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汐转过头,望了望城门外整齐划一的军队,继续道:“粮草刚到,邹义便亲率八万大军来犯,我猜应该是先前粮草被劫,他们损失惨重,后勤支援又有限,战事拖得越久,越对他们不利,所以邹义才急着想尽快结束这场战役。但是整支精锐部队倾巢而出,剩下戍守束城和晖城的士兵只剩下老弱病残之辈了,这是我们夺回那两座城池的最佳时机,所以你必定遣了部分兵力去夺束城和晖城吧?邹义从百里外的晖城来犯我熙良城,必须翻过阴岐山,而阴岐山地形险要复杂,常年瘴气弥漫,最适合伏击,我想你必定将少兵力布防在那里吧?”

华遥抬眸看他,眼中有激赏之色:“为什么你认为我会将少部分兵力押在阴岐山?你觉得我的重点布防会在哪里?”

青汐思索了一下,道:“渡沙江。”

华遥道:“说说看,为什么是渡沙江?”

“邹义率大军来犯熙良城,只有两个选择,一是翻过阴岐山,二是走水路,除此之外再无其他通道可选。阴岐山瘴气深重,地形险要,他必定赌你会在此设下伏击。他们怀楚国之人大多不识水性,他料想你会认为他们绝对不会选水路。而走水路也只有两条河道可以选,一是渡沙江,二是怒金河。怒金河河面狭窄,水流湍急,多有险道,他要是还有脑子的话,绝不会选这么一条险道。”青汐之所以对此处的地形如此熟悉,不仅因为她最近认真看过此地的地形图,而且她五百年前攻打容国时途经此处,对当地的风俗民情和地形也都较为熟悉。

华遥从容地斟了一杯酒道:“所以你认为他们会选渡沙江?”

青汐想了想,点头道:“嗯,我认为邹义会把精锐部队重点布防在渡沙江上,因为他料定你不会在水路上设下埋伏,焉知…”她停下来粲然一笑,话锋一转道,“你前几日就在军中找熟悉水性的士兵,我想你在水下也作了文章吧?”

青汐骤然想到前几日华遥画了一幅图,并命人找城中经验老道的师傅将所画图纸铸造了出来,那是一种玄铁铸成的奇怪工具。当时她看了觉得十分新鲜,问他是什么,他笑而不答,只说她不久便会知道,现在想来,应该是一种专门用来对付敌方战船的特殊武器吧。不识水性的怀楚军队和萧清军队打水仗本就是孤注一掷了,再加上遇到了华遥,青汐此刻脑海中已经能浮现出那幅惨绝人寰的画面了。

华遥踱步来到她的身旁,青汐问:“要是估算错了怎么办?要是邹义带着他的八万大军一举杀到了城门口,军师可有胜算?”

华遥悠悠地瞟了一眼城楼下,再抬眸凝视着她,似笑非笑的神色在他深邃的黑眸中流转:“假如我说并无胜算呢,你要陪我从这城墙上跳下去,好做个伴么?”

青汐是知道他们肯定不会输,才故意打趣他一下,哪知道他顺势接住话,还是她以前说过的话,倒叫她不知道怎么说了。

华遥忽地转身,将她牢牢抵在了他的身体和城墙之间。“你要陪我么?”

大约是因为先前喝了酒,他的声音比平时略微低沉沙哑一些,每吐一个字都含着一股清冽而甘甜的酒香,青汐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她撇过双眸看向别处道:“我们一定会赢的,而且…”

她想了想,终于转过双眸凝视着他道:“…就算真发生什么意外,你也不会死,我会救你的。”

良久无声后,华遥的指尖缓缓划过她的眉眼,失笑道:“傻姑娘,如你所说就算真发生什么意外,也应该是我救你,而不是让你冲到我的前面。记住,你需要做的只是保护好你自己,知道吗?”

青汐默然地在心中地想,至今为止仅有两人对她说过这句话,一个是泽阙,一个是华遥。如果华遥早出生五百年,比泽阙更早一步遇到她,她会喜欢他还是喜欢泽阙?又或者她是生于五百年后的现在,会不会像当初喜欢泽阙那样喜欢他呢?

