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汐有些无奈,看来现在不仅是世风日下,连妖风也好不了哪里去了。这样耗下去也不是办法,这小狼妖非要金叶的话,只有回镇国公府一趟了。不过五十片金叶不是小数目,镇国公府目前财务有些吃紧,也不一定能拿得出来啊。

青汐正想着,就传来小狼妖的不耐烦的声音:“你杵在这里,本爷还怎么做生意?你看后面的客人都等你好一会儿了,你好意思嘛。”

青汐回过头,果然看到一位白衣少年立在她身后不远处。此少年有一副少见的好相貌,就是冷若冰霜的样子如同雪山之巅里长出的雪莲花,给人一种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感觉。

但青汐的处事风格是结果重于一切,她现在想要的结果是尽快弄来这五十片金叶,所以亵不亵玩什么的完全无关紧要,于是厚着脸皮走上前去,掏出玉佩呈在他面前,压低声音道:“兄台,你看我的玉佩这成色,价值千金啊,你今天运气好,碰到我急用,”说罢,比出五根手指,“这样,你给我五十片金叶,这玉佩就卖给你,如何?”

青汐说这话时,心中已打好如意算盘。先将价格开高,他若压价,她再还价,总之最后只要能在三十片金叶成交就万事大吉了。

可惜算盘虽打得好,但这个少年的反应并不如她所料想那般,他只是一言不发地望着她,如黑曜石一般的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

青汐有些看不懂了,他这个反应乃是何意?她琢磨了一下,他莫不是觉得这玉佩不值五十片金叶?所以连讨价还价都懒得做了?

青汐再次扫了他一眼,他这身白袍锦缎晃眼一看觉得普通,但仔细留意便可以发现,衣袂处的暗纹绣花都是用真正的金丝绣成的,而且做工一流,由此可见他身份不菲。照理说这样的贵公子应该看得出她这玉佩很值些钱财才对,莫非真的是眼力有些笨拙?

青汐立即比出一个“四”,道:“一口价,四十片金叶,公子你真的赚大发了,你要是去玉器铺一百片金叶都买不到这么好的玉佩啊。”

她说的时候偷偷瞥了他一眼,发现他依旧维持着原本一派沉默的神情,似乎对她的提议不感兴趣的样子。

青汐见他如此不为所动,简直有些绝望了,瞬间决定必须放个大招了。她将头上的一根晶莹剔透的白玉簪取下来,再将他的手执起,把手中的白玉簪和玉佩一起放在他掌心上:“不瞒公子说,你也看到了,这小哥定要五十片金叶,才能达到我心中所求之事。在下此刻囊中羞涩,公子就当江湖救急,你只需给我三十片金叶,这两样玉器都是你的了,如何?”

青汐已做好打算,要是他再这样面无表情,她干脆一巴掌拍晕他,将他的钱财先“借”来江湖救急再说。

庆幸地是终于在她拍晕他之前有反应了,只见他转眸瞥向身后的女侍从,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给她。”随即从她手中抽回自己的手道,“簪子你拿回去。”

青汐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这少年竟没有趁火打劫,倒还是个好人。她从侍女手中接过金叶后,诚挚地道了一声谢,随即将钱一并交给了小狼妖。

小狼妖数了数金叶后,斜瞥了她一眼说:“跟我来吧。”

青汐跟他进了二楼的房间,房间正中摆着一块色泽通透的玉石,硕大光滑如镜面。小狼妖在玉石前坐下,而青汐则与他面对面而坐。

“你要问什么?”

青汐忽然就想到了碧灵,话锋一转道:“小哥,你能查到碧灵的下落吗?”

