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也是拒绝小姐了吗?您还理他作甚?”

韩芳音掩唇一笑。

“你们呀,就只会看张脸看个脾气。”

丫鬟们再问,她就只笑不答了。

见识浅的丫鬟也好,心思各异的宾客也好,或者只看见容颜,或者只看见脾性,却看不见那人天生的尊贵和气度。

她自幼随父经商,同时主持中馈,既有走南闯北的见识,也有闺中女子的细密。相比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们,她见过太多人和事,自然形成了自己的一套看人的技巧。

看见这个男子的第一眼,就知道他必然身份不凡,且一定出身天京。

他那几个护卫,脚下的靴子的滚边,都用的是天京墨锦。

她介绍园中风物,她家这驰名两州的园子,别说入他眼了,连他护卫眼底都是讥诮之色。

有些东西是装不来的,她看人,喜欢看人下属,底下人的眼界宽,家主的眼界自然更不同凡响。

出身天京,用得起护卫,已经不是普通富户的范畴。

她不缺钱,不想嫁与门当户对的商户,韩家想要更上层楼,唯有与官宦世家联姻,而昌平本地的官宦,她连府尊家公子都看不上。

她韩芳音,聪敏能干,本该配世上更高贵的男儿。

为此一再蹉跎,眼看年纪渐大,渐渐也开始有些心焦。

却在此时碰见他。

如何舍得放过?

她微笑,精心挑选可能适合他口味的菜肴点心,直到将侍女们手中的大托盘堆出几层,才穿花蝴蝶一样过来。

脚已经不痛了,却在走过来的时候依旧放慢了脚步,微微颦眉,显出一点隐忍过的疼痛来,唇角却挂了大方亲切的笑,向着燕绥。

燕绥向着侍女们…手中的托盘。

韩芳音眼底掠过一丝无奈,随即收敛,在燕绥身边坐了,给他介绍这里头的各种食物。

燕绥看了半天,慢吞吞挑了一个蟹黄小笼汤包。

韩芳音急忙亲自给他安排醋碟,用命人取切得细碎的姜米来。

此时有小厮进来,低声和侍女通报,又递上一张纸,侍女便来请示韩芳音。

“小姐,外头有人想进内花厅,却做不了菜,递上这帖,说是您瞧了,一定会让进的。”

韩芳音专心地慢慢将姜米倒入醋碟,一边漫不经心地道:“没见我在招待贵客?让等着罢。”

侍女便将那帖往旁边桌子上一扔,传话的小厮自然领会,低头退了出去。

大门口文臻很快便得到了拒绝,这让她皱了皱眉。

不应该啊,只要真的对厨艺有兴趣有了解,她刚才写的帖子就不该被弃如敝屣啊。

这条路走不通,本也该算了,但她此刻全部心思都在进府见那老御厨身上,自然不肯放弃。

只是耽搁了这一阵,连集市都已经收了。

易人离看她一眼,起身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扛了一个大袋子来,文臻打开一看,里头是一口锅,一个小炉子,几样作料,还有一些冷饭和鸡蛋。

“好说歹说,借了一套家伙什,只有这些,不过你出手,便是白粥也没人比得上。”易人离舔舔嘴唇,“我到现在还记得你有次炒蛋炒饭,啧啧那个香味…”

“确实够了。”文臻开始点火,热锅,顺嘴问,“这地方的人忒小气,你从哪弄来这么一整套的?”

“就刚才吃馄饨的婆子那里。”

“人家怎么肯?她不要做生意了?”

“哦,我说我看上了她女儿。她一高兴,就把剩下的东西都给我了。”

“…你怎么知道她家有女儿且未嫁?”

“我看到了啊。”

“哪呢,那摊子不就一个婆子和一个小二。”

“就那个小二啊。”

“…等等,你确定?那个小二腰围三尺,身高丈八,好像还有胡子,你确定你没看错?”

“是腰围三尺身高丈八还有浓密汗毛如胡子,可是人家确实是女的啊。”

“怎么看出来的?”

“胸啊!”

“呃…那姑娘如此其貌不扬,你说你喜欢,人家就信了?”

“怎么不信?你没看见吃饭的时候,我一直对她笑吗?要不然你以为那婆子肯和你说那么多?”

文臻忽然很为长川易家的女性们感到担忧。

一个关于易人离对女性的超强感应话题刚聊完,文臻的蛋炒饭已经做好了。

最直观的结果就是还没出锅,棚子里的人全部丢下饭碗出来了。

这条巷子原本都是韩家的,清净,此刻巷子口不断有人涌进来,渐渐便堵了路口,路口一堵,看热闹好奇的人也就变多,因此就更加堵,在里头的人拼命抽动鼻子,在外头的人拼命踮脚,拍前头人的肩,“怎么了怎么了?这啥味儿好香好香!”

