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马车门关上,不允许人打扰她,自己解开两辆马车的连接锁扣,命中文将自己马车赶远一点,不要忘记加派人保护她的马车。

他的马车一直到了僻静的山坳才停下来,那里靠近溪水。

然后他跳进溪水,在十一月冬夜的寒风中,洗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冷水澡。

洗澡的时候他细细在水底寻觅了一通,并没有发现什么痕迹。

天快亮时候他才上来,直接钻进了马车。

中文一直在不远处望风加欣赏主子身材,直到主子进了马车,才望着渐渐淡去的月亮,长长叹息一声。

到底谁惩罚谁啊。

干看不敢吃。

可怜呐。

受到惩罚的当然并不止燕绥一个人。

文臻做了一夜春梦,早上起来不得不换衣服,并到寒冷的溪边偷偷洗衣服,也算是一个小小的惩罚了。

她早上醒来,除了某方面有些不爽之外,神智倒是清醒许多了。但对昨晚的事情记忆不大清楚,像喝酒断片一样,只隐约记得似乎闹得很厉害,说了很多话,还似乎打了架,但和谁打,说了什么,一概不记得了。

为什么做春梦,也不大清楚,她有点怀疑,但是又确定自己没有受到侵犯。

时辰还早,她打算洗完衣服再去烧早饭,在冰冷的溪水里哆哆嗦嗦搓衣服的时候,她下意识地在溪水里找啊找,却又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后头采桑给她打招呼,诧异她怎么起来这么早,文臻一边赶紧把衣服往下捺,一边胡乱支应一声。

心里生出淡淡的尴尬,以前但听说男人会做春梦那啥那啥的,原来女人也会做,不过也不奇怪,自己十八岁,青春期,生理上有需求很正常,只是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情况,好端端怎么就这样了。

她带着狐疑的心情回去,颇为精心地做了热干面和牛肉锅贴,芝麻酱的香简直可以飘出十里,下饭小菜是带出来的腌角豆,绿褐色的角豆选豆子最饱满的,腌制出来清脆微酸,十分下饭。

然后邦邦地敲着锅喊人来吃饭,厉以书来了,易人离睡眼惺忪地也挣扎着来了,林飞白没来,燕绥没来。

林飞白没来还算正常,燕绥没来?

文臻愕然,也没心思吃早饭了,端了碗面条,热热地浇了芝麻酱,配一碟子酸角豆,一碟子金黄香脆的锅贴,往燕绥的车子走,然后才发现昨晚燕绥的车子竟然没和自己的车连在一起。

中文告诉她殿下去护卫营了,文臻更诧异了,一路到了护卫营,那边也在吃早饭,几口大锅,热腾腾的粥和半个人头大的馒头包子,管饱,味道也不会差,毕竟金吾卫也是京中三卫之一,多官宦子弟,一向待遇不错。但和她亲手做的自然没法比。

然后她就看见燕绥坐在一边,左手一碗粥,右手一个巨大的包子。

这让文臻再次受到了惊吓——殿下魂穿了?

他怎么可能放弃自己的美食,去吃那种他口中的猪食?

她愣在路边一时都忘记了上去搭话,那边燕绥眼角一瞟看见她了,原本拿在手里发呆的粥碗立即送到嘴边,左边喝一口粥,右边啃一口包子,香。

文臻眨巴眼睛看着,转头看了看陪她过来的中文。

中文咳嗽一声,又咳嗽一声,纠结了半天,终于还是望着天道:“咳咳…昨晚,文大人你中了毒,和林侯有些误会,是殿下来救你的。”

文臻还在看他——就冲这个不至于这样,还有内情。

“林侯和文大人都跌到了溪水里。”

文臻还在看他——不够,燕绥如果这点信任都没有,那也别谈恋爱了。

“那个…文大人好像还喊过唐羡之…”

文臻皱皱眉,喊过?喊过啥?再看中文表情,大概再怎么看也不会说了。

她呵呵一声。

喊过唐羡之又咋的?人都死了,和死人赌气吃醋要不要这么无聊?再说她明确说过不爱唐羡之,只是碍于恩情心下愧疚,他就对她,对自己,这么点信心都没?