小狼妖诧异地望了她一眼:“你是说上古神器碧灵笛?”随即摇了摇头,“这个恕我帮不到你,上古神器都是有灵性的,天眼石也无法看不到。”

这个答案青汐其实并不意外,说出来也只是碰碰运气而起,不然真这么好找,芜辛早就找到了,她也不会耗费这么多心思。

青汐不甚在意地摇了摇头,继续说:“无妨,我来这里是要问另一件事。”顿了顿道,“二十年前九尾狐妖红月与桑丘昱之事的来龙去脉,你可知道?”

“自然知道。”小狼妖对着天眼石念了几句口诀后,道,“喏,你自己看吧。”

天眼石立即清晰地浮现出红月的身影,冷淡的眉眼,孑然的身姿…青汐在飞驰而过的流光剪影中渐渐看过整个故事的始末。

那是熙临两百五十二年,隆冬,红月和桑丘昱的缘分便开始于此。那时的桑丘昱刚满十二岁,小小年纪长得很俊俏却不大爱笑,除了读书和练剑外最大的爱好就是爱去市集看小动物。有时候看对了眼,还会买来放生,市集的小贩几乎都认识这位桑丘家的小家主。每次只要桑丘昱一出现,这些小贩们便会使出全身解数吆喝他来买自己的飞禽走兽。

照常理来说,红月和十二岁的桑丘昱本不该由什么交集的,但总归是缘分,这一年活了几千年的红月忽然觉得在妖界呆得乏味了,于是到人界散散心。不曾想刚到人界没两天就遇天劫,被打回了原形不说,还被天雷炸断了她八条漂亮的尾巴。

奄奄一息的红月被猎户捉到集市上去贩卖,正巧遇上了同来市集上看小动物的桑丘昱。

商贩见桑丘昱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家的狐狸,知道自己的运气来了,道:“昱公子真是好眼光啊,这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雪狐啊,你看着皮毛澄亮亮的,长得多俊啊。”

桑丘昱蹲在地上打量了红月半晌,忽地伸出小手摸了摸她毛绒绒的左耳朵,红月机敏地抖了一抖,耳朵软了下来。桑丘昱怔了一下,又将手摸向她毛绒绒的右耳朵,红月又是猛地一抖,这只耳朵也软了下来。之后,他一摸,红月便是一抖,如此来来回回几次后,桑丘昱觉得这只小狐狸着实可爱,对身后的仆从说:“给钱,我要它。”

仆从知道自家小主子菩萨心肠,一边给钱一边积极地道:“小少爷,我们把它拿到哪里去放生?”

“不放生,”桑丘昱将小狐狸抱在怀中,双眸中流淌着阵阵暖意,“我要带回府,好好照顾它。”

红月就这样被带回了桑丘府邸,桑丘昱白日里读书抱着它,吃饭抱着它,连休息时都抱着它,几乎是形影不离,桑丘家上下没人不知道这只小狐狸。桑丘昱原先命人在他的卧榻旁做了一个窝,让红月晚上就睡在里面,有时半夜醒来会去看看它睡得好不好,但好几次都发现它的体温特别低,盖再多被子都不管用,所以后来干脆将它带到卧榻上,每晚抱着它一块入睡。

在桑丘昱的精心照料下,一年后,红月的身体终于好转。虽然法力还未恢复,但是可以化为人形了。她若真想走并不难,可她依旧以狐狸的原形呆在桑丘昱的身边。也许,她是想就这样一辈子做狐狸也不错,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事。

桑丘昱并非嫡出且母亲早亡,但自小便被老太爷看中,立为下一任家主,在族中还是有许多人并不怎么服气的。尤其是桑丘嫡系这一支的子孙,明里暗里给他下了不少绊子。

桑丘嫡系这一支的子孙中有一个叫做桑丘瀚的,比桑丘昱大两岁,从小被他娘亲灌输是桑丘昱抢了他的家主位置,导致他心中也积累了些怨气,每隔一段时日就要上门找茬。

这日,桑丘瀚大摇大摆地带了一只猎狗找上了门,说是听说桑丘昱日前得了一只雪狐,他也碰巧得了一只大猎犬,不如让它们斗斗,看是猎狗厉害还是狐狸厉害。

桑丘昱抱着狐狸,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不比,堂兄请回吧。”

但那桑丘瀚既然是上门找茬的,就不可能空手而回,他从腰间抽出剑,挑衅地看向桑丘昱:“昱弟,既然你不愿把你的狐狸放出来和我的猎狗斗斗,那就和我比划一下,如何?”