她的面色倏地一黯,她终究不是长安,而是姜青汐,一个本该死在五百年前的人。她也终究是要离开这里,回到她原本的位置的,又何必想这些没用的呢。

华遥想要的答案,她大概永远不可能给他吧。

她的心中掠过一丝怅然,抬头时,正好看到一只秃鹰划破长空,渐渐消失在天际。

青汐从来不怀疑华遥在领兵作战上的能力,她曾想过就算邹义之能远远高于他们的预期,最终还是打到了熙良城下,她依然相信华遥有办法使怀楚国的军队无功而返。这不是夸大其词,也不是盲目信任,青汐上辈子阅人无数,什么人有多少学识,有几分才干,她一看便知道,唯有华遥每每让她摸不透,但不经意中展现的实力却次次都超越她的预期。

而结果也并没有令他们失望,邹义的五万大军在渡沙江遭到了重创,死伤过半,另外三万在阴岐山的军队也遭到伏击,伤亡更是惨重。而正在邹义打得焦头烂额之时,后方便传来束城和晖城遭到萧清国军队偷袭,晖城已经失守的噩耗,他气得当下就呕了一大口鲜血,咬牙下令所有军队全数退回束城。

萧清国一夕之间便夺回一座城池,士气自然是大为振奋,将领们这么久以来终于打了一场胜仗,一扫之前受的窝囊气,对华遥更是奉若神明,尊崇得不得了。青汐想只要军中将士上下一心,他们很快便会夺回束城,到时候华遥就可以平安离开战场,届时她也就可以安心去幽邑城了。

她在萧清国时答应他留下来,除了心中诸多不放心外,另外也是因为端木家族的比武招亲大会时日尚早。她虽不急于赶过去,但不代表她不会离开。这世上的所有缘分既然有始就会有终,没有永远不散场的宴席,特别是对她这种红尘外的人来说。

说来也是凑巧,她刚作此打算后,便忽然收到了临枫的飞鸽传书。她料想必定是皓月珠的下落取得了重大进展,兴喜地打开纸条一看,他果然在罗里吧嗦一大堆后提到了皓月珠的下落。

当她的目光扫过“邹义”两个字时,面容之上先是掠过惊诧的表情,随即唇角不自觉地溢出一丝笑。这到底算是“人算不如天算”还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呢?她一心想先去幽扈城弄来幻天石再说,没想到竟提前得知了皓月珠的消息,还好巧不巧地就在这敌军统帅手中,她自然不能放过这个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机会了,不过倒是不急在一时。她笃定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怀楚国战败是迟早的事,届时等邹义降城之时,再逼他就范不是轻而易举么?青汐将纸条慢慢靠近烛火,淡淡的火光将之轻轻一舔,纸条顿时化为灰烬,脸上露出久违的轻快的笑意。

当夜,月照大地,星漫苍穹,夜色中似浸润着一层轻薄的霜雾,如诗如画,浓郁妖娆。

华遥在军营中犒赏三军将士,士兵们把酒高歌,欢庆胜利。而怀楚国这边就惨淡许多,整个束城全面戒防,各个脸色凝重。

邹义所住的府苑的下人们进进出出,忙得不可开交。

他赤|Luo着精|壮的上身,半躺着卧在床榻上,身上布满深深浅浅的剑伤刀疤,伤口处皮肉爆裂,腐肉泛着暗红的血光。

大夫快速帮他处理完伤口,刚要叮嘱几句,邹义就猛地咳嗽起来,一大口血倏地喷了出来。大夫见状大惊,立即让人将将煎好的药端来,却被邹义一掌拂开,“嘭”地一声掉到了地上,药碗顿时摔成了碎片,药水四溅。

“滚!”

邹义此刻大怒到有些狰狞的表情,吓得大夫和侍女全部跪在地上发抖,大气都不敢出。

邹义怒吼道:“快滚!再不滚,全部军法处置!”

最开始大家还吓得不敢动,后来一听到“军法处置”,果然都争先恐后地滚了,一时间室内静谧无声。

邹义躺在卧榻上,望着空荡荡的寝居,眼中流露出暴怒以外的情绪,那是毫无遮掩的痛苦之色。他从来没像今日这样,败得如此一塌涂地,辛辛苦苦打下的城池瞬间化为乌有不说,还损失了如此多的士兵。

华遥!就是他!

