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清歌

如今想来,那是他们最好的时光。

君臣相依,同舟共济。一起登丹鹤楼看过满城烟花,一起并肩肃过奸佞,剿过邪党。抚琴添香,煮酒烹茶,日以继夜,晨昏相伴。喜悦有时,悲伤有时,褪去情感激越的外袍,俨然已经成为彼此的亲人,无可替代。

是以聂玉棠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的利用价值会随着连城璧的到来,和郭贵妃有孕一事而彻底耗尽。

确切的说,郭贵妃怀孕这件事,既是李朝钺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

首先,皇嗣肯定是必须有的,郭贵妃也是李朝钺亲自选定的,但堪堪那么巧,碰到聂玉棠呈上连城璧的当晚,真是叫李朝钺有点焦头烂额的感觉。

在李朝钺看来,聂玉棠脾气大,爱较真,但凡他与女子纠缠不清了,就头疼脑热,要死要活的,脆弱的像一块豆腐,碰碰就碎。还有一点,聂玉棠于朝中耳目众多,对于李朝钺的去向,一向是了如指掌,李朝钺为此常有疲于奔命的感觉,甚是心烦。

为免聂玉棠知悉了郭贵妃有孕一事,从而使连城璧起了波澜,李朝钺便谎称,郭贵妃与人珠胎暗结,肚子里怀的并非龙种而是孽种。这是个很要命的指控,他不但不能给郭贵妃一个名分,还要将她藏在暗无天日的角落,久而久之,对聂玉棠可谓是厌烦至极。

他编排了一通闹鬼的谎言,甚至下了封口令,做的十分逼真,实际上却是放开手脚任流言蜚语铺天盖地,聂玉棠信了他的话,不再追究郭贵妃一事,同时亦傻乎乎的钻入了一个早就设计好的圈套。

自那天起,莫名其妙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发生。

聂玉棠时常想,到底是谁在背后操纵整件事呢?

他不愿意相信那个人是李朝钺。可除了这个冷面冷心的王者,谁有本事调动如此多的人和资源?

他聂玉棠混迹官场数载,早就明白一个道理,无论底下的人再怎么翻天,最后基本上都翻不出李朝钺的五指山。

连城璧刚到仅一天,便有人暗杀他,聂玉棠当时就觉得买凶者非郡王莫属。可说的难听点,郡王烂泥扶不上墙,若没有得到李朝钺的首肯,或者说默认,他就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在京华城的地头上动聂玉棠一根手指的。

除此之外,郭孝如也是见缝插针,时不时的来找聂玉棠的麻烦,而根据郭氏一族从没有出过武将的情形来看,聂玉棠倒是愿意相信郭贵妃的说法,他们家确实没有参与到刺杀他的行动中来。

后来聂玉棠总算想明白了,这两拨人,郭氏也好,郡王也好,说到底不过是一张网中的冰山一角,他们各司其职,环环相扣,只须在必要时守望相助,落井下石即可。只须知道,收网的人是当今天子

李朝钺即可。

聂玉棠其实前前后后为李朝钺找过不少借口,却都在之后的日子里被一一推翻。越来越多的证据浮出水面,蛛丝马迹,直指向一个人,到三堂会审时,李朝钺对王鹏的那一番‘开恩’才真叫聂玉棠连最后一点替他开脱的借口都找不到了。

聂玉棠想到这些,而今又被李朝钺限制了行动,更加怒火攻心,用额头狠狠顶撞李朝钺,‘砰’一声,撞得两个人脑袋都嗡嗡的。只是终究实力悬殊,聂玉棠的这些举动到底起不了什么作用,果然,下一刻又被李朝钺拉回去,牢牢禁锢在身下。

李朝钺用手肘压着他的头颈,略有几分无奈道:“别闹了,你冷静一下,好好听朕说。”

“哈!”聂玉棠冷笑,“还有什么可说的?!说这些事都不是你做的?”

“……”李朝钺怔了一下,确实,他心里一时半会儿还整理不出什么合理的说辞。

聂玉棠嘲讽道:“你不会真的以为乌尔哈图死前留的那个‘王’字只是为了告诉我凶手是王鹏吧?”