她心底也泛起淡淡的怒气,觉得某人的傲娇实在讨厌,冷笑一声,也不走,把托盘随手塞给中文,道:“既然有人不吃,那你吃了。”然后抱臂远远看着燕绥吃饭。

燕绥本来只是做给某人看,那粥甜兮兮的实在太难喝,那包子里的葱味儿冲鼻,他咬牙咽下了一口,等着文臻一走就给扔了,结果那个黑心蛋糕儿,会读心一样,就不走了。

等着看笑话是吧?

还有没有良心了?

骑虎难下的殿下,只好咬牙,一口粥一口包子,一口包子一口粥。

蓝瘦,香菇。

文臻一直等到那粥差不多喝完,那包子吃掉一半,才笑一声,道:“殿下胃口倒好,殿下胃口既然这么好,那以后倒也不用我费心做殿下的份了。中文啊,记住了啊,以后配食材,少算一份半。”

中文端着香喷喷的早饭,忍受着人间最残酷的酷刑,不敢吃也不敢答应。

文臻拍拍手就走了,她刚走,燕绥就从椅子上迅速站起来,走到无人处。

聪明又有眼力见的中文也不敢跟过去,也不敢去看。

不就是去吐呗。

作,叫你作。

过了一会燕绥从隐蔽处出来,面色如常,走过中文的身边。

中文小心翼翼地问:“殿下…你不吃?”

殿下不回答。

中文心花怒放,“那…那我吃了啊,浪费了怪可惜的。”

殿下回头,看了他一眼。

中文被那一眼看得浑身一颤,急忙大声道:“殿下放心,我不吃,我已经吃过早饭了!文姑娘给您的早饭,您就算不吃,也轮不到我们吃!”

燕绥这才又回头走了,中文含泪咽着唾沫,充分领会了殿下的精神,将早饭原封不动地送了回去。

然后被文大人冷笑着,往山坳里一倒,说喂野狗。

中文含泪看着几条野狗冲出来抢食,第一万次在心里呐喊。

老子就算做条狗,也不想夹在你们当中被虐狗!

第一百五十二章 小情侣冷战

燕绥和文臻陷入了冷战。

冷战的主要内容包括视而不见,拒吃嗟来之食,晚上睡觉车不连,早上起来不道早。

语言护卫们聚在一起就此现象进行了充分详细的讨论,最后得出结论:殿下是傻逼。

视而不见,文姑娘毫不在意,你背后偷偷看了几万眼。

拒吃嗟来之食。人家没有嗟,你也没有食,护卫营的大锅饭吃不下,怎么办?饿着。

真是公主的身子丫鬟的命。

晚上睡觉车不连,然后夜夜都失眠。

早上起来不道早,别人饭都吃不好。

日子往前走,赶路继续赶,两个灵魂人物不对付,除了林飞白还是冰冷如剑一切如常,其余人都活得毫无存在感。

文臻也懒得理会燕绥,她最近肋下总是隐隐作痛,感觉有针要发作了,这就说明她练功化针的进度,并没有追上这针发作的速度,这让她心中忧虑,不知道如果真的追不上,这根针发作了,会导致什么后果。这让她没有心思关心其余的事,每日有空便是加紧练功闭门不出,倒显得越发冷漠了。众人都以为她这次来了脾气,就越发凛然。

燕绥和她冷战,饮食方面就日子有些难过,很少吃什么东西,虽说他以前也经常不吃东西,他们无尽天本就有一门辟谷之术,可以多日不食,还有利于体内除秽,但燕绥离开师门时候还早,没怎么用心练过,这门高大上省钱技术,之前的几年用于抵抗那些不对胃口的美食也罢了。但人都是由奢入俭难,给文臻喂了这么快一年,辟谷能力直线下降,每天都觉得饿,一直饿到过了定州,又过了徽州,进入池州境内一处繁华市镇时,燕绥一改往日不入城池的习惯,下令全部就地城外休整,自己带着人就进了城。

进城干嘛?

