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清国位处偏南方,与穆华国和怀楚国毗邻而居,除了以盛产瓷器和茶叶闻名外,最为其他五国所知的便是青|楼名伶。

因萧清国的国君喜好女色,本着与民同乐的想法,所以对青|楼也是格外开恩,不仅允许其合法经营,而且连赋税也比一般的商铺营生略低一成,这就造成了萧清国的青|楼数量出奇得多,生意也出奇得好。

这日,太阳落下山头,霞彩渐渐隐在天幕之后,青汐和华遥坐在彩月楼的雅间之中。

华遥瞥了一眼右面的墙,一张巨幅卷帘松鹤图只铺开上半段,下半段被收在了墙面中间约莫一尺长宽的空洞上方。透过凿空的洞,可以清晰地看到隔壁房间的陈设,一副巨大水墨山水屏风挡在了空洞前方,屏风的前面是圆桌和木凳,右侧的矮几上摆放着一把瑶琴,琴弦在烛光下泛着剔透的光,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华遥坐在木桌边上,摇着扇子问青汐:“已经安排好了?”

青汐点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华遥又睇了一眼那个洞:“我们这样偷|窥好么?”

青汐想了一下,神色肃然道:“这要看你从哪个方面去看,若是个人癖好呢,这样当然很不好;若是为了拯救黎民苍生,此乃大义,偷|窥一下实在算不了什么。”

看他依然以一副不置可否的神情摇着扇子,青汐心里琢磨着他心中大约还是对“偷|窥”之事有点芥蒂,于是继续宽慰他道:“虽然从表面看起来,我们此刻只是在偷|窥,但这不仅仅是偷|窥,我们是在倾尽全力救萧清国的百姓于水火之中…”她顿了顿,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我这样说,你可明白?”

华遥凝视了她半晌后,唇角绽出一丝笑,刚要说什么,这时隔壁房传来推门的声音,青汐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后,便转眸盯着屏风,静观事态发展。

随之进来的两个人,走在前面的是彩月楼最炙手可热的美人叶凝烟,另一个则是在即将发生的叛乱中充当主要角色之一的孟苍孟将军。

叶凝烟迈着轻巧的步子往前走,刚要绕过木桌,她的右手被后面的孟苍猛地一拉,她一个漂亮的旋身,水蓝色的轻纱罗裙在半空中勾出一道优美的弧度。

顷刻间,孟苍的左手已紧紧拦住她的柳腰,右手扣住她的下巴,将她抵在自己和木桌之间,叶凝烟俏丽的容颜上蓦地染上半片红云:“将军,这是要做什么?”

孟苍方正的脸上露出一丝柔情:“凝烟,想我吗?”

叶凝烟轻轻推开他,似少女般微微撅着嘴道:“不想。”

孟苍的脸欺了上来,她微微躲开,吻落在她的眉心之上:“小骗子。”

叶凝烟轻轻推了推他,唇角扬起一抹妖媚的笑,语气有些幽怨道:“我可没骗将军,凝烟为什么要去想一个早把我跑到九霄云外的负心人?若不是今日我派人送帖到将军府上,将军怕是早将凝烟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青汐静静地望着眼前的叶凝烟,想起前日见她之时是在琴室之中,她身着一袭紫衣罗裙,抬眸看向她时的眼神淡漠而疏离,懒懒道:“本姑娘今天不营业,明天请早。”

等她说明来意后,她目不转睛地打量了她许久后道:“事成后,务必兑现你的承诺!否则本姑娘就算死,也不会放过你!”

青汐渐渐收回飘远的思绪,仍难以将眼前的叶凝烟和前日所见的烈性女子画上等号,唯一可以下结论的是,花魁其实和混官场的官大爷们本质上也没什么两样,是否真的有才是其次,关键是要有一身出神入化的演技,尤其得拿捏住不同人的性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在这点上,叶凝烟绝对可以算是业界楷模,难怪能稳坐彩月楼第一把交椅。

“怎么会呢?主要是最近忙于…” 孟苍撩了一下她耳鬓的发,顿了顿,忽地改口道,“忙于政务,实在抽不开身,没有多余的空暇,连回府都甚少。”

叶凝烟笑了笑,顺势推开他,表情有些漫不经心:“昨日陈佶将军来听曲,我听他说你们即将有一场硬仗要打,没想到还当真是,难怪将军如此忙。喔,他好像说是三日后的亥时便要出发,似乎很赶的样子…”

孟苍愣了愣,自顾自地嘀咕出声:“亥时?”

