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不仅是假的,而且,曾怀其实是厉老将军的亲生子。也是厉以书的表哥。”

“…”

“当初我寻找内应人选的时候,鼎国公亲自推荐了曾怀。曾怀本是厉向达私生子,表面上,其母族和厉家有一些旧仇。私下里却其实早已认祖归宗,因为这一层难得的遮掩,我便同意了鼎国公的举荐。由厉向达和曾怀演了一出戏,然后曾怀投奔唐家,一步步做到定阳边军统领。当然,这里头也有朝廷出力。”

结果,费尽心思培养出来的高级内应,忽然就被杀了。

“那么厉老将军…”

“受此打击,一病不起,对外还得掩饰着,毕竟不能确定唐家是因为发现曾怀身份杀他呢,还是因为别的原因。但厉老将军年纪大了,一直也对这个私生子心怀愧疚,本想着他完成内应任务早点回来补偿他,结果…”

结果永远也没有机会补偿了,这叫人情何以堪。

强权博弈之间,多少人的悲欢瞬间发生又瞬间成尘。

“厉老将军如果撑不下去,衡州就得换将,无论换谁,必将引起动荡。唐家就可以乘虚而入。”

一箭双雕,唐家这一手不可谓不狠。

唐家一直行事低调,这又是谁,忽然展露凶悍的獠牙?

“既然如此忠心臣子,家眷遭此惨祸,还不知道要受多少欺辱,为什么不赶紧接回来。”

“就这么接回来,等于承认曾怀是内应,既然已经付出了这许多代价,就不能这样白白铩羽而归。”

“可是曾怀都死了,难道还要让他的家人继续承担代价吗?”

“曾怀死,依旧有文章可以做。唐家应该在试探,曾家有几子颇为英锐,如果他们能熬过这一关…”

文臻忽然打断了燕绥的话。

她一向很有礼貌,从不做打断他人这种无理的事,但现在她有点忍不住。

她觉得两人的三观在一瞬间又南辕北辙了。

“殿下,没有道理让曾家人还继续承担这样的牺牲。”

“你可知道当初为了让曾怀在川北步步高升,朝廷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又有多少人承担并牺牲?”

“但那也不能…”

这回是燕绥打断了她的话。

“蛋糕儿。天下博弈,国土之争,注定白骨垒道,血流漂杵。总会有人因此死去,而活着的人要做的,就是令他死的值得。”

“一个人为国捐躯已经足够,凭什么还要他一家子为国牺牲?曾家人都挂了我是牺牲品的标签吗?”文臻皱眉盯着他,“如果是你,你为朝廷嗝屁了,朝廷还想我再接下你的事业,你会怎么做?”

燕绥一脸不可思议。

“我如果娶了你,又怎么肯再去冒险做朝廷的细作?”

文臻:“…”

一旁听的忍无可忍的林飞白转身想走。

叹了口气,她揉了揉眉心,只好换个角度说:“好,先不争论这个。我只想请求你,把选择权给曾家人好不好?他们如果想报仇,还想寻找机会,就让他们留下,暗中保护他们;如果他们想回来,就接回来。行不行?”

燕绥挑了挑眉,终究没有再说什么,给火堆添了点柴,文臻就算他默认了。

“对了,陛下那一天提起起凤山…”

“起凤山就在定阳西境,离衡州不远。”

唐羡之归葬,怎么会不葬在川北主州,而跑那么远?

文臻心里乱糟糟的,此刻忽然才感觉到,朝廷和刺史之争已经迫在眉睫,而其间的残酷自己还没能适应。

唐家这一次的出手,十分的干脆狠辣,又是谁的手笔?

她无意识地转动着柳枝,想起自己在东堂第一次烤鱼,似乎是在一座无名山里,为唐羡之而烤…

心尖又揪了一揪,她有些失神,直到燕绥忽然道:“你在想什么呢?怎么有点糊味儿?”才霍然惊觉,有一边的鱼肉已经有点焦黄了。

这对于她来讲真是不可饶恕的巨大失误,赶紧起身去找葱,准备挤点汁抹在鱼身上去除焦味,林飞白接替了烤鱼的任务,文臻走出几步找山葱,转了一个弯,没看见护卫们,就见暗淡的天光下是同样暗淡的层层山影,山间松涛如浪涛层叠起伏,夜归的鸟不知在哪棵树上哑哑地叫,远处溪流潺潺地浸润青苔。

在这样声音杂乱而又静寂的夜里,她抓着一把野葱又出了神。

然后松涛鸟鸣之中,她隐约似乎听见了,一声低笑。

第一百五十章 羡之别怕!

