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最后一程的路,对茱萸来说,步步揪心,打着要去给舅舅买些礼物的旗号,茱萸也来到集市,杂七杂八买了好多,还一反常态给苏旦买了好些个玩物,苏旦虽然嚷嚷着要抱不住了,可是一张小脸蛋简直要笑开花。

最后,终于在布料店等来了文婳,她手里只牵着苏长平,也不见苏玉,文婳说,他们一会儿到东市汇合,她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也太惹眼,茱萸把苏旦交给文婳,却一时怎么也松不开手,苏旦想着跟苏长平显摆就一下子挣脱了母亲的手,连舅舅家也忘了要去,直接就跟着文婳走了。

她们走远,茱萸的眼泪才敢落下来。这样也挺好,死孩子没心没肺的,将来没爹没娘也不会天塌地裂活不下去。

很好!

茱萸逼着自己转身上马车,前往风府,凤古还那样,容小姐也还那样,她为茱萸泡了杯花茶:“看你的形容就知苏府的事很是艰难,很是抱歉,帮不上忙。”

“命中注定,人难胜天。”

“这种绝望,我有过,以为再活不下去,你瞧,我现在也还好好的。苏夫人,熬着吧,也许会熬出个明天。”容小姐的语气似乎永远没有起伏,也许经历过多年前的生死之劫她已经超脱了。

可惜,她不能。

她虽言命中注定,但心中其实充满怯意和愤怒,这样胆怯的她居然还要去干一件要命的事。

茱萸在风府待到很晚,那个家如今空落落的,没有苏朝歌也没有蛋蛋,不想回去,府门口的灯笼今天看起来好像也比平时黯淡许多,走进府门,经过苏玉家的院子,透过半掩的门见里面还透着光亮,竟还有饭菜的香味,文婳做事麻利,平时这院里也不过有一个老妈子粗使,这会儿是谁呢?茱萸推门进去,走到正房外就听到里面有孩童稚嫩的声音,琢磨着是苏玉还没走,那文婳带着蛋蛋和苏长平怎么办?

疾步进门,只见老妈子正笑吟吟的陪一个孩子吃饭,那是苏长年——她从郊外树林边捡回来的那个,比蛋蛋大一岁而已。

“长年,你爹和你娘呢?”茱萸问道。

“娘说,外祖母生病了,爹爹和娘带着哥哥去探望,让我跟着夫人。”苏长年平时和苏旦时常到内院里玩,茱萸也不是那种端架子的夫人,所以他也不怕,说起话来条理清晰。

茱萸却是心惊不已,文婳是家里死绝才流落到晋都嫁给苏玉的,哪有什么外祖家,难怪今日文婳只带着苏长平,他们是特意扔下苏长年的,留下他的意义……茱萸开始手抖。

“夫人,我娘还给您留了封信,说要拜托您的事都写在里面了。”苏长年自怀中拿出一封折得平平整整的信交给茱萸。

茱萸手忙脚乱打开,用力过猛,将信纸扯开了,迅速浏览一遍,果然和她所想一样,苏玉夫妇留下长年就是为了代替苏旦,以免人生疑。信纸上有几滴干了的水渍,茱萸猜那一定是文婳的眼泪,一手带大的孩子却要亲手送他去死,做娘的心里有多痛?

苏长年笑眯眯的看着她,茱萸将他轻轻抱在怀里,苏长年问“夫人你怎么了?怎么哭了?少爷呢?他吃石榴了吗?”

“蛋蛋留在舅舅家了,石榴没吃掉,都落了,烂了。长年,你来,你娘让我照顾你,今晚你和我睡。”茱萸拉着苏长年的手,一步一步,沉重而缓慢走回房。

93.登闻鼓

茱萸的心从来不是硬的,所以看着苏长年恬静的睡颜,想到他凄苦的身世,其实没比好不容易活下来的苏旦好,所以她硬不起心肠让他代替苏旦去经历风险。

唯今可托付之人,思来想去竟然还是只有白圭了,但又要防着苏朝歌的舅舅白书羽,远处隐隐传来鸡鸣声的时候茱萸打定主意,天一亮就吩咐下人去白府里恭请白圭,就说苏旦想太公了。