叶凝烟为他斟了一杯茶,似随意般地接口道:“是啊,他那日他有些酒醉,说了好些朝堂上的事。”她微微皱起眉头,像是陷入回忆中,“说什么你带兵戊时出发,先与敌军打,亥时他再去支援,刚刚好…”

孟苍脸色忽然有些不太好看,打断他道:“他真的说是亥时再来?说亥时再来支援我?”

叶凝烟一双无辜的美眸瞥向他,语气有些小心翼翼道:“我确实听他这么说,将军…可有什么不对么?”

孟苍此刻的脸色是真的冷得骇人了,猛地灌了一杯酒后冷笑了一声,低声喃喃道:“哼!陈佶这龟孙子居然想阴我一招,我竟一点防备都没有!”

孟苍最终连一支曲子都没听完,就心事重重地走了。

青汐将这一幕完整收入眼中,唇边浮起一丝笑,这一次她果然是赌对了!

其实孟苍和陈佶是一对表兄弟,孟苍是当今陈皇后的外甥,陈佶则是御史大夫陈桓嫡出之子,两人在陈氏一族中皆担任要职,这次谋反他们二人也是主力先锋。符苓探得的情报显示,这两兄弟表面一派和气但其实早有嫌隙,陈佶看不上孟苍是姑母和下人私通所出,孟苍则瞧不起陈佶全靠陈氏一族的提携,才有今日的地位。

两人虽互不对盘,但在欣赏姑娘的品味上却出奇地相同。萧清国青|楼何其多,但两兄弟却不约而同地钟情于叶凝烟,由此可见血缘的力量十分强大。更神奇的是,双方都知晓对方的存在居然还能一派和谐,想想更是令人瞠目结舌。

按照他们此次谋反的部署,孟苍和陈佶本该是戊时从南门和北门一同发兵,共同支援执掌皇宫守卫的卫尉陈显,掀开这场兵变的帷幕。叶凝烟需要做的就是按照她授意的版本,更改他们出兵谋反的时辰,这自然就在他们两兄弟的心中洒下了一粒怀疑的种子,等到这粒种子慢慢发芽、长大,他们便可以坐收渔翁之利了。而她能许诺叶凝烟的就是事成之后,送她与心上人离开萧清国。

华遥斟了一杯茶,握在掌中,气定神闲地望着她道:“东风已至,看来贤弟确实找了个好帮手。”

青汐看着叶凝烟关门的背影,淡道:“若是一个不会游水的人落入水中,任何一块浮木都是生的希望。”她放下茶盏,瞥向华遥笑道,“对叶凝烟而言,我就是那块浮木,值得她为之拼死一搏!”

冥冥众生都在尘世中煎熬,哪怕只是一点点曙光呢,都值得为之一试。其实叶凝烟是,她又何尝不是呢?她们都在为自己看到的那点曙光,奋力相搏,不计生死。

华遥瞥了一眼窗外,陈佶和叶凝烟正好并肩而过,他转过头,询问青汐的意见:“要继续偷窥下半场吗?”

青汐以一副惊讶地神情道:“其实我想的是,前面观赏,这是大义;继续偷|窥,就有点…”顿了半晌,又抬眸看他,有些不确定地道,“华相当真还想看?”

华遥睇了她一眼:“…”

青汐想了想,在果盘中抓起一把葵瓜子道:“那要不你继续看,我先嗑会儿瓜子,填下肚子?”