话音刚落,桑丘瀚就猛地一剑刺来,幸好桑丘昱反应得快,一个闪身及时避开了。因为是铸剑世家出身,两人的武功弟子自然非一般可比,只见两道身影在后院中迅速地缠斗在了一起,打得是难分难舍。

一炷香后,这场比武终于以桑丘昱的剑指到了桑丘瀚的脖颈上完美收场。

桑丘昱表情冷漠道:“堂兄回去再练练吧。”

不知不觉间周围已经围了一堆看热闹的人,桑丘瀚原本没觉得自己会输,哪知这下面子里子全丢光了,涨红的脸上闪过一丝阴蛰之色,趁着桑丘昱抱着狐狸转身离开的瞬间,在猎犬耳边耳语了两句,就放开了绳子。

那猎犬猛地一跃,便朝桑丘昱的大腿狠狠地撕咬去,这时小狐狸也挣开了桑丘昱的怀抱,与比自己大三、四倍的猎犬厮打成了一团。而最令人吃惊的是,原本很威武的猎犬没一会儿便居于下风,被小狐狸咬得血肉模糊,几个回合后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桑丘瀚简直觉得自己又被羞辱了一遍,不禁怒从心中来,猛地一下扭过头就将桑丘昱压倒在地,一个拳头还没有来得及下去,一阵杀猪般的惨叫声顿时回荡在红梅凝香的后院,久久不绝…

在这一次挑衅中,桑丘瀚失去了一只眼睛,而让他付出这血的代价的正是红月。红月的想法其实也很简单,她从小在妖界长大,妖界的生存规则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而适用于妖界的普遍道理则是你打得赢我,可以打死我;你打不赢我,被我打死也是活该。

由此事也可以看出,活了几千年的红月即便暂时失去了法力,奉行的为妖之道却并不能轻易改变。其实按照她一贯的行事风格,只戳瞎了桑丘瀚一只眼睛本是不够的,若不是桑丘昱及时阻止,她一定会咬断他的喉咙,叫他再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而此事的后果也比想象中更严重,桑丘家的嫡系子孙被桑丘昱养的宠物弄瞎了一只眼睛,他的娘亲自然不能善罢甘休,将这事一直闹到了桑丘家的祠堂,哭哭啼啼地要桑丘家的长老们为她主持公道。太老爷知道此事的来龙去脉后,便命人将桑丘昱绑到了祠堂中,和长老们几番商议之后,要他当众向桑丘瀚道歉并将小狐狸交给他处置。

可以想见,如果真将小狐狸交到桑丘瀚手中,除了被折磨至死外,完全没有别的可能。桑丘昱自然也知道,所以虽然同意和桑丘瀚道歉,却怎么也不肯将小狐狸交出来。太老爷见状心中很是恼怒,觉得自己孙儿简直被那只小畜生蒙了心,当即就执起鞭子,执行起家法来。

桑丘昱跪在地上,任由火辣辣的鞭子抽在自己身上,一声不吭。

片刻后,不知谁叫了一声“天呀,就是那只畜生么?怎么来这儿呢?”,桑丘昱猛地抬起头,正看见小狐狸咬了太老爷执鞭的手一口,心急地大喝了一声:“住口!小狐!”

小狐狸扭头看了桑丘昱一眼,又张开锋利的獠牙,但这次还没来得及咬下去,就被桑丘昱的一个叔父桑丘文博逮住,狠狠抬手就是十几鞭子,一边打一边怒骂道:“小畜生!你真是要翻了天不成!看我不打死你!”