茱萸的打算是白圭借着对大儿子的不满、外孙家中无主、曾孙又离不得他的时候到白府常驻主事,反正小孩子一年一个变化,苏长年又不过是比苏旦大一岁,挨过一年,到时候咬定苏长年就是苏旦大概也不会有人起疑。

等白圭来了,茱萸就牵着苏长年的手让他喊太公,然后让他到后园子里遛狗把打算和白圭说了,至于苏旦的去向,茱萸低垂着眉眼只小声告诉白圭:“苏旦很好,会平安长大,外公不必担心。”

“是我白家负了朝歌,小茱萸你对外公信不着我也不怪你,只要蛋蛋安好,我老头子什么也不问了,你让我做什么我会照做,就算替你舅……白书羽那个混账向你们赎罪。”白圭瓮声瓮气,声音里还透着下不去的火气。

“那一切就拜托外公了。”茱萸只接了这么一句,赎罪不赎罪什么的,如果苏朝歌还是要死,别说赎罪,就是白书羽去死又有什么用?

“小茱萸,你跟外公说,是不是要去做傻事!”

“傻事?”茱萸看着白圭,笑了,“怎么会呢,我一向贪生怕死的,所以才把您老人家请来才安心,怎么敢去做傻事。”

白圭虽未再搭腔却长长的叹了口气,他那一双锐利的洞察世事的眼看着茱萸,差点让她扛不住把打算招了。

白圭住下来,白府的人来请过几次,苏朝歌的三个舅舅轮番上阵,都被白圭给骂了回去,日子倒是清净了,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不过是在等晋王下一道定下哪天对苏朝歌举起屠刀的日子。

时间显得那么漫长、难熬,茱萸每一天都是在惊惧中醒来又因为恐惧噩梦而迟迟不能入睡,人也愈见消瘦,堪比后园中那在寒冷中委顿凋零了的花。

终于有一天,茱萸不记得是初几,只记得那天天有点阴,但似乎云彩后还透着点亮,下了第一场轻雪,苏长年很高兴的带着狗在后园里疯跑。行刑之日在五天后,一下子就把漫长的难熬时间变得近在眼前,好像什么都来不及做。

茱萸一门心思也只想做一件事——去见苏朝歌,无论生死。

茱萸起的很早,房里透着雪的微光,茱萸穿了身浅色衣裳,想想不妥,又换了深沉颜色的,出了里间,见芳儿在外间睡得正熟,看来那蒙汗药倒还是有些功效的,茱萸轻轻打开房门却停下了动作,沙哑着嗓子和站在院中的白圭打招呼:“外公也睡不着吗,起得这样早。”

“小茱萸,你不是说不会做傻事吗!那你这是做什么?”白圭沉着声音,显得略眼里。

“去见苏朝歌,外公,对我来说,这不是傻事,苏朝歌是个人精,在燕国被冤枉弑君都能从大牢中逃脱出来,现在又怎么会轻易被敌人害死?他一定活命的办法,宣墨箴不让我去见他,应该也是怕这一点,那么,我就一定要去见他,而这,也是我唯一能见到他的方法了。”茱萸缓缓道来,又看看天色,“外公,我知道您是心疼我,没事,您放心,我可是在乱葬岗里活命连狼都咬不死的人,一定会和苏朝歌平安归来的。”

白圭扭头走在前面,茱萸疑惑。

“外公送你到门口。”白圭背对着茱萸,仍旧是瓮声瓮气的。

茱萸来到宫门外时天还是黑的,宫门口却灯火闪耀,她知道今日大朝,官员们正陆续到来准备入宫。她也看见了宣墨箴,他这位如今又恢复了威势的大祭司从一顶绿呢大轿中下来,一袭祭司特有的纯黑官服,整个人的冷漠又上了一层台阶。

有很多在看着她,尤其当她走向矗立在宫门口那面鲜红如血的登闻鼓,刚走近前,一左一右两把长矛交叉阻拦在她面前,两名面目森然的守鼓士卒冷冷的看着她。

茱萸再往前一步,就听到其中一人开口,声音低沉:“退后。”

茱萸继续向前,长矛摩擦之声更加刺耳,那人继续道:“继续向前便不客气了。”

茱萸仿若没听见,坚定的又迈出一步,只觉耳边一道呼啸风声响过,疼痛如预料般降临,像酷夏午后突降的冰雹,急促而尖利的砸在身上。

一步又一步,茱萸走得艰难,中途不妨被一棍打在腿弯处骤然跪地,她艰难的爬起再一步步向前挪,她可不是那么容易死的,这一点点皮肉疼痛算什么!