觅食去也。

池州境内的这座小城,名叫昌平,据说算是一个美食之都,盛产名厨。

所以街上遍地食肆,到处酒楼,据说还有很多私宅也有拿手菜,美食都在深巷里。

燕绥去城里一刻钟后,文臻和易人离带着耿光陈小田等护卫,以及从天京跟过来的江湖捞的掌柜伙计也去了昌平城,一方面是路途已经走了大半,带来的食材基本耗费了,得去采买食材,顺便考察一下昌平有无合适的店面,打算定点开个分店。

厉以书没来,今早他刚收到家信,说是因为易燕然身体不是太好,西川易家想提前让易铭接刺史位和家主位。已经向中书省递了折子。易家的规矩,先成家才可以接家主位,易铭是有未婚妻的,易燕然当即去信给厉笑父亲,得厉家首肯,送厉笑入西川完婚,事情是在厉以书出发以后发生的,但因为厉家早就有了准备,所以厉笑也和厉以书差不多时间出发,只是路线不同罢了。

此事这么急迫,很可能易燕然的身体不是一般不好。

因此厉以书急着翻行囊准备贺礼,要安排人快马送过去。没空出门。

燕绥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神情很是满意。

一进城,燕绥就发现,城里特别热闹。

街上人流密集,摩肩接踵,而且卖菜的地方特别多,各处酒楼茶肆也是生意爆满,整座城都似乎飘着煎炒烹炸的香气。

中文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原来这七日都是昌平的“丰馔节”,七日之内,四里八乡,都会携带自己的美食前来交流,明日最后一日是评比,在交流评比中表现突出的,会有当地美食商会进行表彰,这表彰包括精神表彰也包括物质奖励,目的就是鼓励各家各户开动脑筋发挥智慧,做出惊天地泣鬼神的美食来。

当地算是临近长川的地域,气候最好的一处城池,前有大山挡住寒流,后有广水调节温度,土壤肥沃,山清水秀,且水质特别的好,所以种出来的菜蔬,养出来的牲畜,乃至用来烹调的水米柴等等,都比别处出色,诸般种种优势叠加,就成了美食的发源地,当初东堂出现夜市,这边虽然离得不是最近,但也是最早响应的。短短半年,不仅夜市,白天的美食活动也十分蓬勃,由此美食商会也应运而生,当地官府对这一块也颇为扶持,远近城池都有所耳闻。

燕绥一进城池,就感觉好像进入了白天版的夜市,进城先领了小旗子,每人十面。德语也不知道这是干嘛的,便插在肩头上,望去像个地方戏剧的角儿。

城里几乎每条街都有各种食物摊子,大酒楼将各种菜品做成模型直接在店面外展示,甚至临街的住户都会拿出自己的拿手菜展示一二,每家展示的摊子前都有简易的碗筷,备上一桶水,各人自行品尝,完了自己洗碗。

除了昂贵的肉类,大部分便宜的吃食都不要钱,但有吃着觉得特别好的,便扔一个旗。最后一日的评比,就建立在旗帜多寡的基础上。

燕绥闻着香气,觉得越发饥肠辘辘,但这种吃东西的法子他实在敬谢不敏,这碗筷居然混用,那一桶水洗了多少碗?

语言护卫们可没他这么讲究,这几天跟着装逼的主子吃大锅饭,吃得叫苦连天,之前虽然主子小气,又怕文大人劳累,不许文大人带他们的饭,但是文大人心善,总会给他们漏一些。如今主子生气,文大人虽然待他们如常,但他们哪敢主子不吃自己偷吃?自然也是咽着口水谢绝,都说由奢入俭难了,惯坏了的胃口不是那么容易就降格的,语言护卫们看见这满街吃食,早就眼睛发蓝,掏出钱来,一路走一路吃,一路顺便聊。

他们这一群人很是显眼,护卫们多身材高颀——燕绥行事极端,弄一群齐刷刷的矮子,自然还要再弄一群齐刷刷的高个子。除了德语胖一点显得矮一些之外,其余人都在水准以上,更不要说燕绥风姿玉立,昳丽华容,几乎他往哪里一站,哪里便有了光,人们便逐光而来,熙熙攘攘。

德语一边啃着羊肉串,一边问那位用柳条串肉串的老汉,“大爷,你们这里的饮食之道可着实讲究,这可是家家厨子户户香啊。”

“那是。不过其实啊,去年还没这么讲究呢,人数得比这少一半。商会给的花红也只有一半。这也不奇怪,厨艺这事儿,是烧钱的事,咱们还没富裕到可以讲究吃食的地步呢。”

“那怎么忽然就这么热闹了?”