李朝钺眼底闪过一丝惊讶,沉吟半晌,旋即明白过来‘王’字的真正含义——是为了告诉聂玉棠‘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聂玉棠一手指着李朝钺的鼻尖,“才是害死乌尔哈图的王八蛋!”

这绝对像是李朝钺干的出来的事,反正盐务总有一天会解决,对李朝钺来说,或许摆脱聂玉棠更为关键和紧要。

然而最叫人伤心的也就是在此处,聂玉棠还记得当初入仕时,李朝钺曾教过他事有轻重缓急,要分清主次,一一理顺,方能水到渠成。也就是说…“呵!”聂玉棠微微苦笑,哽咽道,“你就厌恶我到这样的地步吗?甚至没法等到制盐一事谈妥,就急着要摆脱我,哪怕只是多等一天,你都等不及?”聂玉棠伤心欲绝,“既然如此,你还留着我做什么?都到了这个份上了,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言迄,又开始拳打脚踢。

这一次,果断踢中了李朝钺的下、体,搞得李朝钺一时间话也说不上来,只将头埋在聂玉棠的肩上,灼热的呼吸在两人的脸与颈间流窜。

像是又回到了以前耳鬓厮磨的时光,聂玉棠深呼吸一口,坦白道:“我其实给过你机会的,在琼林宴的第二天。”

聂玉棠是在琼林宴的第二天受到指控的,当时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聂玉棠根本可以轻轻松松的讲清楚,但他没有。理由有两个,一是为着李朝钺。聂玉棠无论何时何地都是替李朝钺着想的,只要李朝钺一天不想让人知道他们的关系,他就不说。二是出于私心。聂玉棠虽然明知李朝钺身为帝王,不能荒唐,也不该荒唐,但他还是想看看李朝钺能为他做到什么地步,会否站出来说,昨夜,

他与朕在一起…可是李朝钺一直到最后都没有说,什么都没说。

反而是冠冕堂皇,口口声声说是为了聂玉棠好,随后便迅速将他投闲置散,将他累积数年的势力连根拔起,手段之凌厉,一看便知是早有准备的。聂玉棠怎么不生气,他气死了!可他必须弄清楚李朝钺的目的,仅仅是因为他权柄过高?又或者是…李朝钺厌倦他了?

说实话,聂玉棠打心底里希望是第一种。于是为了刺激李朝钺,才有了后来云逸之府中唱堂会那一出。

云逸之是个美丽的意外,没有人会料到一向不苟言笑的国师竟然会放弃自己的立场,跑到聂玉棠的身边保护他。而当聂玉棠落难时,云逸之更是为了让聂玉棠宽心,主动前来对他说了李朝钺的安排,包括人员的调动,安排,布局等等,云逸之其实当真没有别的目的,然而聂玉棠因为已与云逸之有了一些特别的情愫,故而判断云逸之是在暗示自己离开李朝钺,为此还大发雷霆,将人给赶走了。究其根本,他后来深思,觉得最主要的缘故是他心里有根刺。这根刺原先就在那儿,但埋得极深,不碰就不疼,而当云逸之无心提醒了聂玉棠他的处境时,那根刺儿便一个劲的往心窝子里钻,疼的要命。聂玉棠第一次有了想要将这根刺儿给拔了的想法…

事情的发展接着便有些失控了。

李朝钺在目睹云逸之和聂玉棠的亲昵行径后,似乎是对云逸之产生了心结,下令让聂玉棠官复原职,可谁知…就在李朝钺改变主意的同时,聂玉棠也改变主意了。他觉得他们的关系应该已经到了一个疲惫不堪的境地,他有些灰心,但叫他放弃,又着实舍不得,他只有死马当成活马医了!决定随云逸之外出游历去,算是给彼此一个喘息的空间吧。谁又会想到,他与李朝钺会就此越走越远了呢……

聂玉棠颇为欷歔的轻声一叹:“你与郭贵妃的那些,我早就是知道,你与旁的人那些,我也知道,但我总告诉自己,你是有苦衷的…”