这一声惊得她浑身一震,立即退后一步,靠着一棵树,睁大眼睛四处张望,然而树影摇动风依旧,并不见一个人影。

身后的篝火灿烂地燃着,厉以书分外酣畅的咀嚼声传来。

文臻等了一会没有动静,便退了回去,回到篝火旁坐下,她自己觉得神色如常,林飞白却看了她一眼,燕绥则道:“你脸色怎么有点白?”

“哦,有点冷。”

“靠近点坐。”燕绥立即把她往自己面前挪,就差把她顺手弄到自己膝盖上。

文臻现在也习惯了他无时无刻地秀恩爱,抵抗了他过于亲密的行为,也就靠在他身边坐了,一条烤鱼递到面前,她正要拿,那鱼已经被燕绥推开去,把汤碗凑到她嘴边,“喝点汤热热身。”

文臻只好对林飞白歉意地笑笑,又扭了扭总在凶悍排挤他人的燕绥的大腿,可惜某人腿上肌肉如铁硬,根本扭不动。

她只好就着燕绥的手喝了几口汤,无意中眼一抬,却发现离自己大约十丈距离远处,有一棵树上,一排虫子正非常迅猛地向树下冲。

那感觉,好像树上有什么恐怖的东西,令它们不得不逃一样。

文臻又对树上看,那树却枝叶茂密,黑沉沉一片,一眼看出像蹲着无数人,又像什么都没有。

她的眼睛擅长微视,能发现细小物,这种情况下反而发挥不了作用。

她这一看,燕绥就发现了异常,也对那边看了看。

随即林飞白便起身,大踏步往那边去了,只有厉以书浑然不觉,大吃大嚼。

过了一会林飞白回来,摇了摇头,文臻便知道他没有发现。

林飞白又道:“这山周围我上山前已经布了护卫团团围住。”

言下之意就是不可能有人能潜入了,文臻摇摇头,笑道:“许是我疑神疑鬼。”

但她终究是因此存了心事,脑海中总萦绕那一声似有如无的笑,想着那笑声没听出恶意,似乎存着淡淡嘲讽和怀念…好吧一声根本没听清的笑也在那想东想西,真是快神经质了。

再说真要有人笑,凭什么她能听见燕绥和林飞白却听不见?

她失去了兴致,燕绥和林飞白自然看得出来,正准备干脆结束这野餐算了,忽听脚步杂沓,却是师兰杰和中文同时出现。

两人都在主子上山后负责山下护卫的管理工作,此时联袂出现显然有情况,果然老远中文便道:“殿下,山下护卫有人中毒!”

几人赶紧起身下山,这山不高,短短一截路,师兰杰交代了一下情况,说是护卫们埋锅造饭,按照在京中的编制分队吃饭,结果有好几个小队有人中毒,毒倒是不重,随行医官便可以解决。但是怎么中毒的,这是一个大问题。

中文和师兰杰都是经常处理各种事务的,已经将护卫们都驱赶进自己的帐篷,不允许任何人走动出入,语言护卫队和三纲五常在外围看守住他们。中毒的护卫专门搬入一个帐篷由医官统一治疗。

几人便先去看中毒的士兵,见那些人情况并不严重,只略有些虚弱,医官也道中毒不厉害,像是吃了些不洁食物。回头去查的时候果然查出带来的粮食里有霉粮,负责军需的粮草官去采购的时候也例行揩油,高价买了过期的食物,这事儿当然由林飞白按规矩处理,当即把那军需官绑起来军法处置,又派人去重新采购新鲜粮食。

忙了一通已经到了深夜,众人见那些士兵已经无事便出了帐篷,燕绥一直没进帐篷,他向来不屑于做那些“解衣推食,爱兵如子”之类的姿态,嫌弃帐篷里味道不好,远远地等着。

文臻此时也困倦了,正要和他说明情况去睡觉,忽然营门外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却是有快马来报,京中因为金吾抽调人员执行长川保卫任务,按例需要从旗手和羽林中抽调人员进行补充,顺便将拱卫京畿的三卫进行一次人员调动换防。也就是在这样的调动中,发现了金吾卫中存在细作,人员不纯,因此姚太尉着人快马来报燕绥,建议燕绥和林飞白立即清查随行金吾卫,或者就近重选护卫,重新安排金吾卫的护卫任务,将金吾卫调到外围,以免生出事端。