“还不是那个文大人。”

“啊?”

德语愕然抬头,正看见他家殿下原本漫不经心的目光扫了过来。

“哪个文大人?”

“就是那个一介女子,只凭厨艺,便入了朝堂升三品的那位啊。现在到处都是的夜市,不就是她倒腾出来的?一个女娃娃,厉害哟。”

德语又看一眼他家殿下,殿下眉目颇舒展,显然心情不错。

“那和咱们丰馔节有什么关系哟。”

“你这娃子怎么脑子这么不开窍?一个厨子,还是女子,能有这般成就,别的厨子自然也心热啊。尤其咱们这里,历来水好土好出产好,最出好厨子,早年也出过御厨,现在还是东堂各大世家选厨子的首选地。人家能做到的,咱们凭什么做不到?”

“哦,是想栽培出更多的好厨子,被选上当御厨,光宗耀祖啊。”

“不想当御厨的厨子不是好厨子。”老头来了句颇有哲理的话。

德语深以为然。

殿下也深以为然。

不想睡御厨的殿下不是好殿下。

德语看一眼周围忽然变多的女子,还有好几张面孔总在来来去去,再看一眼招蜂引蝶犹不自知的燕绥,心里默默再加一句。

不想睡殿下的女子不是好女子。

所以文大人不是好女子。

“诸位觉得我这羊肉串怎么样啊?值不值得一面旗?”

“值!”德语笑眯眯地拔下一面旗子插在老头的笸箩上,“鲜香热辣,比我们在天京吃的还好!”

“诸位公子是天京人啊!”老头眼一亮,“那你们一定见过那位文大人啰?”

“见过…”德语瞟到他家殿下神情,立马改口,“没有没有,天京那么大,哪能人人都能碰见呢。”

“这样啊,真可惜,还想问问你们吃过文大人的菜没有呢,是不是像传说中那样,吃了神清气爽,可以延年益寿呢。”

“这个…”德语又看一眼他家殿下,夭寿哦,吃了多少次了,也没见神清气爽,倒是经常被气得让人怀疑分分钟要短命。

正要说话,对面来了人。

来人娇小甜美,笑意盈盈,身后跟着一大串人,赫然正是文臻。

这是这一段日子以来两边人第一次正面狭路相逢。

对面文臻也看见燕绥了,但这小街狭窄,人流密集,转身无法显得不落痕迹,那就不转身。

不仅不转身,还想和殿下笑眯眯打个招呼,比如问问他路边摊好吃吗之类的。

燕绥微微眯起眼,看着文臻走过来,后头还阴魂不散跟着个林飞白。

在文臻抵达他面前,德语即将回答老头问题时候,他忽然道:“文大人的菜?吃过许多次。吃完何止神清气爽,简直要白日飞升。”

德语:…是的我看你作死要作的白日飞升了。

文臻停住脚步,看一眼旁边一脸懵的老头,大概也就明白了刚才可能正在八卦她。

翻个白眼,不理燕绥,招呼德语,“德语啊,羊肉串好吃吗?”

“…呃,好吃。”

“给你家主子多来点,这东西呀,那味儿啊,特别适合他。”文臻笑盈盈,眼角对羊肉串一瞥,昂头挺胸,和燕绥撞肩而过。

差点把自己撞趔趄。

多亏易人离在后头顶着。

真是东堂好闺蜜。

德语:…等等你是不是又在暗中攻击我家殿下骂他骚了?

他都能听出某人的含沙射影,燕绥自然不会听不懂,微微哼一声,眼角扫了扫文臻前行的方向,脚步最终还是往相反方向去。

还没走出几步,听见身后文臻问那老丈买食材,结果那老头咄地一声,怒骂,“俺这羊肉好容易从坝上扛回来的,不卖!”