转眼间,小狐狸的身上就被打出十多条血肉模糊的血痕,桑丘昱立即跑过去跪在桑丘文博面前,挡住他道:“叔父,它是我养的宠物,是我没□□好它,要打就打我吧。”

桑丘文博正在气头上,扬手就是一鞭子道:“好,今天我就代桑丘家好好管教一下你。”

那一天,桑丘昱被打得满身是伤,是被人抬着回府的。

晚上,给小狐狸端来食物的仆从叹了一口气:“你这个小畜生,我们少爷终有一天被会你害死的。”

夜深人静之时,红月化成人形,静静地坐在桑丘昱的床边。她倾城的面容上全是困惑之色,她大约始终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她觉得自己是在保护她,但是好像反而害了他。她几千年来极少来人界,并不是很懂他们的世界,但那位仆从说的话她听得很明白,他说她再待下去会害死他。她并不想害死他,她想他好好活着。

她望着他眉头微蹙的睡颜良久,忽然伸出手放在他的额头上,将自己的修为渡给他疗伤。帮他疗完伤后,她又为他掖好被角,手拂过他的容颜道:“我走了,你要好好保护自己。”

尴尬要求

红月并没有回到妖界,倒不是觉得留在人界多有意思,而是她忽然想知道人到底是怎么活着的,为什么她以为的那些道理在这里并不适用,为什么她想保护一个人,为他做了一些事,到头来却是害了他。她想自己活了几千年,最不缺的就是时日,既然心中有困惑,就应该弄明白它。就算做一只妖,也应该做一只明明白白的妖。

春去秋来,桑丘府的红梅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人间的岁月流逝,匆匆几载,就如弹指一挥间。

这一年是熙临两百五十九年,桑丘昱继承家主之位已有两载。两年间,他大刀阔斧地在家族内进行改革,他们桑丘家族的铸的刀剑不仅驰名六国,甚至在武林中也颇有名气。这年冬天,他们与驰名武林的独孤家谈成了一笔大生意,必须在规定的日子内把货送到独孤家,这笔生意才算真正完成。但是去独孤家就必须穿过一片大漠,路途十分遥远,桑丘昱担心路上出什么岔子,便决定亲自押送这批货。

缘分是很奇妙的东西,这一次出行,连桑丘昱自己也想不到,他会再次遇到了红月。当然,就算遇到,他也不可能将一位美人与他曾经养过的那只小狐狸联系在一起。

漫天黄沙的大漠,除了有沙尘暴,还有沙盗。而桑丘昱打出生以来第一次来大漠,就像中了头彩似的,两样都遇到的。桑丘昱虽在经商方面展现出异常的天赋,但对瞬息万变的大漠还是缺乏经验。才进大漠没多久,就遇到了一场沙尘暴,带去的人有一半都被埋在了黄沙之中。

这本来就已经够倒霉的了,但紧接着又发生了一件事,让他们的霉运简直到达了顶峰时期,那就是遇到了这片大漠上最穷凶极恶的沙盗。

桑丘昱在被人打劫之时,红月正在这片沙漠的“红尘客栈”中自斟自酌。这家红尘客栈是她开的,她心情好时,便会在大堂里喝酒,听人讲故事,心情不好时,偶尔也出去打打劫。五载过去了,她发现人界其实是个很奇妙的地方,有些地方太平盛世,有些地方灾祸不断,有些人活得像人,但有的人活得像妖,所以在她看来,人和妖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红月在等酒被温热的间隙,断断续续听到一旁的土匪议论起过来时看到的一个商队正在被打劫。这在大漠本就是稀松平常之事,所以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她刚将温热的酒壶取出倒了一杯,忽地听到三个字,她眼梢猛地一挑,伸手将那说话之人吸到了自己掌下,厉声道:“你刚才说被打劫的商队是哪家的?”