邹义双目布满血丝,正沉浸在挫败和痛苦中,窗外的长廊上倏地传来铃铛在风中响动的声音,清脆绵长。

他猛地抬眸望向空无一人的窗外,喃喃道:“南素,是你吗?”

一阵冷风乍起,木桌上倏地出现了一个人,她取下紫色的斗篷,露出一张稚嫩而绝色的容颜,犹如十五、六岁的少女。她一双珍珠绣鞋悬在在半空中晃荡,冷风拂过她手腕的铃铛飒飒作响,空气中骤然弥漫着一种奇异的香气。

她目色极为专注地望着他:“是我。”

邹义脸上的痛苦之色渐渐消失,眼中竟还有一丝欣喜:“真的是你!你…怎么会来?”

南素唇角扬起一丝笑,纯真中带着一丝张扬的邪气:“我不是告诉你我是魔吗?魔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

闻言,邹义脸上倏地勾起一丝黯然的苦笑,对,她说得没错,她确实不是人。

邹义一生爱剑成痴,而且尤为偏爱古剑,但凡是听到城中的哪家古董铺在哪里又挖到什么古剑,定会去瞧瞧。半年前,他听说常去的一家古董铺到了一批古剑,都是上等货色,便想着去挑挑,兴许能有看上眼的能买回家去好好欣赏。然而刚到古董铺,他就被铺子正中央挂着的一幅画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目光再无法从上面挪开。那画上绘的是一位绝色美人撑着油纸伞,立在一株盛极的桃树下,粉色的桃瓣萦绕在她周身,她却定定地望着远方,似在等待着什么。

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他连自己最感兴趣的古剑都没看,便将这幅画买了回去挂在自己的寝居之中,然后每日似着了魔似的,早晚必站在那副美人图前观赏。终于有一日,画中的人对他说了话,说只要帮她取来一物,她便可以从画中下来。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但他不能控制自己,到处去打听她说的那样物品的下落,后来终于让人将之盗来,再后来她便真的从画中出来了。

他以为她是画中仙女,再不济是画中鬼魅,她却说她非仙非妖,乃是魔。由念而生的魔,待在画中不过是为了增强法力,因为她要等一个人。此后她偶尔会出现,又会忽然毫无预兆地消失了,从来不会告诉他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但他总是盼着她出现,哪怕只是一会儿都好。他知道自己是喜欢上她,疯狂地喜欢上了她。这多可笑啊,世上的姑娘何其多,他却偏偏喜欢上了一只魔。

邹义心中的苦涩除了自己之外,无人能懂,包括她。

南素偏着头打量了他一会儿,道:“你受伤了。”

邹义脸上骤然浮现出羞愧之色,垂眸道:“我没用,我输了…输得很惨!”

南素注视着他又说:“你流血了。”

邹义低头看了一眼深深浅浅的伤口,心想这些又算什么呢,或许死都比现在好受吧。

南素倏地移到床边,低头轻轻抚了抚他的头,两颊浮出两个漂亮的梨涡,就像是一个纯真的孩子,却又奇异地融合了一种妖异的邪气。“我帮你吧。”

邹义惊愕地抬起头:“你…为什么要帮我?”

南素理所当然地道:“不为什么,我高兴。”

邹义有些怔:“你高兴?”

邹义看到的南素经常都在笑,很美的那种笑,简直倾国倾城。他只要一看到她笑就完全移不开目光,但是久而久之,他也慢慢发现笑只是她的一种习惯,不代表任何情绪,甚至都是麻木的。这是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听她说高兴。

“嗯。”南素正微笑着望着窗外的那株桂树,轻声说:“我等的那个人,终于来了。”

她等了这么久的人啊,终于出现了,这怎能让她不高兴呢?