那边文臻不知道说了什么,老头更怒了,“你个丫头片子,懂什么羊肉懂什么制炊?滚开!”

语言护卫们:“…”

说好了崇拜仰慕文大人要以她为榜样的呢?

哎呀这啪啪啪的打脸也不知道被打的是谁。

看一眼殿下,殿下面色如常,但眼底好像荡漾着幸灾乐祸的微笑。

看看,就知道吧,殿下每逢自己吃了瘪,就希望文大人吃更多的瘪,难怪文大人和他没个安稳的时候。

真是不懂怎么讨女人欢心!

这时候如果是鸭蛋哥还在,保证转回头就去给文大人不动声色出气了。顺便还帮她把羊肉给买了,然后皆大欢喜,投怀送抱。

不不不,鸭蛋哥就根本不会和文大人生这么久的气!

殿下啊,你那多智的脑袋,里头少根叫爱情的弦!

语言护卫们叹着气,忧心忡忡着自家殿下过于开窍和过于不开窍的脑袋,不知不觉发现他家殿下的行走路线有点奇怪,不知道是太开心还是开着小差,走着走着越走越偏僻,然后忽然在一户人家面前停住了脚。

那户人家看着是大户人家,院墙足足占了一整条巷子,但大门门楣的制式显出不是官宦人家,想必是金钱雄厚的富户。

到了面前众人才发现,这家大门口家的各种食物几乎也占满了一条街,食物香味也更浓郁,而且明显看起来也比别处精致。

更重要的是,这家门口没有挤那么多人,人很少,有专门的桌子给人坐下品尝,桌子上还有遮风挡雨的篷子,桌上的碗筷瞧来甚是干净,且有专门的人伺应着等候收拾碗筷,不至于一桶水洗百家碗了。

虽然护卫们也很怀疑如果客流量太大洗碗依旧是应付的事儿,但最起码眼不见为净嘛。

篷子下目前只有三四个人在品尝,都衣饰光鲜,坐姿端正,吃起东西来不像外面那些拥挤的巷子里一样大快朵颐,而是斯文优雅,倒像赴宴。

这形态分明有些奇怪,燕绥却好像没看见,他只在篷子前略一停,中文等人便赶紧进去,用专门的布巾将桌椅板凳擦了又擦,又拿出专门的碗筷来,等着燕绥点选。

燕绥看了一圈,微微皱了皱眉。

闻香而来,但真到了面前,看着那些也颇有色香味的食品,不知怎的又失去了兴趣。

好像肚腹和心情成了两个不相干的独立的东西,一个叫着我想吃,一个叫着我不想吃。

别人做的食物,心理上便先开始抗拒。

他站了一会儿,微微拧眉思索。

身后似乎有人轻轻抽气。

燕绥没有回头,他知道身后一直有人跟,但确定对方没有武功,是女子,自然不会对这些阿猫阿狗多一分关注。

语言护卫们看一眼殿下身后,巷子口有个姑娘,就是先前来来回回在殿下面前晃过好几回的其中一位,身后还跟着丫鬟模样的女子,显然是个大家小姐,此刻正望着燕绥,又看看那大门,颇有几分惊喜之色的模样。

今日是本地最重要的节日之一,女子也可获准上街闲逛,只是多披个斗篷。

没有杀伤力的人语言护卫们也不会关心,不就是被女人看?他家殿下被人从小看到大,美人看他和猪看他在他心中一个样。

燕绥随便点了几样吃食,德语便去取了来,放在桌上。

蟹粉溜黄菜,千层七彩糕,鸡丝云耳面,燕窝攒丝鸽蛋。

这家显然是豪门了,毕竟大部分人家财力有限,拿出来的都是小吃小炒,这种拿燕窝鸽蛋之类的名贵食材来飨宾客的,可见豪富。

燕绥看了半晌,勉强挑了一筷面,还没入口就皱了皱眉——时间有点长,面条有点坨了。

他觉得扫兴,正要搁下筷子,冷不防身后有人笑道:“这位公子可是觉得这面不堪入口?”