登闻鼓就在眼前,茱萸浑身火辣辣的,但已觉不到痛,眼看鼓锤伸手可得,腿弯处又挨了一下打得她再次跪倒……

宣墨箴没急着进宫门,他就立在马车旁看着茱萸,看她跪倒在地,就势膝行向前,一双手抖得中风一般颤巍巍的摸起鼓锤,那一瞬间,不知她是哪里来的力量,竟然猛的站起,双臂抡起,那十几年未响过的登闻鼓终于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按规矩,能挨住那一阵毒打敲响登闻鼓,棍棒便都收了,一会儿宫里便会有人提她去见晋王。

鼓声阵阵,其实声音也不很大,但来上朝的大臣们却惊惧的仿佛听见了地狱的声响,尤其看到宣墨箴立在那儿,如罗刹一般。

明知绝路却执意赴死,想到这儿,宣墨箴冷色更沉,那姓苏的嬉皮笑脸到底哪里值得她们一个心心念念一个势要共死!他今日倒要看看,这神宫小杂役如何扭转乾坤。

茱萸是生生被架到朝堂上的,彼时,朝臣已列班,无一声声响,都拿着眼觑着跪在地上的茱萸,她在愁,一会儿见了苏朝歌,他要是骂她怎么办?不管了,都走到这一步了,他说什么都不管用。

等待着,终于晋王在庞大的排场中上朝了,一眼看到跪着的茱萸,晋王心里就有点着恼,虽登闻鼓是准人敲来伸冤,但十几年未响过,如今响起,难道百姓不会说是他治国不力才致冤案吗?这白圭的两个小辈还真是讨厌得很,都砍了了事。

还未等问,晋王心中已打定主意,一脸阴郁的坐上王座,环视大殿后才问道:“堂下之人,你鸣鼓是要为谁伸冤?”

常有君主愿为人平反伸冤,以立自己在百姓中的明君威名——前提是那冤假错案是臣子所为,如今苏朝歌是晋王亲下旨意,若是“冤枉”那便是逼着晋王自打脸面,而晋王之刚愎自大无人不知。

因此,他这么一问,心里有那么些同情苏朝歌的不禁暗暗叹口气,本就是事出自家亲戚背后捅刀,苏夫人如此行为,不过是又搭上一条命,倒让仇者快了,妇人的眼界啊。

“回大王,我不为谁伸冤。”

“那你为何鸣鼓?”晋王脸色稍缓。

“大王,我一届妇人,拘于内院,眼界狭窄,苏朝歌身陷囹圄不能得见,我心中十分惊恐忧惧,曾四处求人想去见他一面却不能如愿,别人告诉我,敲响宫门口的鼓是唯一的法子。”茱萸说道。

晋王冷笑一声:“别人?是谁?”

茱萸不语,却悄悄向宣墨箴所立方位投去了一瞥,转瞬即逝的事,因晋王端坐上位俯视群臣,所以看得清楚,心里便咯噔一下,但仍旧不动声色道:“虽你无知,但无冤屈却敲响登闻鼓是藐视本王,仍要受牢狱之罚,念你思夫心切,就将你们关在一处。来人,带下去。”

茱萸被架着走出殿外,还未出第一道宫门,就见莲太妃迎面走来,与在姬元瓒府中时略显寒酸的穿戴相比,此时莲太妃一袭盛装,珠环翠拥,看见茱萸,她便露出不屑神色道:“苏夫人,你这又是何必呢?”

茱萸本就不喜欢她,想起她陷害苏朝歌之事不由得咬牙切齿:“莲太妃,你与苏朝歌同为燕人,苏朝歌又曾辅佐你的儿子,你恩将仇报要害死他,不觉得心里有愧吗?”

“恩将仇报?”莲太妃哂笑,“我没受过他的恩,也没有要报复他,不过是实话实说,既然你也要坐牢了,何不亲自去问问他?”