南素

两日后,邹义率领四万大军重夺晖城,随行的还有一位身着紫衣的蒙面女子。

邹义的军队在熙良一战吃了大亏,对埋伏十分警惕,因此华遥虽然提前得到消息,却也没有做任何埋伏。他打算和怀楚来一场实打实的硬仗,让部分军队列于城门之外迎战,另外部分兵力用以守城。

未时时分,太阳稍稍从云后探出头,怀楚的大军已行至晖城城门外十里处,与萧清国的军队正面碰头,一场血流成河的厮杀终将开启。随着邹义一声令下,先锋军率先向城门口发动猛攻,一时间刀剑声、厮杀声几乎响彻苍穹,震耳欲聋。

这场仗从巳时打到未时,在萧清国的猛烈进攻下,怀楚的军队终于渐渐居于下风。萧清国本就才打了一场胜仗,士气还处于高昂的阶段,一看到怀楚国这边露出疲态,更为亢奋。眼看着怀楚国的士兵一片片倒在血泊之中,不多时便尸横遍野。

身着紫衣的女子周围原本围着一圈士兵,看起来像是保护她的,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也渐渐倒下,仅有少数十来人还来浴血奋战。紫衣女子一直静静地注视着战场,眼中未流露出任何情绪,没有恐惧也没有害怕,就好像一切都与她无关。

直到保护她的最后一个士兵倒下,她才倏地解开面纱,唇角扬起一抹天真而纯洁的笑容,看得面前那个举起大刀的萧清国士兵蓦地一呆,仿佛被勾了魂。而下一刻,他便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叫声,随即他整个人化作无数细碎的粉末,瞬间融进了尘土中。

在她周围的士兵看到这一幕,吓得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往脑子里涌,但脚却像生了根一样,被牢牢地定在地上完全动弹不得。她从战马上翻身下来,一步步往前走,清风拂过她手腕上的铃铛在风中飒飒作响。但凡能听到铃铛声音的萧清国士兵,瞬间像是被摄了魂似的定住不动,随后整个血肉就化作细碎的粉尘消失在空中,仅余下一副森森白骨落在地上。

“妖术!这是妖术!”不知道谁高喊了一声,话还没说完就已经化成了一副白骨,淹没在了如山的尸堆中。

目睹了这一切的萧清国的士兵已经完全被吓掉了魂,隔得远的都拼了命往回城的方向逃,这是他们过去从未见过的修罗场。

此刻原本澄亮的天地骤然乌云聚顶,昏暗一片,如同黑昼将至。青汐站在城楼上,望着天边异常翻滚的黑云,心中猛地一沉,这是…

一个士兵忽然惊慌失措地跑来,牙齿打颤地抖着声禀报道:“主帅不好了,前方传来战报说怀楚国不知道从哪里请来了一位女妖,她一施法,我军士兵便瞬间化为了…枯骨。”

女妖?青汐望了望天边瞬间聚集的黑云,不对,这股腐朽的气息并不像是妖发出来的妖气!

青汐转过头,快速道:“传本帅之令,让所有将士全部撤回晖城,违令者斩!”

士兵听到指令后,火速离开。

青汐望了一眼远方后,将袖中碧灵取出,握在手中,刚要以轻功跃下城楼,忽然感觉手臂处被蓦地扯住。

“你要去哪里?你哪里都不许去。”

她回过头来,正好对上华遥幽深冷沉的眸子,他的手正紧紧握住她的手臂。

“你知道了?”

前方出现如此大的变故,华遥必定也明白这并非人力所及。

“嗯,你留在…”

华遥还没说完,青汐就快速在他身上点了一个穴道,他大约完全没料到她会来这一招,脸上刚掠过一丝诧异之色便倒了下去。

“对不起,我不能留在这里。”青汐在心中如是说。

她转身将他交给一旁的士兵,便一路快马疾驰地向战场奔去。

这些士兵只是普通人,并不懂任何邪术或上古之术,遇到妖魔便是除了等死,再无其他办法。几万士兵的性命不是儿戏,如果他们真的全死在邪术中,那滋生出来的怨气必定会让这些尸体化为邪尸。青汐想起数万尸骨起尸的画面顿觉毛骨悚然,恐怕…到时候真的要天下大乱了。

当青汐赶到十里外的战场时,天地已完全漆黑一片,原本的暖阳被一轮满弧的月取代。平地也倏地卷起一阵阵狂风,随意肆虐的风声就像冤魂凄厉的惨叫,无所不在。触目所及全是污浊的土地,满地的白骨,还有被已经化为恶灵追逐地四下逃窜的士兵。

青汐素来知道邪道不灭,妖魔就不可能完全消失,他们只是隐匿起来了。但是如此血腥的杀戮,成片的白骨,哪怕在五百年前妖魔盛行的时代,她也并未见过。

一阵阵若有似无的铃铛声传入她的耳中,她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抬眸望去,终于在成片的尸骨中央看到一只破旧的战车,战车上面的紫衣少女就是铃铛的主人。她双足在半空中有节奏地摇晃着,看向她的眼神天真而妩媚,无邪而动人。