那语声颇为动听,是个年轻女子,燕绥回头,就看见披着银红披风的少女正笑盈盈看着自己。

那女子有一头好头发,光泽青幽,如缎如绸。面貌不算十分出色,却笑容亲切,看人的时候眼眸专注,虽然燕绥坐着她站着,也丝毫不令人觉得居高临下,反而神情中微微的仰慕之意,令人瞧来舒坦。

当然这只是护卫们的感受,燕绥只瞥了一眼,对方的影像可能还没映上虹膜,他就已经转过头去。

女子却并不气馁,反而笑容更柔和,道:“放在家门外面的食物,难免口味要差一些。公子如不嫌弃,寒舍内花厅另外还有一桌大厨巧手臻品席面,公子可愿赏光?”

燕绥还没答话,四周的几个人已经纷纷射来艳羡的目光,有人忍不住道:“韩小姐亲自邀请,这位公子当真好口福。”

又有人凑近身来,笑道:“赶紧答应了罢。韩老爷是咱们昌平美食商会会首,这昌平所有美食都要经韩府品评,在这门口的已经是佳品,能入内花厅的,才是绝品呐。”

护卫们的目光对那女子扫了扫。哦,难怪并不避忌男人却又能做得坦荡不落痕迹,原来是成功商户之女。

耳濡目染,行事自然不同。

那女子又道:“公子不必多虑。今日家父随府尊出城拜会过路贵人,这府中事务由我主持,别的不说,这最好的,自然都可奉与公子。”

那女子已经含笑示意,燕绥听着这内花厅似乎尚可一吃,也便起身,略点一点头,随那女子进府去。

文臻和燕绥撞肩而过后,翻个白眼,继续买食材。

但是和之前一样,各种碰壁——因为这丰馔节的关系,小城物资供应本就不如大埠丰足,很多人家都为这七日节日事先准备食材,将集市几乎一扫而空。临时采买一来极贵,二来也品种数量很少。文臻又是个买菜讲究的,哪里肯将就,因此一路寻过去,偏偏家家的菜都是自己有用的,也以为文臻是竞争对手,自然不愿提供,有的人不仅不给,还狠狠冷嘲热讽,一条街逛下来,倒逛了一肚子气。

最后还是一个老婆子看不过去,给文臻指点了一条路——丰馔节是本地大户韩府所倡,韩府的食材才是最多的,另外,如果明日能够在评比中获胜,也可获得食材奖励。

文臻蹲在那老大娘家的摊子前面吃馄饨,一边和她闲聊,想要问清楚韩府的情况。那婆子也健谈,连韩府如何起家都倒了个干净。说是早先救了一位告老的御厨,后来那位御厨出于感谢,留在韩家,还收了好些资质出众的徒弟,本来也就是学门手艺。结果有一年,某个大世家出行的队伍路过,他家的夫人看中了其中一个徒弟的手艺,便带了去请做家厨。后来又某一年,这个大世家请其余几大世家赴宴,这位厨子大放光彩,引得人们交口称赞,之后另外几个大世家也派人来了昌平,请了韩府教出的厨子去做主厨,韩府也由此,和几大世家都搭上了线,虽说一个厨子不算什么,但人家是什么身份?但凡手指缝里漏了一点下来,也够韩府半辈子吃的。何况几大世家都沾点关系,眼看着韩府就兴盛起来,不仅财源不断,当地官府及周边大户忌惮他家和世家千丝万缕的关系,也多有让步和护佑,如今别说在昌平,便是在定州徽州,也是数得出的大户。

文臻原本随意听听,渐渐便慢下了筷子。

这韩府,不简单啊。

等婆子走开,便问易人离,“你原来府中,用过昌平的厨子?”