文臻手中的锅颠出光影,金黄的炒饭在空中蓬勃如开一朵向日葵,米粒的碰撞跃动中属于鸡蛋和葱花的浓郁香气越发爆开,刺激得人鼻端味蕾的细胞都似忽然活跃了一万倍,眼光比那炒饭的金光还亮几分。

蛋炒饭本就是平凡菜品香气特异,便是在演化出八大菜系、美食佳肴千年积淀数不胜数的现代,依然拥有无可撼动的地位。所谓平凡方可见真功,便是拍个食神电影,浓墨重彩的也是蛋炒饭。现当代很多大家族考厨师,都有传说只考两道菜,蛋炒饭和青椒肉丝。

蛋炒饭粒粒金黄,青椒肉丝断生清脆,看似简单,实则最考验厨师对火候的掌控。

等到蛋炒饭开始装盘,府门再次打开,里头有人道:“我们家老先生,请这位姑娘进去。”

文臻笑了笑,装了一盘蛋炒饭,随人进入府中,耿光要跟,却被人拦住,道:“只能厨子本人入内。”

文臻便示意耿光退在一边,笑着进了府。

她身影刚刚消失,身后围观的人一声欢呼,乒里乓啷抢起了蛋炒饭。

易人离看看蛋炒饭,看看文臻,正纠结间,看见林飞白的身影在墙头一闪而过,知道他已经亲自跟过去保护,这才一笑,坐下来给自己盛了一碗炒饭,正要开吃,不妨身边忽然伸过来一只脏兮兮的小手,在他碗里猛地抓了一把饭,转身就逃。

易人离一呆,此时大家都在抢饭,人多手杂,他知道身边挤了好几个孩子和小乞丐,也没在意,毕竟这些孩子也不可能把他怎样,谁知道这个小乞丐灵活又狡猾,不抢饭碗只抓饭,生生给他得了手。

易人离低头看饭碗,里头的饭少了大半,还落了好些泥巴,不禁气笑了,“娘的,玩起爷当年的把戏来了!”

起身将碗一扔便去追,他身边还有林飞白手下的护卫,以及耿光等人,众人看他连个小乞丐都要计较,都摇摇头,也不跟随,就在这门口守着,等主子和文姑娘出来。

那边文臻跟着进了府,那迎门的小厮带着她绕过花园,七拐八弯,到了一处僻静院落,院子门开着,里头仆役往来不绝,手上都端着各色菜肴。庭前坐着一位老者,半闭着眼睛,那些菜川流不息送上来,他便轻轻一嗅,有时候皱眉挥手,有时候微微点头,有时候睁开眼睛看上一眼。

皱眉挥手的,丫鬟们直接端出去倒入门外一口大缸;微微点头的,便捧出去往另一个方向去了,睁开眼睛看上一眼的,则留在老者身边。

老者身边还有一个案几,上头寥寥几盘点心菜肴,瞧来都非常精致,相比之下,放在中间的文臻的蛋炒饭,便显得有些过于简单了。

文臻让两个丫鬟留在院子外等候,自己进了院子,也没有出声打扰,而是站在一边,也微微闭上双眼,嗅那从身前飘过的各种菜肴香气。

那老者本没有理会她,看她如此做派,倒来了兴致,微微睁眼看她。

随即他对着面前一份菜色,微微点头,那侍女便端了菜往院门方向走,经过文臻身边时,微微闭目的文臻忽然睁开眼,皱了皱眉,有点诧异地看了老者一眼。

正迎上那老人审视的目光。

两人目光一碰,老人眼眸一闪,道:“这位姑娘似乎有话说?”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三十年老醋轮流吃

文臻瞟一眼那菜,是一道盐水鹅腿,看似简单,却做得皮色洁白,肉质微粉,汤汁透明,香气馥郁,显然手艺很好。

“打扰老先生。”文臻笑着施礼,“我只是觉得,老先生许是已经闻了这许多菜,可能有点倦了。”

“你是暗示老夫闻错了?这道菜不堪送上内花厅品评?”老者眉头微微一皱。

这人和闻家那位很有厨子风范的老祖宗截然不同,十分的瘦,眉目之间可以看出年轻时容貌当十分俊雅。

文臻对着这样赏心悦目的老头,心情也颇好,还是笑眯眯道:“不不不,我在明示,老先生倦了,所以想把棒子交给我了。”

老者一怔,随即笑了起来,有种冰雪消融的味道,点了点头道:“果然妙手多半配慧心,姑娘果然是能炒出这般蛋炒饭的人物。”

也不知怎的,文臻听见蛋炒饭便笑,总觉得演食神一样。笑着指了指那鹅腿,道:“老先生故意考我呢,也不先打个招呼。”

“打了招呼还算什么考你?你倒说说,这道卤水鹅腿明明肉嫩汁美,有何不妥?”

