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莘不破摇头道:“我在这里已经耽误太久了。再等下去,江离不知道会被都雄魁折磨成什么样子。再说,你们迁到豳(bīn)原①,马上要着手重建家园,怎么能腾得出手来!”

“可是…”

有莘不破笑道:“别再说了!再说你就是看不起我了!我停下帮忙,难道就是为了图你的回报?再说,万里山河都走过来了,就不信一个小小夏都便能困住我有莘不破!”

姬庆节听他说得豪迈,便不再说什么。

有莘不破道:“等我救回江离,再一起来豳原找你喝酒。”

“好,”姬庆节微笑道,“我也一直想见见你的这个朋友。他一定…”

突然远处百十人高呼欢叫,把姬庆节最后半句话盖住了。有莘不破道:“那些人在干什么?”

姬庆节眼中一阵黯然:“办喜事。”

“喜事?”

“嗯。”

“一个巫妓找到了一个好归宿。这可能是邰城最后一次办喜事,所以左邻右舍不管识与不识都去恭贺一番。现在大概在闹洞房了吧。”

第二十五章 英雄所谋

羿令符问燕其羽:“桑谷隽走的时候,你有没有去送他?”

燕其羽摇了摇头。

羿令符道:“他应该很希望你去送他的。”

燕其羽道:“他也是到夏都去?”

“嗯。”羿令符道,“据说当初曾有高人在川口拦住了他,但这次,多半再难有什么人能挡他的驾了。”

燕其羽道:“那他会不会很危险?”

羿令符微笑道:“你蛮关心他的嘛,桑小子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看着羿令符的笑容,燕其羽竟然怔住了。

“怎么了?我脸上粘什么东西了?”

“没…不是。”燕其羽道,“我好像从没见你笑过。”

“哦,是么。”羿令符道,“年纪大了,脸上的肌肉也僵硬了,就没年轻的时候笑得多了。”

“年纪大了?你今年多少岁?”

“忘了。”

燕其羽瞄了一眼他那乱糟糟的胡子:“如果你把脸刮干净…”

羿令符抢着道:“刮干净了,人家会不认得我的。”

燕其羽扑哧一声笑了,跟着又怔住了。

“怎么了?”

燕其羽道:“我好像也很久没笑过了。还是说我从来没笑过?”

“不会啊。”羿令符道,“在剑道那次,我就听你在天上笑得很大声。嘿,连有穷饶乌也不放在眼里,那时候的你,可狂妄得很呐!”

燕其羽双眉一扬,手中羽毛飞出,在城墙外刮起一阵旋风。

羿令符微微一笑,道:“你好像找回一点当初的锐气了。”

燕其羽摇头道:“找不回来的,过去了的,永远找不回来的。”她手一扬,白羽飞回,旋风止息:“不过,我至少要抓住现在的自己。”她顿了一顿,道:“你刚才好像邀我一起东行?”

“嗯。”

“好,我答应了。”

羿令符道:“虽然我很希望你能同行,但能知道为什么你会这样决定吗?你是想去救江离,还是想去帮桑谷隽?”

“都不是。”燕其羽的眼神也变得锋锐起来,“我只是想看看,那个威震九州的大夏王都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龙潭虎穴!”

羿令符静静地看着燕其羽,晚风虽劲,却拂不乱她的短发。

燕其羽忽然道:“你说川穹现在在想些什么呢?”

“不知道。”羿令符道,“不破和桑谷隽在想什么,我总能猜到大半,但你弟弟川穹,还有江离,他们的心思,我却总拿捏不准。”

“宗主,在想什么?”

听见河伯东郭冯夷的叫唤,江离回过神来,道:“哦,没什么。”

河伯不敢再问,只是禀道:“宫里的人传出话来,娘娘已经醒来了。这是娘娘让人交给宗主的书信。”接着手一呈,一道水莲花托着一截龙骨飞到江离面前。

江离接过龙骨,弹开一层香料,显出若干字迹来。

东郭冯夷道:“娘娘有什么吩咐么?”

“不是。”江离道,“她是给我带来了一些西陲的消息。”

“西陲的消息?娘娘怎么会知道?”

“这点我们无须知道。”

东郭冯夷忙应道:“是。”

江离道:“如果娘娘所传达的信息确切,那么有莘不破他们也该出发了。”

“出发?回亳都么?”

江离面向西方,道:“应该不是。我想,他大概会来王都。”

东郭冯夷惊道:“他敢来?”