她甜甜地冲着她笑,两颊边隐隐浮现两朵迷人的梨涡:“姜青汐,你终于来了。”

“你是魔?”青汐问出话的瞬间,心情已经沉到了谷底,没想到她有生之年竟能遇到魔,运气真是…背到家了。

现实中人们常常把妖和魔相提并论,其实他们根本就不是同一个物种,叫在一起不过是因为方便罢了。妖大多是天下有灵性之物修炼而成的,所以修成后的妖都是有生命的,而魔则不同,他们是因念而生,集天下邪祟气之大成,实力远远强于妖。青汐五百年前遇到妖魔无数,其实仅仅是妖,魔嘛…这还是第一次遇到,而且对方明显是冲着她而来的,但是她敢肯定她们是第一次见。

紫衣女子一步步朝青汐走来,大方承认道:“对,我是魔,南素。”

说完,她偏着头瞥了一眼青汐手中的碧灵,笑颜如花道:“你该知道魔皆因念而生,并无生命,即便你的上古之术,对我也不起任何作用。所以,你杀不了我的。”

青汐道:“你是告诉我可以省省力气了吗?”

的确,上古之术对魔没有影响。换言之就是,她完全打不过她,更不可能杀了她了。

南素绝色的容颜上再次漾起一抹纯真的笑容,轻摇头道:“恰恰相反呢,我可以告诉你,怎样才能杀了我。”

青汐微微诧异,她一生打过交道的邪魔歪道不在少数,但从没遇到这样一位一心求死的,她真的是活腻了么?

南素道:“不过在这之前,我要你与我神思同行,你愿意么?”

果然有条件啊!“要是我不愿意呢?”青汐道。

神思同行就是将她的神思融入到妖魔的神思中,其实就和利用天眼石看到的东西差不多,可以读取被窥视妖魔记忆中的任意一段,但青汐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提出这个要求,她的记忆与她何干呢?

她似乎没想过自己会被拒绝,面上露出苦恼郁卒的神色,咬着绯红的唇思索了片刻后,忽地举起手腕上的铃铛晃了晃,甜甜一笑。

“要是你不愿意,我就将他们通通杀光,让他们全部化为邪尸。”她又偏了偏头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脸上依旧笑得甜美而无邪,“你觉得这个提议如何?”

青汐的心蓦地一凉,这世上有一种妖魔很可怕,它们非但没有是非观,而且视人命为草芥。如同眼前这只魔,她有着绝色的姿容,纯真的眼神,但在她眼中完全读不到任何情绪,仿佛她天生就是一种没有感情的绝美之物,但是青汐知道她绝不会一开始就是这样。

因为大多数魔都是人死之后,在外界某种特殊念力的驱使下,由人生前的执念所化而成的。既然会有执念,那起码代表她活着时有着比普通人更强烈的爱恨情仇,才会在死后化为魔,从此不老不死,不生不灭。

曾经(上)

战场上的风夹杂着死亡的气息,到处飘散着强烈的血腥味。与之形成强烈对比的是眼前的紫衣美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南素。

由于神思同行需要将自己的神思融入到被窥伺者的神思中,所以有一定的危险性。这种危险性主要表现在入侵者在实施这一步时,神魂较为虚弱,如果被窥伺神思的妖魔法力很强,就可以轻易地夺舍入侵者的躯体。但是对青汐而言,这具躯体本就不属于她的,所以神思同行损伤不了她的元神,也就没有什么危险性了。不过她还是很疑惑,这只魔为何要执着于与她神思同行呢?甚至还主动提出在这之后告诉她杀死自己的方法,这不是相当于自寻死路吗?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但不管她的目的是什么,青汐都管不了这么多了,这只魔一看就是说得出做得到的,要是这数万士兵真的都化为邪尸,那就是真正的天下大乱了。

青汐道:“让活着的人回去吧,我答应与你神思同行。”

南素似乎有些不信她,道:“你会骗我吗?”