“就口味来说,并无不妥。”文臻摇摇头,“只是选材错了。夏不吃脯,冬不食腿。夏天时候鹅比较瘦弱,鹅脯不如鹅腿;冬天鹅肥少骨,鹅脯更加丰腴美妙。是以这位的卤水虽然做得不错,但最基本的选材功夫都没过关,白瞎了好卤汁。”

“那我再考考你,如若你面前两只鹅腿,一左一右,你吃哪只?”

“左腿。”

“为何?”

“鹅日常闲立,以左腿着地,右腿则搁于左腿上,左腿承重日久,则肌肉丰聚,筋道有力,其味胜于右腿。”

“若吃鱼呢?”

“冬上夏下。”

“冬气在上,腴在腹下;夏气在下,鳍脊在上。”

这话的意思就是冬天吃鱼吃鱼肚子,肥美腴嫩;夏天吃鱼吃鱼鳍部位,精华所在。这是根据时令节气而来的吃鱼之法,文臻在《礼记》里学来。

老者招招手,道:“确实闻倦了,仿佛鼻子也不是自己的了,你来帮我罢。”

便有仆佣上来给文臻搬凳子,免不了用无比艳羡的眼神看她,大有“你快要飞黄腾达了你被老先生看中了就要有机会成为御厨或者给大世家们争相邀请了”的意思。文臻也不谦让,坐下便开始帮那老者筛选,那老者则端起蛋炒饭开吃,一脸偷得浮生半日闲的舒畅。

文臻闻菜速度比老者快多了,有时候菜还没端上来她就摇了头,那些仆佣们端着菜明显神色犯难,显然其中有关系户,文臻直觉其中有坑,但她怕什么坑,她身边到处都是坑。

显然这老者便是韩家供奉的那位退休御厨,今天承担的是选菜的任务,文臻一出手,工作效率加倍,很快两人便结束事务喝上了茶,聊了几句,文臻便把话题带到了当年被选拔的厨子名单上。

老者姓王,名近山。这世上凡事在某事上出类拔萃者,多半都会有些痴劲儿,这位的痴劲儿就显示在,他对关于厨艺和菜色的事情记忆超群,能记得十年前丰馔节上选出的菜色有哪几种,却对自己哪些徒儿去了哪个世家记忆不清,只隐约记得第一个被路过世家选上的厨子,去的是唐家,因为唐家的五公子喜欢他的双色雪球。之后才有唐家宴请诸位世家,确实有弟子去了易家,但不记得是长川,还是西川,也不记得那弟子姓甚名谁了。

文臻没想到这位老先生的记忆如此不靠谱,本在庆幸此行顺利,此时却不禁有些失望。

那老者也有些歉意,正要道歉,却见文臻要了纸笔,写了一个帖子给他,道:“先前欲以此物敲开韩府的门,却不料被人拒之门外,如今便拿来谢老先生罢。”

纸上写着“活鱼长途运输不死之法。”

文臻笑道:“昌平处于内陆,多山少水。方才我集市逛了一圈,见鱼类甚少,显然本地出产少,且运输不便。如今有了此法,想来韩家菜谱上便可更丰富一些。”

王近山十分欣喜,连声道谢,这下便更愧疚了一些,苦思一阵,一拍脑门道:“你既赠我此帖,我便也回你一帖。我那些弟子,虽是离开多年,但未必就没留下一丝情分,我且修书一封你带去,想必还能给老夫一点面子。”

文臻要的就是这个,当即看那老者写信,王近山对着信纸,提笔忘字,纠结半天道:“我忘记他们名字,这抬头称呼没法写啊。”

“简单。”文臻笑道,“便写:‘吾儿,为师念你久矣!’”

说人话就是,我儿,师父想死你了!

肉麻,快准狠,放之四海而皆准。

王近山:“…”

最后老先生还是没扛住无耻臻的人情债和厚脸皮,含泪写下了这封非常肉麻的信,写完便觉得再也莫得感情了。

一世英名付诸流水矣。

信写好了,文臻收起,便要告辞,王近山忽然又一拍脑门,道:“想起来一件事!”

文臻:“?”