第一百五十三章 殿下VS绿茶

“不太记得了。”易人离皱眉思索,把筷子转得飞快,还不忘记对一个上菜的汉子眨眨眼,“长川易家嫡支旁支加起来十几房,占据了长川千顷地,大小庄园几十,厨子更是不计其数。何况我早年一直都在天星台,专门研究各种异术奇药,等闲见不得外人,不过倒确实听说府里厨子有从外地带来的。你知道的,长川易家家大业大,便是这些仆佣也须得知根知底,所以也就早年带回来一两个,还非得厨艺非常出众才行,后来就锁死门路,再不允许外人执役。想来如果韩府真的有人去了易家做厨子,现在也已经是多年老人了。”

林飞白原本就随便吃两口,一直在听他们说话,此时也道:“如果韩府真的有厨子在长川易家执役多年,倒是可以打听一二。”

易人离和文臻都点头。大家都知道,此去不啻于与虎谋皮,在有兵有权的长川易家的地盘上想要夺取易家的权力,难度好比登天,首先想要进易家的内部就是个难题,为此但凡有一丝可能,也不能放弃。

“那就更得去韩府看看了。最好还能搭上关系。”文臻站起身,“走。”

几人给婆子留下一面旗,换来了婆子热情地指点如何进韩家的门——韩家作为本地美食商会会首,今日大开府门,迎美食入门。只要能提供新鲜吃食,便可入大门。如果能出令众人认可的名菜,又可入内厅,入了内厅就有了更多机会取胜,一旦取胜,便有机会见韩家当年那位老御厨,得其指点。

对文臻来说,她只想知道,有没有韩家人去长川易家做厨子,又有没有什么机会去结识这个厨子罢了。

按照婆子的指路来到韩家门口,文臻也看见了那一排的菜肴,想来有点野心的,都把自己的手艺亮到了韩家面前。

她从棚子前经过时,听见里头几个人艳羡地讨论刚才有个公子哥儿,被韩家小姐看中,请去了内厅,想来今晚便可登堂入室了。

众人用暧昧的语调描述了那位公子靠脸得来的好运气,发出一阵窃窃的笑声。

文臻的思维有一瞬间飘到了某人身上,随即便自我否定了,没那么巧吧?

她想进门,随即便被拦住,韩家门客客气而坚决地,请她出示自己的拿手菜。

文臻根本没买到食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也不急,和门客道:“烦请先生拿来纸笔,我有拜帖奉上,想来贵府主人看了拜帖,也便让我进去了。”

那门客狐疑地看她,还是拿来了纸笔,文臻唰唰一挥而就,将纸张递给那门客,那门客便捧着,往内厅去了。

韩家的小姐,亲自引着燕绥往里走。

她先是请问佳客贵姓。护卫们都皱着眉头,心想殿下可不一定肯随便说个姓,但如果说姓燕,只怕这看起来消息很活泛的女子,可能会联想到此刻正驻扎在城外的宜王殿下车驾,毕竟燕这个姓,并不多见。

燕绥道:“姓文。”

韩芳音:“见过文公子。”

护卫们:“…”

中文瞟一眼燕绥,殿下的表情很平静,可只有他们这种跟久了的护卫,才能看出那平静眼神底微微隐藏的懊恼。

顺嘴而出,并无思考。

啧啧,文姑娘魅力真高。

韩芳音可听不出一个姓里含的巨大信息量,她一路很有主人风范,给燕绥介绍园中风景,指着一面池子中央一块位置非常中心的石头道:“这块石是安州千里水运而来的秀石,有‘瘦、透、漏、秀’美名,虽是石头,却价比白银,一块巨石足有千斤,是府尊和家父结拜时所赠。”

她虽语气平静神态谦虚,眼神里却不免自得,微笑着侧过脸,等着这位客人的震动眼神。

燕绥瞄也没瞄一眼。

语言护卫们瞄一眼。

哦,好像和文大人院子里荷塘中的那块踏脚石是一个种类,但是这块要小多了。

“公子请看那绿菊,乃京中名品,需温室养护,千枝选一朵,由名匠培育而成。其色清碧,如流波远山。一朵便值千金。”

语言护卫们瞄一眼。

这菊花确实不错。

上次文大人炸菊花用的好像就是这种,不过殿下不大爱吃,他们几个吃了一箩筐。

燕绥瞄了一眼。

“这花不错。”

韩小姐精神一振——园子介绍了半天,此刻才得这佳客赞一句,由不得她不兴奋。

“公子若喜欢,我愿以此花赠…”

“我夫人喜欢油炸了吃。”

韩小姐:“…”

半晌她无声吸一口气,眼眸流转,嫣然道:“未曾想公子已经婚配。”

燕绥淡淡道:“自无需和外人多说。”

韩小姐又噎了噎,忽然掩唇一笑,“公子对夫人真是挂念。方才瞧公子饥肠辘辘,我还以为公子无人照顾。这就是姐姐的不是了,既有公子如此佳偶,怎可还这般疏于照应?”