华遥又睇了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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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往今来,朝代兴衰更迭不止,几番金戈铁马中已过数个轮回。多少传奇故事,随着岁月的流逝,被掩埋在历史的长河里,再不见天日。还能被后世捞起一段影像,当做茶余饭后谈资的故事,都当得起这传奇中的传奇。

暮色渐深,街市的商铺上亮起大红灯笼。微风拂过,火红的灯笼就像一串串巨大的糖葫芦在空中摇曳。青汐和华遥出现在萧清国皇城最出名的品香居内时,说书先生正坐台上神采飞扬地讲段子。

段子中的故事已是十分久远,说是数百年前的西封大陆上古族群日渐凋落,大多避世而居,而六百年前有一支被称为姜氏一族的上古族群遭逢天劫,得孟国王室长公子黎桓以上古神器皇苍鼎庇护,躲过灭族之灾。为报孟国王室之恩,姜氏一族先祖辈与公子桓立下盟约,永世为孟国王室效忠,继位族长也要世代辅佐孟侯。到了姜青汐接任族长之位时,年仅十六岁。

短短三年间,她辅佐当时的孟侯黎夙东征西讨,一举拿下十个诸侯国,震惊整个治兴王朝。而后,却不知何故,姜氏一族一夕之间竟全部离奇消失了。从此,姜氏一族成了西封大陆上的一段传奇,姜青汐则成了这段传奇中的核心。

按理说,故事已就此画上了句点,然而萧清国的百姓由于经常受各类猎奇故事的熏陶,随便拉一个出来都是搞创作的好苗子。可以想见这样的结局对于搞创作的人士来看,着实有些烂尾,所以纷纷发挥自己的想象力,于是各种猎奇版本犹如雨后春笋般植根于大街小巷,今日说书先生讲的就是其中一个版本。

下面的听客们听得是心潮澎拜,青汐却深感听不下去,中途想借着吃桂花糕分神,筷子却不幸落地三次。

华遥将一块玲珑虾仁夹到她盘中,随即打开折扇,边摇晃边看向她道:“贤弟心不在焉,是觉得说书先生讲得不好?”

“这个…”青汐从饭菜中蓦地抬起头,想了想道,“我适才太过专注于吃饭,没怎么听,好不好的…有些难以评价。”

青汐刚说完,坐在一旁的太子立马豪气干云地接口道:“这个版本的我听过很多次啊,本太子讲给你听…”

青汐觉得今日着实不宜出门,不然也不会听到自己最不想听的段子,还不幸遇到了太子。幸亏她出门前戴了一张人|皮|面|具,再加上华遥说她是自己的一个远房表弟,太子自然认不出她是谁来。但没料到的是,太子竟对她俊秀的小生面相很有些好感,主动提出要与他们拼桌,热情得让人想推辞都难,只能同坐一桌。

太子讲了一会儿,约摸是终于察觉到有些口渴,挽起袖子灌了两大盏茶后,又继续道:“…姜氏一族不亏是上古族群中最厉害的一支呀,真是人才济济,当然其中最厉害的还是当属族长姜青汐。传说,有一日,天上突然出现了十个太阳,搞得西封大陆寸草不生,百姓颗粒无收,民不聊生,孟侯心急如焚,便下令姜青汐把九个太阳给射下来,这个姜青汐也确实是个厉害角色啊,她果真把九个太阳给射了下来,然后…”

青汐终于忍不住打断他:“太子你说的这个剧情,会不会是后羿射日?”

“是吗?后羿射日也是这个剧情?”太子迷茫了一会儿,又大手一挥,兴致勃勃地道,“不管了,我们接着说后面的…这后面就讲太阳他爹见自己十子出去只有一子回来,这怎么行?顿时勃然大怒,决定惩罚整个姜氏一族,于是给他们每人派发了一颗丹药,骗他们说这丹药只要在十五月圆之夜服下就可以长生不老,结果他们吃下去后瞬间就身轻如燕,飘出了窗外…后面、后面你猜怎么着?”

太子此刻的表情很热切、很期待,青汐此刻的感想却很复杂、很澎湃,借着喝下去的一口茶让自己冷静下来,道:“想必是…全部飞升到月亮上去了。”

太子顿时以一种崇拜的目光望着她,随即又恍然大悟般地猛拍了一下大腿,伸出手指颤抖着指向她,语气十足十地笃定道:“听过,你肯定听过对不对!本太子就知道你肯定听过!不然这么出人意料的结局,你怎么可能猜得到!哈哈哈哈…”

众人:“…”

酒足饭饱后,太子终于要启程回宫,并和青汐约定下次一同探讨姜氏一族消失的未解之谜,容不得她拒绝。

藏在了云后弦月偷偷探出头来,原本热闹的街市上渐渐归于沉寂,青汐和华遥走在人群寥落的街道上,有阵阵凉风扑面而来,她隐隐闻到华遥身上有紫越灵的香气。

华遥忽然开口:“贤弟真认为,吾皇百年之后,太子堪当大任?”