“去易家的那位弟子,好像有些口吃。之所以记得这个,是因为当时易家的管家来选人,诸位弟子争竞,最后这位口吃的弟子,做了一道上桌后鱼嘴还可以自动张合的口吃鱼,那管家引以为奇,便要了他去。”

文臻哈哈一笑,心想果然还是和菜有关才记得。

她便道谢告辞,王近山送出几步,忽然又一拍脑门。

文臻:…总担心你这样一拍一件事儿迟早拍出脑震荡。

“还有件事,那做口吃鱼的弟子,家中十分贫寒,人却非常孝顺,他当时家中有老母,老母远行不便,他就想不去了。他母亲却不愿意他为了自己失了前程,便假意发怒驱赶他出门,他无奈,只得将母亲托付给韩府和自己的好友,才洒泪而别。为此他还特地给韩府留了自己的厨艺心得供后来子弟学习,也给好友留了银子。”

文臻记下了,心想倒也不妨找找这个老妇人,正想出门,这回又被拦下了,却不是王近山的拍脑门。

来的是一个小厮,脸上神色不大好看,硬邦邦地和文臻道:“姑娘方才帮了韩府的大忙,我们小姐连同昌平府尊公子请您去内花厅一叙。”

文臻在嗅菜,燕绥在吃菜。

小笼汤包做得很好,褶子如菊花,面皮洁白透明,隐约可见里头金黄的汤汁。鲜香之味隐隐而来,端上来的时候,燕绥眉头一皱,筷子啪嗒一搁。

韩芳音莫名其妙,中文微笑,“对不住,我家公子吃东西只吃双数。这笼里五个包子,甚是不对称。”

韩芳音立即命人重新安排,一边想着这习惯怎么听起来有点耳熟来着。

燕绥垂下眼皮,想着某人虽然可恶,但确实从认识的一开始,就从未犯过他任何忌。

这一点说起来简单,其实很难,毕竟谁也不能一个照面便摸清别人的禁忌,总要有个适应的过程。

所以他眼里的她独一无二,没有过多犹豫就把自己给砸了进去。

这么一想感觉更饿了。看一眼那包子,却还是不想下筷子。

“摊得不够扁。”

别人听了莫名其妙,语言护卫们自然理解是什么意思——文臻做的蟹黄汤包,皮薄到在笼里的时候完全是摊开的,绝不可能还像这样能够站着。

韩芳音笑,“是还欠着点手艺,想不到公子如此精通此道,想来公子府中定然此物常备。如此芳音也算公子的知己呢,一选,便选了公子喜欢的。”

燕绥夹起一个包子,那包子在半空中颤颤巍巍,迎着光汤汁荡漾。

燕绥又摇头,“汤包提起应如囊如珠,这就是个荷包。”

韩芳音掩唇笑,“公子真是雅谑。说起荷包,倒是没见公子佩荷包。按说咱们东堂,成婚男子都有夫人绣荷包,公子怎么没有?不会是尊夫人不擅刺绣吧?”

燕绥依旧只看着汤包,包子口并没有一点鲜黄点缀,他皱皱眉,用筷子尖微微挑了一个小口,里头热气蓬地散出,闻着倒是不错,他来了兴致,低头轻轻一吸。

韩芳音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越看越是芳心难抑。

这男子看似散漫无羁,风采却天生尊贵,诸般举动,随意优雅,魅力难言。

明明普通动作,她也好,侍女也好,不由自主便瞧得发痴,几乎忘了身在何地。

蟹黄汤包本也是试探,毕竟昂贵精致,非市井食物,寻常人少见,第一次一般也不知道怎么吃,很容易被烫着。

但这位吃起来那个技巧熟练举重若轻,可见他那做派天然而成,绝非故意装作。

韩芳音压下心底的心花怒放,一抬眼才看见燕绥忽然一皱眉,轻轻一口,将方才喝下的那口汤都吐在了侍卫及时递上的锦帕上。

接汤的中文急忙将帕子扔了。

韩芳音目光在那方同样昂贵的帕子上停了一停,才着急地问:“公子,怎么了?可是不合胃口?”

燕绥道:“水。”

水送上来,燕绥漱口,三漱之后,才停下来,道一声:“腥。”

这包子的蟹黄不像文臻那样留在褶口,微微透一点金红的蟹黄,更增食欲,而是都拌在了肉馅里,虽然味道鲜美,但一来蟹黄被肉汁浸透失了原味,二来这蟹黄也隐隐一点腥气,想来这厨子整治螃蟹,没有文臻的讲究——文臻有专门的三种刷子刷螃蟹,保证螃蟹的清洁不留死角,且会在烹制取黄前喂螃蟹喝一点点酒,以淘米水浸泡一刻钟后再肚皮朝上下锅。所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食材相差无几,方法各有千秋,能区别开的就是细节的讲究和厨师的灵性了。

燕绥这边因为韩芳音的另眼相看,早就是这厅中众人频频注目的角落,他这一吐一扔,动静很大,有人便挂不住脸了,当即便有一个锦袍少年走了过来。

那人年纪不大,随从不少,往这边走来的时候便有人低声劝说。

“赵公子还是别去了吧,韩小姐在那呢。总得给韩小姐几分面子。”

“不过是一个不晓事的路过野客,自然吃不出咱们赵府大厨佳馔的美妙滋味,您可千万别为不相干的人伤了和韩小姐的情分。”

“您堂堂府尊之子,和这种人计较,没得失了身份…”

那赵公子听着,神情犹疑,脚步渐缓,忽然又有人进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那赵公子失声道:“什么?剩下两道都被否了?连内花厅都没进?直接倒了?”