中文的眉毛扬了起来,德语的眉毛降了下去。

这位韩小姐,讲话很有意思啊。

燕绥不答话,无需和外人多说。

他不答话,韩小姐也不再说,指着前方笑道:“内花厅便是那里。公子等会若尝着什么喜欢的,都不妨和我说,我让人给公子多做些。”

燕绥转头看一眼中文,中文会意,提了提手中准备好的盒子,道:“属下会记得带回去…”他看一眼韩小姐,又加了几个字,“…给夫人。”

韩小姐又窒了一窒,随即含笑看着燕绥,“姐姐真是好福气,得公子这般情深义重。芳音好生羡慕姐姐。”

燕绥挑眉,“谁是你姐姐?”

韩小姐:“…”

前方是几级台阶,上了台阶穿过白纱帘便是内花厅。韩小姐当先亲自引路,上到最后一级台阶,忽然哎哟一声,身子向燕绥一歪。

燕绥完美闪避。

他身后就是中文,中文完美闪避。

中文身后是德语,德语完美闪避。

德语身后是日语,日语完美闪避。

燕绥和他的语言护卫们闪成一串葫芦,韩小姐便滚成了一串葫芦——她那群丫鬟一开始没扶,后来想扶又来不及,一起被撞倒滚成一堆。

哎哟哎哟的女子叫声一片,韩小姐忍着痛,犹自望着燕绥,哀呼:“公子,烦您扶我一把。”

她左边是丫鬟,面前是意大利语,她非要喊和她隔三个人的燕绥。

燕绥当然听不见。

这么远。

走过去很累。

他撩开白纱帘,直奔自己的内花厅美食去也。

内花厅地方不小,也有一些人在品评食物,一条长桌上琳琅满目,都是各色菜品,还有人川流不息地不断送入新的花样,燕绥进去的时候,众人忍不住侧目,但因为他气度实在不凡,众人也不敢过来盘问。

在场多为这昌平美食商会的成员,大多都是家大业大的富户,也有当地官员,平日往来多,都知道韩家这位小姐,是个人物,母亲早丧,自小便女代母职,继承父业,跟着父亲抛头露面经商,也代替母亲行使后院管理之责,招待往来女眷,内外诸般事务都来得,在本地很是有名。

按说这样的人物多半会有铁娘子之名,偏偏这位姑娘平日行事并不显山露水,人缘颇好,诸事通达。只是年纪不小,尚未婚配,据说是因为看不上昌平的豪门子弟,一心要找一位绝世男儿,方能配得上自己。

平日里这位韩小姐,对昌平的公子哥儿们不假辞色,如今亲自引领燕绥进门,这些贵客早得了自家仆佣私下通报,因此都目光灼灼看燕绥。

燕绥向来是被人看惯了的,眼角也不给一个,从容地坐着,由着韩小姐一瘸一拐地亲自带人去给他取食。

众人都皱眉,看不惯这骄矜做派,韩小姐的几个丫鬟也在一边,轻轻扯她衣角,道:“小姐,这人虽然生得好相貌,但性子着实不好。可不值当您这般纡尊降贵。”

另一个丫鬟道:“是啊小姐,厅中这许多人瞧着呢。这人这么不识抬举,可别传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

还有个丫鬟道:“小姐您如何对这人这般另眼相看,也不过相貌好些的绣花枕头罢了。这昌平哪家公子不为您神魂颠倒?何必平白受这人闲气呢,再说人家…有夫人了。”

韩芳音回头看了一眼众人目光之中坦然自若的燕绥,轻轻摇了摇头,道:“不,他没有夫人。”

“小姐你怎么知道?”

“他说有夫人的时候,他那几个护卫,神情很是奇异。显然这夫人是临时杜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