文臻在一边听着,总觉得这事儿有些太巧,金吾卫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在她们离京两三日后传来这种消息。现在这个距离,回京重新换护卫队伍显得太远,但是又出来没多久,还在天京周围,物资人员丰富,可以适当盘桓清洗,也可以就近在定州补充。因为定州离天京最近,有十分精锐的京军驻扎,在京军中重新选人上路几乎是必须的举措。

这种事情走向,不知怎的,她总觉得有点眼熟。

帐篷里有点气闷,文臻走出帐外,看着远处山峦叠影如海浪,忽然想起自己一直的怪异感觉是什么了。

这有点像当初唐羡之携她一路奔行海上成婚,引燕绥来追,一路削弱燕绥的力量的那种风格啊。

想要在长川搞事,人不能少,金吾卫却一开始就出了岔子,内忧外患的,眼看不得不被丢下或被弄到外围,己方平白便失去了有生力量。

她的心砰砰跳起来,忍不住对那幢幢黑影张望,好像忽然那里头就能跳出一个人影来似的。

当然没有人影跳出来,她站了一会儿,就被燕绥派人叫回去休息了。等到睡了一夜起来,林飞白等人刚刚处理完金吾卫的事情。几个男人都是人精,文臻能想到的,他们自然也能想到,最终决定不从本地京军中选人补充,也不留下金吾卫慢慢清洗筛查,更不耽误此行行程,只将三千护卫放在外围,做些探路之类的事情,一路前行一路观察便是。

反正除了厉以书,燕绥和林飞白的武力值都高得很,足以自保,护卫更多的是充门面之用。漫漫长路一路观察处理,等到了长川,哪些人能用哪些人不能用多半也就清楚了。

长川在北方,进入十二月就会连日暴雪结冰封路,所以路程不能耽搁,不然恐怕过年都到不了长川。而这次去接任刺史讲究的是个速度。之前朝中特地放出风声要让易德中去,易德中出事之后此事就搁置了下来,已近冬月,按照惯例,朝中不会在这时候进行任何大的变动,所以长川的警惕性一定已经降到了最低,而每年冬天,因为气候原因,长川大部分精力也集中在储粮过冬加固城防雪灾防治等等杂务上,道路结冰封冻,对于武器马匹等等物资的制造运输也会造成困难,所以这时候的长川必然是抵抗力相对最低的时候,想要一举拿下,就要抓紧时间,尽早赶到。

这一路并不好走,尤其还可能经过西川。文臻一直在思考上次凤袍事件,幕后人到底是谁,她在整个阴谋中嗅到了熟悉的味道。易德中知道了太多本不该他知道的信息,背后一定有人在指导。而皇后明显偷鸡不着蚀把米,凤袍被人下了第二层毒,这个下毒的人是谁?文臻打探过凤袍自从出事后又运送上京的整个环节,怀疑凤袍确实是还在漳县的时候就被下过手,有人重新做了手脚。

这个人,她怀疑是方袖客。

那个女子出现得奇怪,行事也奇怪,她说是唐羡之的手下,可文臻事后问过唐羡之,唐羡之的眼神却有些奇怪。

以唐羡之的智慧,又怎么可能在漳县留下一个会对自己阴奉阳违的属下?

除非这个属下被李代桃僵了。

文臻一直在思考方袖客的身份,她有个大胆的猜想,但这个猜想,要等到了西川才能知道了。

第二日继续启程,林飞白管理有方,整个队伍并没有因为昨晚的事故发生任何氛围变化,那些受伤中毒的护卫都坐车在后头跟着,由专门的医官进行照顾。

据说那毒并不怎么厉害,大家其实都恢复了,按说该回到自己队伍里,但燕绥并没有同意,让再观察两日。

白天赶路文臻除了做饭不怎么出来,都窝在自己的马车里,整天写写画画。

当晚再次错过宿头,同样找了个背山面水的地方就地扎营。

从不亏待自己的宜王殿下这次出来,依旧的风格低调又奢华。两辆大车像房车一样,可以折叠收拢。折叠的时候就是一辆比较大的马车,到了晚间,放下支架打开之后,赫然就是间不小的屋子。里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从厅到餐桌到床到洗浴间都有。空间利用非常合理精致。