旁边那些清客门人都有些意外,呐呐对视不敢言。

这丰馔节比试说是公平竞争,哪有真正的公平,多少总要让出些名额,给那豪强巨户家族。这赵公子是新任府尊之子,也带了家中的厨子前来评比,倒不是冲那丰富的花红,而是这次比试还有一个没有对外言明的目的,就是之前被各大世家要去的韩府厨子,有的年纪已老,快要退休,有的性情耿介,不懂钻营,对韩家帮助不大,韩家想趁这个机会,再选几位优秀的厨子,想办法送到几大世家去,好让那好处,能长长久久绵延。

东堂有律令,规定了皇宫御厨出宫养老之后,是不能再为其余任何家族执炊的。东堂厨艺最出名的世家闻家又只为皇宫服务不肯降格。所以王近山挑选并教出来的弟子便是整个东堂除了皇宫范围外,最为优秀的厨子。那几个大世家吃惯了韩府出来的厨子的口味,轻易也不愿意换人,韩府已经打点好那几家管厨房的管家,就等选出人来好好教一阵再送过去了。

唐季易三大世家何等庞然大物,但凡擦上点边便有不少的好处,只是寻常人也攀附不上,赵府尊老家族人在西川,想要通过这个机会和西川易家搭上线。那就得先保证自己的厨子能中选,而只有能留在王老先生院子中的菜,才是真正的内定,内花厅的菜还需要经过大家筛选,所以赵公子的希望寄托在自家厨师送上的卤水鹅腿和蟹粉黄菜之上,并且也做好了打点,迎合了王老先生的口味,本以为十拿九稳,谁知道竟然就出了岔子。

待他搞清楚怎么回事,一张脸早就气得面目狰狞。

“哪来的贱人指手画脚?外地人?王老头子疯了,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一个外地女人?去,把人给我请过来!我倒要当面问问清楚,谁给她的胆子代王近山评选的!”

小厮们赶紧飞奔着去了,赵公子怒了一阵,忽然看见那边燕绥若无其事,竟然又在韩芳音的含笑指引下尝起下一道菜,顿时怒从心起,大步上前,抬手就去打燕绥筷子上的鱼丸,“什么混账玩意,也敢在这里装模作样!”

他出现得突然,护卫也好,燕绥也好,因为确认这一群都是普通人,也没太关注,因此竟给他冲到近前,燕绥筷子一抬,正要出手,韩芳音忽然扑了过来,挡在燕绥身前,叫道:“不可对我的贵客无礼!”

本来燕绥是可以把鱼丸放下的,结果她这一撞,鱼丸便弹了出去,落在韩芳音手腕上,引得她一声尖叫,她的丫鬟急忙着急地扑上来,大呼小叫小姐你怎么了,小姐你可烫伤了?

韩芳音手腕上一点红印,露出一脸忍耐的表情,颤声道:“无事…无事…”不顾自己的“伤势”,转头捉住燕绥手腕,一脸焦急地道:“公子你怎么样?公子你没烫伤吧?”

而此时她的丫鬟正围着她问她:“小姐你怎么样,哎呀小姐你手腕烫伤了!哎呀小姐你多少顾着一点自己啊!”

文臻便是在此时出现的。

本是来看看又出了什么幺蛾子,结果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中央那位招蜂引蝶的家伙。

她眉毛危险地飘了飘。

语言护卫们本来都只是好笑地看着,欣赏着某人的戏,忽然眼角扫到文臻出现,顿时浑身汗毛炸开,中文一个箭步,忘记上下尊卑,将燕绥的爪子从韩芳音手中硬生生拉了出来,大声道:“我们公子没事,韩小姐请仔细分寸,男女授受不亲!”

燕绥瞟他一眼,一转头,也看见了笑眯眯一脸观摩的文臻。

他手指一动,再看一眼某人脸上那令人恼恨的笑,便停住了,随即温和地对韩芳音道:“无事。倒是韩小姐,似乎受了伤?”