“不会,要是我骗了你,你就把我杀了,”青汐淡声道,“这样你就不吃亏了。”

南素缓缓挑起唇角,双颊的笑容那样好看,透着少女式的纯真无邪,点头道:“嗯,是个好主意。”

这世上有一种人,就算在杀人放火的时候,都是一副小白兔似的表情,惹人怜爱,就像南素。假如不是亲眼看到这堆积如山的尸骨都是她的杰作,大概只会觉得这是哪家小姐饭后散步不小心散到了战场上来。

南素缓缓抬起手腕,摇了摇手腕上的铃铛,那些原本肆意吞噬萧清国士兵魂魄的恶灵们顷刻间消失不见。她重新坐回到战车上,双臂圈住双膝,两颊浮起两朵迷人的笑靥:“神思同行前,你就一点都不好奇我的身份?你不怕我将你囚禁在我的神思中吗?”

“你既然是冲着我来的,想必不会是如此简单的目的吧。不过,你若愿意告诉我更多,当然更好。”她虽然不知道这只魔是什么来历,但她没有理由大费周章地找到她只是为了囚禁她的神思吧?而且看样子,她也不像是找她复仇的,否则一刀杀了她岂不是一了百了?不过,南素虽然夺舍不了她的身体,但是把她困在自己的神思世界中却是轻而易举之事。哪怕为了自己安全考量,当然她愿意告诉她的越多越好。

南素缓缓开口道:“我生于治兴王朝一百零八年,”顿了顿,又抬眼看她,双唇勾笑道,“是不是有种很熟悉的感觉?”

青汐默然,是很熟悉,因为她就生活在那个时代。如此说来,她成魔不过仅仅五百年而已,那为何有这么强大的法力呢?她还以为她的修为至少有千年以上。

她轻轻转过头,眼神迷离地望向天边的一轮寒月:“我死的那年正好十九岁,那时的二十诸侯国,还随处可以听到关于你的传说。你的故事被当做史料一般载入史书之中,我爹曾对我说你是二十诸侯国绝无仅有的奇女子,注定青史留名。呵呵,我爹那时大概从未想过我死后亦会被载入史书之中吧,你说这世间之事是不是很无常呢?”

说到这里,南素倏地停下来,望着她道:“你知道后世史书是怎么评价我的一生吗?”

青汐摇摇头,按照她的说法,她们算是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只不过她死得太早,后世的事她又如何得知呢?

南素似自嘲般唇角勾起一丝笑,声音毫无波澜起伏地诵道:“治兴王朝一百二十四年,申大军伐庄,庄国大败,庄候惧之,送城池数座,献美人数名。申候独宠美人宫氏,为之伐土木建高台,刮财宝杀忠臣,百姓皆视之为一代妖姬,憎恶之。此后三载,申饥荒遍野,民不聊生,而邻庄国日盛。治兴王朝一百二十七年秋,庄举兵伐申,申百姓皆喜,开城门迎庄兵入之。庄一举攻克,斩申侯,杀妖姬,申亡矣。”

南素一字不差地将这一段背诵下来,青汐思绪越到后面就越明晰起来,蓦地想起她确实在史书中看过这么一段,里面记载的是申国历史上曾有一位王后,传说此王后有倾国之貌,申侯极其痴迷于她,为讨她欢心大肆在民间收刮民脂民膏,最后不仅葬送了整个国家,还赔上了自己的性命。青汐目色微诧,难道这位王后就是…

南素道:“没错,这段后史中记载的申国王后,就是我。”

青汐若有所思地望着她,良久才道:“你不会想告诉我,你是怎样一步步修成一代妖姬的吧?”

南素笑着瞥了她一眼,语气轻柔地几近飘忽:“也许你对这些并不感兴趣,但这个故事就是我的执念所在。只有彻底断了我的执念,你才能杀死我,让我彻底消失在这个世上。”

青汐知道她所言属实,在古籍中记载的杀死魔的办法只有一种,便是彻底消除其心中执念。一旦魔心中的执念消除,它便会彻底从这世间消失。这种消失,是真正意义上的消失,永远不能再入六道轮回,因为魔是没有魂魄的,它们的魂魄早在成魔时就献祭给了上古魔神。