这车有两辆,殿下一辆,另一辆并不是正牌刺史的,是文别驾的。而且两辆车中间可以相连,连在一起像一个火车房一样,可以从这间走到那间。

当然文臻拒绝了这么高明的设计,她总是记得把两间相连的门关好。有时候还把两车相连的锁链给解了。毕竟她是女性,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和燕绥住那么近,实在是不大好看。

只是晚上解了,第二天早上一看,又连起来了。

高级房车没有别人的份,厉以书只好委屈巴巴地去住帐篷,想要和林飞白同仇敌忾诉苦,结果发现林飞白连帐篷都不住,经常抱个剑睡在高处,像是钢筋铁骨打造的机器一样不怕冷。

文臻一开始没注意这种情况,这一晚觉得有点闷睡不着,开了下窗,然后就见树梢上垂下一个脑袋来,吓了她一跳。

随即她才认出,那是三纲五常里的一个护卫。

“你就睡在这里?”她愕然看着对方身下光秃秃的树枝。

那人呵呵一笑,摸摸头,“我们出外行军都这样睡,在高处可以望风,周围数里之外风吹草动都瞒不过我们。我这还是有树枝睡,侯爷直接就睡在石头上呢。”

文臻顺着他指的方向,才看到不远处半山一座巨石之上,林飞白正盘膝坐着呢。

那地方虽然背风,但四面都是石头,一看就冷得不行。文臻皱眉看了一阵,心想这样过夜怎么行?

头顶上的三纲五常护卫已经缩了回去,文臻想了想,从自己马车里拿了一床被子和一些零食出来。

下车的时候她发现燕绥好像不在车里,心中庆幸。

不然这被子就送不成了。

她原本想叫两个丫鬟把被子送去,结果敲敲两个丫鬟住的大车没有动静,想着原本足不出户的绣娘,长途跋涉已经很辛苦了,也就放弃了,自己吭哧吭哧抱着被子往那山上走。

她走到一半的时候,看见林飞白忽然下了石头,她还以为林飞白看见自己来接了,就站定了等,结果看见林飞白从石头上跳下来,一个转身转到石头后面了。

文臻之前也有查看过地形,记得石头后面有小路,往下有溪水也有自然形成的坑,她犹豫了一下,心想莫不是去小解?但已经快到了,便将被子抱起,挡住自己,打算把被子送到石头上就走。

到了石头那里,她把被子铺好,林飞白还没回来,石头背后却隐约有一点奇怪的声音,文臻心中一跳,便想起前天晚上自己也曾听过山间笑声,顿时便有些不安。

本来转身要走了,便忍不住对石头后看了看。

这一看,就看见林飞白一角雪白的衣裳,好像正蹲在那条窄窄溪水边洗脸,她放下心,便喊了一声,“林侯,我给你把被子放在石头上啦。”

林飞白并没有回答,身体微微颤动,文臻又听见那奇怪的声音了,像是从喉间发出的低喘,又像是濒临崩溃时的低咆。

仔细辨认,这声音应该就是林飞白发出来的。

文臻顿住脚步,林飞白不对劲!

此时四周天光好像更暗,四面噪噪切切的声音也更响,林飞白那古怪的声音夹杂在其中,平白添了几分诡异,文臻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那些声音并不发自周围,只出现在自己耳朵里,越来越响,越来越响。

她往林飞白那里走,还不忘记回头对底下喊一声,“快来人上来看看,林侯好像不对!”

喊完她也没回头,顺着往下的路走到溪水边,林飞白还蹲在那里,她便拍了拍他的肩。

这一拍,林飞白肩头一耸,猛地伸手抓住了她拍他肩膀的手,反手就是一个过肩摔——

文臻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腾云驾雾,忍不住发出一声尖叫。

林飞白这是怎么了!