“他没什么不敢的。”江离叹道,“如果他能理智一些,也许一切都会不同吧。”

东郭冯夷不知道江离在感叹什么,却也不好问,只是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在王都以逸待劳。”

“不行。”江离道,“我们必须在甸服边界截住他。”

“为什么?”

江离道:“有莘不破要来王都是他自己的想法,不见得所有人都会同意他这么做。五百里甸服藏龙卧虎,不知隐匿了多少倾向于东方的高手。有莘不破做事不严密,多半没法在五百里的行程中藏好自己的身份。”

“他暴露了身份又怎么样?”

江离道:“他一暴露身份,就会有人阻拦,会有人去通风报信。别人无所谓,如果是被我那师伯抢在前头,或者季丹洛明闻讯赶来干涉,都会令事情徒增变数。”

“我知道宗主的意思了。”东郭冯夷道,“咱们就在甸服边界把他抓了。我这就去传令。”

“传什么令?”

东郭冯夷道:“到卿府请令。宗主,是要调动王师,还是直接从边境遣将?”

“调兵遣将干什么?”

“捉拿有莘不破啊。有穷商队人虽不多,但却是一支劲旅,怕要五千精兵才能压制住。寻常兵卒,一万人也未必能困死他们。各处隘口严防密守,估计要动用六万到八万人。”

江离淡淡道:“捉一个莽夫,何必这么大费周章?再说,他也不是动用军队便捉得住的。”

“那宗主的意思是…”

江离喃喃道:“桑谷隽知道了仇人的踪迹,多半再难在有穷商队待下去。燕其羽不会主动介入这件事情。雒灵…以她的性格多半也不会出面拦他,最多和他一起来。羿令符…羿令符…这个男人会怎么做呢?”他沉思半晌,又道:“嗯,以有莘不破的执拗,羿令符多半也拦不住他。如果明知拦不住,这个男人多半就不会拦他了。虽然他会有什么后招暂时难以猜测,但这些后招大概也会安排在有莘不破进入甸服之后。”江离一拍手掌,道:“只要我们能在甸服边境拿住有莘不破,大事可定。”

东郭冯夷道:“那要出动多少人?”

“人多没用。”

“甸服西境南北千里,各处隘口总要布置人把守。”

“不必。他只有一个人,守也守不住。”

东郭冯夷惊道:“一个人?”

“嗯。”江离点头道,“他又不是不知道王都之行的危险,难道你认为他会让朋友属下跟着他来王都送死?以他的性格,一定会一个人来王都碰运气。我猜他的安排,就是让羿令符率领商队,护送雒灵回亳城,而他自己则一个人来闯王都。”

“如果是这样,我们如何拦截他?”

江离道:“从邰城往东,有两条路。第一条是转而向北,经过北荒,兜个大圈进入朝鲜,再转而向商国地界。若他从这条路走,我们拦不住他。不过,有莘不破不会从这里回去,虽然他多半会安排人带领有穷人众从这条路回国,但这批人我们不用理会;第二条是向东,渡过大河进入甸服,只要我们在大路两旁安下眼线,多半就能发现他的行踪。”

“大路?”东郭冯夷讶然道,“他会走大路?”

江离道:“这家伙大大咧咧惯了,有时候想事情不会太过仔细。再说他又是个迷路王,这一点他自己也是知道的。所以在甸服之外,他一定不会走小路,而是沿着大路东进,等进了甸服他才会小心地匿藏行踪。所以,在甸服之外找他反而比在甸服之内容易,这也是我决定在甸服边关拦住他的一个原因。”

东郭冯夷道:“他如果只是一个人,那可就好办了。”

“不好办。”江离道,“他若是拖家带口的,就得被迫和我们正面决战。但孤身一人,逃起来没有牵挂,反而容易得多。再说,这家伙宁折不屈,逼得急了,只怕同归于尽的事情也干得出来。有莘不破若是死了,商人定会倾国前来报仇——这可不是我的初衷。”

“宗主的意思,是要生擒?”

“这个擒字,说得太剑拔弩张了。如今虽然战火已起,但我认为双方尚有转圜的余地,这一次,能不动手最好。”江离道,“如果我们赤裸裸地把他抓回来当人质,一来东人在面子上挂不住,二来成汤行事素以公事为先,很难预料他会就此屈服于我们的威胁之下。我是希望有莘不破以方伯质子的身份,风风光光地进王都来。只要商人觉得还有可能救回他们的储君,就会小心翼翼地保持对我朝的表面臣服。如果我们处理得好的话,可以在一段时间内令东西双方处在一种微妙的和平中。”

“和平?”