青汐抬眸一眼望到街市的尽头,声音响起在这静谧的夜中:“华相纵观天下大势,大抵心中早已有数吧?西封大陆马上将开启一场夺天下的大战。其实平心而论,我认为萧清国很难在强手如林的六国存活下来,我们为人臣子本就诸多无奈,能做的也仅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想到太子,她停顿了片刻又说,“就算太子再不济,也总是好过凶残暴虐的二皇子魏凌,萧清国就算出不了一个明君,起码不能出一个暴君吧。”

大约是此刻的氛围很容易就让人敞开心扉,青汐所说的句句都是心中所想,并没有丝毫的隐瞒或是绕弯子。

华遥道:“那贤弟认为,西封六国最终谁会夺得天下?”

青汐想了想,认真道:“天下之事,难以轻下定论。”顿了半晌,又道,“倒是有两人,我极为看好。”

华遥摇着扇子放缓脚步,双眉微微上挑:“喔?”

这时,一阵清风袭来,几瓣桃花悠悠地飘落在青汐的左肩上,她随手捻起花瓣吹落,然后看向华遥:“齐梁国齐帝滕煜和穆华国景宣王兰澈。”

华遥沉吟半晌,唇角微微勾了勾,原本就如深潭般的双眸较平日更为黑灼透亮:“何以见得?”

“齐梁国齐帝滕煜且不说了,齐梁国国力居六国之首,他本人有帝王之才不说,亦有争霸之心。至于穆华国景宣王兰澈,据说他是穆华国穆帝最宠爱的兰皇后之胞兄,被穆帝封为异姓王,授以大权。这些年来,穆华国推行的许多改革措施均是兰澈提出的,硬是把一个国力衰微的穆华国拉拔到国富民强,赢得朝堂上下的赞誉声一片,在民众中的威望也极高。虽然这穆华国的江山现在还是穆帝的,但以后就难说了。”青汐顿了顿,又道,“这西封大陆能和这齐梁国争一争的,大概也就只有穆华国了。”

华遥的唇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低磁好听的声音散落在风中:“听说贤弟是镇国公的独子,并无兄弟姊妹?”

青汐没明白怎么话题一下子跳到这里来了,微微怔了一下,又点了点头。

华遥的脚步忽地顿住,灼亮的墨眸忽地看向她,语气有些遗憾道:“可惜了。”

“可惜什么?”

“适才在想以贤弟的聪慧及相貌,若是有个姐妹会是何等模样呢。”华遥说话之时靠近了些,青汐正在疑惑他要干什么之时,他忽地伸手捻起落在她头顶上的桃花瓣,再松开手,任由花瓣随风飘落在地。

青汐抬眸看他,他也正一脸闲适地望着她,她敛回目光,故作镇定地笑了一声:“华相说这个话大约是觉得我还不错,要是有个姐妹不妨许配给你,是么?”

华遥凝视了她半晌,微微一笑道:“确实。”

青汐略略松了口气,刚想再来一句玩笑话将这个话题带过去,抬眸的瞬间却看到他被月光照得泛着淡淡银泽光芒的侧颜,似乎和记忆中的面容渐渐重合在一起:“你…很像我从前认识的一个人。”

华遥眼中有光芒一闪而逝,面容却是一贯不动声色的样子:“喔?什么人?”

青汐容色淡淡地望向天边的半弯弦月,良久,极轻地笑了一声:“太久了,忘了。”

狭凤谷

两日后,春风渡了桃花,撩起满城芳菲,终于迎来了陈氏一族谋反的大日子。按照他们的部署,将由夏侯迟率领三万大军候在皇城外的狭凤谷,等待信号一举攻陷皇宫。

狭凤谷的地形总体来说是中间宽阔,头尾狭窄,两面都是险峻的山壁,夏日暴雨时还经常发生泥石流,十分险要,却是进入皇城的必经通道。

傍晚申时,装载巨石的战车已布满整个山野,数百弓箭手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聚精会神地注视地山谷下的动静。

然而天公不作美,顷刻春雷阵阵,乌云盖顶。不多时,密雨便如细丝般洋洋洒洒地落下来。幸得华遥早有预感,出门前随手拎了一把油纸伞。青汐与华遥二人撑着伞,站在狭凤谷最高处,等待着即将发生的一场搏杀。

说是搏杀其实有点过了,青汐推测最终的伤亡人数不会过千,他们这边甚至根本不会有什么损失。

当她说出心中所想时,华遥睇了她一眼:“贤弟如此有把握?”

