没有一种味道,叫做清,于是这一把嗓子音起的高,字正腔圆,霎那间令这些复杂的味道通通破了功,顿觉淡而

无味。唯有赞叹这把天籁之音,自九天银河而下,直捣凡世,教化众人。而所谓广寒清歌,嫦娥舞袖,应当如是光景。

一个个摆下酒盅,茶杯,鼓掌不断,齐声喝彩道:“好!”

而后一个大汉套上髯口,提着大刀,蹭蹭蹭从侧边踏到舞台上来,中气十足道:“小姐,你等的可是俺吗?!”

“扑哧——!”一群人笑开了。

秦观首当其冲,起哄道:“哎,程铁峰,别以为你把脸画花了,大伙儿就不认得你啦!”

程铁峰憨厚的笑笑,尤其是向着云逸之露出八颗雪白的大牙齿,顺便再从屁股后头捞出一根毛茸茸的狼尾巴,冲台下众人挥了挥,把所有人逗得眼泪都快笑出来了,这才回过头去继续调戏捂脸害羞的小花旦。

“小姐,你等的可是吾,我,俺么?”他一边重复,一边将海棠花递过去。

小花旦退了一步又一步,退无可退便打了个圆,幸运的从程铁峰的魔爪之下逃走,叫这色狼扑了个空,随后气急败坏,穷追不舍,期间小花旦一边逃一边还舞一舞袖子,风姿绰约胜过烟柳,欲拒还羞勾引煞人。把台下众人熬到伸长了脖子,一个个抓耳挠腮,痒的不行。——喂,你倒是露个脸啊…

好不容易,终于将人逼到舞台边上,小花旦一个脚步连跌,绣花鞋咕噜咚翻了出去,滚到了程铁峰脚下。

“哦呵呵呵!”程铁峰一手叉腰大笑,一手捋着假胡子,将那绣花鞋提到了众人眼前展示一下才道:“小姐,你滴绣花儿——咿呀鞋!”

小花旦回过头来,掩面的袖子微微低了一些,露出饱满的光洁的额,在珠钗金饰之中像一截芙蓉锦,水香玉。然后是半张脸,整张脸…‘她’千呼万唤始出来,逐一揭秘真容。

而后一边跺脚,浑身媚态,一边害羞脸红的娇嗔:“哎呀,你这个采花贼!”

这一声,还是那样清冽动听。这一面,却叫人意外惊艳。

那是五月里,满城柳絮翻飞,沾在一身花旦戏服上,像覆盖了细软轻白的雪。那是海棠花红,红在身后不远处如同升起一簇跳动的火焰,染红了他的鬓边。那是漆黑的眉,柔亮的眼,褐色虬枝与树,白色飞絮与花,衬得他,一双眉目会说话。那是一个怎样的人,多少年后都值得人念念不忘吧…

聂玉棠,就是他的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每天晚上睡下去,我都发誓明天起来要码一万字,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为什么没有哪个科学家可以发明一种仪器,贴在太阳穴上,晚上咱们睡觉,机器吱吱吱自动记录,第二天醒来全都写完了...如果这样,世界多么美好啊,别说日更,他娘的,一日十更都行啊。

另,我写了几个文,这是第一个被问NP的,难道说,NP是你们的心声吗?

其实就我这种变态而言,从来都觉得NP太和谐了...不符合我变态的属性啊。

☆、玉棠记(下)

无人料到堂堂尚书令会来客串一个小戏子。

声音,自然不是聂大人杀人不见血的魔音,而是秦水香幕后代唱。

聂大人只负责台上摆好功架做个样子,可即便如此,门外汉学着也是够呛。云逸之终于明白聂玉棠这段时间神龙见首不见尾是为着哪般,竟是为了一场别出心裁,独具匠心的寿宴。

陆世安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的撒了满身酒水,狼狈不堪。秦观向痴痴盯住舞台的郭定礼凑过去调侃道:“嗳,国舅爷,你流口水了…”

郭定礼抹了抹下巴,还真是…口水。

李朝钺这厢也不能继续淡定,一口茶含在嘴里,要喷不喷,最后在那一声‘你这个采花贼’出来以后,连同茶叶梗子一起吞进了肚子,边笑边咳嗽。

聂玉棠却很得意,在台上摇头晃脑的,心里嘀咕着,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让你们讲我五音不全呀…老子除了唱不行,身段什么那是一流!顶呱呱!一边想着,又摆了几个姿势哗众取宠,顺便对云逸之抛了个媚眼。

抛媚眼的空档,不凑巧,瞧见了坐在云逸之和李朝钺中间的安平郡王,鼻子轻轻皱了那么一下。

这个不经意的小动作基本上不太会惹人注意,但有两种人可能会注意到,一种是亲近的人,还有一种是想要留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