那人已被吓破了胆,抖着声道:“我、我说的是桑、桑丘家!”

他话音刚落,红月已没了踪影。

桑丘昱这边已是千钧一发,数名沙盗将他们团团围住,打杀声连成一片。桑丘昱明白,这帮沙盗都是穷凶极恶之人,杀人掠货的勾当干了不知多少,这次真是遇上了前所未有的凶险之境了。

此刻,一片声震八方的打杀声中,一道奇异的香味倏地窜入他的鼻尖,紧接着一道红绫如灵活的蛇般凌空打在那些沙盗的身上,霎时空中响起无数声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不知谁喊了一声“老板娘饶命,你要这批货,给你就是!”,红绫倏地消失在漫天飞舞的黄沙中,原本浑浊的黄沙中出现了一袭如血般的红衣,她定定地站在那里,表情冷淡,容色却美得连世间最艳丽的牡丹都比不上。

“滚。”她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数名沙盗如同见到冷血魔刹,顷刻间便骑着马消失干净了。

桑丘昱缓缓向她走来,刚要拱手行礼时,红月原本冷冽的面容倏地绽开一抹极美的笑,伸手缓缓抚上他的俊逸的容颜:“你长大了。”

桑丘昱素来沉稳的俊颜竟破天荒地浮起一丝呆色,好半晌后,才恢复贯有的淡定道:“谢姑娘救命之恩,不过…在下要是没记错的话,应该是第一次见姑娘。”

红月静静地望着他,眼中闪过喜悦、困惑、哀伤等诸多情绪:“你长得很像他,我幼时的玩伴。我离开他之时,他还很小,只有这么高。”

红月用手比划出一个高度,唇边始终挂着温暖的笑。

这样好看的笑看得桑丘昱瞬间有些恍惚,自然而然地道:“姑娘也很像我以前的…”

他忽然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大概是产生幻觉了。

红月倏地跨身上马,然后对他伸出手,微笑道:“上马,我带你们离开这片大漠。”

红月带他们穿行在这片沙漠中,白日还好,除了黄沙还是黄沙,可到了晚上就异常的寒冷,他们支起了帐篷,升起了火堆,桑丘昱把最暖和的衣袍和棉被都给了红月,嘱咐她夜晚一定要盖好被子,免得染上风寒,最后还礼貌性地问了一句:“姑娘,还有什么需要吗?”

红月想了片刻,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点了点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道:“有的,你可以和我一起睡吗?”

有了之前的惊吓,这次桑丘昱显得淡定许多,但还是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姑娘,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红月再次道:“我说你可以和我一起睡吗?我是说抱着一起睡。”

桑丘昱这一次再不能假装没有听清了,因为她的声音大到一旁的仆从憋住笑,神情暧昧地望着他们。

那一夜,桑丘昱果真抱着红月睡了一个晚上。望着她的睡颜,他在心底暗自感叹,多单纯的一个姑娘啊,她对抱着睡的理解就真的是“抱着睡”,而他对抱着睡的理解…这一夜,红月睡了一个好觉,而桑丘昱则整夜无眠。

第二夜,红月又提出了“抱着睡”的要求,显然被桑丘昱给义正言辞地拒绝了,还难得冷着脸道:“姑娘,你总是这么随便和陌生人提出这样的要求吗?”

红月绝色的脸蛋流露出一丝困惑,随即坚定地摇了摇头道:“你对我而言,不是陌生人。”

桑丘昱的脸上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沉思之色。

三日后,红月终于护送桑丘昱的商队离开了大漠。既然任务已完成,红月便要返回大漠,辞行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桑丘昱一把扣住手腕,问:“姑娘,住在大漠何处,待我回家禀告父母后,便登门提亲。”

红月端详了他片刻后,道:“我知道提亲是什么意思,但我们不能在一起。”

“为何?”