青汐不假思索地说:“没有,其实我也是猜的。”

她本以为自己这样说,这个话题便可以画上句点了,哪知华遥一脸闲适地摇着扇面,慢条斯理地道:“说说看,你是如何猜的。”

青汐的唇角扬了扬,看向华遥询问道:“猜对了有奖励吗?”

华遥握住伞柄的手向她这边移了移,声音悠悠飘来:“猜对了,贤弟就可以像现在这样,免被淋雨,猜错了…”他忽地抬眼望向天边,唇边勾起一抹漫不经心的笑,“…猜错了也不打紧,我估计这雨起码顶多再下两个时辰,贤弟就自己走回皇城吧。”

青汐:“…”

青汐将自己的想法娓娓道来,这得从镇国公说起。

镇国公生前总揽全国军政大权,夏侯迟从一介普通士兵升到大将军一职,都是镇国公一手擢拔上来的,所以夏侯迟原本属薛太后一派,支持太子为下任帝位的继位者。

夏侯迟此人虽在带兵作战上有些本事,但为人却不怎么样,直白点说,就是有些见利忘义又喜趋炎附势。镇国公过世后,薛氏一门再不如以前得势,再加上陈氏一族的极力笼络,夏侯迟便改变立场,转投了陈氏一族麾下。

此次陈氏一族谋反,也是看中了夏侯迟领兵作战的本事,许诺夏侯迟若是起事成功,便封他太尉一职,统领全国军政大权。

这样的条件自然十分有诱惑力,再估摸了一下当前的形势,夏侯迟很爽快便应允下来。事实上,陈氏一族有了他的相助,也确实如虎添翼。若是他们事前对陈氏一族谋反之事一无所知,依照陈氏一族当前的兵力,要拿下当今的萧帝魏霍根本是易如反掌的事。

根据之前符苓查到的消息,夏侯迟此人生性多疑,不易亲近,但和跟随镇国公出生入死多年的韩远老将军却有几分交情。所以青汐便将韩远秘密调回,让他去宴请夏侯迟喝酒,并假装不胜酒力,趁着醉意透露了薛太后已提前洞悉了陈氏一族谋反之事,并秘密将边关的军队调回,打算在陈氏一族谋反当日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夏侯迟自然知道现在六国的关系紧张,边境军队不能随意调遣,所以对韩远的话也是将信将疑,但是依据夏侯迟多疑的性格,既然听到了这则消息,就不可能视若无睹,未免出任何差池,当即遣人去边关探听消息。

青汐当然不会让他派出的人得到任何消息,于是半路就将他派出的探子截杀了。派出的人迟迟不归,自然会让他对边关调遣的疑云更深。

待她说完,华遥沉吟半晌后,看向她道:“你觉得夏侯迟会因对边关调遣军队一事心存疑虑,而决定不出兵?”

青汐摇了摇头:“此次谋反,如若陈氏一族输了,就算夏侯迟没出兵,难保以后不会查到他头上。如若陈氏一族赢了,他要是没出兵,同样是死路一条。”她总结道,“说到底,他此刻已经是骑虎难下了。”

华遥双眉微微挑高了一分,示意她说下去。

青汐骤然发现,华遥若是听到自己感兴趣的事双眉都会微微上挑,长长的睫毛则会像两排扇子般上下翕动,自然地勾勒出的一双狭长而邃的双眸。

她转过头继续道:“所以唯一的办法还是出兵,但得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我料想他一会儿便会命几百死士假扮成陈氏一族的兵士,若是他们在狭凤谷遭到伏击,有去无回,他便会相信驻守边关的军队已被秘密调遣回皇城。他素来多疑且怕死,必不敢再轻举妄动。”她顿了一下,看向目前杳无人烟山谷,淡道,“若是没有…他必趁此机会反了。”

华遥看了埋伏在四周的士兵一眼,再瞥向她悠悠道:“贤弟说的固然有理,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他决意破斧沉舟,以他的三万大军与我们两千兵力硬拼,贤弟可有胜算?”