韩芳音大喜,有意无意将那只有一点红印的手腕往他眼前搁,笑道:“不妨事的,只要公子没有受伤就好。公子真是个体贴人呢。”

体贴的文公子看了一眼她快怼到自己面前的手腕,不动声色往后坐了坐,瞄一眼对面,文臻还在笑眯眯地看着,只是那笑,目光闪闪,怎么看怎么有杀气。

韩芳音见他不接,有点失望,面上却笑容依旧,转头去看那赵公子,那笑意便淡了一些,却仍是亲切圆润地,站起身来道:“赵公子,你火气太大啦,烫着我啦。”

那赵公子见烫着她,怒气都化为忐忑,此刻见她并不生气,些微的埋怨娇嗔倒更像是在冲自己撒娇,一时心中微荡,想着她果然还是向着我的,顿时神情平缓了许多,哼了一声道:“还不都是这些人不识抬举,倒连累了你,烫得厉害么?我给你瞧瞧?”说着便去抓韩芳音手腕。

韩芳音一缩,赵公子脸色一变,韩芳音已经在他耳边低笑娇声道:“这么多人瞧着呢。你堂堂男儿,怎可这般拘泥于小节。”说着轻轻在他肩背上一推。

赵公子给这一推推得神魂飘荡,怨气消了大半,转个身看见站在内花厅门口的文臻,顿时脸色一沉,指着文臻便骂道:“哪里来的乱七八糟玩意,敢在韩府品评厨艺。还不赶紧赶出去,她点评过的都不作数!”

韩芳音皱了皱眉,她已经听小厮说起过刚才王老先生那里发生的事,心里也有点怨怪老王任性,这品评一事何等事关重大,怎好随意交给外人。

赵公子骂了文臻还不解气,又道:“这蟹黄汤包,卤水鹅腿,都是我府中厨子所作。方才谁故意作践我家汤包的,一并滚了罢。”

文臻一听便知道他说的是谁,瞟一眼燕绥,眉毛一扬。

作,叫你作。

绿茶好喝,是吧?

她已经见到了王老先生,完成了此行的目的,也不欲和这一群不相干的人争比什么厨艺,只是忽然对那个韩小姐有了些兴趣,慧眼当面撬她墙角的姑娘难得,怎么能不会会?

便笑道:“这位是韩小姐吧?我是堂堂正正凭蛋炒饭被请进门的,品评菜色也是王老先生的邀请,那就代表了王老先生认可了我的技艺。就这么一句话否决,那韩府主办这丰馔节,选拔优秀厨子的意义又何在呢?”

韩芳音盯着文臻。

如果她刚才没看错的话,这位姑娘一进门,文公子身边的护卫表情就不对了,仿佛他们本就是认识的。

她心中响起警报,脸上却笑得更加可亲,从容地道:“丰馔节有丰馔节的规矩。向来由王老先生主评,那是因为老先生御厨出身,厨艺为世人所公认,他评出来的结果,才能令大家都服气。而姑娘一介过路客,只拿出来一盘蛋炒饭如此简单的食物,凭什么就能认为自己足够服众呢?”笑了笑,她状若有憾地道,“毕竟,姑娘你又不是闻家人,又不是那位以御厨之身成三品大员的文大人。”

她话音刚落,众人便开始笑,有人大声道:“韩小姐这话说的对。一个过路客人凭一盘蛋炒饭就想品评天下名厨,还真以为自己是文臻文大人吗?”

第一百五十五章 文姑娘怼绿茶

韩芳音正要说话,忽听外头喧哗,有人喊着府尊和老爷回来了,急忙出去迎,刚走到门口,就见韩老爷连同赵府尊垂头丧气地回来,看她看过来,便摇摇头。

韩芳音知道今日父亲和府尊是听说了宜王殿下携新任长川刺史出行路过此地,特地前去迎接拜会,看脸色便知道吃了闭门羹,正要和父亲说一下方才的事,韩老爷已经意兴索然摆了摆手,道:“这里的事儿我就不管了,你且看着办罢,不要让人闹了丰馔节,影响咱们选人便行。”

韩芳音便领命回来,脸色一整,微带歉意却又斩钉截铁地对文臻道:“而且,方才我命人去查看了姑娘所品评的菜色,显然有失公允,令许多佳肴沧海遗珠。姑娘此举,已经搅乱了我丰馔节的规则,我们需要重新筛选,增加了许多麻烦,所以姑娘还是要给出一点交代的。”

“什么交代?”

“姑娘留下一道厨艺秘方以作赔偿,再和被你不公点评落选的厨子及其主家赔礼也便行了。”韩芳音道,“毕竟他们也不能算寻常厨子,都是高手,是要选去各大世家主厨的人物,怎可被你轻侮?”