红月容色认真道:“你会被我害死的。”

桑丘昱愣了半晌,倏地大笑道:“你为何会这么想,我怎么可能被你害死呢。”

“我是妖。”红月静静地望着他半晌后,继续道,“你小时候养过我,你还记得吗?”

桑丘昱颤抖着手抚向她的耳朵,哑声道:“你…是小狐狸?”

红月点了点头。

桑丘昱将她猛地搂入怀中,道:“我早该知道真的是你。”这世上很多东西都会骗人,唯有内心的感觉永远不会骗人。她的眼神、表情、习惯、动作,常常莫名地会让他觉得熟悉,让他想起那只不告而别的小狐狸。

红月终究还是走了,虽然他能认出她,她很高兴,但是她知道人和妖不应该在一起。当年她只是想以原形呆在他的身边伴他至终老,尚且害得他丢了半条命,若是真的以人形与他在一起,大约真的会害死他。她一点都不想害死他,所以这些年,她虽然不止一次想回到桑丘府看看他是不是长大了,是不是过得很好,却一次都没有去。

既然以前都可以忍住,以后自然也可以。只要他能平安快乐地活到终老的那一刻便好了。

虽然她是这么想,不代表桑丘昱也会这样想。自从大漠一别之后,桑丘昱多次来到这片大漠找寻红月。他不熟悉大漠环境,也几次险些丧命,凑巧的是每次都被红尘客栈的店小二救起。最后一次店小二无奈地交给他一封信,说他们老板娘已经离开,将这家客栈交给他打理了,劝他千万不要再到大漠来了,他每次千方百计地救他也很辛苦。

转眼已是熙临两百六十二年冬,桑丘昱这日受一位友人相邀,说要带他去一个神秘的去处。桑丘昱近来府中之事繁多,本推辞不去,但耐不住友人软磨硬泡,只得去了。那是城郊的一处叫做“醉梦阁”的酒坊,酒坊外圈成一圈栅栏,栅栏里种了许多红梅。还没进去,远远就闻到阵阵浸人心肺的梅香。

酒是难得的好酒。酒过三巡后,友人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桑丘昱则端起酒盏,看向窗外的红梅,一袭红衣倏地闯入他的视线中,他手中的瓷杯应声掉落在地。

桑丘昱猛地站起身,一路踉跄着跑到红梅树下,生怕一切只是他的幻觉。终于看到她实实在在地站在面前,他却忽然不知从何开口。

红月抬手轻轻抚上他的面容,笑容一如从前般炫目:“上次看到你,是觉得你长大了。这次看到你,却只觉得你瘦了。你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

桑丘昱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声音低沉而颤动:“小狐狸,我找你好久,但是怎么也找不到。”

红月和桑丘昱的这一段故事从相识到离别再到重逢,用了整整十年。红月曾经试图离开桑丘昱,是因为她清醒地认识到人妖殊途。但认识终归只是认识,再清醒的妖遇到自己喜欢的人,都不可能接二连三地保持清醒,否则那不是妖,是神。

红月和桑丘昱在这一年成了亲,就像普天下的所有有情人一样,过得十分美好和谐。红月体内有妖性,有时难免率性而为,但是情人眼中出西施,这在桑丘昱眼中变成了一种少有的纯真和简单。所以大多时候就算她犯了错,桑丘昱也是以讲道理为主。

久而久之,红月渐渐学会很多道理,闲来无事之时不是在放生小动物,就在抄道德经。看在桑丘家众人眼中,她简直是德行兼备的好家主夫人。

很多故事,如果永远定格在一个位置,看起来十分美好,可惜人如果不到死的那一刻,永远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尘封的恨

熙临两百六十四年,萧清国皇城突发一场瘟疫,死了许多人,民间忽然有传言说桑丘家的夫人洛红月是妖,纷纷向王上进言要杀了洛红月祭天,桑丘昱为保红月连夜进宫面见王上。魏霍原本就是个不信鬼神之说的人,再加上桑丘家族与皇室关系密切,自然不会与他为难,便让他把夫人送出皇城一段时日,等事态平息再接回来。

第二日,红月就被秘密送到桑丘家族皇城外的别院修养,桑丘昱承诺她一旦瘟疫有所控制,便立即把她接回来。上轿前,他们立于一株红梅树下话别,红月挑着一双美眸问桑丘昱:“夫君,你真的相信瘟疫与我无关?”