青汐想他这个问题提得真一针见血,最坏的情况就是她完全猜错了,夏侯迟决定破釜沉舟,那就意味着他们将迎战数倍于他们的兵力。夏侯迟跟随镇国公征战沙场多年,经验老道,若是他拼死一搏,遣部分兵力做先头军,冲过山谷,再遣部分兵力到这山壁之上与他们预先埋伏的士兵硬拼,他们区区两千兵力根本抵挡不住。

青汐看向华遥,神色坦荡道:“说实话,没有。” 说罢,眼神幽幽地瞟向谷底,“若我真猜错了,唯一的办法就是从这里跳下去,以死谢罪。”

她顿了片刻又叹息了一声,抬眸瞥向华遥继续道,“不过真到了那个时候,华相你估计也没什么活路了,不如跟着我一起跳下去,大家好做个伴。”

青汐语气轻松得不像是在邀人跳崖赴死,而更像是在邀人喝酒赏月,所以这不过是她的一句玩笑话罢了。但是玩笑归玩笑,不代表她真的没有想过要是猜错了怎么办。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之计,也没有绝对有把握之事,任何事都潜藏着失败的可能,要是她这一局真的猜错了,她只有拼死以上古之术织成一个困阵,将夏侯迟的军队困在阵法之中,直到这场祸事平息为止。

青汐抬眼望了一眼天边,乌云似乎愈加暗沉,雨势也比适才的更大了一些,嘀嗒嘀嗒的雨滴落在油纸伞上沙沙作响,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这畏寒的毛病…似乎真的好不了了。

她不动声色地往华遥这边稍稍挪了挪,在心底暗自下了个决定,以后出门一定要先看看天气。

她的思绪正在飘忽着,华遥此刻忽地转眸瞥向她,眼底倏地浮起一丝笑,唇边缓缓溢出一个字:“好。”

“嗯?”青汐一时没回过神来。

华遥将头顶上油纸伞往她的方向再移了移,俊颜上的笑容不同于一贯的漫不经心,而是多了几分捉摸不透的味道:“万一我们失败了,贤弟不是邀我与你一同跳崖么?我自然应该回应一下。”

青汐诧异地望了他一眼,刚要说什么,忽然听到山谷下传来数声巨响。她略略低头,就看到无数巨石倾泻而下,不由分说地向几百名穿着陈氏一族盔甲的士兵猛地砸去,一阵阵惨烈的叫声顿时响彻山谷。随即山谷中响起了数声响声如雷的击鼓声,声势浩大得犹如几万大军在摇旗呐喊。

有些没被砸到的士兵被这阵势吓得魂不附体,拼命向往外跑,但是他们的速度远不及狙击手手上的弓箭快,只见无数支利箭如天罗地网般罩向他们,他们还来不及反应便直直倒了下去。片刻后,山谷下的士兵越来越少,如山的尸首在狭窄的道路上堆积,越来越多,红黑的鲜血和地上的积水融在一起,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这就是战场,她曾经最熟悉的地方,也是她连做梦都想逃离的地方。没想到再次回来,她的手同样染满鲜血。

此刻乌云已渐渐散去,雨也趁势收住,浩瀚的苍穹又是一片湛蓝。天空中一群鹰隼忽至,盘旋在山谷上空,饥渴地盯着它们的猎物,直到最后一个士兵倒在了如山的尸骨中,它们终于如愿地俯冲而下。

青汐凝视着在猩红的尸骨上觅食的鹰隼,道:“这次,我猜对了。”

华遥收回目光,偏着头看了她半晌后说出心中所想:“但是贤弟看起来似乎并不高兴。”

青汐抬眸望向天边的浮云,开口道:“其实谈不上高不高兴,只是我在想,还不到一炷香的时辰,几百条性命就消失在这世上,简单得就像捏死几只蝼蚁,难道就因为他们是兵,便该得到这样的下场吗?如果没有这场谋反,或许他们明日还能见到太阳,或许他们还能挨到下一个严冬与他们的妻女围在火炉旁取暖,再或许…假如没有我,他们就算逃不了上战场的命运,但总是有机会活着。”

她偏头看向华遥,从眼中绽开的笑就像一朵妖娆的曼陀罗花一直蜿蜒至眼角,“你说,我像不像一个冷酷嗜血的修罗随意地撷取着别人的性命?这样的我是不是早晚会遭到报应?”