作为一个帝王,李朝钺不可能一直不踏足后宫,聂玉棠的消息素来都很准,皇上新近宠幸了哪位娘娘,皇上与哪位娘娘同戏鸳鸯池……每每收到消息,他都忍不住进宫去探一探虚实,有时是真,有时是假。真的时候,就对自己说,李朝钺并不是真的喜欢她们。假的时候,他就更高兴了,他可以理直气壮的骗自己说李朝钺果真是不喜欢她们的!他就这样骗自己,一骗就是好多年。本来,也就这样过来了。聂玉棠说着,痛苦的闭上眼:“可你为我织的这张网啊,是想置我于死地的呀,我不明白,为什么呢?为什么你想尽一切办法算计我,是不是…是不是你厌倦我了……”

他的声音说道后来越说越轻

,轻的如同蚊子嘤咛一般。

李朝钺静静注视着聂玉棠,目光灼热。只是此刻聂玉棠的眼里却再没有往昔那种依恋向往的光彩,纯粹像在看一个陌生人,淡然道:“我想,你必然很讨厌我才是,否则为什么不顾一切的想要摆脱我呢…我跟着云逸之出去,你没有拦过我,我在北疆,你也没来找过我…你甚至都没有让我回来…可我到了那样的时候,居然还在骗自己,骗自己说你一定不是为了连城璧才接近我的……”聂玉棠咬了咬唇,“可你知不知道,不管是在隐龙窟也好,在醉仙居也好,我是真的会死的啊…”口中溢出的字字句句都是肺腑之言,真够叫人死心的,也一并宣告李朝钺永世不得翻身。

李朝钺心头一紧,赶忙用手捂住聂玉棠的嘴,颤声道:“别说了…”

聂玉棠却仍旧自顾自继续道:“你以为我会对她和孩子动手吗?”他苦涩一笑,“我凭什么呢,我有什么立场这样做。”

李朝钺怔住了:“你…不会吗?”

他原先是唯恐聂玉棠做出这样的事来,现在是最怕听到聂玉棠斩钉截铁的告诉他——我不会,我才不会为了你杀人。

这两者之间的距离,岂止是一个差天共地。那是爱与不爱,最根本的相反定义。

聂玉棠果然摇头道:“不会,皇上若真喜欢她,我成全你。”

李朝钺握住他的肩膀,握的连自己的手指都切切发疼。

“皇上,你放了我吧。”聂玉棠抬起手轻轻抚摸李朝钺的脸颊,指尖在他的脸上带起一抹转瞬即逝的余温:“微臣怕死,担不起这祸国的责难。”

李朝钺却是恍恍惚惚,根本听不进去,他着了魔似的看着聂玉棠,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他以前不都是喊自己子昭吗,为什么现在叫他皇上呢?

有一点愤怒,有一点着急,更多的是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害怕与彷徨。

此时此刻,李朝钺再也无法冷静,为了确信旧日的爱还在,他大手一把扯开聂玉棠的衣襟,喃喃自语道“…不想听,朕不想听,过去的都让它过去吧。”

聂玉棠悲愤不已,企图咬舌自尽,下颚却被李朝钺用力钳制住,他哑着嗓子吼道:“你已经不需要我了呀,不需要我了,为什么不放我走呢…” 喊完,全身的气力像被瞬间抽走了,他望着李朝钺,眼神空洞:“皇上,你真的不必绕这么大的圈子同我说什么情啊爱啊的,你不就是想要连城璧吗…直接开口就是了,我一定会做个听话的走卒。真的…我们何必浪费这么多时间。”

李朝钺根本不是断袖,这是他在见到郭贵妃和她的孩子才弄明白的一件事。或者宽容一点说,至少在没有遇到聂玉棠以前,他不是。“你每次与我一起,是不是都特别难受?别说你,我也很后

悔,怎么就只顾着自己喜欢你,没想过你是不是也喜欢我呢?你恨我,讨厌我,是应该的。”

聂玉棠几乎是断断续续说完了这句话,心口疼的慌,脑袋也疼,浑身都疼,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死命的忍住不肯落下来。他说这话,也不是一时负气,而是早就有过一番计较的,若李朝钺只是厌烦他了,大不了说一句不喜欢,他聂玉棠不是不要脸的人,非要死缠烂打,可李朝钺不是断袖啊。聂玉棠自想通这一点,就时常彻夜无眠,屈辱就如跗骨知趣,一点一点啃噬他对李朝钺的所有情意。时至今日,真相大白,他无论如何不能允许自己连最后一点尊严都无法保存,他仅剩下的尊严啊…

“我曾想一直守着你,守着你和这偌大的未央宫,可你已不再需要我了,现在这样又是何必呢?”聂玉棠眼泪终于掉下来,“过去那些,我相信都是真的,可岁月久长,我们终究是要斤斤计较着过…李朝钺,我们都不傻,是不是?”