“嗯,和平。”江离道,“如今天下大势,已经倾向于成汤。若非如此,他敢在昆吾边境磨刀擦盾么?现在决战于我朝不利。我希望用有莘不破的一条性命,来换取几年时光。多一天的缓冲,我们便能多恢复一分元气。若能拖到成汤老死,归附他的诸侯离心,那我们便有机会重新收拾天下。”

东郭冯夷道:“我没和有莘不破交过手,不过正如宗主所说,此人性格刚强,宁折不屈,既然如此,要生擒他已经不易,要在不动手的情况下把他带回王都,只怕难以办到吧。”

“确实很难。”江离道,“但他这次到王都是有所为而来,也许这个理由能让他行事之时慎重三分。所以,假如我们布下的局面能有足够的威慑力令他丧失斗志,那还是有可能令他不战而降的。”

东郭冯夷道:“既然如此,待我会齐东君①和云中君②,三人一齐出手。”

江离微笑道:“只有你们三个,只怕还困不住他,更别说能震慑得他失去战意。”

河伯眉毛扬起:“宗主认为我们三个老家伙也困不住他?”

“你认为你们三个能否困住我?”

“这…”东郭冯夷道,“宗主天纵之才,岂是他人能比!”

江离淡淡道:“我和有莘不破也有一段时间没见面了。不过我相信他不会比我差到哪里去。”

“那宗主的意思是…”

第二十六章 目标,夏都!

前方已经是岔口,一条路向东,一条路向北。

苍长老执意向北,这次他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不顺着台侯的性子东行了。“假如台侯固执己见,我便…”他想了许多说辞和方法,出乎他意料的是,有莘不破却没说出向东走的话来。苍长老暗暗高兴,以为有莘不破终于开窍了。不过有莘不破也没有说让商队向北而行,这又让苍长老暗暗担心。于是他找到羿令符,希望他能说服有莘不破。

“放心吧。”羿令符道,“这件事我有分寸。”这便塞住了苍长老的话头。

商队在歧路上停留了两天,有莘不破白天爬到高处东望发呆,天黑了就钻入松抱陪雒灵,跟谁也不说话。羿令符则和他相反,白天在鹰眼的车顶上睡觉,谁也不搭理,入夜之后便跑到有莘不破白天站过的地方,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苍长老跑去探口风,话还没说完就被羿令符堵住了:“你把商队的秩序弄好,其他事情用不着你担心。”

芈压上去问“羿哥哥,你这两天在这里干什么?”却被一句“小孩子家管这么多事情干什么”给气走了。

这时春意已淡,这晚白月半圆。燕其羽按下风头,落在羿令符身边,劈头就问道:“我们大概还要在这里耽搁多久?”

“你很急?”羿令符的语气很淡,看不出半点情感起伏变化。

“当然,川穹走了这么久还没消息,我能不担心么?”

“放心吧。我看不破也快忍不住了。”羿令符道,“大概也就这两天里,他会下定决心的。”

“东行就东行啊,下什么决心?他不像这么婆婆妈妈的人。”

羿令符道:“如果只是东行,他大概不会有什么犹豫,但要和雒灵分别,总有些儿女情长的。”

“分别?”燕其羽奇道,“难道他打算把雒灵留下?”

“不是把雒灵留下,而是想单独上路——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

“单独?他想一个人去闯夏王都?”

“是。”

燕其羽忍不住道:“大家一起去,力量不是大很多吗?”

羿令符道:“没用的,就算雒灵没有怀孕,就算桑谷隽没走,我们这几个人也没法撼动夏都五百年的根基。所以还是一个人去好,至少目标小一些。”

“那岂不是很危险?”

羿令符道:“如果不破进了夏都,估计连逃出来的机会都不大。”

“逃出来也不行?以他的本事,如果下定决心要逃的话,就算是血池也未必能困住他。”

羿令符淡淡道:“夏都不是血池。”

燕其羽怔了一下,道:“如果是这么危险的话,作为朋友,你也不劝他一声?”

“没用的。”羿令符道,“就算我绑住他,甚至把他的脚打断也没用。只要他一天不死心,就是用手爬也要到夏都走一遭。”

燕其羽冷笑道:“冒这么大的风险,最后却可能一点用处也没有——难道他不知道这一点么?”