也或者她早就遭到了报应,早在五百年前,可是现在又算什么呢?继续的杀戮,继续的血流成河,一切又好像回到了起点。

华遥漆黑的双眸盯着她良久后,道:“贤弟今日,似乎有些不同。”

青汐转过头,静静地盯着远处的山峰。山腰上的风遒劲有力,吹起她水蓝色的衣袂,看起来格外的清俊秀逸,寂静如雪。

青汐继续道:“这其实很不公平对不对?他们甚至都没见过我,却要死在这里,连尸首都无法留给他们的亲人安葬。”她的唇角倏地攒出一丝笑,道,“听我这样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内疚或是后悔了?其实一点也不,若再遇到类似的情况,我还是会这样做。”

华遥沉默半晌后,看向她道:“所以贤弟的意思是…”

青汐偏头看向他,微微一笑道:“意思就是或许我天生就是一个杀人狂魔,若是不杀人,就会感觉手痒得慌,杀完人内心又很波澜起伏,开始思考杀人之意义所在。”她抬眼望了一下天色,看到湛蓝的天空已微微变暗,道,“时辰差不多了,我们回去用个晚膳,可以赶下一个战场了,对了,我想起一件…”

青汐还没说完,华遥忽地道:“贤弟刚才问了我五个问题,我该先答哪个?”

青汐刚转过头,他低沉磁性的声音便已传入耳中:“那我按顺序作答吧。第一,他们此生既然为兵,就要随时做好牺牲的准备,这是他们本该有的觉悟。若想改变命运,只能寄希望于下辈子投胎不要再做兵,再不然换个方向,发愤图强争取做个将军,或许能死得慢点,但总的来说,这件事也是生死由命富贵在天。第二,修罗根本不会去思考自己到底像不像个修罗,更不会在杀了人后再去思考这个人该不该杀,这就像得了失心疯之人根本不认为自己得了失心疯一样,所以你并不像冷酷嗜血的修罗,若真要说,我倒觉得贤弟你更像是一位心怀慈悲的大师。第三,客观点说,你已竭尽你所能去减小谋反之事会带来的伤亡,着实算是做了一件造福苍生的好事,何来报应之说?”

他忽然顿了顿,眼底再次浮起一丝笑,抬眸看向她,“贤弟的第四个问题是什么来着?我忘了…”

青汐:“…”

赌局

按照他们原本的计划是骑马回到皇城,快速用个晚膳,便可以直奔皇宫,等待即将发生的另一场拼杀。如果一切按照青汐预想的方向发展,伤亡也不会那么惨烈,唯一不能避免的是,终归会有人在这场搏杀中失去性命。

没料到的是他们刚下了山,原本已有些转晴的天空骤然响起几声惊雷,顷刻间大雨磅礴而至,天地连成一片。他们两人原本各骑了一匹马,按照华遥的提议,他们可以共骑一马,这样就可以一人撑伞,一人掌住缰绳,这样都不用淋雨了,却被青汐找了个理由严词拒绝,只不过这个理由有点…

“贤弟的意思是两人同乘一骑,有碍风化?”

望着顺着油纸伞的边缘不断滚落而下的雨珠,青汐忽然想起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似乎…她正有些恍惚地想着,隐约听到有声音响起在耳际,她猛地一下扯回神,正好看到华遥一双墨眸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

这个神情…该不会是发现什么了吧?

青汐不自觉地往后面退了两步,却没留意到身后的马匹,眼看着后脊就要撞到马背上,幸好华遥没撑伞的那只手及时扶住了她,道了一声:“小心。”

见她站稳后,华遥失笑了一声:“我倒是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容貌原来可以吓到人。”

“嗯?”

华遥一本正经地看向她:“否则贤弟为何一副似受了惊吓的模样?”

闻言,青汐原本有些紧张的情绪终于舒缓下来,果然是她多心了。

她刚打算开口解释两句,华遥又道:“不过你我既然都是男儿,共骑一马,有什么妨碍风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