桑丘昱将她搂在怀中,失笑道:“你以为你的夫君是那些愚民吗?”

红月深以为然,其实以她一贯的作风,这样莫名其妙地诬陷她,真想让他们付出代价,可是她的夫君不喜欢。

红月伸手将眼前的一枝含苞欲放的红梅折下放在鼻尖嗅了嗅,本就如芙蓉般浓丽的容颜绽出一丝绝美的笑,轻柔的声音散落在冷风中:“等院中红梅绽放,你就接我回来,与你一同赏梅如何?”

桑丘昱宠溺地摸了摸她的耳朵,答道:“好。”

世人皆以为妖凶狠无情,其实妖是这世间最有情的,只是需以真心来换而已。然而这世间一切快乐与美好似乎总是短暂的,没想到红梅树下的话别竟成为他们之间最后的诀别诗。

也许桑丘昱冥冥之中早已猜到,这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和他们桑丘家族世代都在铸造的一把叫做噬方剑的凶剑有关。

至六国初创之时,萧清国国富民强,皇室先祖野心勃勃,妄想一统六国,便命桑丘家族打造一把绝世凶剑,助他一统天下。然而计划远远赶不上变化,不久萧清国先祖皇帝便身染重病,短命归天。

继任的萧帝并不知道铸造凶剑之事,但桑丘家族的先祖却没有忘记先祖皇帝的嘱托,一直在秘密铸造这把绝世凶剑,打算在凶剑铸成之日再敬献给皇帝,助之一统天下。

铸造这把凶剑工程巨大,非一朝一夕之事,所以桑丘家族的先祖立下家规,每代桑丘家族的家主都需继续铸造这把凶剑,直到凶剑铸成之日。既然是凶剑,铸造之法自然不同寻常,除了以极好的玄铁炼造外,还要常在炼炉中投以犯下大奸大恶之罪的死囚尸骨,久而久之,这把剑上便凝聚了无数凶恶无比的鬼魂。

到了桑丘昱这一代,他已隐隐察觉这把凶剑渐渐不受控制,有股邪恶的剑灵似乎在不断挣脱而出。送走红月后,皇城的瘟疫并没有收敛之势,反而越发厉害,而凶剑的剑灵也愈发猖狂,直接闯入桑丘昱的梦中挑衅示威。

此后连续三日,桑丘家子嗣连同仆从几乎大半都突染瘟疫而亡,桑丘昱只有找来昆仑境前任主人莫一先生寻求控制凶剑之法。莫一先生凝神思索了半晌后,遗憾地表示这把凶剑凝聚了恶灵对桑丘家族太多的怨念,除了将桑丘家族当家的骨血投入炼炉之中以平息凶剑的怨灵之气外,再别无他法。

桑丘昱定定地望着窗外含苞欲放的红梅树,沉默片刻后忽然开口道:“依先生看,这院中的红梅要几日才能绽放?”

莫一转目望向窗外,看了半晌道:“许是要十日光景吧。”

桑丘昱倏地回过头,对莫一道:“我若不投入剑炉中,桑丘家的血脉顶多还能撑几日?”