莲太妃显是不想再与茱萸说话,趾高气扬走过,与茱萸擦肩而过。

茱萸终于被带到牢房,牢房里终日不见光又没有暖炉,阴冷潮湿的厉害,彼时,苏朝歌正对着墙在勾画什么,听到锁链哗啦的声音回头瞧了眼,这么一瞧,眼睛都要喷出火来了。

“苏朝歌啊……”锁链又哗啦啦的缠紧了牢房门,茱萸搓搓手,笑了笑。

“嗯。”

“苏朝歌,我终于见到你了,终于不用害怕了。”茱萸小心翼翼走过去,自动自觉挨着苏朝歌坐下,“苏朝歌。”

“嗯。”

“苏朝歌,你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见到你我很喜悦之极?喜极而泣?”他没哭,茱萸哭了,扑到他怀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都抹在了苏朝歌的囚衣上,开始声音大大的,后来小小的,抽抽噎噎好像随时要哭晕似的,生生把苏朝歌的火气哭没了,一下下轻拍她的后背给她顺气,没想到她哭得更厉害了,苏朝歌皱着眉头安慰:“好了,别哭了,我还活着呢。”

“不是,你拍的好疼,别拍了。”茱萸抽噎着,胡乱抹了把脸,收了泪,狼狈的看着苏朝歌,“时间不多了,苏朝歌,你快告诉我怎么才能救你出去。”

茱萸急切的看着苏朝歌,晦暗不明的光线中,苏朝歌朝她勾了勾手指:“附耳过来。”

94.逃狱

茱萸附耳过去,苏朝歌在她耳边说:听天由命。

真是够让人绝望的!茱萸看苏朝歌,苏朝歌摸摸她头问:“是不是后悔来了?”

“你一问,还真有一点,应该听外公的话好好带着苏旦躲在家中才是。”茱萸一边点头表示赞同一边说道,说完,看看苏朝歌的脸色,自己忍不住笑了,“来,苏朝歌,笑一个,别这么严肃,我特意来护持你的,你应该高兴才是,你想想,我是谁啊?是死了那么多次都死不成的吉人,有我在,你不要怕,没事。”

苏朝歌便把正摩挲着她脑瓜顶的手抬起,用了力气拍了一下,同时斥道:“说大话,万一就等着这次和我死在一起呢!”

茱萸揉揉头,幽怨的看着苏朝歌说道:“那一定是你运气太差了。”苏朝歌又要抬手,茱萸忙抬起胳膊抱头:“好了好了,大不了做一对鬼夫妻,我都不介意,你火什么。”

虽然光线晦暗,但茱萸手臂上棍棒打出来的青青紫紫仍旧触目惊心,看苏朝歌瞧着,茱萸赶紧缩回胳膊,连手一并缩进袖中,下一刻,整个人被苏朝歌紧紧抱在怀里,头顶传来他一声喟叹:“真是傻啊。”

宣墨箴下朝回府后,正由妾室服侍换下官服,丫环轻手轻脚进来回禀说“少夫人来了。”

温柔娴淑的妾室立刻便偷偷觑了眼宣墨箴,果见他一张冷漠脸孔更加“雪上加霜”,心头一阵窃喜,不由得又闪过那不时冒出的野心:等我生了儿子,看你这不得宠的正室还有什么地位。

宣墨箴看了眼妾室,后者立刻温婉一笑:“夫人一定有要事要与您相商,妾身去请夫人,然后就退下了。”

蘼芜在门口忐忑着,自从妾室进门,她已经很少能见到宣墨箴了,知他不想见她,她便老老实实的躲在房中,不到他面前碍眼,可现在,事关重大,之前她多次想要来求宣墨箴高抬贵手,又怕给苏朝歌带来更大的麻烦,现在,茱萸也深陷囹圄,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茱萸也跟着去死啊。

宣墨箴的妾室迎了出来,这妾总是一脸笑盈盈的模样,但蘼芜并不怎生喜欢,太假,妾室恭恭敬敬行了礼说:“大人请夫人入内说话,夫人请,妾身去冲茶来。”