李朝钺闭上眼,不想听他说这些,说这些酝酿好的要与他分别的说辞,他只想要聂玉棠,想要以前那个爱他的人回来,为什么不可以呢?

李朝钺从来都不信命运,他只信认定胜天,故而一意孤行,不顾聂玉棠的意愿,强行要与他一起。哪怕聂玉棠的身体僵硬的像一块石头,哪怕聂玉棠疼的额头上都是冷汗……

聂玉棠恨啊,恨得已不想再与他说话,再与他有任何关系,李朝钺的每一个动作都叫他恶心,发自心底的恶心,他干脆闭上眼,但眼前又浮起云逸之的脸,假如说以前陆世安是一场当头棒喝的爱恋,那么李朝钺现在的所作所为就是往他心上狠狠插了一刀,聂玉棠也终于明白一件事,即便此刻他和李朝钺的身体靠的那么近,他的眼里心里记挂的却都是云逸之,那么,他和李朝钺的感情是真的走到了尽头。

作者有话要说:咳,强、干戏很含蓄,以聂大人剖白为主,咳咳......

☆、帝都清歌

最后,他在龙涎香清甜迷蒙的气味中昏了过去。

嘴唇破了,渗出血来,身上伤痕累累,形状惨烈。脸上亦有一种近乎绝望的白。

李朝钺懊恼方才自己不知不觉下了重手,便起身走到香炉前,用勺子又往里加了一撮琥珀灰,除去可以缓解身体上的疼痛之外,还希望可以尽量延长聂玉棠昏睡的时间。而他则自己一个人坐到旁边的文椅上,默默的看着聂玉棠的睡颜。

仿佛是淌进了一条时光的河流里,他还记得初相见时画舫上的惊鸿一瞥,到后来树下赠琴时的怦然心动,又或者是朝堂上的嬉笑怒骂,针锋相对,乃至于私底下的情意缱绻,虚与委蛇,说到底,李朝钺从来没有好好端详过聂玉棠,而今时今日一旦全情投入就觉得时间悠远绵长,不可自拔……

瓦片上的积水在檐头汇聚,一滴一滴落下,叮叮咚咚,李朝钺回过神来,聂玉棠也在同一刻醒了,缓缓坐起身子,异常平静的开口道:“我要见他。”

李朝钺的嘴唇微微一翕张,又合拢,想说什么又不知要说什么。他还真是罕见的忐忑,吃不准对聂玉棠到底是该用哪一招。

太过强硬了,怕一拍两散,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可若轻易的放他去见云逸之,李朝钺又着实心有不甘。

一直以来,他们之间已形成一种固定的相处模式,李朝钺答应聂玉棠的要求,从不会答应的太轻易,这一次也不例外,下意识的答道:“要见他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你开口…”

聂玉棠轻哼了一声:“开口求你吗?”一边掀开被衾,袒露出上半身道,“像这样?”

“还是三跪九叩,你说!”

聂玉棠声色俱厉的时候,嗓子有一种切金断玉的干脆与清冽,听来都是冷酷。

虽然他在肢体上无法胜过强权的李朝钺,但出口伤人,字字诛心,却没有人能比聂玉棠实践的更好,言辞夹枪带棒,是他目前对李朝钺能做到的最大的报复了,这行径大约也是孩子气的,但既然道理行不通,孩子气又何妨!