“顶多三日吧。” 莫一叹了口气,离开了桑丘府邸。

莫一走后,桑丘昱一直沉默地坐在窗边,许久后才抬眼望向天边,轻声道:“月儿,夫君大概要失约了。”

翌日清晨,没被瘟疫夺去性命的桑丘家族之人及仆从均被桑丘昱秘密遣走。等一切安排妥当后,他从容地打开书桌上宣纸,再细细研墨,最后提笔书写。书信写成后,他吩咐身边仅剩的一位老仆将信连同几箱价值连城的财宝带去皇城外的别院,交给红月。

待老仆离开时已至日暮,灰暗的苍穹隐隐有下雪的征兆,桑丘府后花园的一大片红梅树却奇迹般地悉数绽放,满院冷香扑鼻。

桑丘昱立于一株红梅树下良久后,摘下一枝红梅轻轻地放在鼻尖下,唇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嘴唇微微动了动,声音低沉柔和如缱绻和风:“月儿,你可知道院中的红梅已开了?”

那一夜,桑丘昱走入炼制凶剑的密室,再也没有出来。

丑时时分天空开始纷纷扬扬地飘起细雪,却灭不了桑丘家族府邸滔天的火光,那是从府邸深处蔓延而出的地狱之火,火势延续了一天一夜,桑丘家族至此衰落。

青汐大概可以猜到桑丘昱书信的内容,应该是大致交代了凶剑之事的来龙去脉以及对红月此后生活的安排。她猜想如果这封信能够成功送到红月手中,那么必不会有后来红月向魏霍的复仇,而这件事最坏的结局就是她殉情而死。

然而有一句话叫做造化弄人,有时候甚至会弄死人。送书信的老仆一路风尘仆仆地离开皇城,直奔桑丘家的别院而去,却在夜间行走山路之时遇到了一帮凶狠残暴的强盗。他们不仅抢劫了所有的财宝,还将忠心耿耿的老仆一刀砍死了。

久等不到消息的红月心中渐渐升起不详的预感,第二日一路马不停蹄地赶回皇城,看到的便是已经烧得面目全非的桑丘家府邸。

那一日,在漫天的飞雪中,她发了疯似的在尽是残垣断壁的院落中找桑丘昱的尸首。整整三日三夜,红月白嫩的手指从最开始地冻得通红,到后来指甲全数被折断割裂,整片手掌都是被瓷器碎片和木渣割破的伤口,污血肆意地流淌,甚至溃脓生疮,可她还是不愿放弃。他们都说她的夫君死了,但是她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

一直贴身伺候红月的侍女怡香跪在地上劝她,红月却置若罔闻一般,继续以满是污血的手翻身下的石块和木梁,坚定地道:“你们都说他死了,可是为什么我连他的尸骨都找不到呢?你们都在骗我,对不对?你们都在骗我!你滚,现在就滚!”

怡香红着眼,哽咽着道:“夫人,那场大火烧得那样旺,少爷的肉身早已化为灰烬了,您与少爷心有灵犀,一定感觉到了是么?您只是不愿相信罢了。”

红月手下翻找的动作蓦地顿住,像失了魂魄似的,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神色木然。大雪簌簌地落下,一片片落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她的脸庞在日暮的霞光中渐渐变得苍白如雪。红月是一个活得很纯粹的妖,她相信的事不易轻易改变,她不相信的事也不能轻易被说服。

她一直靠“桑丘昱还活着的”信念一路支撑着她在雪地里翻找他的尸体,不是为了找到,而是为了找不到。她在心中不止一次地想,如果一直找不到,他终归会出现在她的面前,终归会扶起她心疼地对她说“月儿,我不在的时候,你为什么这么不懂得爱惜自己。”

红月不是一个轻易落泪的人,这么几天来,没掉过一滴眼泪,但到了此时此刻,眼泪却簌簌地落下,无论怎么都止不住。从悄无声息地流泪到仰天悲鸣,仿佛用尽了她一生所有的力气,倾尽了她全部的情感。

那一夜,过度的哀伤和体力不支,终于让她倒在了枯死的红梅树下。

侍女在她昏厥过去后,赶紧将送到了一间还没烧透彻的房中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