蘼芜急急进门,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在看到宣墨箴的冷脸时不由得有了些许的动摇,如果此事更加触怒宣墨箴,虽她顶着县主的名号,可燕国势弱,宣墨箴硬要休了她,莲太妃和姬元瓒也不会为她出头,以后恐怕又要继续流离失所……不,就算流离失所,她也不能眼见苏朝歌和茱萸去死,不能触怒宣墨箴,又要救人,对蘼芜来说,只剩下“重拾旧情”这一条路。

她把赌注押在同门之谊,想到茱萸二人生死就在宣墨箴一念之间,而自己求情还未必有用,蘼芜的眼泪在一声低低的“大师兄”后便止不住流了下来。

蘼芜这般景象,即便恼怒她冷落她许久的宣墨箴也有刹那间软了心肠,一干同门,如今只剩她一个会喊自己“大师兄”了。

“见我,有什么事?”宣墨箴的态度比平日略和气一些,这给了蘼芜一点勇气。

“大师兄,求你救救茱萸。”因为心急,蘼芜急切的向前走了两步,目不转睛的看着宣墨箴。

“晋王又没有要杀苏夫人,不过因她不懂规矩关起来惩戒一下而已,你可以放心了。”宣墨箴告诉她。

宣墨箴一直在看蘼芜,刚刚软下来的心肠在想到她此行“真实目的”之后不由得又窜起了腾腾怒火——自苏朝歌行刑之日确定,几天她便消瘦如鬼,又有几次悄悄走到书房门前举手欲敲门最后又悄悄离去——以为他全然不知吗?看来,救她的好姐妹茱萸是假,为苏朝歌奔波才是真,看她如何开口。

两人各怀心思沉默良久,终于还是宣墨箴怒从心起,不耐烦发声:“你的好姐妹不用死,你不开心吗?还是,你另有所求?”

闻言,蘼芜攥着帕子的手下意识便扭在一起,扑通一声跪了地:“师兄,我确实还另有所求,我想求你也救苏朝歌一命。”

“哦?为何?难道你和苏朝歌交情也很深吗?”宣墨箴甚至笑了,手指轻击着椅子扶手,心中却恨不得把跪地的那人丢到院中。

“师兄还记得我和莫寒师兄奉命去鹿城吗?在鹿城我险些被人牙子绑走,是苏朝歌将我救下。神宫覆灭之后,我一路向西来投靠师兄,我很少出山门,不谙世事,又身无分文,饥冻交切,在燕国境内险些倒毙路旁,又是苏朝歌救我一命,我有今日,能与师兄相见……”至此,蘼芜甚至哽咽起来,泪如雨下。

宣墨箴不耐烦听了,手一挥:“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这是动气的预兆,蘼芜不敢再讲,生怕适得其反,于是犹豫着起身,一边擦着眼泪一边退了出去,脚刚刚抬起一点,还没碰到门槛便听到宣墨箴阴森的声音说着:“看你近来身体欠佳,不如到空气好又安静的别院里去修养一阵子吧,收拾一下,三日后启程。”

“是,多谢,多谢师兄。”走出门时,蘼芜是咬着嘴唇的,不管怎样小心翼翼,终究还是惹怒了宣墨箴,侍妾迎面而来,满面春风,故作惊讶向蘼芜问安,蘼芜略略点头便走过去了,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悲凉。生而被弃,她的一生都要这样小心翼翼过完吗?

侍妾端茶进门,体贴温柔的双手奉茶给宣墨箴,她心中此时虽然幸灾乐祸,为了在宣墨箴面前更博得识大体的好印象,侍妾未进门前便已想好了说辞,奉了茶顺势便说了:“夫人近来更瘦了,刚才见她还红着眼圈,不……”

“滚!”

侍妾慌乱的退下了,出了门,也红了眼圈,方才反应过来现在还不是时候,她还是要继续静待时机。

“后天就要上刑场了,苏朝歌,你怕不怕?”茱萸吃着狱卒刚送来的饭,一边嚼一边问。

苏朝歌正如往常一般又挑剔又优雅的吃饭,抽空白了她一眼道:“不怕,我苏公子什么大风大浪没经过,一个死何足惧哉!”