“跟我来吧!”说罢,她缓缓伸出手,一道紫色的光芒映在青汐的额上,她立即觉得周身都轻飘飘的,不多时蓦地一阵天旋地转,她好像飞出了自己的身体。

半晌后,她睁开眼睛,面前渐渐呈现出庄国王宫的建筑,而脑海中快速地掠过一些零散杂乱的信息。青汐骤然明白她此刻已经融入南素的神思中了,那些快速掠过的念头是南素知晓但并没有亲自参与的事,虽然没有办法以画面直接呈现,但经由南素的神思先整理了一遍,所以没过多久青汐就完全理解了她想传达的全部讯息。

治兴王朝一百二十四年,申国率大军讨伐庄国,庄国败。庄候惧怕,便主动派使者去见申国国君,说愿意求和,割地送城。数日后,庄侯的使者将一副美人的画像带回,说同意议和,但除了说好要割让的城池外,还要庄国将画中的美人一起献上。

庄候见到画像觉得十分熟悉,拿给宫人一看,才证实此女就是左尹之女宫南素,前不久才参加过王后举办的花灯会。当即便一纸诏令下来,左尹府上顿时就傻了眼,他实在没想到庄侯要他们献上的美人竟是自己的独生爱女。左尹自然不想自己捧在手心上的明珠像奴隶货物一样被献到别国,但是既然是王诏,他除了遵从之外再无其他办法。

南素当时听到这个消息时,并没有表现出多强烈的反抗情绪,听她爹爹一顿唉声叹气之后,只道:“爹爹别忧心了,一切遵从王命就是。”

但由于神思同行的缘故,青汐能感觉到南素内心深处并不如表面淡定,而是十分波涛汹涌,她知道南素对这桩婚姻完全不满意。她并不想被当做奴隶一样被献给庄侯,所以当夜便逃出来,去找了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而是庄国的世子少昊,她的心上人。

她与少昊相识于王后的花灯会上,彼此一见倾心,她早就在心中下定决心,此生非少昊不嫁,又怎么会愿意远嫁到庄国去。南素的想法其实十分简单,她想要少昊带着她私奔,去天涯海角都行,只要他们两人永远在一起。当她将这个这个想法说出来时,少昊却沉默了。

南素见状,原本紧握住他衣袖的手蓦地放下,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地道:“少昊,你是不是不想和我一起离开?”

少昊道:“我…”

南素立即转身,少昊情急之下立即抓住她的手道:“我怎么能眼睁睁看到你嫁到庄国去?南素,我当然愿意带你一起离开这里。”

青汐的神思虽然与南素融为了一体,她能够看到她所经历之事的画面,但同时她自己的神思也是独立的,她完全能够像旁观者一样去看去思考。看到这里时,不知道为什么,青汐隐隐有种预感,也许少昊就是南素不能挥去的执念,大概他们之后的逃亡并不会那么顺利,否则若是他们真的从此过上幸福安乐的日子,南素后来又怎么会成魔呢?

果然,后来的事实证明他们的想法是美好的,但现实却是曲折的。他们虽然成功跑出了王城,但是少昊却在逃跑的过程中染了风寒。躲避追兵的日子不好过,他的病情越来越重,后来当他们到了一处荒庙中时,少昊再也支撑不住,彻底陷入了昏迷中。

因为他们这一路都在东躲西藏,躲避追兵,身上带的盘缠被抢得抢,丢得丢,早就用完了。南素眼看着少昊的病情越来越重,心中焦急万分,不得不将自己身上能当的东西全当了,为少昊治病。可即便这样,少昊的病情依然没有丝毫起色,依旧昏迷不醒。

曾经(下)

那时已是寒冬腊月,这处破庙早就残破得不成样子,没有一面墙不漏风。南素将屋子的所有棉被全部裹到了少昊身上,自己却穿着极为单薄的衣裳蹲在墙角边熬药,脸上被冻得一片青紫,连嘴唇都泛着惨白。

待药熬好后,她扶起少昊,一口口含着药喂他喝下。等全部喂他喝下后,她在他身边躺下,手缓缓拂过他的侧容道:“少昊,不管多久,我都会陪着你的,你答应我尽快醒过来好吗?”

说话的瞬间,青汐蓦地感到心间掠过阵阵酸楚和哀伤,显然这不是她自己的情绪,而是南素的。但是即便是如此令人绝望的境地,南素都始终没掉过一滴泪,原来这个视人命如草芥的魔,也曾是如此坚韧而又固执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