李朝钺似乎有一点想通,适才自己欲言又止的犹豫是为了什么。作为一个王者,君临天下,首先要懂得的一个道理就是无论什么人什么事到了自己跟前,他都要一碗水端平,不能任由情绪摆布。现今他小心翼翼,瞻前顾后,动辄得咎似的,之理由,还是太过于着紧聂玉棠感受的缘故。

而聂玉棠之所以会如此平静,也就是因为知道了李朝钺情绪起伏的源头,知道了大家的底线在哪里,知道了如今不再单单是他聂玉棠有求于天子,而是他本身,就是一注筹码。

他们两个人刚才是仇敌,此刻又变作了生意人,手上都有筹码,身上亦有死穴。讨价还价自然必不可少。

只不过今次李朝钺很快败下阵来,望着严阵以待的聂玉棠,沉声道:“去吧。”顿了一顿,又提出一个附加条件:“反正你迟早要与他了断,早晚都是一样,去见他就当是说清楚吧。而且…”他转过来,目光从聂玉棠的身体上掠过,“他在牢里,朕不会对他怎么样的,朕答应你不杀他,只要…只要你愿意继续留在朕的身边。”说着,拿起一件披风走向聂玉棠,“你还是休息休息再去吧。我想,他也不愿看到你这样。”

聂玉棠推开李朝钺的手,自己用衣襟将身体裹住。

他清楚李朝钺所指为何,心里又是涌起一阵阵的恨意,盖上被子翻了个身继续昏睡,睡了一夜,翌日天大亮便梳洗整装,装作若无其事的去大理寺的天牢看云逸之。

天牢不同于一般的监牢,是重狱,非但守卫森严,更建在皇城地下,如一座坟墓般暗无天日。且自古以来,能有幸到天牢‘作客’的,不是封疆大吏,就是落难王孙。所以聂玉棠进去时还真没有见到鲜血横飞,严刑拷打的场面,而像是一脚踏进深渊里,迅速被四周黑色的砖墙给埋没了。

云逸之被关在最里面一间,靠着墙壁躺在那里,闭目养神。

即便身陷囹圄,都自有一番闲适的气度。

霍启明和高扬打开了牢门,便识趣的退开了。

聂玉棠弯身进去,发现云逸之的呼吸较往日短促一些,但胜在稳健如昨,一颗心稍稍定了一些。

到云逸之身旁坐下,聂玉棠默默的看着他,看到他眼皮微微一抖,长睫毛轻轻一颤,是醒着的,是知道自己来了。

聂玉棠也靠在石墙上,与云逸之并排坐着,黑漆漆的牢房里连扇铁窗都没有,没有星子,没有风,聂玉棠却向来都是个懂得苦中作乐的人,他握住了云逸之的手道:“还记得那时我跟你说过,我在茶山上中了埋伏的事吗?”

云逸之睁开了眼,聂玉棠接着道:“那时候我觉得自己真是凄惨…”

说着,聂玉棠低下头去,手指拂过云逸之的手腕,上面血迹干涸了,已经结痂,在皮肤上留下一点难看的痕迹,聂玉棠心疼的要命,云逸之哪里都是好看的,原本是不该,也不会受到这份伤害的。他止住喉头的酸涩,定了定神继续道:“那一天,雨下的很大,我动弹不得,被埋在坑底,身上都是泥沙,雨水在坑底积起来,漫过我的耳朵,眼看就淹到我的嘴唇,若雨再大一些,若那个樵夫再晚来一些,我大约是自古以来第一

个在小水坑里淹死的…还有那些蜈蚣八脚,从泥地里钻出来,不停咬我,蝎子甚至是带着毒的,刚被咬到的时候痛的要命,后来就麻木了,我知道只要自己累的撑不下去,一闭眼,就再也醒不来了。”

“整整一夜啊…”聂玉棠概叹道,“我有好几次真的是熬不下去了,想要放弃,想着干脆死了一了百了,可是心里又委屈又不甘,为什么人人都有权利喜欢别人,唯独我不可以?我们大家都一样是人,喜欢一个人怎么能分对和错?喜欢女的就是对,喜欢男的就是错?喜欢一个人若是门当户对就值得被祝福,喜欢一个人若是利益不合就不被允许?为什么?谁定的规矩,哪个王八蛋定的规矩!”