林飞白似乎也很快反应了过来,好在此时他还抓着她的手,顺势便把她向后一带,文臻的身体在半空中呼地翻了一百八十度,然后又重重砸回他的怀里。

林飞白原本就是半蹲着的,重心不稳,这一摔一拉又一砸,直接便被砸倒,噗通一声抱着文臻落入溪水。

溪水很浅,不至于将人冲走,但也足够两人瞬间浑身湿透。林飞白落水浑身便颤了颤,一眼看见身前的文臻,那少女一张雪白的脸近在眼前,红唇娇嫩如一瓣初绽的花。

他一直有点迷乱的眸子微微一亮,随即猛地将文臻向岸上一推。

他刚刚做出推的动作,不知哪里吹来一阵风,风中有点隐约的气味,他眼神里的那点清明瞬间又被一片迷雾所遮蔽,而溪边一棵树上,忽然飘下来一条黑影。

那条黑影十分修长,姿态有种奇妙的柔曼飘逸感,眼神却冷漠森然,似永冻的雪湖,凝冰的深渊。

他毫无声息就到了林飞白上方,手中冷电一闪,正对着下头林飞白的天灵盖。

林飞白此时正在清醒和迷茫的交界之地,虽有所觉,但动作却慢了一步。

文臻忽然扑了过来。

她眼前的世界已经变了。

不再是青山溪水,崖石乱草,而是深邃的山洞,灼热的山火,赤红的岩浆在远处如火龙奔腾而来,而对面站着的是头发已经被燎卷的唐羡之。

唐羡之身后,还有无数乱舞的小人,那些小人行迹诡异,将唐羡之牢牢拽住,不给他逃开,眼看着那岩浆便到了唐羡之身后——

“羡之!”

文臻扑过来,撞上林飞白,再次和他相拥着砰嗵一声砸到溪水里。

射往林飞白天灵盖的银光微微一颤,失了准头,没入溪水。

树上那条修长的黑影顿了顿,随即转身,一步到了树梢,树梢被他踏得缓缓垂下,眼看就要接触到溪面,却始终不断。

虽然是夜间,那人也是黑衣,但这么明显的动作,林飞白和文臻不可能不发现。

但两人确实就是没有发现。

文臻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林飞白,身下是冰冷的水,她的感官里却是四周妖火肆虐,红浆奔涌,她满头大汗滚滚而落,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急的。

岩浆不知道为什么停住了,那些小人却还缠在唐羡之身上,要抬着他往岩浆的方向去,唐羡之在小人的束缚中挣扎,文臻大急,扑上去逮着那些小人就一顿狠揍,那些小人赖在唐羡之身上下不来,文臻就上手去撕,嗤啦一声,又一声——

“走开,走开!混账东西!放开唐羡之!”

月色暗昧,溪水反射着幽光,溪水里文臻骑在林飞白身上,揪住他的领口,嗤啦一下撕破了他的衣领,再嗤啦一下撕掉了他的里衣…

在树梢上的那个人,在溪面上悠悠荡荡,就荡在她的眼前,他手中武器明光闪烁,明明一伸手就可以将她和林飞白送回西天,却不知道为什么,低头看着她的举动,有些发怔。

溪水里林飞白也在发怔,被冷水一泡,他眼前的暗昧之色渐渐又消散了一些,然后衣服被撕,顿时被吓醒了大半,一睁眼就看见头顶黑影荡啊荡,隐约银光一闪——

他猛地抱住文臻就地一滚。

银光再次没入水中不见。

头顶上的人似乎冷笑了一声,从树梢上一朵云一般落下来,抬脚就踩向文臻头颅。

林飞白肩头一动,身后的剑自动弹出,直射那人双腿。

那人跃起,半空中踏住林飞白的剑,脚尖一点,长剑飚射而回。却不是向着林飞白,而是擦着文臻的发髻而过,“嚓”一声轻响,文臻发簪被击断,长发泻落,连同一角衣领也被割破,衣服顿时散开了一些。

此时有脚步杂沓声响。

那人眯眼向前方看了看,似乎笑了一下,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等到燕绥赶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溪水,相拥,湿身,衣衫不整。

这几个关键词实在令人难以愉悦,以至于跟在后面的中文看见的第一瞬间便转身并拦住了后面还不知道情况,想要赶过去看林侯的师兰杰等人。

擅长处理各种意外的中文,硬生生压着闲杂人等向后退,把地盘交给了殿下一个人。

燕绥立在溪水边,看一眼溪水,然后走过去,先一把拎起林飞白,往旁边溪水里一撅。

林飞白整张脸给他浸入溪水,刺激得一蹿丈高。

燕绥弯下身抱起文臻,湿淋淋的文臻立刻沾了他一身水,燕绥并没有因此便将她扔回去,抱着她正要往回走,结果就听见那丫头豪气干云地大喊一声,“羡之别怕!我来救你!”