“知道了他也会去碰碰运气。”羿令符叹道,“所以,我只能让他去了。希望经过这一次,他能长大。”

“长大?他都快当爹了!”

“是快当爹了,可惜到现在还存着许多不切实际的想法。”羿令符道,“其实江离未必需要他去救,可这一点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就算要救,最妥当的办法其实是回亳都,一面探听好有关江离的消息,一面广通声气——如果能由江离的师父出面解决问题自然最好;如果行不通,则由不破的师父、江离的师父邀请四方高人,如季丹大侠,甚至雒灵的师父等一起向血祖施压,如果是夏王不肯放人,则由不破的祖父用国力去做交涉!”

燕其羽道:“这样能成功么?”

“有七八成的机会。”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这样做?”

“大概因为他觉得还没走到这一步。”羿令符冷笑道,“不到大事临头,他大概还会继续这么妄想下去!”

“幼稚!”

羿令符淡淡一笑,道:“其实我们也好不了多少。我们说他幼稚,只不过我们是旁观者罢了。”

燕其羽愣住了,细细咀嚼这句话,一时竟然无语。

羿令符道:“他会有清醒的时候的,等他碰了一鼻子灰,疼了,流血了,懂得人生有很多东西不是自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嘿!就会清醒过来。”

“如果是别的事情,也许有这个机会让他清醒。”燕其羽道,“可是这次…你认为他去了夏都还能活着出来?”

“不能。”

“那就算他到时清醒了又有什么用?”

羿令符沉吟道:“如果我是夏都方面的决策人,我不会杀掉有莘不破,甚至会给予表面的礼遇。”

燕其羽奇道:“礼遇?夏商不是已经势成水火了吗?”

羿令符道:“国与国之间的事情,很多时候大家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可偏偏都装作不知道。夏人现在跟商人撕破脸皮没有好处,最好是利用有莘不破让商人暂时不敢挑衅,并承认夏王共主的地位。”

燕其羽摇头道:“你说的这些,我听着怎么那么别扭。算了,你别跟我谈这个,我弄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总之,你是说夏人就算捉到有莘不破也不会杀他,是吧?”

“是。”羿令符道,“所以在这中间我们应该还有机会把他从夏都救出来。”

“一定要从夏都救出来?”燕其羽道,“就不能在他进入夏都之前截住他?”

羿令符冷冷道:“不让他去走一遭,不让他知道自己有多渺小,他不会死心的。嘿,经过这次,他大概会想通很多问题,定下心来去做他该做的事情!”

“可是…”燕其羽道,“你认为你能把他救出来?”

“有可能。”羿令符道,“我刚才说过,夏人可能会给不破以表面的礼遇,在进入夏都之后、不破遭到彻底软禁之前,还有一点空隙可以钻的。不过,具体该怎么做,还有些环节需要推敲。”

燕其羽道:“看你的样子,倒像是一切都考虑好了。”

“只是想了个大概。只可惜我一个人孤掌难鸣。”羿令符道,“桑谷隽离开我们,比我预想中提前了。有些事情,我本来想请他帮忙的。现在…”他顿了顿:“我只能求你了。”

燕其羽默然半晌,道:“求我什么?”

“求你帮我把不破送出夏都。”

“送出夏都?”燕其羽笑道,“你认为我有这么大的本事?”

“我会安排的,如果你肯答应的话。”

“你呢?你为什么不亲自送他?”

羿令符淡淡道:“你们走时,我正应付另一件事情,难以分身。”

燕其羽逼视着眼前这个男人:“莫非你想用自己的命,来换有莘不破的命?”

羿令符大笑道:“你别想歪了。换?哈哈,我的命在夏人眼里一文不值!再说,你认为我会为了一个非亲非故、只相处了一年的朋友去送死?”

“会!”

羿令符没想到燕其羽会回答得这样断然,狂笑一窒,随即又笑道:“好吧,就算我这么伟大,可是要杀我也不容易啊。我出师以来,可从没人能让我吃亏。”

“但你也说了,那里是夏都。”

“虽然是夏都,可对不同的人危险性是不一样的。”羿令符道,“对有莘不破,他们会倾尽全力,但对我或者桑谷隽,他们可就没什么兴趣了。所以我和桑谷隽就算身处夏都,活下来的机会仍然很大。更何况我还有一个大靠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