文臻眼睛一亮。

她还不知道还有这一出!

这可比千辛万苦去联系一个还不知道肯不肯帮忙的厨子要更直接有效啊。

“韩小姐,你这么说我可不服气。”她笑嘻嘻地道,“你说我品评不公,可我觉得我品评得公平得很。你说我不能服众,可你又凭什么说我不行?就凭你这张嘴吗?”

“那么这位姑娘,你又凭什么说你品评公平呢?一道蛋炒饭吗?”

“我可以拿出更好的菜色来证明自己。证明我有这个实力。你们既然在竞争,那我可以参与竞争。”

“不可以。”韩芳音温柔地道,“能进入内花厅和王老先生院子的厨子,本身已经经过选拔,是家世出身技艺俱佳的人选。姑娘你听口音是外地人,来历不明的人,不能参加选拔。”

“有点不讲道理啊。”文臻笑。

韩芳音并不动气,“道理总是掌握在更有实力的人手中。”

文臻笑着点头,“好,好。”忽然一指燕绥,“如果这位公子也想参加你们的厨艺选拔呢?”

韩芳音怔了怔,第一次不知该怎么回答,“公子也会厨艺?”

燕绥掀起眼皮看一眼文臻,懒懒道:“算是会。”

“公子会做何菜?”

“蛋糕蛋挞蛋包饭,珍珠奶茶雪媚娘。”

韩芳音:“…”

等等,这些都是什么?

“这个…未闻世上有此菜,文公子可否解释一二?”

燕绥给她一个“这都没吃过,你也配谈厨艺?”的眼神。

文臻怔了怔。

等等,文公子?

再一看燕绥垂下的眼皮,每根睫毛都透着不情愿,忽然有点想笑。

“这…请问公子厨艺师承何人?”

“我家厨娘。”

“我家夫人。”

燕绥和中文同时开口,燕绥给了中文一个“就你话多”眼神,中文大逆不道地给了主子一个“不要再作了给机会赶紧讨好夫人!”白眼。

“尊夫人真是有趣。就是好像懒了些。”韩芳音掩口笑,“岂不闻君子远庖厨?这等事本该她伺候夫君的啊,怎好叫夫君烟熏火燎下厨房?文公子真是温柔体贴好男儿,令人心生仰慕,只是小女子有点为文公子不值呢。”

“懒夫人”朝天翻了个内花厅那么大的白眼儿,不想和温柔体贴好男儿说话并向他扔了个韩芳音。

温柔体贴好男儿没有接韩芳音并将她丢到千里之外。

韩芳音没注意到两人眼底官司,真情实感地开始忧愁文臻将的这一军,她认定燕绥是个人物,并根据他出现的时间,高度怀疑他可能是宜王殿下或者长川刺史身边的随从官员或者将领,必定出自天京豪门,那拒绝别人可以,拒绝他得罪他,之前做的这许多工夫就白费了。

想了想她道:“规矩便是规矩。自然不能有所偏颇。不过如果两位真心想要参与比试为自己正名,那么还有一个方式也可以入选进入最后的竞争。”她一指外头,“昌平人口八万,普通百姓以得旗多少论英雄。而丰馔节的规矩,只要得旗足够多,是可以直接获选的。”

“需要多少?”

韩芳音笑容可掬,“也不算多,十中有一便可。”

厅中众人原本有点紧张地盯着韩芳音,听见这句都肩膀一松,露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还以为韩小姐会色令智昏,没想到韩小姐厉害名声不是白来的,便是这种情形下,也没忘记扎好篱笆门。

普通民众美食以得旗多少论输赢确实是有的,但是当人人都是参与者竞争者,人人都抱着出人头地一鸣惊人的欲望,都恨不得自己的旗越多越好,又怎么舍得把旗给别人?

如此一来旗帜的获得就会极为分散,很难有人能让所有人心悦诚服,放弃自己的利益去成全别人。

何况现在天色已晚,明日便是正式品评,人家七天积累,这边不过一夜,哪里来得及攒旗?

最后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攒旗取胜,其实只要百分之一,便可直接入选最优那一级。

毕竟八万人口,百分之一也有八百,而在人流分散旗也分散的当前,八百这个数字已经很大。

韩芳音不动声色提了十倍,八千旗,意味着最起码八千份食物,那么也就是说,食材、用具、规模…等等都是惊人的。短时间内别说一个外来者,就是韩府,也筹措不出八千份食物的食材来,更不要说其他的各种必备品。

更不要说都这个时候了,哪里来得及,就算得神仙之助来得及,这时候很多人的旗都已经发出去了。

总之,这个数据,绝无人能在一夜之间做到。

众人纷纷露出赞誉欣赏和微带讥诮的笑容,前者是给韩芳音的,后者是给文臻的。

众人都等着看文臻露出为难神色,或许马上就要认识到自己的愚蠢找个台阶下,然而文臻注定要让他们失望了。

她连眉毛都没动一丝,一笑,声音甜美而又坚决,“好!”