第一百五十一章 生平只好这一口

燕绥脸黑了。

所有听见这句的护卫们脸青了。

“我去啊这群小王八蛋怎么就不走呢!”文臻还在和那群小人撕逼,抓住燕绥的领口下狠手撕,“滚滚滚都滚!羡之招你们惹你们了要缠着他不放!”

一群护卫愕然看着月光下从溪水中站起的林飞白,衣领已经被撕开了,里衣也破了,腰带也斜了半边,也不知道里头的裤子有没有遭殃。

众人本来看见那一幕呢以为是林侯发了失心疯对文大人非礼了。

现在看来敢情是文大人非礼林侯?

文大人非礼林侯还喊着已经死了的唐羡之?

喊就喊吧还称呼亲热还含沙射影!

中文感觉自己的脑袋快要炸裂了。

啊啊啊殿下的愤怒一定足可毁灭洪荒!

洪荒有没有灭中文不知道,因为下一刻他听见了殿下领口被撕裂的声音,一边想着文大人中了招力气还这么大,逮谁撕谁,一边赶紧招呼着其他人风紧扯呼。

人都散了,燕绥看也不看旁边已经神态清醒的林飞白一眼,把文臻往胳膊底下一夹,转身便走。

林飞白在他身后咳嗽一声,燕绥就好像没听见。

林飞白又犹豫了一下,才道:“你…不要误会她。她和我都中了毒,方才不过是…”

燕绥停住脚,没回头,半晌淡淡道,“你哪来的自信觉得她需要你帮忙解释?”

林飞白垂下眼,冷然道:“你又是哪来的自信觉得自己可以让人放心?”

“我不需要让谁放心。”燕绥扛着文臻离开,“她把心放在我这里就行。”

他带着文臻大步走开,留下林飞白长久地望着溪水,那里的银光已经不见,他转身对黑暗里看了看,又回头大石处,将文臻留下的那床被子,小心地,抚了又抚。

他先前在石上打坐,忽然便觉得眼前发晕,景色变幻,便又无法呼喊出声,心知着了道,便想着去溪水边清醒一下,然而蹲在水边的时候,忽然就看见水里出现了文臻,她在水中盈盈对他笑,姿态不同于平日的甜美端庄,眉梢眼角,春光蜜意,满满撩人…

他只觉得丹田一热,浑身气息流窜,恍惚里竟然不能自控。幸亏他内力深,自幼修炼得心神稳固,隐约知道不好,便坚持着没往前去,跪在溪水边调息,想要驱毒,发现似乎也不是中毒,而是一种毒后幻觉,只能慢慢等那幻觉过去,那溪水流荡,恍惚里头的文臻也在妖娆曼舞,他不敢看,低着头,好容易感觉好了些,结果文臻真的来了。

听见她声音那一刻他便知道糟了,更糟的是她也中毒了,而且因为内力体质不如他,发作得比他还厉害。

那一番纠缠厮打,她在迷乱,他则在迷乱中起伏,如今回头再想,却已不敢想,那些肌肤相触,呼吸幽微,似要印刻于脑海中,摘不走,拂不去,触及了便是一阵仿佛要连心的颤抖。

他回望那溪水,想起先前阴错阳差因为她而两次失手的那银光。

就在方才,她大抵又救了他两次吧?

燕绥扛着文臻回到房车那里,有眼色的采云已经烧好了热水,和采桑做好了伺候文臻沐浴的准备。

澡桶是折叠的,平时嵌在墙上,需要用的时候拉开就行,精通机关设计的人,空间收纳自然也是一把好手。

燕绥抱着文臻长驱直入,在两个丫鬟出声之前便道:“出去。”

两个丫鬟一向是怕燕绥远超怕文臻,当即一声不吭退了出去,采桑还小心地关好了门。

燕绥抬手就把文臻扔进了澡桶。

文臻犹自死死抓着他的领口,先前的力气已经散了许多,但还在不死心地嘟囔,“小王八蛋,敢弄走唐羡之,我撕了你——”

燕绥眉毛颤了颤,又颤了颤,低头看她抓的紧紧的手指,忽然解开领口的扣子。

文臻顺手就将他的外袍给扯了下来,非常潇洒地抬手一扔,欢呼:“哦也,赶走了!”