“你知道吗苏朝歌,这几天是你入狱以来我睡得最踏实的几天,在家的时候,我整晚整晚的做恶梦,有一次梦见你回来了,说你要被处死了,我说我得跟你一起去,你不许,特别语重心长的让我好好活着,好好把苏旦养大,像一个慈祥的老人一样。”

苏朝歌已经挑剔的吃完了饭,放下碗筷,悠悠的看着茱萸:“然后呢?”

“然后我就吓醒了啊!”茱萸含着饭,鼓着腮帮子朝苏朝歌笑了笑,“平时不正经的人忽然正经起来,多吓人啊,是吧?”

茱萸吃完了自己那份,还觉得饿,又把苏朝歌剩下的也拿来吃。

“小茱,你答应我一件事,好好活着,把苏旦养大。”

茱萸的筷子就没拿住,啪嗒掉在了地上,茱萸拾起筷子,又扯过苏朝歌的袖子擦了擦,低下头继续吃饭:“苏旦托付给了外公,我无牵无挂,不用非得艰难的活着。”

“你不活着,以后逢我忌日,谁给我上坟?”

“这你倒不用担心,我给文婳姐姐的钱足够她家子子孙孙给你上坟了,哎呀,你好啰嗦,你刚才不是说了,不过是一死,何足惧哉?食不言,我还没吃完,你不要一直啰嗦。”茱萸把嘴巴塞满,显然是不想继续跟苏朝歌纠缠这儿话题。

外面二更更声响起的时候,茱萸正窝在苏朝歌怀里,睡得十分香甜,还微微打着呼,被苏朝歌轻轻摇醒时还有点分不清东南西北,茱萸揉揉眼睛,先看见了苏朝歌,余光瞥见了一个正飞速开牢房门的黑衣人,再看眼苏朝歌,茱萸便知道来者非敌。

黑衣人把自己包得只剩下两只眼睛,还总是低头掩饰,开了门一句话不说就在前头带路,十分警惕,苏朝歌和茱萸一切照做,一路有惊无险的出了牢狱,牢狱外那高高的石墙,黑衣人自怀中拿出一条飞爪锁链用力甩过墙头,拉了拉,十分结实,抓起绳索如猿猴一般缘绳而上,咻的下就消失在墙的那头,连落地声都几不可闻,苏朝歌也利落非常,单臂环住茱萸的腰,单手抓绳向上,茱萸能做的只有紧紧的抱住苏朝歌,免得自己太重他抱不住掉下去拖慢了速度。

无言的境界一直维持翻出晋都西城门,那里栓了匹纯黑的马。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多谢。”这是苏朝歌对着黑衣人说的。

此时,黑衣人才闷闷发声,一听之下茱萸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此人竟是宣墨笺。

“苏公子也救过我的命,我不过是报恩罢了,苏公子,你放心,我已经求了父亲,我今天能如此顺利解救你们,其实也是父亲默许了的,他虽然不喜欢白老将军,但看在夫人的面上,只要把你赶出晋国他也不是非要你死不可,你们即刻前往福田寺,那里后山有一处秘密的洞穴,是我以前无意中发现的,这是地图,你们藏在那儿避避风头,等平息一些再更名换姓离开晋都,我先走了,免得人生疑,苏公子,茱萸姑娘,保重。”宣墨笺递给苏朝歌一张地图,复又攀着绳索翻回了城中。

苏朝歌和茱萸片刻也不敢耽误,立刻翻身上马。

虽然前途还不彻底明了,但总归有了希望,总比绝望好,茱萸乐观的天性又回来了,她很高兴的对苏朝歌说:“你看,我就说我们不会死的,我是吉人自有天相,你是祸害遗千年,果然吧?”

“不要高兴的太早,还未尘埃落定。”

“反正逃出来了,我们就拼命的逃吧。苏朝歌,我们说好,以后再不准做官,太危险了,动不动就要杀人砍头的。咦?苏朝歌,这不是去福田寺的路吧?”

“小公子是好心,但宣谨言一定不会。”

“那我们去哪里暂躲一下呢?”