他握着云逸之的手,放在自己脸颊处摩挲,脸上有眷恋无比的神情。云逸之小声问道:“那你还想他吗?”顿了顿补充说,“陆世安。”

聂玉棠摇摇头:“不了。不过当时我是很喜欢他的,喜欢的要命。我觉得陆世安一定不知道我在那里,假如知道了,他一定会来找我,那样就算死,我们也要埋在一块儿,就算变成一捧灰,也是在一块儿的…我活不下去的时候,心心念念的就是,他若能来陪陪我该有多好啊…可事实却是….”聂玉棠略有几分自嘲的苦笑着说,“事实却是受苦的只得我一个,他则大红花轿将新娘娶了进门,风流快活…逸之,你曾经告诉我,让我不要怨,可我不过是个凡人,当是时,生死一线,我是怨的,真的怨…怨这样的时刻,只有我孤零零的一个。呵,结果怨气多了倒不想死了,得活着,得好好活着,活出一口气,所以那一晚,我唱了一夜的歌,唱的喉咙都哑了,回到家后一句像样的话都说不出来,受了寒,张嘴就咳血。还有这腿疼的毛病,遇着刮风下雨就要发作,只怕这辈子也好不了了。你说,我怎么不怨,我,失去这么多东西。”

“但是后来再见到陆世安时,我才明白自己这样的想法其实很自私,我死了也就罢了,做什么还要拖他来陪葬?所谓的非要死一块儿的想法,幼稚的来,又有些可怜,是借着爱的名义,要让自己心里好过一点,好过一点…”

云逸之侧脸看着他,轻声道:“那么你今天来,就是怕我怨着你,记恨你,想让我好受一些…?”

聂玉棠笑起来,在这狭小的牢房里竟有几分生死度外的落拓,笑着笑着,眼眶湿润了。

他凑过去,侧头轻轻枕在云逸之的肩上,一手抚摸着他的手背,柔声道:“不过就是来陪你,你难受着,我也难受,咱们同甘共苦,说好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这次,我不能再食言了。”说完,他含泪捧住

云逸之的脸,亲吻他的眉毛,眼睛,脸颊…不知怎么的,悲从中来,眼泪汩汩的从眼角滑落,沾染在云逸之的脸上,又冷又湿。他心里很难受,云逸之不怪他,他心里更难受。人生在世,其实不过短短数载,聂玉棠也只活了二十余年而已,但统共三段感情中,陆世安,李朝钺,皆不得善终,唯有他这辈子最后一次认真的爱恋,对云逸之,不是一时狂热,不是心血来潮,是爱,想要坚持到底,坚持一辈子的爱。

“好吗?”聂玉棠问,声音软糯,竟有三分恳求的意味。

云逸之却垂头闷不作声,脸上的神色笼在一团阴影里,晦暗不明。

聂玉棠知道自己伤了他的心,但他这次绝对是认真的,怕云逸之没听到,他又着急的问了一遍:“好吗?”同时,将那把折扇塞到云逸之手里,轻声道:“我送出去的东西,就不会再收回来了。”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于寻常人而言,这算不得什么天大的愿望。于风流才子来说,这也算不上什么特别好的绝世名句。但于他们两个而言,却是可以并肩携手一生走下去的力量了。聂玉棠比谁都清楚,李朝钺现在是怕聂玉棠反应过激而假意粉饰太平,等到聂玉棠一麻痹大意,云逸之的死期就到了。他们两个是真的没有退路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且今次赌上的,还有两个人的性命。

天牢的墙壁四周都嵌着铜管,有人在后面偷偷记录着他们这场会面的字字句句,丁点儿也不会落下,聂玉棠就是再着急也不能催促,不能解释,不能再说更多,所幸的是,云逸之含笑看着聂玉棠,眼底有一种焕然新生的光彩,手指‘嗒嗒,嗒嗒’在聂玉棠的手臂上敲击两下。

聂玉棠高兴的扑过去,两手缠住他的脖子,结果碰到了云逸之的伤口不说,也碰到了自己那只骨折的手,两个人同时疼的哼哼起来,又傻兮兮的相视而笑。沉默,心照不宣。

随后,聂玉棠又陪云逸之坐了一会儿,待中午衙役送来了饭食,只有一碗冷粥,一个淡馒头,聂玉棠就喂云逸之一点一点吃下去。吃完之后,云逸之需要休息,聂玉棠便起身外出。等云逸之醒来时,聂玉棠也已回来了,斜躺在他身边,用手轻轻顺着云逸之的头发。但那个送饭的衙役却不见了。

高扬将被聂玉棠打得只剩半条命的衙役送了回去,预备私了,霍启明则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不知道。