那可恶的小人终于被她从唐羡之身上撕下来了!唐羡之能得救了!他得救了她就没那么重的包袱了,可以欢快地那啥燕绥了!

“呀呀,还有一个!”眼前还有一个小人在晃,文臻一把抓住。

燕绥看一眼自己被她抓皱的里衣领口,拨开她的狼爪,慢条斯理地再次解开里衣扣子,然后果然再次被文臻抢过,欢呼声里宛如抛学士帽一般将燕绥的里衣也抛到了九霄云外。

下一瞬,哗啦一声水响,燕绥进了澡桶。

于文臻的认知里,便是有一个讨厌的小人儿,忽然和她挤到了一起,她大怒,一把揪住那可恶的小人,就要把他再次扔出千里之外。

可惜这回这个小人特别的滑不留手,像块玉石一样,抓也抓不住,挠也挠不了,她的爪子吱溜吱溜滑了半天,实在不得其所。

在她上下其手抓小人的时候,燕绥已经看似不急不忙其实动作很快地,把她的衣裳都给扔出了澡桶。

只留了一点里衣,本来在他看来,洗澡自然该怎么脱就怎么脱,只是想着她醒来可能会闹事,也就遗憾地住了手。

进澡桶倒不是想占她便宜,殿下虽然对某件事很有期待,却不愿野合,更不愿在她神智不清醒的时候下手,所以进澡桶只不过自己也湿了身顺便洗一下,以及给她拽得难受顺势进来泡一下而已。眼看她那小爪子摸啊抓啊的,越来越往不可说之地而去,便冷笑一声,抓住了她的爪子,往桶边上一搁。自己又哗啦一下出了水。

结果就出水背对她这一刻工夫,屁股忽然一痛,身后一声欢呼,“哟呵,抓住你了!”

燕绥缓缓回头。

就看见某个不要脸的黑心蛋糕,一手紧紧抓着他一边屁股,手呈虎爪之形,左青龙,右白虎,正欲补上一个猴子摘月。

“…”

殿下的小宇宙烧着了。

为外人和他吵架,湿身纠缠林飞白,发昏记唐羡之的帐还没算呢!

一直惦记着要什么…尊重、理解、多为她考虑,结果现在得寸进尺!

当本王是不发威的病猫吗!

殿下决定发威了。

转过身,挣脱她的魔爪,将她从水里拎起来,啪啪两掌悍然还击,声响清脆,令人灵魂颤栗。

打得文臻一颤,倒没觉得痛,就是浑身忽然一热,隐约有点奇异的感觉升起,转眼间也不知道是热气蒸腾的还是怎的,两颊便晕染了一片红。

再睁眼看人时候,小人儿都变成了扭扭捏捏的粉色。望过去的眼光,也变得水汪汪的。

燕绥唇角一扯。

海上仙门向来擅长双修之法,对男女大欲并没有太多的拘束和禁忌。其中颇有一些助兴的手法,很是精妙。只是他离开师门的时候还是少年,师门不愿他过早挞伐影响根骨,所以只草草了解,也没有试过。

他也没兴趣试,人伦之欲,无所谓仪式,却得和真正喜欢的人在彼此都愿意的情形下才好,除此之外他都觉得不洁。

今晚月色好,环境好,气氛和心境却不对。

但是某人太过可恶,必须适当惩罚。

先前他不在,就是因为营中那批之前上吐下泻的护卫,忽然出现了幻觉,他去解决。所以之后看见林飞白和文臻,他也便明白这两人着了道。

他已经问过中文,得知之前那毒菇的事情,看来之前那毒菇还是混入了护卫的饮食,然后令一部分人中毒,但下手的人真正目的,并不仅仅像他和文臻之前以为的,是为了分散护卫力量或者为了安排细作混入队伍,还有一重打算,在几个主事人身上。

护卫中毒,他们几人自然要去查看慰问,免不了要进帐篷近距离接触,而那些中毒的人吐出的气息和飞沫,才是真正的后续杀手。

所以事必躬亲,和护卫接触最多的林飞白中了招,然后懂医理,打下手帮忙的文臻也中了招。

厉以书只走了过场,所以发作较轻,只在自己帐篷里发疯。

他和易人离,一个嫌脏不肯进帐篷,一个没有归属感不管这些事,因此都没受到影响。

对方也没指望靠这个就将他们一网打尽,最主要的目标应该就是林飞白。

和护卫走得最近,平日里独来独往的林飞白,是相对最好下手的目标。

但最终林飞白没事,是阴差阳错给文臻救了,还是有别的原因?