韩芳音微带讥嘲地笑了笑,并不出言挖苦,也没留客。那赵公子还想让文臻道歉,韩芳音拦住他,笑道:“公子稍安勿躁,明日场合更盛,有什么事大家看得更明白,不是更好?”

赵公子转怒为喜,笑道:“对对,明日叫她当着全昌平百姓的面给我赔礼!”

韩芳音又转向已经站起身来准备跟着某人回家的燕绥,嫣然道:“文公子,天色已晚,这城中人流来往,道路拥挤,怕是不大安全,不如就在韩府暂歇。有些什么需要,我韩府也可助公子一臂之力。”

赵公子脸色微变,还没说话,韩芳音已经对他眨了眨眼,悄声笑道:“留住他,免得出去使幺蛾子。”

赵公子被哄得颠颠地到一边去了,文臻此时正经过,听见这句,笑着看一眼韩芳音,道:“哎呀韩姑娘,你这话就说得不对了。这城中明明百姓安居治安良好,你看我这样一个孤身女子你都放心我一个人离去,这位公子还带着几个五大三粗的护卫呢,能出什么事?被人套麻袋胖揍?还是被绿茶婊请去畅谈人生?”

“五大三粗的”护卫们一边委屈地对手指,一边在心里狂笑夫人赛高!

韩芳音并不懂绿茶婊这样一个高端洋气上档次的称呼,但这也并不妨碍她听出文臻话里的嘲讽,偏偏脸色丝毫不变,像没听懂般笑道:“这位姑娘我并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只是你一个来历不明且形迹可疑,似乎有意搅乱我丰馔节的外来客,我们不追究你已经是宽宏大量,难道还要留你住宿?”

“不不不,你这里我不敢住。绿茶很忙,又要安抚备胎,又要勾搭新欢。怎么敢再占用你宝贵的时间。”文臻笑,“您忙您忙,告辞告辞。”

她看也不看燕绥一眼,笑眯眯走了出去,韩方音凝视着她的背影,抿唇笑道:“这位姑娘真是怪有意思的。”

转头又要和燕绥搭话,却见燕绥已经起身,跟着文臻出去了。其余护卫也跟着,中文留在最后,自动承担起给主子弥缝的任务,和韩芳音说了几句客气话才告辞。

文臻出了韩府的门,就看见林飞白易人离都在门口等她,她本来想等燕绥出来嘲笑几句的,结果一看易人离脸色,便问:“怎么?出事了?”

易人离摇头又点头,道:“去前面客栈说,我定了房间。”

文臻也便忘了燕绥,匆匆随他去了,等到一边走一边思考小蛋糕今天有没有听懂他的暗示,会不会做个珍珠奶茶什么的来赔罪的燕绥出来,门前早没人影了。

宜王殿下站在冬日瑟瑟的凉风里。

心情很不嘚瑟。

文臻跟着易人离一直到了客栈,打开房门,房门里两个瑟瑟发抖的人惊惶地抬起起头来。

里头那个孩子一看见开门就哇地一声哭了,一叠声地嚷:“别打我别打我我下次再也不偷了我只是太饿了…”

他身边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则颤颤巍巍抱住他,一边抚着他头发安抚一边满面哀求地道:“几位贵人行行好,不要为难这孩子,他…他只是想给老婆子偷一口食啊…”

易人离苦笑摇头,房间里闹得不堪,文臻问:“怎么回事?”

“这小崽子偷抓了我的蛋炒饭,我去追,一直追到一个破庙里,里头一堆小乞丐,特别能嚷,再嚷下去就要把官差引来了,我气不过,就把人拎了出来,结果那老婆子死抓着不放,也只好一并拎出来。本来就想吓吓他们就算,结果倒给我听了个故事。”易人离一条腿踩在椅子上,冷笑道,“听说了一个儿子博得前途将老娘托付给本主和好友,结果本主冷漠,好友吞占儿子寄来的银钱,还将老人赶出去的故事。若不是这老婆子往日很是照顾这些乞儿,得了这些乞儿报恩,将她藏在破庙里乞食给她吃,估计也早就没命了。”

文臻越听越耳熟,道:“这婆子的儿子莫不是个外派往世家的厨子吧?”

易人离道:“猜对了。而且还是去长川易家的。”

这可真是峰回路转,得来全不费功夫。文臻大喜,又问那狼心狗肺的所谓好友是谁。