然而再多的衙役,也经不住聂玉棠隔三差五的虐待及施暴啊!高扬忍无可忍,跑去问皇上的意思。

李朝钺

在殿中批折子,淡淡道:“由着他吧,他高兴就好。”

高扬心知,云逸之乃一堂堂国师,哪怕沦为阶下囚,待遇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李朝钺虽然还没有宣判他的罪名,但并不代表不会给他难堪,所以私下里曾有意无意的透露,不许人相帮云逸之,甚至可以适当的鄙薄。大理寺和刑部深谙其中见不得光的手段,重的不说,基本的什么断衣少粮,冷饭冷菜,身子骨差得,架不住病死了,也不是朝廷的责任……

聂玉棠怕衙役们肆无忌惮的欺侮云逸之,便是要杀鸡儆猴,他天天都来陪着云逸之,带好吃的给他,与他促膝长谈,一转身出去,离开云逸之的视线,便将衙役们狠狠鞭打一顿,打到自己虎口发麻为止…

这是一场皇上和侯爷的拉锯角力,卷进去的人都是瓷器命。如此一来,便再没有衙役愿意被安排前去看护云逸之了。

高扬是哑巴吞黄连,唯有暗地里一边腹诽皇上昏庸,一边编排聂玉棠的不是。

唉~

☆、温柔一杀

聂玉棠也不是省油的灯,既然打定了主意要与李朝钺对着干,他就豁出去不要脸了。

李朝钺说:“侯府既已烧毁,近些日子你就呆在宫里吧。”

聂玉棠二话不说,大摇大摆的在宫里横行无忌。遇上他国使臣来访,也全然不顾礼仪,衣衫凌乱,恣意放荡。是个人都晓得他是皇上的男宠。

李朝钺没有生气。

朝堂上,他也很少发表意见了。

要么喝得醉醺醺,一身酒气,要么就是沉默不语,如丧考妣。

群臣此前还颇有疑惑,皇上要定云逸之一个怎样的罪名呢?岂料李朝钺却是早就拟定了名目,有备而来,罪证出自云逸之从北疆出发那日送回来的奏折里,有一句话:月盈则亏晦则明。

朝中许多人不知道这句话的来头,只以为李朝钺不高兴是为着字面的意思,即,皇上的统治和功业现在看起来极为盈满强盛,却难免要迎来衰落和疲乏之局面。可即便云逸之当真是这个意思,也顶多治个大不敬之罪,断不至于要杀头的。而另一方面,一些早期就跟着李朝钺的心腹将领,是知道这话最原始的出处的。当年老皇帝还在位时,太子李朝靖和二皇子李朝钺相继出生,钦天监奉旨给这两个孩子批命。朝中又以皇后及其母家的势力为主,可以想见,李朝钺的这句批命其实水份极高,多半是钦天监随手捏造的。而现在云逸之也执掌钦天监,又那么不凑巧写了李朝钺最忌讳的这一句,心腹大臣们以为不知者不罪,明君当有容人之量,若是忍不住对云逸之动手了,那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等于告诉全天下皇上的心病是什么,遂纷纷劝谏皇上三思,三思……

这还是第一次,满朝文武没有针锋相对,两极分化,反而是抱成一团请皇上收回成命。

京兆尹刘子乾这个老匹夫却非要标新立异,自行出列,言之凿凿的说:“皇上,微臣以为,此等出言不逊的风气必不可涨,还请皇上严惩云大人,以儆效尤。”

一些臣子默不做声,很多人并不当真见得与云逸之有过硬的交情,但落井下石这种事倒也还真不急于一时,于是暗地里都是撇了撇嘴,对刘子乾十分不屑。

随后霍启明也出列,朗声道:“皇上,恕微臣斗胆,微臣也极是认同刘大人的观点,但…犹记得云大人入仕时曾与皇上有过君子协定,故微臣怕皇上若是罚的太重,会惹来非议…”

丹犀台上的李朝钺俯视群臣,觉得有意思,太有意思了,究竟是云逸之人缘太好呢,还是聂玉棠一早就摆平了所有人呢,是要逼着他李朝钺丢盔弃甲承

认自己错了,赶紧放了云逸之?呵!李朝钺眼中神色波诡,似笑非笑,试探的问聂玉棠道:“你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