燕绥有点走神,也就没发觉某人做的事。

等到他察觉腰上有些异样,一低头才看见,不知何时那个气吞山河誓言要斩尽小人的女好汉,已经化为了一泊水,抱住了他的腰,仰起了巴掌脸,正粉嫩嫩水汪汪地用目光烧他。

她已经从澡桶里站了起来,从燕绥的角度,就可以看见流水自她洁白的脖颈滑落,肌肤莹润里光泽微粉,整个人看上去像只闪着光的瓷娃娃。

她的衣裳毫无意外是他亲手做的那件,此刻亲眼认证,他对自己的手艺非常满意,非得达到他这鬼斧神工的剪裁,才能将她本不怎么伟大的发育给衬托足足上了一个档次。

他盯着那件美妙作品,想着美妙作品里包裹的更伟大的作品,喉咙里忽然有点发干,有点想在这样的作品上永久镂刻自己的名字。

他有点后悔,到底是撩了她还是撩了自己?把她撩成了粉红色,像世上最可口的一块小蛋糕,他要如何抵抗?

生平只好这一口,遍历春光也枉然。

他胳膊一紧,就要将她从水中捞起,目标,前方大床。

文臻忽然格格一笑,双臂用力,将他一推。

燕绥赤脚站着,地上有水,这一推便向后一滑,他还抱着她,两人便滑冰一样哧溜一下滑出去,燕绥犹自将她抱紧,低头找准了她的唇便要狠狠采撷。

文臻笑着,双手环紧了他的脖子,低声呢喃了一句话。

“可算把你给救了,这下我就能…”

燕绥停住。

唇和唇距离只有零点零一寸,以至于后面的话文臻也说不出来了。

但有前面这句,已经像一盆冷水当头泼下,什么粉红和旖旎都瞬间凝冰。

燕绥的唇停留在文臻唇的上方,眼眸盯着她微微阖起的眸子,她的睫毛悄然颤动如羽翼,哪怕没有睁开眼,也能感觉出这一刻面上的轻松和喜悦。

轻松和喜悦。

是因为什么?

是因为内心里一直执着于唐羡之的死,如今终于在幻境里将他解救,因此分外欢喜,是吗?

所以连平日里不会有的投怀送抱,都在此刻欢欣送上?

酒后醉后,混沌幻境,本就最易显心声。

燕绥细细地查看着文臻眉梢眼角的细微神情,越看越觉得这十一月的冰风穿过马车的缝隙透进心底。

他素来是极其自信的人,从不疑神疑鬼,他信小蛋糕儿待他不同,绝非唐羡之之流可比。

他信文臻视唐羡之如友如恩人,朋友和恩人的死亡难免要有几分伤心。

他劝解过自己,曾经因为过于自我险些失去她,因此要学会理解尊重和不干涉。

他也在努力地践行这个沉默的承诺。

然而终究…意难平。

他的唇慢慢移开去。

将文臻抱住他脖子的手拿开。

将八爪鱼一样的她从身上撕下来,放到床上,却还不忘记拿准备好的干净布巾给她把头发和全身都擦干净,在被子底下给她把干净里衣换好,又换一床干燥的被子,确保她不会受凉,才唤丫鬟进来伺候。

幻觉没有关系,睡上一觉就能清醒。

可说过的话印在心上,轻易擦抹不掉。

出门前他回头,看见文臻呢喃着一个翻身,双腿紧紧夹住了被子,有点难耐地蹭啊蹭。

燕绥唇角没什么笑意地一勾。

就算是惩罚吧,撩起的火不是那么好灭的。

这形象有点不大好,他也不让丫鬟进来了,反正澡桶里的水有管子对外连接,直接可以放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