“随便哪里,只要山高林密总是好躲藏。”

深夜之中,马蹄哒哒消失在一片黑幕之中。

95.不离不弃

待斩重犯,神不知鬼不觉越狱逃脱,无论怎么看都是在挑战晋王的威严,是以晋王震怒无比,气得将茶盏狠狠掼在地上,大骂白圭那“老东西”,还是王后温柔开解:白圭若要救何必等到今日,那不是摆明要和您作对,将他自己的儿子白书羽推到难堪境地?外孙再亲毕竟是别家的骨血,自己儿子再混账毕竟是自己血脉,白圭早就分清楚了,否则在救苏朝歌一事上为何佯做不知许久?

晋王一想,是这么回事,不是白圭,谁还跟苏朝歌有这份交情?姬元瓒?他自身尚且不保,况且要不是他母亲,苏朝歌还不至于死罪难逃。爱玩爱看就来乐文小说网 WWW。LWXS520。COM晋王想不出了,想着朝中还有隐藏如此之深的苏氏爪牙更加生气,上朝的时候下令,明日行刑之日,不管朝臣们用什么法子,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把苏朝歌抓回来斩首,他堂堂晋国不能丢了脸面。

满朝臣子窃窃私语,晋王正要怒斥,只见大祭司宣墨箴出列,稽首一拜,回禀说国君无需担忧,当时占卜苏氏行刑之日时已看到其中的小波折,但无碍,苏氏逃不出大王的掌心,这才令晋王脸色稍霁,将抓捕苏朝歌的任务派给宣墨箴。

宣墨箴今日回府甚晚,到父亲宣谨言处请安,见宣墨笺也在,正逗着还不满周岁的妹妹玩,他一来,墨笺眼神总有些飘忽,及至他告退出来宣墨笺蹦蹦跳跳也跟了出来,一脸急迫却又欲言又止,宣墨箴不理他,藏不住话的孩子总会说的,但这回,出乎宣墨箴意料,宣墨笺这回虽满腹心事样,但居然忍住了。

经过蘼芜的屋子,里面烛火微弱,应是已经睡了,想到明日,她应该是辗转反侧也不能寐吧?明日之后再无苏朝歌,她会收心吗?思及此,宣墨箴的拳头不自觉握起,想要推门而入,终究还是按捺住,生生收回。

灯笼摇曳的光亮之中,宣墨箴独自走向书房,黑色的背影恍恍惚惚,如鬼魅一般。

这一夜如此短暂,蘼芜一双漂亮的杏眼满布血丝,形容憔悴,丫环和婆子们已经陆陆续续往外搬带到别院去的包裹了,蘼芜不言不语,像尊提线木偶任由丫环摆布着洗脸梳头更衣,去到婆母面前辞别,没见宣墨箴,白嫣脸色也不太好,碍着宣谨言也不敢沉着脸,一副强颜欢笑模样。苏朝歌是白嫣的表哥,这种行刑的大日子肯定心情好不起来,可以理解。

拜别白嫣出来,蘼芜紧紧衣领,被丫环婆子扶上了车。

林中渐渐有了亮色,茱萸紧紧牵着苏朝歌的手向前走,蜿蜒山路,骑马多有不便,目标也太大,所以昨夜来到山下便已舍了马步行而上,经过容小姐住过的小院,两人按下进去打点水来喝的强烈念头继续往后山而去,苏朝歌去那里转过的,说那边有一处悬崖,悬崖边有一条紧挨着悬崖仅容一人通过的小径,再过去便开阔了,如世外桃源一般。

真如苏朝歌所说的话,就算住个一年半载也难不倒她,搭间屋子,冬天打兔子春天种菜,待风平浪静再说。

“苏朝歌,我、我到时候,给你、给你烤兔子,吃。”走了一夜,茱萸上气不接下气,靠着畅想强撑。

苏朝歌忽然握紧了她的手,停了下来,神情凝重。

“怎么了?”茱萸跟着紧张起来,尽量压低声音,四下里望望。

“有人。小茱,一会儿我们分开走,我去引开他们,你沿着我属狗诶你的路线先过去,到那里等我。”苏朝歌语速极快说完,不待茱萸说些什么就已经猛地松开了她的手向另一边跑去,茱萸不敢喊,怕招来人,此地不能停留,茱萸按着苏朝歌的吩咐跑向那处悬崖。

呼呼的风声、咚咚的心跳声交织着,在茱萸的耳边形成吓人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